1925年,倪為公出生于上海崇明島一書香世家,其父倪振先是島上名流,詩人、畫家,教育督察委員,曾先后擔任沈家鎮(zhèn)小學、廟鎮(zhèn)小學校長。受家庭影響,少年時代,酷愛書法的倪為公寫得一手好字。15歲那年,在廟鎮(zhèn)小學執(zhí)教時他寫的一塊“學生自治會”的招牌,被來校督察的山東大學教授高度贊揚,更堅定了他學習書法的信念。17歲時,他離開崇明前往上海一家紗廠做工,因不滿紗廠老板對工人克扣和壓榨,聯(lián)合工人造了老板的反。期間,倪為公接受了許多進步思想,對革命事業(yè)心向往之。
抗戰(zhàn)勝利,內(nèi)戰(zhàn)爆發(fā)。
1946年初,21歲的倪為公離滬入川,只身來到重慶,在重慶地下黨組織領導下秘密從事地下活動,他執(zhí)教立信會計學校,以教書為掩護開展聯(lián)絡策反等革命工作。
內(nèi)戰(zhàn)期間,川內(nèi)各地革命活動風起云涌,黨的外圍進步組織此起彼伏。受黨組織派遣,倪為公奔赴川南重鎮(zhèn)瀘州,組建新民主主義解放社。他通過艱苦的努力,團結一批進步人士,發(fā)動民眾與反動勢力進行斗爭,搜集情報匯報上級組織。在革命組織遭到敵特破壞的關鍵時刻,他靈活應變,使組織避免了一次又一次損失。1949年在成都進行地下工作期間,他曾遭遇國民黨特務數(shù)十人的追捕。但他不畏白色恐怖,冒著生命危險將許多重要信息巧妙傳遞給同志,并多次化險為夷,機智脫身。
在解放大西南的隆隆炮聲中,勸說國民黨四川軍閥起義是一項極其重要的工作。倪為公主動請纓,只身前往國民黨川西將領、人稱“黃牛鼻子”的黃鰲駐軍所在地崇慶,與黃鰲同吃同住,抵足而眠整整一個星期。他與黃鰲推心置腹,曉以大義,成功策動和部署黃鰲率部起義。
成都解放,倪為公積極組織成都市民歡迎解放大軍入城。之后,他返回重慶。其時,進駐成都的西南局書記鄧小平曾給倪為公的上級領導寫信,說他想見見為公同志,讓其速回成都軍管會。領導向倪為公傳達了鄧小平的指示,并征詢他的意見。因當時重慶到成都交通阻斷,沿途尚有不少殘匪,倪為公便說想留在重慶繼續(xù)其他工作。
隨后,黨組織安排他先后進入西南人民革命大學和西南軍政大學深造。學馬列、學哲理、追傳統(tǒng)、練詩文……軍大畢業(yè),倪為公進入西南軍區(qū)文化學校,成了一名文化教官。
西南軍區(qū)執(zhí)教期間,歌樂山文化學校的草坪上時常見到倪為公背著手、踱著方步的身影。因其相貌堂堂,挺拔英武,戰(zhàn)友們便封他一個雅號“倪政委”。他思維活躍,能言善辯,又寫得一手漂亮的書法,且歌喉響亮,一開口便是純正的美聲,贏得了學校戰(zhàn)友們的喜愛。多年后,他的同校戰(zhàn)友、著名詩人、書法家陳天嘯講到“倪政委”當年趣事時,仍津津樂道。
1994年1月18日,酒城瀘州,一個十分晴朗的冬日黃昏。
17時許,一位美髯飄飄的老人在著名詩人藍啟發(fā)的陪同下,扣響了陳天嘯先生的門扉。
門開處,氣宇軒昂的陳天嘯先生緊緊握住了來客的雙手,半天不愿松開。
來者正是陳天嘯先生當年在西南軍區(qū)文化學校的戰(zhàn)友“倪政委”。1953年一別,陳天嘯去了西藏,倪為公到了川南。兩人天各一方,互無音信。反右和“文革”中,兩人皆歷盡風雨飄搖,備受摧殘。
一年前,陳天嘯無意間打聽到當年的戰(zhàn)友倪為公尚在人間,幾次欲以70高齡往探,皆未如愿。倪為公身處僻遠,交通不便,此番瀘州露面,是他隱居鄉(xiāng)野三十余年后首次公開露面。
14歲在崇明島
18歲在上海
21歲入川前
24歲地下工作期間
分別41年的老戰(zhàn)友終于相見了。
晚18時,陳天嘯先生的老伴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兩位老戰(zhàn)友對面相坐,頻頻舉杯。觥籌交錯間,他們憶起當年在重慶的日日夜夜;談起他們的戰(zhàn)友、首長;講起他們在“史無前例”的歲月中的種種坎坷;發(fā)表著他們對共同熱愛的書法藝術的真知灼見。酒酣之際,兩位老人又談起了書法藝術的“字外之功”。倪老對陳天嘯先生倡導的“作字常標撰并書”的江陽書風十分贊同;陳老對倪為公先生提出的書外功“人品第一”拍案叫絕。在座的詩壇名宿謝守清、詩人藍啟發(fā)、書畫家戴煒群諸人也被這一對戰(zhàn)友之間的情意深深感染。
晚餐結束,已是午夜10時,陪客諸人半醉半醒,兩位老戰(zhàn)友卻是完完全全的醉了。
四十一年醉一回,酒不醉人人自醉!
西南軍區(qū)文化學校的日子,令倪為公終生難忘,1954年轉業(yè)下地方前夕,先生揮筆寫下這樣的詩篇:
讓我多看你幾眼
——獻給西南軍區(qū)文化學校
平日生活在這里,
萬事都覺得平淡。
今天要離開你了,
卻引起無限的留戀。
這樣的心情,
只有我才體會深遠。
你啊,不要埋怨我,
過去沒有很深地愛你。
其實,我一直愛著你,
只是今天比昨天更加記惦。
說來也真是姻緣,
只有你才值得我如此眷戀。
你啊,是我智慧和生活的泉源,
雖然我在你的懷抱里,
不算太久,僅僅一年。
但你所給我的,
真像祖國蘊藏的財富,
取之不盡,豐厚綿綿。
你要我上進,
猶如母親希望兒女長大那樣期盼;
你教我工作,
好像母親引領兒女成長那般祝愿;
你對我生活上的照拂,
仿佛母親給未出世的嬰兒準備好尿片。
我就要離開你了,
真有些舍不得。
讓我多看你幾眼吧,
不要怪我貪婪,
當我不能再看你時,
我只能吻你而去,萬般依戀。
我永遠忘不掉你的恩典,
我的心永遠會在你身邊。
我走了,我一定會去
25歲在西南軍政大學
27歲在西南軍區(qū)文化學校
在西南人民革命大學期間(前排左二為倪為公)
培植美麗的花朵。
鮮花盛開的時候,
我會親手捧來獻給你——我的校園!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槍林彈雨中的穿越,練就了倪為公的忠心赤膽;軍區(qū)文化學校的錘煉,竟也是如此讓倪為公掛懷!
那些出生入死的歲月,在倪為公的筆下曾這樣描述:
40年代后期,我年輕的時候,一心向往革命、追求進步,自覺地從事一些革命活動。1949年,我接受重慶地下黨組織的委托和派遣,到瀘州組建“新民主主義解放社”。我是“新解社”的組織者和核心成員。敘永的官學文同志就是由曹仲溫發(fā)展的基層組織成員。曹仲溫1949年8月到過敘永,曾做過汪潔的工作。后來“新解社”遭到破壞,組織成員有的被蔣介石殺害在重慶磁器口,有的早已屈死離世。我是幸存的一個。1949年在成都,國民黨的憲兵團,深夜到黃家園壩西方日報編輯部來抓我,沒有抓著,所以才活到現(xiàn)在。
1949年9月,我由瀘州到成都,是接受川西民盟中央委員張志和及民革川康負責人周從化的邀請,商議組織“華西南經(jīng)濟解放委員會”,促進西南和平解放。當我抵達成都時,蔣介石已將周從化逮捕入獄。張志和在雅安劉文輝那里避難。我正欲赴雅安找張志和,瀘州的“新解社”被敵特破壞,所以華西南聯(lián)合解放委員會就此流產(chǎn)。
在川西,我清除了“新解社”的叛徒林帶,將“新解社”改組成“人民革命協(xié)作委員會”,由留法勤工儉學的周國才老先生擔任主任委員,我擔任副主任委員。在川西,我通過軍閥張毅崛的關系,做過劉文輝、鄧錫侯的起義工作。川西國民黨將領黃鰲將軍在崇慶縣全縣起義,是我親自策動和部署的。1949年12月25日至1950年元月3日,成都真空期間,“民協(xié)”以成都市政治工作團的名義露面,我擔任民協(xié)成都市政治工作團團長,組織成都市民迎接解放軍入城……
轉顧來路,逃避追殺、肅清叛徒、策動起義,那些驚心動魄的日子,在倪為公眼中卻如此漫不經(jīng)心,從容淡定,娓娓道來!
石永蘭,當年倪為公在重慶做地下工作時結識的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少女,以做家教為掩護進行地下工作,后到陶行知創(chuàng)辦的重慶私立明篤小學任教,再后從軍,抗美援朝時隨軍入朝。1954年轉業(yè)到地方工作,現(xiàn)居四川南充。在她晚年撰寫的回憶錄中,將她與倪為公先生的交往經(jīng)過,翔實地再現(xiàn)出來:
1948年2月7日,我到臨家門大井巷蕭國華處,經(jīng)她的男朋友葉先生介紹認識了倪為公,他是上海崇明島人,任過中學老師,后在重慶立信會計學校做訓育主任,從外表看印象還好,儀表堂堂,以后我們通信了。
每當我從南岸黃桷埡下山或由江北鄉(xiāng)下進城,我和倪常會面,我們常和蕭葉一起去“國泰”電影院看電影,一起吃飯……
我在1948年3月4日的日記中描述接到他來信的感受:“一封厚厚的信,當我把信拆開,第一個給我良好印象的是他秀麗大方的字跡。我懷著一顆緊縮的心,愉快地讀著。我愛他的言辭、文筆流利……看完他的來信,我對他印象較佳,更起了一種敬愛之心。”
和倪的關系又前進了一步。我深深感謝在我為工作苦悶、彷徨時,他經(jīng)常來信,對我關懷鼓勵和安慰,也增加了我對克服困難和逆境的勇氣。我腦海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他的身影,好像在一個少女平靜的湖水中,投下一顆石子,掀起層層浪花和回聲。我發(fā)現(xiàn)我也愛上他了。
我到校不久,聽倪說趙金聲被捕了,并說他也可能受牽連,有人勸他暫避一下。通過這事,我猜想他也是地下工作者。這事發(fā)生后,我感到特務活動越來越瘋狂,也時時替他們擔憂。這期間記得倪給我看一本《聯(lián)共布黨史》,我也知道當時是禁書,故把它藏在屋梁上,后來還給他了,記得倪來明篤小學見我,他也改了裝,西裝換成長袍,戴副墨鏡,手提文明杖……
從倪為公先生的初戀情人石永蘭回憶錄的片段中,可以看到他們之間有過一段美妙的時光,因家庭、個人及其他原因,兩人最終未能走到一起。但倪為公先生當日風采和冒著生命危險從事地下工作的情形卻十分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
2014年8月底,“倪為公書法藝術精品展”在北京中國國家畫院美術館隆重舉行。9月19日,《北京晚報》刊登了展覽消息,并大篇登載了倪為公先生弟子、著名書畫家陳仕彬撰寫的《倪為公書論十三經(jīng)》。石永蘭的弟弟、中國人民大學的教授石永義見到報上消息,給她打電話說:“七姐,你經(jīng)常叨念的倪為公在《北京晚報》上上報了……”并把《北京晚報》寄給了遠在四川南充的她。9月25日,我接到四川省書協(xié)副主席林嶠先生電話,說倪為公先生當年的老戰(zhàn)友在尋找他,讓我提供電話和地址。
2014年國慶節(jié),86歲的石永蘭偕兒媳黃繼華來到瀘州,見到了闊別65年的老朋友倪為公。兩位老人緊緊相擁,喜極而泣,這一分別半個多世紀的相會,場面動人,令人感嘆。兩位老人回憶起很多美好的往事,共同合影。石永蘭老人和兒媳還在倪為公先生處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二人依依不舍地離別。
回南充后,同樣喜愛文學、書畫的石永蘭老人感慨不已,回首當年重慶的那些日日夜夜,有驚險、有甜蜜、有相聚、有別離……老人情不自禁,揮筆寫下《漁歌子·奇緣》三闋:
漁歌子·奇緣
報載奇文傳遠涯,隱居練字竟成家。鵬展翅,鳳披霞,銀須飄逸盡皆夸。
老友探尋赴瀘州,青春相識今霜頭。同敘別,對凝眸,人生難得緣作舟。
六十余年歲月稠,奮斗足跡記春秋。情誼重,共籌謀,各揮毛筆頌神州。
一段佳話,一段奇緣;幾番離合,幾番聚散!
與石永蘭的這段情感,倪為公先生在古宋糧食局工作期間,也曾借《友誼》一詩表達:
我們初次相識,
彼此坦誠相見。
不像那白雪遮蓋了骯臟的地表,
不像那薄冰封閉了污濁的水面。
我們的友誼像山里的清泉,
我們的友誼如晴朗的藍天。
純樸的友誼是抒情的詩篇,
掀開了心房,撥動著心弦。
誠摯的友情暖人心窩,
彼此的牽掛照亮心田!
老戰(zhàn)友相會(左一為倪為公夫人李魚蓮,右二為石永蘭,右一為石永蘭兒媳)
山城一別,
我來了川南,
你去了朝鮮,
回想渝州的日子,
有驚險也有蜜甜。
可還記得在那陡峭的山頂,
我們一起朗誦過的詩篇?
那兩株孿生的黃桷樹,
在陽光的沐浴中吐露著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