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清早,村里的人看到武工隊來把維持會的人扣起,又打仗去了,高興的都像瘋了一般。一陣跑到街上,一陣又跑回家里。年輕人們,都自動跑去抓維持會的狗腿,街上雜亂的人聲和腳步聲,混成一片。
張忠老漢跑到康家祠堂門口,見站著很多人,維持會的牌子還在那里掛著,便氣恨恨地過去摘下來,用力對準(zhǔn)石頭“喀嚓”摔成了兩片。跟前站著的人,也都跑了過來,用腳踏成了幾截。人們笑著,罵著,吐著唾沫,高興地說:“共產(chǎn)黨八路軍來,可把壓在咱們頭上的泰山搬開了!”“被狗養(yǎng)的們壓迫了快一年,這下可又見到太陽了!”
這時,只見馬保兒和張有義幾個年輕人,拉扯著維持會的狗腿康肉肉,從東面跑了過來,康肉肉的棉衣襟子被扯開了一塊,糊了半臉土,張有義抓住他的領(lǐng)口,走到人堆前面故意大聲說:“你跑,跑到天邊外也要把你抓回來!”說著便拉進了康家祠堂里。接著,又有幾個年輕人把康二旦、張拴拴也抓來了。
人們議論著,比著手勢,大聲地喊著。這時雖然山那面不時傳來槍聲,但誰也沒有驚慌。
到中午時,家家都在燒水做飯,準(zhǔn)備招待武工隊。不多一會,街上有人大聲喊叫起來:“看!咱們八路軍打勝仗回來啦!”這下,好像靜水里投了塊石頭,村子翻動起來了。人們帶著滿臉驚喜的神色,從家里出來;男的女的,娃娃大人,連六七十歲的老漢漢老婆婆,也拄著拐棍出來了。
人群把隊伍包圍起來,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從人堆里擠進來,走到武工隊面前,“撲通”一聲跪倒磕頭,老淚橫流地說:“你們真是咱們的救命恩人啦!”老武趕忙上前扶起二位老人,和和氣氣地說:“你們上了年紀(jì)的人,可不敢這樣。咱們八路軍是人民的軍隊,是老百姓的子弟兵,打敵人保護群眾,是咱們應(yīng)盡的責(zé)任!”“擁護八路軍!”人群里的年輕人們,高興地舉著拳頭,大喊起了口號。娃娃們也高興的忘記了恐怖,小兔子似的在人群里亂躥,歡欣雀躍。人們笑著,喊了半頓飯工夫,張忠老漢才提醒似的說:“軍隊辛苦了一天啦,快叫到家里暖一暖吧!”馬上,人們都插到隊伍里,爭著往自己家里叫人。
老武被六七家拉扯著叫去吃飯??荡髬鹬思?,從人堆里擠出來,兩只手拉住老武同志,邊走邊說:“孩子,快到我家里去,別人不去能行,你不去不行!”她移動著兩只小腳,一直把老武同志拉回家里,親熱地安頓到炕上坐下,忙把已經(jīng)做好的白面條、炒好的雞蛋,一碗一碗擺在老武同志面前,勸吃勸喝。那股親熱勁兒,真如自己多年未見的兒子突然回來一般。康大嬸坐在老武身邊親熱地說:“你忘了那天查戶口大娘救你啦?”老武點頭笑道:“大娘,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現(xiàn)在我該叫你娘才對!”康大娘也笑道:“我兒早參加了八路軍,你也是八路軍,你到了我家里,就和回了你家里一個樣,要吃要喝,要縫要補吭聲,我就是你娘!”說著爽朗地笑了。
吃完了飯,門外跑來個武工隊員叫老武,說雷石柱正等他去研究明天開大會的事。老武便跳下炕來穿鞋??荡髬鹜衔淠_上瞅了一眼,見他穿著雙爛鞋,忙放開手,揭開箱子,翻了半天,取出一對氈窩子鞋來說:“孩子,看你那鞋爛的,把這雙鞋穿上,不然放哨把腳要凍壞啦!”老武死活不要,康大嬸強要給穿,一個推,一個拉,推讓了半天,還是大嬸生了氣,老武這才換上??荡髬鹦α诵?,半責(zé)備地說道:“今天你不穿上,我心里就不舒服!”
臨走,老武給放了一頓飯的糧票菜金,康大嬸說什么也不要,并說:“你們這樣小看人!我再窮也能管起你幾頓飯!”急的老武說:“這是八路軍的制度,你不要,我們再不來你家了!”康大嬸這才收下。
這天,樺林霸聽說武工隊來把維持會的人扣起了,著急的就像踩在火堆里,坐臥不安。到上午,又聽見遠(yuǎn)遠(yuǎn)響起了槍聲,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悄悄躲在家里吃驚。
中午,樺林霸聽見街上嘈鬧,順門看了一眼,看見滿街都是些穿便衣背槍的人。他返回家往炕上一躺,嘴里直叫:“完了,完了,世事又完了!”他女人見他臉發(fā)青,忙問出了什么事,樺林霸也沒有答理,只是坐起來抽煙,可是兩只手抖得連香火也對不到煙鍋上。老婆以為他是病了,趕快伸手到頭上摸摸,卻摸了滿掌的冷汗,便趕緊吩咐兒媳,給熬點姜湯喝。
到了天黑時分,康順風(fēng)的女人來了一趟,告訴樺林霸說武工隊正審問維持會的人哩。這一說,把樺林霸更嚇昏了,兩眼癡癡地望著油燈,連那女人什么時走了都不知道。只記得那女人嗚嗚咽咽地哭著說:“你大叔,這事可得你出頭救一救哩!不然他可就不能活啦!”樺林霸心里又煩又怕,耳朵里仿佛老聽見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看見把他兒子和康順風(fēng)吊起來打!康順風(fēng)忍不住痛,給人家吐了實話:“你們不用打我,康家寨的維持會長是康錫雪,這是他叫我出頭……”幾個八路軍就拿了槍來捉他,他撒腿便跑。忽聽背后“空隆”一聲,他覺得頭上挨了一槍,眼前頓時漆黑,心想這下可真完了!睜眼一看,原來是一場噩夢,心還不住地亂跳。
他坐起來凝神聽著外面,突然又是照舊“空隆”一聲,一陣“沙沙沙”的聲音,直向窗紙上撲了過來,他才清楚是外面起了大風(fēng),刮得大門亂響。他朝長工房喊了兩聲,叫康有富把大門頂好。于是又躺下胡思亂想著,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直到第二天早飯時分,他被街上“嘡嘡嘡”的鑼聲驚醒。正在心驚肉跳,又聽見有人高聲大喊道:“開大會啦!到祠堂院里,家家都去呀!”他慌忙穿上衣服,想起昨晚的噩夢,心里麻團一樣的亂。無心吃飯,只喝了一碗油茶,便出了院門,一直往丁字路口祠堂院里走去。
快到祠堂門口,看見磚墻上,紅紅綠綠滿貼著一墻標(biāo)語,他急忙近前一看,一張紅紙上面寫著:“把貪污敲榨的東西吐出來!”樺林霸心中暗想:“完了!完了!他們和康順風(fēng)算賬呀!”正要轉(zhuǎn)身看第二條,從院里傳出塌崖一般的吼聲:“選雷石柱當(dāng)主席!”樺林霸趕緊進門去看,門口站著兩個穿便衣拿槍的八路軍。院子里人山人海,從大門道到房檐下,挨挨擠擠,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人們有的高聲大叫,有的流淚哭泣,樺林霸差一點嚇得倒下去。原來康順風(fēng)維持會那一伙人,都是灰眉溜眼,少光無色,一條繩子串捆著??导覕∧穷w干蘿卜腦袋低垂著,蹲在桌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