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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個夢想做圣賢的世家子弟

千古大儒:王陽明 作者:周明河


第一章 一個夢想做圣賢的世家子弟

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科舉、做官,未必是第一等事吧。世上第一等事,或許是學(xué)為圣賢。”

那先生聽了也不覺得奇怪,一個無知少年讀書讀傻了,自會把圣賢的話當(dāng)真,然而世間行得通那些大道理嗎?若行得通,豈還有那些貪官污吏的藏身之地?

果不其然,小陽明雖然曉得“學(xué)為圣賢”的大道理,但他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愛玩愛鬧依然是其天性。很快他又迷上了下象棋,于是一天到晚地找人對弈。

一場父子間的交鋒

大明成化十九年(1483)的北京城,一個晴朗的春日午后。

一群剛剛散了學(xué)的孩童不去乘風(fēng)放紙鳶玩,卻十幾個一群聚在一起,像模像樣地在操練戰(zhàn)陣一般。他們手里都拿著一根長短差不多的細(xì)細(xì)的木棍,或揮舞或直立,玩得非常投入。

在這群孩子當(dāng)中,有一位十一二歲的小家伙是他們的“指揮”。

這個小家伙戴著一頂不知從哪里找來的破頭盔,還裹著一件由大人的舊衣服改成的“披風(fēng)”,打著綁腿,腰里別著一把木劍,好似一身戎裝打扮。

這個小家伙玩得更是有板有眼,只見他的身邊還整齊地放著很多自制的小軍旗:他手上的大軍旗一揮,“手下”的那幫小孩便聚合成戰(zhàn)斗隊形,一派精神抖擻、蓄勢待發(fā)的勁頭兒;小軍旗一揮,小孩們又四散為操練隊形;再一鳴鐘,就到了中間休息的時刻。

每當(dāng)“指揮”手上的大小令旗上下、左右揮舞時,小孩們便配合著演練出各種陣形來,雖然沒有那么逼真,倒也煞有介事。

有些路過的大人看了都忍俊不禁,可是這幫小孩卻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沒有一個不盡力配合“指揮”的調(diào)遣。

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喜歡跟自己的“指揮”在一起玩,也因為他們的“指揮”會經(jīng)常拿各種果品、點心給他們吃,表現(xiàn)出色的還有特殊獎勵呢。

“小三子,你今天沒吃飯???”當(dāng)“指揮”看到今天的隊伍里有個小孩有氣無力、拖拖拉拉時,便厲聲說道,“要不你下次別來了,我們兵在精,而不在多?!?/p>

“回大人,小的今天有些跑茅子,都拉了好幾回了!”那叫小三子的小孩連忙辯解道。

這時不少小孩都沒忍住,笑了起來,但那“指揮”卻鄭重其事地說道:“哦,跑茅子?這樣啊,好漢也挨不過三泡稀,你且歇著去吧!”

看來這位“指揮”治軍還沒那么嚴(yán)明,倒是很有人情味。而他話音剛落,這幫小孩竟都笑得前仰后合了。

“指揮”見狀,于是凜然正色,愈加一本正經(jīng)起來,開始給“廣大將士”訓(xùn)話:“前者,我們的訓(xùn)練已初見成效,今番聞仇虜以大兵犯我邊境,此英雄用武之時!正所謂‘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大敵當(dāng)前,全軍將士還要戒驕戒躁,辛勤操練,務(wù)必一鼓作氣打敗敵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盡管他一副滔滔不絕的樣子,可惜他的話里還夾帶著很重的浙江味兒,這幫北方的小孩粗聽起來只覺似天書一般。

最后,那幫小孩也不管聽到的是什么,只一味齊聲高呼道:“保家衛(wèi)國,報效朝廷!”

這位“指揮”大人姓王名守仁,字伯安,正是我們本書的傳主“王陽明”。他是一年前才同祖父從浙江余姚老家來到京城的,因為他的父親此時正在京城做官。

這群小孩之所以衷心擁護(hù)“指揮”的統(tǒng)率,不僅是因為能常常從他那里得到一點甜頭,也是因為小陽明功課特別好,又特別仗義,總是樂于幫助他們應(yīng)付先生的考試。另外,他還有些身手,有花樣,玩起來也是別出心裁,總讓大家樂此不疲,所以有些小孩竟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以至于言聽計從。

演練戰(zhàn)陣是活潑好動的小陽明最近才發(fā)明的新花樣,有時候他們玩得還不盡興,心癢難耐之際,便趁著先生們都不在的空當(dāng)兒,不待在塾里好好背書,都偷跑出來撒野。

這樣子鬧了幾回,管事師傅念在陽明的父親龍山公王華的面子上,便沒有對陽明嚴(yán)加訓(xùn)斥。而且陽明這個孩子實在不大好管,他常常能把先生們捉弄得哭笑不得。

當(dāng)時的先生閑極無聊,多愛當(dāng)堂晝寢。有一回,一位先生在晝寢后揚言道:“我乃夢周公也。”次日,陽明也當(dāng)堂晝寢,結(jié)果被先生叫醒了。

先生一臉怒氣地說道:“你竟敢如此!”

陽明于是回道:“我也去見周公了?!?/p>

“你也去見周公了?那周公怎么說?”

“我問周公昨日可曾見過先生,周公說,昨日未曾見尊師到訪!”

話說又有一回,陽明臨摹了一幅《村童鬧學(xué)圖》來捉弄一位正在熟睡的先生。待先生醒來要發(fā)作時,只見畫的背面題寫著:“是必先有先生偷懶,然后才有學(xué)生大鬧學(xué)堂,勿謂言之不預(yù)也!”

這先生見陽明說得有理,只得壓住火氣,以后再犯困時便遠(yuǎn)遠(yuǎn)地離了學(xué)堂,生怕學(xué)生們在自己身上搞鬼。

無奈之下,管事師傅只得請王華這位前科的“進(jìn)士第一”親自出馬了。這位將來要做帝王師表的王狀元,管教自己的兒子應(yīng)該不在話下吧。

這一天,陽明正跟往常一樣又溜出學(xué)堂,跟伙伴們玩得不亦樂乎。他仍跟以往那樣制大小旗居中調(diào)度,但見他左旋右旋,略如戰(zhàn)陣之勢,仿佛輕車熟路一般[1]。

“云兒,你不專心在學(xué)里誦讀,跑來這里做些什么?”沒想到父親大人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后。

“云兒”是陽明的小名。眼見父親突然殺出,陽明倒也沒有慌張,只是以一副小大人兒的口氣學(xué)著戲文里說道:“一刀一槍,博個封妻蔭子!”

“混賬之言!”聽到兒子的志向居然是想做個武夫,王華不免有些生氣,“我家世代以讀書傳家,所謂‘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讀得好一樣可以顯貴,這個道理你都不懂?”

王華受祖風(fēng)影響,是個頗淡泊寧靜之人,雖然他如今身為當(dāng)朝狀元郎,但功利之心卻少有。只是他今天順著兒子的話,不能不顯得俗氣一些。

“讀書怎么顯貴了?”

“書讀得好,自然就可以為官做宰!如父親我中這狀元,多少人羨煞,便是讀書之力!”

“父親中狀元,子孫世代還是狀元否?”小陽明從小跟常年在外的父親有點生疏,所以敢于頂撞。

“父親中狀元只止父親,你如果想中狀元,還得自己去勤讀苦學(xué)?!?/p>

“只有一代,雖狀元也不稀罕。若孩兒他日得封公侯,不僅孩兒可以流芳青史,子孫余蔭也可得長久!”陽明針鋒相對道。

聽到兒子居然這樣賤視自己二十載寒窗苦讀才換得的這個“狀元”頭銜,王華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些掛不住了,但他還是忍著沒有發(fā)作:“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怎就知道自己不在這萬骨中?便是你有幸做了那將軍,那公侯也是好封的?便是成了那公侯,又真有幾個得青史流芳的?”

遠(yuǎn)了不消說,單是這大明開國功臣中,有幾個落得了好下場?王華一想到這里,就氣不過兒子的意氣用事,生怕他小小年紀(jì)便誤入歧途。

“我大明立國已過百年,三十三科出了三十三位狀元,這三十三位狀元,又有幾個能得青史流芳?”

沒想到兒子還敢回嘴,而且更加放肆,王華終于忍不住了。再看兒子那身又是頭盔又是披風(fēng)的不爭氣的裝扮,王狀元一下子就來了氣,于是上前一把奪過一個孩子手中的木棍,對著兒子就是一頓暴打。

那陽明雖然調(diào)皮得很,但最是個講“理”的人,他并不躲閃,只是梗著脖子由著父親打。王華見兒子這般冥頑不靈,愈加來氣,下手更重了。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陽明大喊著,他還嫌把父親氣得不夠。

好在那管事師傅恰好趕來,及時勸解開了,不然氣頭上的王狀元肯定要把兒子打個動彈不得。

“哎呀,龍山公,犯不著這樣的!小心氣壞了身子,童言無忌嘛,守仁還小,慢慢地他自然會明白您的苦心……”那管事師傅道。

“你別看他人小,主意大著呢!他今天既能說出這些混賬話,保不齊明日就棄我圣賢之書如草芥!”

“呵呵,龍山公多慮了,且不說這孩子聰明過人,便是尊家這幾代讀書明理的淳厚家風(fēng),所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守仁又能不肖到哪里去?公有所不知,在下開館授徒已逾三十載,何樣學(xué)生沒見過,便是再不服管教的,只要他心術(shù)正,也未必沒大出息的……”

“話雖如此說,我也不望他有什么大出息,只要別給我惹事就好,別壞了我祖宗的名聲!反倒是家父,總是對這個孩子贊不絕口、百般愛護(hù)。我今兒這一回家,倒不好跟他老人家交代了,呵呵……”

說到這里,王華便跟那管事師傅講起了去年的一段往事。那時正是王華的父親王倫攜陽明來京途中,他們路經(jīng)鎮(zhèn)江時,特意慕名到淮揚對岸的金山寺歇宿。

讀書家風(fēng)育出一個奇兒

大明成化十八年(1482),南直隸鎮(zhèn)江府金山寺,一個皓月當(dāng)空的靜夜,長江東流的奔涌之聲從北方隱隱傳來。

一班留宿在寺的游客閑來無事,又不愿辜負(fù)了這大好月色,便圍攏在一起開始吟詩賞月。為了助興,有人甚至還吹奏起了玉簫,但聞其曲調(diào)清靜幽遠(yuǎn)、意味綿長,令人無限遐思……

杯酒、歌詩助興的節(jié)目上,輪到一位六旬老人作詩了。這位老人平素風(fēng)雅得很,詩酒文章自然不在話下,此番他在心里試擬了好一陣,但都不甚滿意,正有些犯難。畢竟上了年紀(jì),才力已有所不及。

恰在這時,老人身邊十一歲的孫子突然站了出來,他要幫爺爺解圍,只聽這位秀氣的少年從容賦詩道: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臺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眾人初聞之下,驚異不已,于是便又讓少年細(xì)細(xì)吟誦了一遍,方覺其中有動有靜、有張有弛,意境高妙,甚是不同凡響。雖則還不是那么工整,但出自一個少年之口,不禁讓人稱奇!

做爺爺?shù)谋3种环萱?zhèn)定姿態(tài),嘴上雖不言語,但孫子如此富于捷才,心里自然格外高興。然而眾人還有些懷疑,要命題試探少年一番,于是便有人提議,要少年以山、月為題,再作出一首詩來供大家品鑒品鑒。

還沒容爺爺客套一番,但見毫不示弱的少年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的明月,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的群山,低頭略一沉思,便緩緩地吟誦道:

山近月遠(yuǎn)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好詩!好詩!”眾人一致贊賞道。

這首詩不但別有韻致,還有一種玄理在其中,極能顯示一個人的洞察能力與聰明才智!這一次,眾人是真的服氣了,都大贊少年是“神童”!

講到這里,聰明的讀者都已不難猜測出這少年究竟是誰,他正是我們本書的傳主、十一歲時的王陽明。

陽明本名王守仁,字伯安,于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出生在浙江省紹興府余姚縣的一個書香門第,父王華,母鄭氏,初名“云”,五歲時才改作“守仁”。

針對陽明改名一事,還有個真假難辨的典故在其中。

話說在陽明出生的時候,其祖母岑老夫人夢見有一神人降祥云而至,將一嬰兒送與老夫人,于是家里便以“云”字為此孩命名,以紀(jì)念仙人的恩賜。這個故事后來被親朋好友們廣為流傳并傳布鄉(xiāng)里,從此陽明誕生時所在的那座樓房便被命名為“瑞云樓”。

可是小陽明到五歲時還不會說話,急壞了家人。有一次,他與一幫孩子在街上玩,路遇一個道人,這道人突然停下來端詳了小陽明半天,最后丟下一句:“好個孩兒,可惜道破!”

陽明的爺爺聽說了此事,才頓悟到原來是自家道破了天機(jī)的緣故,于是為孫子改名為“守仁”,“仁”與“伯”都是那時為長子命名的方式。果然,小陽明很快就可以開口說話了。

王家的先祖據(jù)說正是出自“書圣”王羲之一脈,真可謂大雅之風(fēng)源遠(yuǎn)流長。

由陽明往上追溯六代,皆為不同凡俗之輩,真是百年樹木家有余蔭,亦正如湛若水《陽明先生墓志銘》所道:“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藩,有以也夫。”良好的家庭成長環(huán)境,無異于肥沃的土壤,對于參天大樹的長成往往是至關(guān)重要的。

陽明的六世祖王綱,是個文武全才,并擅長識鑒人物。明太祖洪武初年,受浙東文士集團(tuán)精神領(lǐng)袖、誠意伯劉伯溫的推薦,王綱被征至京師。后來他官拜兵部郎中,又擢為廣東參議,到任后恰值苗人作亂,王綱不幸殉國于廣東增城。

五世祖王彥達(dá)號“秘湖漁隱”,父親殉國時他才十六歲,他深痛父親之死朝廷未以厚禮安葬,又見仕途異常險惡,遂絕意于仕進(jìn),一生都過著隱居生活,朝廷幾次征召,都避而不應(yīng)。王彥達(dá)不以粗衣惡食為意,躬耕奉養(yǎng)老母之余,仍不忘詩書傳家,曾經(jīng)取出先世所遺留的書卷,對兒子們囑咐道:“今天要你記住,勿廢棄我先人事業(yè),為父并不望你們將來做官!”

四世祖王與準(zhǔn)偉貌長髯,紹承家學(xué),精究《禮》《易》,并曾著有《易微》數(shù)千言。受父親的教導(dǎo),王與準(zhǔn)也終生未出仕。由于他會打卦,所以知縣等官長常找他去算卦,有一次終于弄得他不耐煩了,便當(dāng)著知縣派來的人把卦書燒毀,并言明心志道:“我王與準(zhǔn)不能為術(shù)士,終日奔走豪門,談禍福?!焙髞?,朝廷有司再次訪求遺賢,與準(zhǔn)為了躲避官差的糾纏遂逃入山中,竟不小心弄傷了腿,由此因禍得福,不再被列入征召之列。為了感念那塊把自己的腿傷了的石頭,與準(zhǔn)便自號“遁石翁”。

三世祖王杰是與準(zhǔn)的次子,也是一位淡泊名利的飽學(xué)之士,且著述甚豐。朝廷號召天下推舉異才,王杰被府縣強行薦舉入京,次年竟不幸病亡。

陽明的祖父王倫,字天敘,生性酷愛“君子之友”——竹,所居軒的四周都種滿了竹子,他時常悠然地嘯詠其中,人稱其為“竹軒先生”。不僅如此,只要看到有人砍伐竹子,王倫總是忍不住上前制止,并心痛地說道:“此乃我直諒多聞之友,我不忍見其遭伐毀也!”

王倫博覽群籍,尤好《儀禮》《左氏傳》《史記》等書,曾著有《竹軒稿》《江湖雜稿》等書。其人志趣高雅而生性平淡,在家鄉(xiāng)以教書為業(yè),時人常把他比作東晉的陶淵明及北宋的林和靖。陽明幼時,常圍繞在爺爺身邊聽其讀書,自己默加記誦,加之聰明出眾,所以天性顯得早熟。爺爺喜愛孫子的聰明伶俐,小陽明又是跟著爺爺長大的,所以祖孫二人感情極深。

陽明的父親王華是科舉制度下的佼佼者,曾在成化十七年高中狀元,這份尊榮幾乎是后代無法超越的了。然而不承想,作為王華長子的陽明竟成為有明一代首屈一指的曠世大儒、命世人物,恰證了孔子所謂:“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父親對兒子的影響也是巨大的,王華作為一位才德兼?zhèn)涞娜迨?,在那個時代也是備受推崇的,他的一言一行自然對兒子起到了言傳身教的作用,雖然少年時代的陽明顯得有些“另類”。

話說王華年輕時,曾在家鄉(xiāng)余姚附近的龍泉山寺院中讀書。他的同學(xué)中有不少富家子弟,他們心知這寺院的香火是靠著他們父祖的施舍才得以繁盛的,所以在寺中向來橫行無忌,根本不把和尚們放在眼中,還常常以惡作劇捉弄他們。不過有一段時間,寺院里因為“鬧鬼”,同學(xué)們都四散回家了,只有王華還堅持留在寺里讀書。

一個風(fēng)雨之夜,王華照舊苦讀,記誦之余,只聽到外面又傳來“鬼”的怪叫??墒峭跞A仍舊神情自若,安然地讀著自己手上的書,對外面的聲響充耳不聞。次日,一個和尚專門跑來問王華道:“他們都走了,你一個人留在寺里,晚上不害怕嗎?”

“我心里沒有什么愧疚之事,有什么可怕的?”王華慨然道。

“昨晚上又鬧鬼了,你不知道嗎?”

“如果真有鬼,你們都不怕,我又怕什么?只怕是有人裝神弄鬼吧!”王華微笑道。

見王華如此聰明,品性又佳,和尚們這才說了實話——原來這“鬼”正是他們一干僧人裝扮的,而他們裝鬼的目的是嚇唬嚇唬那幫胡作非為的富家子弟,省得他們整日攪擾佛門清凈,又給自己報了一箭之仇。最后,和尚們對王華不禁嘆服道:“你這般年紀(jì),就有這樣的好修為,將來必定出人頭地!”

王家數(shù)代志行超卓,又不忘詩書傳家,終于結(jié)出了王華這顆閃耀的碩果。想當(dāng)初,那還是在成化初年,時為浙江學(xué)政的張時敏,在對余姚的一幫士子進(jìn)行過仔細(xì)考校后,便大膽地斷言道:“謝遷與王華兩位最優(yōu),他們將來都是狀元的材料,前途無可限量?!惫槐凰灾校x遷后成為成化十一年的狀元,日后終為一代名相;王華則得中成化十七年的狀元,只是在仕途正如日中天之際,因遭遇劉瑾之禍而未能遂志。

寧良當(dāng)時是掌管浙江一省民政的布政使,他想為寧家子弟挑選一位啟蒙良師,于是便請張學(xué)政推薦。于是張學(xué)政推薦道:“浙江士子之中,學(xué)業(yè)優(yōu)異者固不在少;若只是為子弟的舉業(yè)擇師,可推薦的也不少;若論學(xué)品兼優(yōu),最堪為人師表者,實在非王華莫屬。”寧良便欣然采納了張學(xué)政之言。

王華當(dāng)時恰好有些科場失意,正在為生計發(fā)愁之際,所以欣然受聘。寧良的老家在湖南祁陽,王華受聘后便被安排進(jìn)了寧家的梅莊別墅。寧良出仕前曾在此處讀書,當(dāng)時別墅中尚有數(shù)千卷藏書,這讓一心好學(xué)的王華大喜過望。

王華白天用心授課,晚上則夜讀藏書,手不釋卷,乃至在當(dāng)?shù)厝d,竟足跡不入城市。這般勤勉發(fā)奮,學(xué)問自然愈加精進(jìn)。當(dāng)?shù)厥孔又杏袀€姓陳的聽說王華篤學(xué)的事跡后,特至梅莊請益。陳氏隨手取過幾本王華讀過的書討教,王華竟皆能默誦如流,陳氏遂不禁感嘆道:“過去聽說有專門裝學(xué)問的一種‘五經(jīng)笥’,今天我也算親眼見到了!”

在祁陽士子中,當(dāng)時非常盛行狎妓酗酒之風(fēng),而王華雖孤身在外,亦不為所動。在他結(jié)束聘期將回浙江時,當(dāng)?shù)厥孔颖銥樗诮呁窃O(shè)宴餞行。飲至夜深,眾人皆沉醉而去,獨獨把王華安排在亭中留宿。待王華進(jìn)入亭中,剛要寬衣就寢時,恍惚間發(fā)現(xiàn)兩個美貌的年輕女子坐于帳中。王華此時雖已有幾分醉意,但心知不可放縱,想要退出,誰料亭門已經(jīng)落鎖。

兩個女子趕緊上前侍寢,王華大呼住手,可對方居然不予理會。情急之下,王華破窗而出,又卸下亭內(nèi)一塊門板擲入江中,然后便義無反顧地跳上門板,竟連夜渡江而去,只留下身后那幫要瞧好戲的人驚異和贊嘆的目光[2]……

王華因曾就讀于龍泉山,故被人尊稱為“龍山先生”,晚年則自號“海日翁”。成化十七年,王華得中狀元,被授為翰林院修撰。次年,他便邀了父親和兒子來京團(tuán)聚,這樣更便于親自管教和影響兒子了。

陽明小時候性子粗野,多乖拗于俗,且身手矯健異常,又十分膽大,相距丈許的兩塊巨石他都敢跳躍。但身教重于言傳,身為狀元的王華在為人處世方面,頗多可圈可點之處:其人氣質(zhì)淳厚,生平無矯言飾行,且仁恕坦直,不立邊幅,無論人多人少、對大對小,都能始終如一——陽明在這些方面,其實跟父親很相像!

王華談笑言儀,由衷而發(fā);廣庭之論,入對妻子,也無兩副面目;他對待百般事務(wù),總是能應(yīng)付裕如,熟悉他的人從未見過他面有難色。不過,在教育兒子方面也許是個例外,但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王華也許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能成為與孔孟并肩的人物!

尚武少年做了京城游俠

自從到了京城以后,少年陽明依然頑性不改,經(jīng)常被老師告狀到家里。但他有時候也會漸漸思考一些非常嚴(yán)肅、非常重大的問題。

一天,陽明正打皇城旁邊的長安街上經(jīng)過,不巧卻被一位相士攔下。那相士糾纏了陽明半天,最后就請他記住一句話:“須拂頸,其時入圣境;須至上丹臺,其時結(jié)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

這大概是相士的故弄玄虛之言,但陽明很想弄明白其中的含意,回家后他就查了書。所謂“圣胎”,乃道士修煉內(nèi)功之一,如孕育之有胎,故名。陽明猜想,那相士似乎是在暗喻自己將來會成為一代“圣人”吧,這也算一種討喜的吉祥話。

但陽明還是被這個問題給迷住了,他不禁思索:究竟什么樣的人才算圣人呢?圣人又該做些什么呢?陽明雖然小小年紀(jì),但他從小在一個讀書明理、厚積賢德的家庭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自然對此有所覺悟。但他還想聽聽別人的意見,看看大家是什么想法。

一日課間歇息,陽明便詢問自己的一位先生道:“請教先生,世上的事有千有萬,君子之行,不知哪件是第一等事?”

這先生苦讀了大半生,自然曉得“立德”是圣賢所看重的第一等事,但那不過是平時嘴上說說罷了,而今還有幾人當(dāng)?shù)谜??于是先生笑著,如實回?fù)自己的學(xué)生道:

“你們?nèi)缃窦壬頌閷W(xué)子,世上第一等事自然就是好好讀書,將來科舉奪魁,博個好功名!不但你們父母,就是我這做先生的,臉上也有幾分光彩!”

“那中試以后呢?”陽明有些不依不饒。

“就是好好做官,上對得起皇上和朝廷,下對得起百姓和自己的良心?!?/p>

不料陽明對先生的回答絲毫不滿意,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科舉、做官,未必是第一等事吧。世上第一等事,或許是學(xué)為圣賢?!?/p>

那先生聽了也不覺得奇怪,一個無知少年讀書讀傻了,自然會把圣賢的話當(dāng)真,然而世間行得通那些大道理嗎?若行得通,豈還有那些貪官污吏的藏身之地?

果不其然,小陽明雖然曉得“學(xué)為圣賢”的大道理,但他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愛玩愛鬧依然是其天性。很快他又迷上了下象棋,于是一天到晚地找人對弈。

做父親的實在看不下去了,他不能容忍兒子如此玩物喪志,結(jié)果一氣之下就把兒子心愛的象棋拋進(jìn)了護(hù)城河里。小陽明沮喪之余,只好作詩一首來排遣心中的不快:

象棋終日樂悠悠,苦被嚴(yán)親一旦丟。

兵卒墜河皆不救,將軍溺水一齊休。

馬行千里隨波去,象入三川逐浪游。

炮響一聲天地震,忽然驚起臥龍愁。

經(jīng)過父親、祖父的一番苦心教導(dǎo),再加上陽明年齡漸長,沒多久他就變得專心、刻苦多了。

轉(zhuǎn)眼之間,陽明已經(jīng)十三歲了。有一天,王華眼見兒子正在用功,做父親的倒有些心疼了,他這小小年紀(jì),累壞了身子倒不好了,于是便決定帶著兒子去翰林院走一遭,讓他見見世面。

原來翰林院前些日子剛舉行了一場庶吉士的考試,王華作為考官參與了這次試卷的評閱。所謂“庶吉士”,本是由二、三甲進(jìn)士之中以“文學(xué)優(yōu)等及善書”的標(biāo)準(zhǔn)特別挑選出來的,他們往往既年輕,又有前途,所以被放到翰林院中繼續(xù)深造。庶吉士雖品級極低,但前途無量,時人稱之為“儲相”,意指這些人中不乏宰相(主要是內(nèi)閣成員)的苗子。

顯然,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考試,甚至可謂是當(dāng)時全國規(guī)格最高的考試,因為應(yīng)試者中不乏大才、奇才,且皆有功名在身。而王華的用意,就是要讓兒子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少幾分傲氣,多幾分扎實。

不過,王華也不僅僅是讓兒子來學(xué)習(xí)的,他也想通過這些考試的答卷來考一考兒子的評判能力。還好初出茅廬的陽明并沒有畏難情緒,懷著幾分好奇,居然也當(dāng)仁不讓起來。他固然佩服這些前輩長者的才識議論,但對于其高下優(yōu)劣,倒也不乏幾分評判的能力。

結(jié)果陽明一連評判了十余卷,并寫下了一些工整的判語拿給父親看。那王華不看則已,看著看著居然一下子就被鎮(zhèn)住了,沒想到兒子小小年紀(jì)居然如此深得其心,一干判語可謂“高下皆當(dāng)”[3]!

此時的王華雖已有了四五個兒子,但資質(zhì)卻沒一個及得上陽明的,想來紹承家風(fēng)、光耀門楣,還真有可能要靠伯安這個嫡長子了。

自從王華對陽明刮目相看以后,對他的管教就少得多了,王華顯得越發(fā)開明。然而就在這個家庭和睦、事事順心的時候,一道晴天霹靂落在了王家。

由于不太習(xí)慣北方的氣候,加之思親情切,王華的原配夫人、陽明的生母鄭氏竟然一病不起,于這年末不幸辭世。鄭氏雖出身寒微,為人卻恭儉孝慈,陽明同母親的感情很深。突然遭此厄運的打擊,令這個才十三歲的少年悲慟不已,幾至心膽俱裂、肝腑俱焚!

好在少年陽明生性達(dá)觀,總算挺過了這一關(guān),盡管他還會時不時在深夜里思念慈母,想到從前父親要責(zé)罰自己時母親總是護(hù)著自己,陽明怎能不暗自垂淚?閑暇的時候,為了排遣內(nèi)心的悲傷,陽明便開始以讀史自娛,沉浸于故國之思中……

歷史上那些建功立業(yè)的先賢,此時又迷住了陽明,“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若個書生萬戶侯”?陽明的身體也在此時進(jìn)入了生長發(fā)育的快速期,青春而富于活力,所以蠢蠢欲動的他,又開始將過剩的精力放到了學(xué)習(xí)騎射上,以備將來沙場揚名。

具有開明思想的王倫、王華父子,還是比較支持孩子的,此時大明帝國危機(jī)四伏、內(nèi)憂外患,潛藏著一種不可知的氣運,縱然來日無法精忠報國,哪怕只是學(xué)武強身也是好的。于是他們便不惜本錢,專門聘請了一位武術(shù)師傅來教陽明刀槍、騎射的功夫。

由于陽明學(xué)習(xí)的勁頭十足,以致他很快就超越同儕,變得身手不凡起來。不久,出于對古代俠客的神往,陽明又開始對類似詩仙李白《俠客行》中描述的所謂“俠客”羨慕不已: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

受一些俠客傳奇的影響,武藝漸精的陽明開始出沒于京城的四周,行俠仗義,結(jié)交同類,也開始過起了一種半游俠的生活。

除暴安良是俠士的天然職分,既然喜歡打抱不平,那自然就少不得闖禍。在這宦官當(dāng)?shù)?、賢良受窘的年月,陽明等一伙人也常被一幫囂張的爪牙或公差追得四處躲藏。王華為此頗受了些麻煩,但又不能不對兒子的俠義精神表示贊賞。只是儒者的理想絕不是做俠客,那是墨家的理想之一,因此王華不能不對兒子加以引導(dǎo)。

《孟子》有云:“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标柮饔懈杏诖?,也不能不有所收斂。然而,活潑好動、聰明機(jī)警的他,突然又有所頓悟:一個俠客不過只能拯救幾個小民,自己應(yīng)該學(xué)習(xí)西楚霸王(項羽)曾經(jīng)所向往的那種“萬人敵”的技藝——這便是兵法!

對兵法的初步學(xué)習(xí),為少年陽明打開了一片新奇的天地,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大明帝國之內(nèi),事實上并沒有幾個真正懂兵法、諳韜略的帥才,這既是文武分途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崇文抑武的世風(fēng)所致。因此,即便有這種人,也多受壓制,很難嶄露頭角。

豪情萬丈之余,陽明于是更加用心,此起彼伏的內(nèi)患尚且不說,當(dāng)時大明的北部邊防也并不穩(wěn)固,不知何時中原可能又要生出一場大的變故,家國因此再遭浩劫。因此,陽明十分希望自己能像前朝的兵部尚書于謙那樣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建立一番不朽的功業(yè),也算真正盡了自己為人子、為人臣的本分!

于謙領(lǐng)導(dǎo)的“北京保衛(wèi)戰(zhàn)”自然令他心馳神往,所以陽明便懷著崇敬和觀摩的心情,圍著北京城四周實地查看了一下當(dāng)年的戰(zhàn)場。想當(dāng)初,在明英宗被俘、大明上下群龍無首,而蒙古瓦剌部大軍進(jìn)犯的危急形勢下,身為兵部尚書的于謙力排遷都南京的眾議,力主在北京城下與敵決一死戰(zhàn),最終奇跡般地支起了大明的新一片天空,其英風(fēng)壯采、奇勛偉績怎不令陽明膜拜!

在拜祭過于尚書的祠堂后,陽明更題下了這樣一聯(lián):

赤手挽銀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來何處吊英賢。

但陽明明白,僅僅紙上談兵是不夠的,自己還需要實地去探訪山川形勢、地理險易,將天下藍(lán)圖都裝入胸中。

就在陽明十五歲這年,他在征得父親和祖父的同意后,帶著一位仆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了北京城。他們先是一路去了山海關(guān),接著又出游居庸、倒馬、紫荊三關(guān),陽明還沒忘探訪當(dāng)?shù)氐囊恍┯凶R之士,聽他們講述當(dāng)年明軍出關(guān)作戰(zhàn)的輝煌事跡。此外,陽明又不斷地詢問關(guān)于諸夷種族及部落的詳細(xì)情況,還留心聽取大家對于防邊、備邊的各種策略。此時的他,已有經(jīng)略四方之志。

之后,他又不顧家仆的再三勸阻,執(zhí)意縱馬出塞。

居庸關(guān)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是蒙古人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當(dāng)陽明大膽向此地深入時,半路上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蒙古少年正騎著馬溜達(dá),他頓時來了精神,準(zhǔn)備會一會少年。結(jié)果當(dāng)人家看到他飛馬過來時,竟嚇得倉皇而逃……

不過陽明對此還是很得意,因為這一帶的漢人幾乎都是談“虜”色變。話說就在幾天前,陽明還曾聽到這樣一件讓他氣憤難平的事:前一陣子,有兩個蒙古騎士,驅(qū)趕著擄掠來的幾百名漢族老幼和上千頭牛羊,從容地渡過結(jié)冰的黃河。附近戍守的數(shù)千大明將士站在城頭上觀看,居然無一人敢于主動出擊,生怕中了埋伏。

一個月后,當(dāng)陽明回到家后,他就對著父親和祖父感慨道:“不是蒙古人的膽子太大,而是我們漢族人的膽子太小。假如這種事情讓我遇到,我一定不會便宜了他們?!?/p>

另外還有一件讓陽明興奮不已的事,就是在返京途中,他竟然夢到自己前去拜謁東漢名將馬援的祭廟。

馬援一生渴望建功立業(yè),曾以“男兒當(dāng)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自勉。他一生南征北戰(zhàn),為東漢王朝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受封為“伏波將軍”。他老當(dāng)益壯,晚年還在為東漢的邊境安寧出生入死,最終他真的死在了南征的途中,實現(xiàn)了自己“馬革裹尸”的壯志。

馬援誠為一代名將,為此陽明后來便為自己的做夢一事賦詩道: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想當(dāng)年,自己的六世祖王綱身死增城,五世祖王彥達(dá)便綴羊革裹父尸以歸。盡管祖先死得那般悲壯義烈,但少年陽明還是甘愿繼承這種忠烈的家風(fēng)。

為國為民,只要死得其所,縱是粉身碎骨,也當(dāng)在所不惜;縱是如馬援身后受謗,但公道自在人心,何懼千百代之下無人緬懷!

在道觀忘歸的新婚之夜

陽明自從回到京師以后,漸漸懷有一種擔(dān)當(dāng)天下的豪情壯志,這也是讀書人的本分。

當(dāng)時,陽明眼見京畿不寧,以石英、王勇為首的亂民四處流竄;又有湖廣賊寇擾亂地方已逾二十載,一直未能徹底平滅。抱著為君父分憂、為蒼生造福的志愿,陽明欲效法班超投筆從戎、西域建功的事跡,遂決定上書向朝廷請纓。

陽明將這個想法告訴了父親之后,原以為父親會一如既往地支持自己,沒想到謹(jǐn)慎持重的王狀元立即表示反對。他認(rèn)為兒子年輕識淺且羽翼未豐,為朝廷分憂之心固然難得,但不如先等幾年再說。

但陽明固執(zhí)己見,他將已經(jīng)擬好的奏章拿給父親過目,希望自己的赤誠可以打動父親。王華只好以趙括“紙上談兵”的故事告誡兒子,兵危戰(zhàn)兇、國之大事,不可不慎,這回總算令少年輕狂的陽明有所收斂。

想那漢時,終軍還不到二十的年紀(jì),便向當(dāng)時的武帝自請長纓出使南越,其志節(jié)固然可嘉,然而終究是年輕氣盛了些,乃至功敗垂成、命喪南疆。陽明對此也不能不有所警惕,但正如父親所說,來日方長,報國的機(jī)遇總是有的,年輕人急不得,馬援還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人物呢!

自從陽明暫時打消了建功立業(yè)的念頭之后,他那過剩的精力只得由別處排解,而他的想法也愈加古靈精怪。就在前不久,一向重用宦官、搞得國是日非的明憲宗朱見深追隨他心愛的萬貴妃去了,繼位的是后來有“中興”之美譽的孝宗皇帝朱祐樘,次年改年號為“弘治”。

弘治元年(1488)的時候,陽明已經(jīng)十七歲了,父親早就為他選定了一門親事,親家是王華的同僚、好友諸養(yǎng)和。那還是幾年前,諸養(yǎng)和在吏部負(fù)責(zé)主考事宜,有一天他到王家做客,當(dāng)時小陽明就在一旁玩耍。諸養(yǎng)和一見就喜歡上了這個聰明的孩子,然后便對王華說道:“王公,你的這個兒子,就給我當(dāng)女婿吧!”如此美意,王華自然無不欣然從命。

弘治元年,諸養(yǎng)和時任江西布政司參議,這時他從南昌忽然來信召陽明去成親。王華考慮到應(yīng)該早早地讓兒子把心安定下來,擔(dān)起家庭的責(zé)任,于是便同意了親家翁的請求。

陽明雖然到了血氣方剛的年紀(jì),但對于男女之事并不是特別向往,然而父命難違,再加上傳宗接代畢竟是大事,所以他只得帶著彩禮和幾個家仆乘舟南下,到南昌去迎娶自己未來的夫人。

陽明等一行人經(jīng)由大運河,經(jīng)長江過南京,西溯揚子江而進(jìn)入鄱陽湖,再由贛江至南昌,一路也算順暢。南昌確是一處文化圣地,且不說唐初大才子王勃的《滕王閣序》陽明已經(jīng)爛熟于心,便是那一望無垠的鄱陽湖,也足以令他浮想聯(lián)翩……

想當(dāng)年,太祖皇帝(朱元璋)與偽漢天子陳友諒爭雄天下,雙方便是在鄱陽湖上進(jìn)行了一場生死對決。陳氏號稱六十萬之眾,且憑借戰(zhàn)船高大的優(yōu)勢,與不過二十萬眾且船小仰攻的朱氏一方,在湖上展開了長達(dá)三十七天的激烈交鋒(真正戰(zhàn)斗的時間實際上只有七八天)。最后,借助天時,朱家軍以火攻制敵,終于取得了鄱陽湖大戰(zhàn)的輝煌勝利,又在陳友諒?fù)粐鷷r將其射殺,從而一舉奠定了朱氏稱雄天下的牢固根基。

這場規(guī)模空前的水戰(zhàn),不但決定了未來的歷史走向,也在鄱陽湖底留下了那一段段見證血與火的折戟斷刃。一百多年過去了,陽明尋訪故地,不知道能否有些意外的發(fā)現(xiàn)。

諸府上下對陽明的種種逸事早已有所耳聞,他們確實想見識一下這位狀元家的奇男子。而親家翁(王華)主持翰苑,身為帝師,將來入閣拜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諸府以非同一般的禮遇迎接陽明。

一到諸府,陽明就以自己的聰明好學(xué)贏得了諸府上下人等的尊敬,大家都喜歡跟這位沒有半點架子的少年公子交談。不過陽明也沒有閑著,在他岳父的官署中,多有上品的“文房四寶”,弄得他頓時有些手癢。

在王家的家譜上,就赫然寫著“書圣”王羲之的大名,陽明對這位先祖自是仰慕不已,故而平素他也特別著意于書法的練習(xí)。不過他練習(xí)書法的方式與眾人不同,他是觀摩得多、思考得多,實際練習(xí)得反而少。

此次,自他來到諸府,眾人并未見他整日臨池,不多天下來,卻已見其書法大進(jìn)。不過由于常常技癢,陽明還是按捺不住要揮毫潑墨,官署中本來有好幾大箱子的紙,結(jié)果等到陽明于次年離開時,箱子都已是空空如也!而陽明的書法技藝,更是突飛猛進(jìn),愈加令人刮目相看。

眼看婚期就要到了,諸府上下張燈結(jié)彩,笙歌悠悠,不多日已賓客盈門,好一派喜氣洋洋。

就是在新婚的當(dāng)天,陽明忽而覺得有些百無聊賴,他不太喜歡這種喧囂、鋪張的熱鬧,所以忙里偷閑去了當(dāng)?shù)刂膶m觀鐵柱宮一游。

鐵柱宮又稱萬壽宮,是為紀(jì)念道教“許真君”許遜而建。許遜是晉朝人,生于南昌,“雞犬升天”一詞就源出于他。許真君名氣很大,所以自兩宋以來,鐵柱宮都香火極盛。想當(dāng)年,明太祖朱元璋為征討陳友諒到了南昌,接受了南昌留守胡廷瑞等人的投降。在拜謁過孔子廟之后,朱元璋又行經(jīng)鐵柱宮,在此盤桓許久。最后,他才出城開宴,在滕王閣與當(dāng)?shù)刂T儒賦詩為樂[4]。

陽明天生對道士、道教充滿好感,這當(dāng)然要從他的出生講起,包括那一回相士當(dāng)街?jǐn)r住他說什么“結(jié)圣胎”的話。

那一天,陽明在觀里游逛了半天,天快黑時,香客們已經(jīng)散盡了,他卻還意猶未盡。他一個人又來到了后殿,憑著微弱的光線,他突然看到一個神采迥乎常人的道士獨坐在一張榻上,神情非常安詳,陽明一下子就對他來了興致。他唯恐打擾了人家的清修,在那里呆呆地站立了半天,總算等到那道士睜開眼睛跟他搭話。

道士點上燈,他見是一位舉止文雅的十七八歲的少年,又見其眉宇之間透著一股英挺的豪氣,于是連忙給陽明讓座。兩個人就這樣交談起來,原來這位師父并不是鐵柱宮的,而是由四川游方至此。

一經(jīng)交談,陽明便發(fā)現(xiàn)老師父學(xué)識淵博、談鋒機(jī)敏,不由得興味大增。二人由瑣事談及古今,又由古今談及養(yǎng)生,因為陽明馬上就要過上夫妻生活了,所以他對這個話題特別感興趣,也有意向高人請教。

這一交談不要緊,竟然令陽明俗事皆忘,以至于連結(jié)婚大事也給拋到了腦后。諸氏合府上下都找不到陽明的蹤影,眼看到了第二天早上,陽明自己興沖沖地從外面跑回來了,待他說明了緣故,大伙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

但耽誤了良辰吉時畢竟不是一樁美事,陽明未嘗不感到內(nèi)疚。七年后,岳父死在了山東布政使司左參政任上,陽明于是在致岳父大人的祭文中致歉道:“我實負(fù)公,生有余愧;天長地久,其恨曷既?!?/p>

但不管怎么說,這對郎才女貌的新人在當(dāng)時還是受到了人們的熱切祝福。洞房花燭夜過后,也就成了陽明新生活的開始。

格物引來的疾病

陽明攜自己的新婦由江西動身前往浙江時,已經(jīng)到了弘治二年的十二月。這個時候,祖父王倫已經(jīng)先行趕回了余姚老家。

就是在途經(jīng)江西上饒的時候,陽明慕名前往拜謁了當(dāng)?shù)氐拇笕鍔湔徬壬?。在陽明的一生中,這次拜訪對他的影響是很大的。

婁先生少有成圣之志,曾經(jīng)游走四方,遍求名師,結(jié)果他非常失望地說道:“都是些徒有虛名的舉子學(xué)罷了,不是身心學(xué)?!焙髞硭州氜D(zhuǎn)聽說江西臨川的吳與弼是個圣人,遂去拜見,這一次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與之相映成趣的是,這位吳先生對學(xué)生也是非常挑剔的。曾經(jīng)有一個狀元徐某想拜吳為師,由于吳與弼瞧不上,結(jié)果竟遭拒絕。而吳與弼一見婁諒就喜歡得不得了,當(dāng)即收他為徒。針對婁諒個性豪邁、不治細(xì)事的特點,吳老師特別告誡他:“學(xué)者須親細(xì)務(wù)?!?/p>

婁諒自立門戶以后,便與自己的弟子們自食其力,過著十分儉樸的生活。他曾經(jīng)感嘆儒家經(jīng)典箋注太繁,容易使人迷惑乃至誤入歧途,所以自己不輕率著述。盡管如此,他一生還是著有《日錄》四十卷,《三禮訂訛》四十卷,是他留給后人的精神財富。婁先生一生拒不出仕,曾表明心跡道:“宦官、釋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難矣!便我出仕,又能何為?”

陽明在見到婁諒后,對方便以畢生所學(xué)告知面前這位好學(xué)多思的后生道:“圣人不是天生的,‘圣人必可學(xué)而至也’!”令新婚不久、躊躇滿志的陽明大受鼓舞。

陽明來拜見的當(dāng)日,婁諒已快七十歲了,而就在第二年,他便辭世了。婁老先生的一個女兒嫁給了寧王朱宸濠,頗有賢聲,常勸寧王不要反叛朝廷,可惜寧王不聽。寧王叛亂失敗后,婁氏女自殺。參與平叛的陽明因感念婁老先生當(dāng)初對自己的點撥,于是將他的女兒禮葬。

陽明夫婦從江西回到家鄉(xiāng)以后,見到了早已對孫子翹首以盼的祖父母,全家歡喜非常。然而就在這之后不久,王倫由于年事已高,加之前些日子路途顛簸,結(jié)果一病不起,遂很快駕鶴西去。

陽明與祖父感情極好,這一次家庭變故,對他的精神打擊也不小。為了慰藉自己的身心,他自然又記起了之前婁先生的那句“圣人必可學(xué)而至也”,于是開始認(rèn)真鉆研起宋儒的格物之學(xué)。

朱熹(1130——1200)在當(dāng)時被認(rèn)為是一位集大成的儒家先賢,也是思想界長期無可動搖的權(quán)威,地位僅在孔、孟之下,被官方尊崇為“朱子”。但是由于當(dāng)時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非常狹隘,主要以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為主,一般人對于朱熹的學(xué)說也很難窺其全豹。為了能透徹地理解朱子學(xué)說的大旨,陽明于是竭力搜求朱熹及其“考亭學(xué)派”的所有著作進(jìn)行系統(tǒng)研讀。

有一天,陽明讀到朱子著作中有“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一句,覺得很有道理,于是想到做格物的功夫。

祖父竹軒先生由于生性愛竹,所以他老人家便在家里種了很多竹子。竹是有靈性的,于是陽明便默對著竹子認(rèn)真地“格”了起來。一連幾天,他都靜坐在一張蒲團(tuán)上,只是對著竹子沉思默想,別人叫他,他也懶得搭理。陽明明白,圣賢之理就在其中,自己一定要將它“格”出來才罷!

可是還沒等陽明有所頓悟,他就先病倒了,這忽而又令他產(chǎn)生了自我懷疑。于是陽明又想到,這樣枯坐沉思絕不會讓圣賢顯靈,又無法讓真知呈現(xiàn),而且自己大概也是沒有那個天分的,不如就放棄這做“圣賢”的癡夢吧!

然而等到陽明病愈后,他又忽而注意到,朱子早年曾出入佛老,其學(xué)問深受佛家華嚴(yán)宗的影響,而自己尚沒有這方面的學(xué)問積淀,所以此事還急不來。況且圣人之教也不是白白參悟的,關(guān)鍵還是要能行才可以!

這第一步,應(yīng)該就是要規(guī)范自己的言談舉止,不宜再流于自我放縱。

漸漸地,陽明就不再像從前那樣愛好兵事了。而在經(jīng)受了挫折之后,他追求圣賢的心思也暫時有些淡漠了。這個時候,他有了一個新的愛好,這就是辭章。

對于詩文方面的造詣,陽明還是比較自信的,他“自委圣賢有分”,覺得自己好像不是那塊材料,于是便四處結(jié)交詩友,開始隨世就辭章之學(xué),也許這是出于一個人對于文學(xué)的天生愛好吧。

由于喪父的緣故,王華此時已回到家鄉(xiāng)守制,期限為二十七個月,這樣他就有了足夠的時間來督促子弟們的學(xué)業(yè)。王華將自己的從弟王冕、王階、王宮和妹夫等四人還有陽明,都召集到一處,與他們一起講析經(jīng)義,并為將要到來的浙江省鄉(xiāng)試做準(zhǔn)備。

這樣,陽明的精力又不得不暫時轉(zhuǎn)移到圣賢之書上,又不能不對此有所動心。正如朱子所謂“立身以立學(xué)為先,立學(xué)以讀書為本”,于是陽明白天就隨著大家一起修習(xí)課業(yè),晚上則搜取諸經(jīng)、子、史讀之,每每讀至夜半。

那四個跟陽明年紀(jì)差不多的長輩眼見侄子文字日進(jìn),自愧不如。后來更聽聞侄子一心求取圣賢之學(xué),便感嘆道:“這小子已游心于舉業(yè)外矣,我輩這等庸人不及也!”

陽明一向待人平和,但是愛開玩笑,喜戲善謔。他一直銘記著婁先生的教誨,不得不對自己的一言一行痛加反省。忽有一天,陽明竟開始端坐沉默起來,變得不茍言笑,已然判若兩人。

叔叔們不知侄子在搞什么名堂,更不敢相信侄子會就此徹底改變自己。對于叔叔們的置疑,陽明正色道:“我過去放逸太甚,如今知道錯了,就請叔叔們監(jiān)督我吧!”

自此以后,陽明基本上做到了“一本正經(jīng)”,而叔叔們也日漸斂容,不得不變得跟侄子一般嚴(yán)肅了。

這里再補充介紹一下朱熹及理學(xué)的問題。在當(dāng)時,理學(xué)尤其是朱子的學(xué)說已經(jīng)成為科舉考試的主要內(nèi)容。

完成于淳熙四年(1177)的《四書章句集注》是朱熹一生的主要學(xué)術(shù)成果之一,也是他自己非??粗氐?,經(jīng)過了反復(fù)修改。《四書章句集注》在朱熹的思想之路上,是劃分其前、后半生的一塊理學(xué)巨碑,它意味著朱熹既批判佛學(xué)思想,又吸取其思辨精華的排佛體系的建立,更標(biāo)志著宋代儒學(xué)由古典經(jīng)學(xué)向理學(xué)轉(zhuǎn)變的思辨化的最終完成。

《四書章句集注》先是經(jīng)朱熹的門人大肆鼓吹而廣為流傳,后來又為元朝官方欽定為科舉考試的讀本,因而取得了正統(tǒng)地位。永樂十二年(1414),明廷又發(fā)布“上諭”,提出要編撰《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和《性理大全》。后經(jīng)過十個月的努力,三書編撰完成。

《五經(jīng)大全》經(jīng)注的主要依據(jù)便是朱學(xué),其中有的是朱熹本人的著作,有的是朱熹弟子的著作,還有的則是朱熹所推崇的理學(xué)家的著作?!端臅笕穭t可謂是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翻版和擴(kuò)大?!缎岳泶笕芬膊焕?,其中所收的“先儒”著作,除兩篇外,其余的不是朱熹所作,便是朱熹所注。

三部大全正式確立了朱學(xué)的官方權(quán)威地位,明朝的學(xué)子學(xué)的是大全,考的也是大全。

科場失意的風(fēng)流雅士

弘治五年(1492),是鄉(xiāng)試之期。明朝的科舉每三年舉行一屆,其中分為鄉(xiāng)試、會試、殿試等。

在每一屆,全國錄取舉人一千至一千五百名,錄取進(jìn)士三百人左右。由于鄉(xiāng)試在秋八月舉行,故又稱“秋闈”。中了鄉(xiāng)試成了舉人就等于有了“功名”,即有了做官的初步資格。

就在二十一歲的陽明參加鄉(xiāng)試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有兩個巨人,各衣緋綠,東西分立,對陽明道:“三人好做事!”說完,就消失不見了。陽明一直清楚地記得這個夢,直到他的晚年還念念不忘。

當(dāng)時陽明與孫燧、胡世寧三個人都中了這一次科舉。二十七年后,寧王舉兵反叛,正是胡世寧首揭其陰謀,孫燧則在這場變亂中捐軀,而陽明更是鎮(zhèn)壓叛亂的首功之人。至此,他才略有所悟:三人一齊平叛,原來那夢驗在今日!

陽明的叔叔們則都落了第,不過在次年京師所舉行的會試中,陽明也首戰(zhàn)失利。當(dāng)時王華守制已滿,他回到了京師,已經(jīng)由翰林院修撰遷為右春坊右諭德。這是一個從五品的官職,一般無實職,卻往往可以兼任皇帝的侍讀、侍講,可謂清貴。

為了向陽明表示慰問,王華的很多同僚便相約來到了王家,其中就包括當(dāng)時的詩壇領(lǐng)袖、“茶陵派”的開山李東陽,同時他也是一位知名的古文家和書法家。

李東陽從小跟隨做官的父親住在京城,在他四歲的時候,居然就能寫大字,作徑尺書。當(dāng)時的景泰帝朱祁鈺聞聽此事后,便把小李召入宮中親自面試,結(jié)果皇帝對他非常滿意,乃至將小李抱置膝上,并賜果鈔,可謂恩寵非常。

李東陽也是未來政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時為禮部侍郎。在弘治后期,他有幸成為大學(xué)士,與劉健、謝遷形成了密切配合的內(nèi)閣權(quán)力三角。有明賢宰輔,自明朝初期的“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外,前有彭時、商輅,后稱劉、謝、李,他們都可謂是以儒家正道侍奉君主的賢相了!

孝宗皇帝對三大臣的意見頗多采納,并常召入宮中議事,常呼先生而不名。“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一時傳為美談。

李東陽早已聽聞陽明之才名,于是他笑著說道:“伯安,你此科落第,是你才氣未舒所致!下科你必當(dāng)同你父親一樣,中個狀元!”

“謝西涯先生吉言,小子敢不努力!”西涯是李東陽的別號。

“伯安,那你就現(xiàn)場做個來科的狀元賦吧,揚一揚你的志氣!”于是眾人跟著起哄道。

此時的陽明,心里確實有些為落第不平,他眼見這班人中既有今科的會試考官,又必有下科的考官,今日正是自己施展才華讓諸公刮目相看的時候。他一時來了興致,于是欣然從命。

但見陽明展紙?zhí)峁P,逸興遄飛,一揮而就,不出半個時辰,一篇洋洋數(shù)百言的《狀元賦》就寫好了。待李東陽等人接過來看了一下,乃由衷嘆道:“天才!天才!”

陽明才學(xué)深厚,寫賦他確實拿手,李東陽并非是恭維他。不過,當(dāng)這群人一出王家,他們就議論開了:“這小子太目中無人了,若他果取上第,那我輩就都不在他眼中了!”

原來是陽明不知謙虛、鋒芒直露的表現(xiàn)令他們產(chǎn)生了不快,事后陽明也頗為自己的狂傲而悔疚。想那國初時,大才子解縉不到二十歲就中了進(jìn)士,有見于他為官器量不足,洪武二十四年(1391),太祖皇帝遂召解縉父親進(jìn)京,對他直言道:“大器晚成,今天你把兒子領(lǐng)回家,讓他在家修行十年,將來再大用不晚!”

難道這也將成為自己的命運嗎?更有,解大才子好臧否人物,無所顧忌,乃至廷臣多害其寵,令他在成祖朱棣面前站不穩(wěn)腳。后他又參與儲位之爭,為漢王朱高煦所誣陷,終于招來殺身之禍。

陽明的功名欲本來就不強,這一落第更讓他消減了很多。閑暇、無聊之余,他便重操舊業(yè),又開始了對辭章的愛好。

京城是個不能讓人安心的地方,于是王華便命兒子回家鄉(xiāng)安頓,以待來科再舉。而陽明也不喜歡京城里那種文人士紳的習(xí)氣及浮華氛圍,自然樂得從命。

回到余姚不久,在陽明的倡議下,一幫風(fēng)流雅士在龍泉山寺中結(jié)成了一個詩社。詩社不拘年齡,只要有些才華,想?yún)⒓拥亩伎梢赃M(jìn)來。這些人過的基本上是一種名士派的生活,他們的主要活動無非是切磋文藝、以文會友,諸如吟詩聯(lián)句、相互品評、比較書法、對弈下棋等,乃至游山玩水、陶冶性情。

這個詩社的規(guī)模不大,多時也不過二三十人,皆是余姚本地人。其中有一位老詩友名叫魏瀚,他曾是陽明祖父竹軒先生的詩友,曾任正二品的布政使,如今已致仕在家。王倫在世時,魏瀚常陪著他老人家在鄉(xiāng)間散步。魏瀚的兒子魏朝端與陽明一起中舉人,成了關(guān)系很近的“同年”,所以兩家的來往非常密切。

魏瀚性格開朗,熱心助人,也沒什么架子,平時以雄才自放,倒與陽明的性情很是投合,如今他又成了陽明的忘年之交。陽明與魏瀚二人常相攜登龍山對弈聯(lián)句,每次陽明若先得佳句,老魏便謝曰:“老夫當(dāng)退數(shù)舍?!?/p>

陽明初溺于任俠之習(xí),再溺于騎射之習(xí),三溺于辭章之習(xí)。詩社中那種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真是讓他樂以忘憂,他后來賦詩《憶龍泉山》回憶道:

我愛龍泉寺,寺僧頗疏野。

盡日坐井欄,有時臥松下。

一夕別山云,三年走車馬。

愧殺巖下泉,朝夕自清瀉。

此時,與辭章比較起來,似乎早年破虜玉關(guān)的壯志也成小事一樁了,他好不慶幸自己能保有這般風(fēng)雅、愜意的文士生活,而沒有輕易投筆從戎。

又作《雪齋閑臥》一首道:

夢回雙闕曙光浮,懶臥茅齋且自由。

巷僻料應(yīng)無客到,景多唯擬作詩酬。

千巖積素供開卷,疊嶂回溪好放舟。

破虜玉關(guān)真細(xì)事,未將吾筆遂輕投。

三年的時間轉(zhuǎn)眼間就過去了,弘治九年(1496),陽明再次參加會試,結(jié)果又落榜了。

“上次有人說你目中無人,肯定是這些當(dāng)?shù)勒呒刹?,從中作梗!”他的一位朋友為他抱不平道?/p>

“科場失意固為人生常態(tài),來科卷土重來,勝負(fù)亦未可知!”陽明雖嘴上這樣說,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一向獨行特立,為世所難容也在情理之中。

同行的一位舉子,也是兩科未中,灰心喪氣之余,頓覺無顏見江東父老。愁悶之際,本來想找同病相憐的陽明互相發(fā)泄一下,可是他見到的卻是一副無動于衷的面目。那人不解地問:“伯安兄,我輩皆以下第為憂、為恥,何以你卻如此超然物外呢?”

陽明于是笑道:“世人以不得第為恥,我則以不得第動心為恥?!?/p>

其實也真沒什么,父親王華也是三十多歲才中狀元的,何況當(dāng)時五十歲的老童生也不乏其人。

在回鄉(xiāng)途中,陽明沿著運河來到山東任城,這里地近孔孟之鄉(xiāng),距離“三孔”名勝所在的曲阜已經(jīng)不足百里。此處也有一大名勝曰“太白樓”,是當(dāng)年“詩仙”李白客游飲酒之處,它臨河而立,頗為氣派。陽明此前已多次往返此地,卻都無暇登臨此樓,此次下第閑來無事,正好順便登樓覽勝以舒展一下心情。

后來,他便留下了洋洋六百余言的《太白樓賦》:

歲丙辰之孟冬兮,泛扁舟余南征。凌濟(jì)川之驚濤兮,覽層構(gòu)乎任城。曰太白之故居兮,儼高風(fēng)之猶在。蔡侯導(dǎo)余以從陟兮,將放觀乎四海。木蕭蕭而亂下兮,江浩浩而無窮。鯨敖敖而涌海兮,鵬翼翼而承風(fēng)。月生輝于采石兮,日留景于岳峰。蔽長煙乎天姥兮,渺匡廬之云松??羧酥苍谫猓釋⑸舷虑笏鞫豢?。蹇余雖非白之儔兮,遇季真之知我。羌后人之視今兮,又烏知其不果?吁嗟太白公奚為其居此兮?余奚為其復(fù)來?倚穹霄以流盼兮,固千載之一哀!

……

卒曰:嶧山青兮河流瀉,風(fēng)颼颼兮澹平野。憑高樓兮不見,舟楫紛兮樓之下。舟之人兮儼服,亦有庶幾夫之蹤者!

此賦并沒有太多的哀音,可見落第確實并未給陽明的內(nèi)心造成太大的陰影。不過,他對狂傲不羈、任俠放縱、一事無成的李太白其實也沒多大的興趣,他倒更中意于不乏真才實學(xué)卻命途坎坷的蘇東坡。

八年后的一天,陽明路經(jīng)徐州,蘇東坡當(dāng)年曾在此地修建過一座“黃樓”。此時黃樓雖早已灰飛煙滅,但陽明還是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篇想象力豐富的《黃樓夜?jié)x》————

朱君朝章將復(fù)黃樓,為予言其故。夜泊彭城[5]之下,子瞻呼予曰:“吾將與子聽黃樓之夜?jié)??”覺則夢也。感子瞻之事,作《黃樓夜?jié)x》。

子瞻與客宴于黃樓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橫樓,明月未出。乃隱幾而坐,嗒焉以息。忽有大聲起于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倏焉改聽,又似夾河之曲,或隱或隆,若斷若逢,若揖讓而樂進(jìn),歙掀舞以相雄。觸孤憤于崖石,駕逸氣于長風(fēng)。爾乃乍闔復(fù)辟,既橫且縱,沨沨,洶洶瀜瀜,若風(fēng)雨驟至,林壑崩奔,振長平之屋瓦,舞泰山之喬松。咽悲吟于下浦,激高響于遙空。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過于呂梁之東矣。

子瞻曰:“噫嘻異哉!是何聲之壯且悲也?其烏江之兵,散而東下,感帳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聲飲泣,怒戰(zhàn)未已,憤氣決臆,倒戈曳戟,紛紛籍籍,狂奔疾走,呼號相及,而復(fù)會于彭城之側(cè)者乎?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內(nèi),思?xì)w故鄉(xiāng),千乘萬騎,霧奔云從,車轍轟霆,旌旗蔽空,擊萬夫之鼓,撞千石之鐘,唱《大風(fēng)》之歌,按節(jié)翱翔而將返于沛宮者乎?”于是慨然長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啟戶馮欄而望之。則煙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檣泊于洲渚,夜氣起于郊垌,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碭之峰矣。

子瞻曰:“噫嘻!予固疑其為濤聲也。夫風(fēng)水之遭于洞之濱而為是也,茲非南郭子綦之所謂天籟者乎?而其誰倡之乎?其誰和之乎?其誰聽之乎?當(dāng)其滔天浴日,湮谷崩山,橫奔四潰,茫然東翻,以與吾城之爭于尺寸間也。吾方計窮力屈,氣索神憊,懔孤城之岌岌,覬須臾之未壞,山頹于目懵,霆擊于耳聵,而豈復(fù)知所謂天籟者乎?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脫魚腹而出涂泥,乃與二三子徘徊茲樓之上而聽之也。然后見其汪洋涵浴,潏潏汩汩,澎湃掀簸,震蕩澤渤,吁者為竽,噴者為箎,作止疾徐,鐘磬祝敔,奏文以始,亂武以居,呶者嗃者,囂者嗥者,翕而同者,繹而從者,而啁啁者,而嘐嘐者,蓋吾俯而聽之,則若奏簫咸于洞庭,仰而聞焉,又若張鈞天于廣野,是蓋有無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將以寫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蕩吾胸中之壹郁者乎?而吾亦胡為而不樂也?”

客曰:“子瞻之言過矣。方其奔騰漂蕩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為而為者,而豈水之能為之乎?及其安流順道,風(fēng)水相激,而為是天籟也,亦有莫之為而為者,而豈水之能為之乎?夫水亦何心之有哉?而子乃欲據(jù)其所有者以為歡,而追其既往者以為戚,是豈達(dá)人之大觀,將不得為上士之妙識矣?!?/p>

子瞻然而笑曰:“客之言是也?!蹦俗鞲柙唬骸皾d兮,吾聞其聲兮。濤之息兮,吾泯其跡兮。吾將乘一氣以游于鴻濛兮,夫孰知其所極兮。”

弘治甲子七月,書于百步洪之養(yǎng)浩軒。

此賦模仿《赤壁賦》之筆法、旨趣,氣象絕俗,只此一賦,便足以使陽明傲視于當(dāng)時文壇!

然而作詩雖好,但久了也讓陽明內(nèi)心備感空虛,男兒立世,總不能僅以詩文了此一生吧。

沉溺佛老欲入山修行

對于做圣賢的念頭,一向心氣頗高的陽明總是不愿徹底放下,只是苦于找不到門徑,以致無所進(jìn)益。

想找眾位詩友們一起討論,可知音難覓;又四處求師問友,結(jié)果同樣非常失望,只得盡嘗獨學(xué)無友、孤陋寡聞的苦寂滋味了。當(dāng)然,這普天之下享有盛譽的名師也不是沒有,但千里尋師,陽明覺得自己暫時還沒到那一步。目前還是自己先探求一番經(jīng)典中的微旨要緊,否則便是尋到了名師,人家也未必肯收自己做弟子。

有一天,陽明偶然讀到朱子的《上(宋)光宗皇帝疏》,其中有這么一段話:“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p>

陽明似有所悟,頓感心頭一亮!這個奏疏自己以前也是讀過的,卻無動于衷。

為此,朱熹在其著作中還有針對這一問題的專門解釋:“程(頤)先生云,‘涵養(yǎng)須用敬,進(jìn)學(xué)則在致知’。此最精要。方無事時,敬以自持,凡心不可放入無何有之鄉(xiāng),須是收斂在此。及應(yīng)事時,敬于應(yīng)事;讀書時,敬于讀書。便自然該貫動靜,心無不在。今學(xué)者說書多是捻合來說,卻不詳密活熟。此病不是說書上病,乃是心上病。蓋心不專靜純一,故思慮不精。須養(yǎng)得虛明專靜,使道理從里面流出方好。”

如今,陽明回想十年前婁諒先生所言,大約正是這個道理——先時,自己探討雖博卻沒有居敬持志、循序漸進(jìn),乃覺為圣無門,可如今門徑卻不期然,竟讓自己給找到了!

歡欣鼓舞之余,陽明于是暫時拋下了辭章詩賦,拒絕了詩友們的熱情相邀,又興味濃厚地鉆研起朱子的格物致知之學(xué)了。

但是沒過多久,陽明忽而又感到迷惑了:雖然自己一直確實在循序漸進(jìn)地認(rèn)真讀書,但那事物的“理”與自己的“心”卻總是相互齟齬,按“理”該這樣做,可“心”偏又要那樣想。弄到頭,物理歸物理,我心歸我心,總還是判若兩途啊。

比如對待一位自己不喜歡的人,按“理”說應(yīng)該秉持忠恕之道,乃至以德報怨[6];可是按照自己的“心”,還是不如對這個人避而遠(yuǎn)之為好,乃至對他薄施懲戒。對待自己親近的人或朋友,按“心”總是想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平素其實并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愛戲謔的個性。但按“理”,又要正心,又要誠意。

陽明越是心急于調(diào)和這天理與人心,反而越是感到毫無頭緒,愈覺圣賢自有天命,不是人人都做得了的。

由于心中郁結(jié)了太多的愁悶和煩躁,結(jié)果陽明竟為此大病了一場。

想法可以隨時改變,但所謂“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個性卻是不那么容易改變的。在陽明看來,要做就應(yīng)該做最好的,做一世“人極”,文章藝能究竟是小道,既成不了儒家的圣賢,那么索性就一生做個不問世事的得道高人,也是退而求其次的目標(biāo)。

弘治十一年(1498),陽明又結(jié)識了一個名叫尹繼先的道士。尹繼先是陜西臨洮府人,弘治年間他一度到南方游歷,仙蹤所到之處引起眾人注目。他自言自己生于南宋初年,雖然已三百余歲,可依然鶴發(fā)童顏、神采煥發(fā),還到處替人排憂解難,儼然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

陽明本來是不大相信這種道聽途說的逸聞的,但是無獨有偶,元末明初的著名道士張三豐,似乎的確是活了兩百余歲。傳說張三豐身姿魁偉,大耳圓目,須髯如戟,無論寒暑,只一衲一蓑。他一餐能食升斗,或數(shù)日一食,或數(shù)月不食,且事能前知。其行蹤不定,還曾死而復(fù)活……

類似的記載頗多,不由陽明不起一些向往之心、獵奇之意。因此,有一回,當(dāng)陽明聽說尹繼先到了南京后,便慕名專程前往拜謁。尹繼先一見之下,就喜歡上了聰明過人的陽明,結(jié)果帶著他同吃同住了上百天。出于器重之意,尹繼先又特意向陽明傳授了一些養(yǎng)生之術(shù)。

陽明照著尹道長所授秘法進(jìn)行修煉,不多日,果然覺得耳聰目明,比之先前被宋儒的學(xué)說弄得那般頭暈?zāi)垦#嫒缣焐系叵乱话?,沖動之下,陽明頓生出世之心!

“道長,我曾經(jīng)誤入歧途,到今日才曉得道之所在,請您收我為徒吧!”尹繼先看著虔誠的陽明,只是含笑不語。陽明以為他在考驗自己,于是又跟著道長生活了十余日,并將自己的仆人打發(fā)回了老家。

不過,那種清苦的修行生活,確實讓陽明這個世家子弟有些吃不消,很快他就有些精神不振,身體也跟著出現(xiàn)了一些不適。這時候,尹繼先終于開口說話了:“伯安哪,你雖聰明絕頂,但身為貴介公子,天生筋骨脆弱,是沒法學(xué)我這等皮糙肉厚之徒的……”

“道長,我這才不過剛剛開始嘛,慢慢習(xí)慣也許就好了?!标柮鬟€不死心。

“呵呵,我之所以能夠入道,全因這吃苦耐勞,風(fēng)餐露宿、日曬雨淋,皆能視作無物,一般人是受不了的。若要強求,反送了性命豈不可惜?你好自為之吧……”

“道長放心,我王守仁既然打定主意要跟隨您入山學(xué)道,就是已將生死置于度外!況且,我家兄弟也非我一人,縱須盡孝,也不打緊的,求道長成全!”

“呵呵,我雖粗野山人,淺陋無識,但也知你來日必定前途無量!我縱不與世事,又怎么忍心毀了你這達(dá)官顯宦、兼濟(jì)天下的好苗子……”尹繼先道。

“守仁愚下之輩,愧何以當(dāng)!”

“你求圣心切,故而急火攻心!你今日又轉(zhuǎn)而求道,終是一時的迷亂……不過,你雖然沒有長生的緣分,卻能夠以勛業(yè)顯于當(dāng)世,也并非平白到這世上走一遭……”

尹繼先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總算暫時打消了陽明入山求道的念頭。

陽明事后回想尹道長的話,既悵然,又振奮,盡管沒能遂愿,可到底又多了一層對道士的敬重與向往之心。自此以后,陽明對于佛老之書讀得更勤了,而他也終于了悟何以朱子早年曾沉浸佛典了——那是對現(xiàn)實中的自己的一種失望!

不過,后來陽明又有新的洞見:朱子早年曾師事胡原仲等武夷三先生,三先生皆是好佛老的,故而又將這濃重的佛老之氣傳染給了朱子,以至于令他出入佛老十余載。

原來,自五代北宋以降,古典經(jīng)學(xué)衰微,便為佛老之興盛創(chuàng)造了條件。其后高僧輩出,佛老之教遂愈加精致化,因此愈加對于士大夫們產(chǎn)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7]。后來,中原沉淪于異族統(tǒng)治之下,身為南宋士大夫的武夷三先生等新一代理學(xué)家,既不肯寂寞自棄,又想超世解脫,精神出入于佛老在所難免。

更有,紹興十八年(1148),身為舉子的朱子參加禮部組織的會試,在答題過程中,朱子援佛入儒,結(jié)果他的試卷竟贏得了那些佞佛好老的考官的青睞而得高中。此事又成為朱子師事僧人道謙的直接契機(jī),乃至他初入仕途時居然帶著一身的禪氣。

后來朱子雖迷途知返回歸儒家正統(tǒng),但在修治身心方面,卻著實于佛老處獲益良多,終于成為一代集大成的理學(xué)宗師。


注釋

[1]參見馮夢龍《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

[2]事見《王陽明全集·海日先生行狀》。

[3]見黃綰《陽明先生行狀》。

[4]參見《明太祖實錄》。

[5]彭城是徐州的舊稱,這里曾是西楚霸王項羽的都城。

[6]語出《禮記》,子曰:“以德報怨,則寬身之仁也。以怨報德,則刑戮之民也?!?/p>

[7]現(xiàn)代著名學(xué)者陳寅恪就非常重視佛學(xué)對于中土思想的巨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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