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亮一般的契訶夫(序一)

契訶夫的一生 作者:[法] 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 著,陳劍 譯


月亮一般的契訶夫(序一)

袁筱一

《契訶夫的一生》的結(jié)尾是在高爾基的回憶中展開的。那是一九一四年,高爾基想起了十年前契訶夫去世時頗具荒誕意味的葬禮。人們以為火車運回的是從滿洲來的凱勒爾將軍的棺材,參加葬禮的人群幾乎與契訶夫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且還奏起了軍樂。有人在“談?wù)摴返闹橇Α?,有人在“炫耀自己的別墅如何舒服,附近的風景如何美麗”。——一個典型的昆德拉善用的場景,看了讓人心涼,可就在心涼得似乎沒有了希望,要墜入虛無里時,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卻是筆鋒一轉(zhuǎn),用了溫暖來結(jié)尾。她寫道:“然而,在無動于衷的人群里,契訶夫的妻子和母親緊緊地偎依著,相互攙扶。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當中,契訶夫曾經(jīng)真正深愛過的,惟有她們倆?!?/p>

是看到這里,要合上書頁之時,才能真的明白,什么是“混合著玩笑、傷感和平靜的失望”,什么是“水晶一般的冷漠”。在疲憊和孤獨的背面,始終希望能夠捕捉到一絲讓這個世界亮起來的清美的光輝——這是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筆下的契訶夫,也是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自己。

他不完全是我們先前所了解的,作為文學史里一個詞條的契訶夫。那個所謂與莫泊桑、歐·亨利并駕于短篇小說領(lǐng)域的契訶夫。戲劇家契訶夫?!斗材醽喚司恕贰逗zt》《櫻桃園》的作者。中國的讀者也許多少還熟悉他的《第六病室》,因為這樣的作品,日后蘇維埃的文化理念也毫不猶豫地接納了沒有能夠活到革命來臨的契訶夫。

而伊萊娜讓抽象的契訶夫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一個契訶夫用一生塑造卻沒能使之躍然紙上的人物。

一個遠離傳奇的契訶夫。因為普通,所以沉重而悲傷。他有黯淡、貧窮的童年,在一個叫做塔甘羅格的小城,“無精打采,昏昏欲睡”,因為“關(guān)閉了自己的耳朵,隔絕了外界的動靜”。只有暴君父親帶來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聲響,有時——是極少的時刻——也會帶來令人愉悅的小提琴聲和歌聲。惟一值得安慰的是,盡管生活艱辛,這位贖身農(nóng)奴出身的暴君父親卻盡量讓孩子們能夠受到教育。因而契訶夫還擁有同樣才華橫溢,然而同樣擺脫不了悲慘命運的兄弟。

是因為童年,以及童年帶來的一生掙扎,那種深入靈魂的困窘,契訶夫能夠準確地描繪俄羅斯農(nóng)民的靈魂狀況嗎?他不帶有自上而下的同情,而是真的站在他們的身邊,體會到他們“殘酷、野蠻、無情和悲慘”的生活,體會到他們對“好好活著”的迫切需求——而不是什么“自由”?!爸R界”一貫擅長的所謂理想化的善良淳樸在農(nóng)民真正的靈魂狀況前顯得如此蒼白。

然而也許同樣是因為童年,契訶夫在寫到“中產(chǎn)階級以上”的階層時,總是有那么一點力不從心。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的尖銳有時的確令人疼痛。在她看來,某一個時期里曾經(jīng)試圖模仿托爾斯泰的契訶夫是失敗的。契訶夫和偉大的托爾斯泰不同。托爾斯泰的高貴、激昂和因為對幸福、信仰的追求而造成的大喜大悲,契訶夫終其一生也無法體驗。但是契訶夫是一個“生來公正、高尚、善良的人,而且從不停歇地盡力使自己變得更好,更溫和,更可愛,更耐心,更樂于助人,更無微不至”。他是個醫(yī)生,他有醫(yī)治人類傷痛的欲望。但是與生俱來的、帶有反抒情性質(zhì)的悲觀主義讓他非常明白,對于人類真正的傷痛,他無能為力。因而他的態(tài)度是溫和而蒼涼的,有時帶一點微微的嘲諷。在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的時候,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帶給我們的契訶夫說,我的靈魂倦了。他咳血,身體和靈魂都已經(jīng)不堪重負,但是,就在這樣的時刻,伊萊娜說,他仍然“沒有一刻想過逃避自己的責任”。

我們必須承認,這個普通的契訶夫卻能夠擊中我們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他的向往——有的時候是對金錢,對能夠承擔家庭責任的最普通的向往,他的妥協(xié)——有的時候是不敢確立自己獨特的存在之前那種惶惑不安的妥協(xié),還有他的孤單——有的時候,即便在如潮的歡呼聲和溫柔的愛情中他還是如此孤單,這一切都令我們感到某根神經(jīng)被撩撥得疼。我們會想起自己的孤單時刻,即便不是在高處,即便不認為自己承載了人類的命運,我們?yōu)槭裁催€會如此孤單呢?誰說只有偉大的人才有資格憂傷?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在民族背負的沉重命運下,對于自己無能為力的清醒和總是要做點什么的努力構(gòu)成了一種奇怪的光輝。我們似乎能夠理解到為什么契訶夫會買下那塊荒蕪冰冷的土地,滿懷欣喜地打掃院子、種植玫瑰,他的所謂“美化、建造、升華”。

伊萊娜借用批評家布寧的話說,“即使在最親近他的人當中,也沒有一個人曾真正了解他靈魂深處的全部想法”。或許他并不想讓別人了解,為了保護好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迷失和絕望的靈魂。他的致命的溫柔也是一種武器,當讀到契訶夫半是諷刺、半是嚴肅地寫道:“我也挺想結(jié)婚,但請給我一個月亮般的妻子,不會總出現(xiàn)在我的地平線上?!蔽覀儜?yīng)該能夠想象到他貓一般的孤單本性了。的確,在外貌的描寫上,伊萊娜也沒有漏過陰柔的一點:“清癯英俊的面龐,消瘦的臉頰,濃密的頭發(fā),淡淡的胡須剛剛顯現(xiàn),嘴角的褶皺透出嚴肅與憂傷,他的目光是那么與眾不同,仿佛具有敏銳的穿透力,同時又溫柔而深沉,他的神態(tài)謙遜,那是一種年輕女子般的神態(tài)……”

只是,在一邊建構(gòu)著意義的同時,契訶夫的靈魂深處是絕望的。在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所歷經(jīng)的種種災(zāi)難中,加上缺乏自暖的動力(例如,托爾斯泰式的宗教信仰),契訶夫的靈魂從來沒有暖起來過。何況他缺少時間。作為普通人,我們總像是在被歷史的火車追趕著,氣喘吁吁,契訶夫也不例外。他的人生和他的寫作是一樣的進程:“開頭總是滿滿當當?shù)脑S諾,……中段便變得皺巴巴怯生生,到結(jié)尾……煙花一場?!?/p>

煙花一場的契訶夫卻沒有讓伊萊娜失望,雖然為先前我們的閱讀所忽略,但他的一生所提供的素材足以讓伊萊娜勾勒一個完整的、親切而令人動容的人物。關(guān)鍵是,走近這顆靈魂,對于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連同此時的我們——幾乎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就像走近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絲毫不用懷疑伊萊娜與“安托沙”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他仿佛是她的一個哥哥,在年少時也可能討厭她的糾纏——就像亞歷山大討厭“安托沙”一樣,但是他們分不開,因為他們的靈魂為彼此留了一扇窗,留了讓外面的光線照亮一個世界的可能。

是的,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身上也背負著同樣的苦難,而她和契訶夫一樣從來沒有抱怨過。借助《法蘭西組曲》漸漸重新回到我們閱讀視野中的伊萊娜也許能夠通過《契訶夫的一生》告訴我們一些關(guān)于她自己的故事:她對于蕓蕓眾生“清醒的同情”,她小說中通過普通人物的眼睛看到的歷史場景,她對于細節(jié)的喜愛,她對于英雄人物的畏懼和嘲諷,她那略顯殘忍的冷靜(這也是她有時會遭受指責的原因),以及她在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的同時所做的,屬于自己的努力。那一切,在她感受生活之前的半個世紀,契訶夫都曾經(jīng)體驗過。她同樣擅長冷靜深入的分析與溫暖美麗的細節(jié)相對照。甚至,在堅強、善良的靈魂之外,他們的身體也都一樣羸弱。

從時代的角度而言,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和契訶夫其實相距并不算很遠。如果契訶夫不是那么早離世,他們甚至有彼此相遇的可能。在他們錯過的這幾十年里,俄羅斯仍然沒有擺脫動蕩的命運:日俄戰(zhàn)爭的失敗、大革命的狂風驟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瘋狂……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和父母親一路顛簸,想要躲避所謂大寫的歷史的追迫。如果伊萊娜是在逃亡的路上發(fā)現(xiàn)莫泊桑的,那她是在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契訶夫的呢?

更大的災(zāi)難來臨之時,伊萊娜倒是沒有再選擇逃亡。她被法國憲兵帶走,從此杳無音信。我們仿佛看到的是契訶夫最后那個輕輕推開妻子的手勢,他說,“沒人把冰塊放在空洞的心口”——難道坦然接受是對于命運最好的反抗嗎?

或許,如果靈魂彼此已經(jīng)重疊到?jīng)]有縫隙的程度,任何形式意義上的相遇都不再重要。這話也應(yīng)該送給譯者——我想,這個“混合著玩笑、傷感、平靜的失望”的契訶夫是屬于契訶夫自己的人物,是屬于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的人物,也是屬于譯者的人物。月亮一般的契訶夫不需要總是出現(xiàn)在我們的“地平線上”。只有在靈魂沒有目的、不時刻相隨的彼此接近中,我們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不把我們送入瘋狂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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