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佛光普照
楊夫人一場怒火,武家兄弟倒了霉,剛到手的官印還沒抱熱乎又被皇后妹妹像清理廢物一般趕出長安。武元慶改任龍州(今廣西龍州)刺史、武元爽為濠州(今安徽鳳陽)刺史、武惟良為始州(今四川劍閣)刺史,不僅發(fā)往外任,還都被派到數(shù)千里外的貧瘠之地。
此事在朝中惹起一場轟動,對于武元慶等人越級升官大家本來就有意見,哪知風轉(zhuǎn)得太快,詔書一頒布,大家又不禁憐憫起武家兄弟。堂堂世襲國公、皇后之兄竟被打發(fā)到嶺南小州,這跟流放有何區(qū)別?李治很快做出解釋:“皇后謹守婦德,恐外戚強盛、干預(yù)朝政,力勸朕將他們外放。雖有些矯枉過正,也是一番良苦用心?。 比撼寄闹渲须[情?對皇后心生敬佩,連對她印象惡劣之人也有些動容,至于那些暗地里將媚娘視為眼中釘?shù)娜烁青淙艉s——親兄弟都下此狠手,對付外人又如何?
既出胸中惡氣又撈好名聲,還震懾了異己,真是一舉三得。做到這份上媚娘還嫌不夠,她又別出心裁,親自執(zhí)筆寫了篇《外戚戒》,闡述歷代外戚干政之害,不僅叫內(nèi)宮嬪妃看,而且公示朝廷百官,這無疑又給了長孫無忌一記耳光。
時至二月,隨著天氣逐漸和暖,縈繞在長安城內(nèi)的政治斗爭的陰霾似乎也被明媚春光驅(qū)散了。杜正倫躋身宰相行列,果然感恩戴德兢兢業(yè)業(yè),于志寧、韓瑗、來濟也安心許多;李治與媚娘得償所愿,更是心情大好,朝廷上下平安無事,宮廷內(nèi)外一片祥和。適逢李義府、薛元超聯(lián)名上書,懇請李治表彰大慈恩寺玄奘法師。
釋教傳入東土以來,多賴皇家贊助廣為傳播。前秦之時高僧法喜翻譯《阿含經(jīng)》,苻堅命黃門侍郎趙整執(zhí)筆;后秦之時鳩摩羅什翻譯《般若經(jīng)》,姚興命其弟安成侯姚嵩執(zhí)筆。北朝雖有魏太武帝、周武帝兩次法難,但大多數(shù)皇帝還是愿意借佛門之力安撫百姓;南朝皇帝更是視釋門為正教,梁武帝四次舍身同泰寺。隋文帝楊堅幼年時寄養(yǎng)尼寺,楊廣曾拜法華宗智顗和尚為座師。唐高祖李淵曾有遏制佛道的想法,但隨著玄武門之變李世民掌權(quán),意欲收買人心改為崇道敬佛。玄奘法師不辭勞苦策杖孤征,西行五萬里取回梵文經(jīng)籍,并且在朝廷支持下孜孜不倦翻譯多年,實是東土佛門三百年未有之盛舉。
李治覺得李義府、薛元超的提議甚是有理,加之媚娘極力迎合,決定今后玄奘法師翻譯經(jīng)文,可由弘文館學(xué)士甚至宰相執(zhí)筆潤色,并主動提議,御筆為大慈恩寺題寫碑文,宣耀法師功績。
此舉不單純是施恩佛門,對李治而言也大有益處:一則,大慈恩寺是貞觀二十二年他當太子時為母親文德皇后祈禱冥福而建,隆重加恩可彰顯自己的孝順;二則,佛門信徒遍及天下,玄奘法師又是當今第一高僧,李治欲借佛教進一步抬高威望、收取民心;再者,大唐已攻克高昌、龜茲(qiū cí)等國,建立安西都護府,逐步經(jīng)營西域,利用佛教也可拉近與西域諸國的關(guān)系,贏得當?shù)匕傩蘸酶?;更為重要的是,李治始終有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超越父皇!
李世民的偉大功業(yè)讓李治相形見絀,雖然他現(xiàn)在抓到權(quán)力,甚至修改了年號,但這僅是開始,他還遠遠沒有走出父親的影子。父皇的成就是那么容易超越的嗎?南征北戰(zhàn)、統(tǒng)一天下、降服諸夷,人稱“天可汗”。且不說李治有沒有這等雄才,這樣的際遇也是可望不可求的。既然武功難以指望,就先在文教方面下功夫。當年玄奘法師取經(jīng)歸來李世民撰《三藏法師圣教序》,三年前這篇文章又在長孫無忌、褚遂良主持下鐫刻石碑,立于大慈恩寺雁塔之側(cè)。李治便打算由此入手,于是親自醞釀一篇氣勢更宏大的碑文:
朕聞乾坤締構(gòu)之初,品物權(quán)輿之始,莫不載形后土,藉覆穹蒼;然則二曜輝天,靡測盈虛之象,四溟紀地,豈究波瀾之極?況乎法門沖寂,現(xiàn)生不滅之前,圣教牢籠,示有無形之外……有玄奘法師者,寔真如之冠冕也。器宇凝邃,若清風之肅長松;縟思繁蔚,如綺霞之輝迥漢。騰今照古之智,挺自生知;蘊寂懷真之誠,發(fā)乎髫齔。孤標一代,邁生遠以照前。迥秀千齡,架澄什而光后……
這篇碑文肯定了佛教的普度眾生,歌頌了文德皇后的仁愛,夸耀了大慈恩寺的雄偉,也贊揚了玄奘法師,說他的功德超越了竺道生、慧遠、佛圖澄、鳩摩羅什等前代高僧大德。法師得受洪恩十分歡喜,更幸皇家篤信、佛法昌盛,不但連夜寫好謝表,還率徒眾來到皇宮,親自遞表以示感激。李治謙虛禮遇,不過提出個要求——請玄奘法師為他啟蒙恩師薛婕妤落發(fā)授戒。
薛婕妤本是高祖李淵的婕妤,身在宮中將近四十年,不曾產(chǎn)下子女,按宮廷制度早應(yīng)出家,可造化弄人,長孫皇后臨終委托她當了李治的師傅。后來李治陰錯陽差當了皇太子,繼而又登基為帝,她也該功成身退了;但李治自幼喪母,對既是師傅又似娘親的薛婕妤格外依戀,雖賜予河?xùn)|夫人的封號,卻不許她離開,硬是在宮中創(chuàng)立了一座鶴林院,讓她帶發(fā)修行。時至今日李治順利掌權(quán),漸漸成長為一位自信的君王,連皇后、太子也都按自己的意愿換了,這才準許她正式出家。
在媚娘提議下,李治恭請玄奘大師為戒師,并另外邀請九位高僧大德為尊證,讓薛婕妤風風光光皈依佛門。顯慶元年二月十日,太仆寺安排十輛寶車、十輛樂車于長安城西北的景曜門,以法儀幢幡迎接;神圣悠揚的佛樂中,法師與九位高僧乘坐寶車緩緩行進,法相莊嚴、梵音悅耳,翩翩然似佛祖降臨。所過之處善男信女頂禮膜拜,這熱烈景象簡直可與祗園佛陀初入王舍城媲美!
正是春意盎然的時節(jié),皇宮禁院更是美不勝收。景物妍華,柳翠桃紅,松青霧碧,蘭蕙芬芳。李治早在鶴林院設(shè)好壇席,為法師準備好香米齋菜,又搭建帷帳供內(nèi)宮信徒瞻仰盛典。薛婕妤受具足戒,落發(fā)為比丘尼,賜法名為寶乘,還有五十多名宮婢也隨之出家。授戒法會共進行三日,每天散朝之后李治都來觀禮,并命畫工吳智敏繪制十位大德的畫像,留于寺中供奉。媚娘與眾嬪妃以及母親代國夫人、燕國夫人、城陽公主和靜縣主等更是連續(xù)三日在旁誦經(jīng)禮拜。
在安詳?shù)姆饦分型︽兼ヌ甓鹊膱鼍埃哪锊唤肫甬斈暝诟袠I(yè)寺那段痛苦的生活。雖然她出家的日子并不長,而且已過去快六年了,但那時的相思苦悶、困厄寂寥和絕望無助還縈繞在她心間,甚至?xí)r常浮現(xiàn)在噩夢中。多年的挫折令媚娘變得敏感,一番你死我活的宮廷爭斗更使她意識到要居安思危——究竟昔日的苦難是噩夢,還是今朝的繁華富貴只是場美夢?若是夢幻泡影,總有華筵盡散之日。求佛祖保佑,但愿今生此夢不醒……
不過浮想聯(lián)翩的卻不止媚娘一人。縷縷青絲飄然落下,薛婕妤衲衣在身、念珠在手,從此變成寶乘比丘。與高祖皇帝的其他嬪妃相比她落發(fā)出家晚了整整二十年,但享有的榮耀卻無人能及,親手教導(dǎo)出一個皇帝,拜了一位天下最有名的高僧為師,在皇宮禁院中創(chuàng)立了一座寺院,還培養(yǎng)出一個三十三歲便擔任門下省副長官的好侄兒,此刻她該心滿意足了吧?然而薛婕妤心中竟油然泛起強烈的失落感——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這幾年她雖帶發(fā)修行,心中何嘗不是日日縈掛著雉奴?想起小雉奴在文德皇后的喪禮上哭得死去活來,仿佛還是昨天的事。二十年彈指一揮間,現(xiàn)在她的小雉奴已長大,是個成熟的帝王,不再需要她的照顧,不需要了……
三日典禮完畢,謝過眾位法師辛勞,李治與媚娘雙雙向?qū)毘俗YR——自此不再稱師傅、婕妤,而稱大師。
寶乘心雖惆悵,還是合十還禮:“阿彌陀佛,貧尼沐皇家恩露,窺佛法之門,感念陛下與高祖、太宗三代洪恩,愿為我大唐社稷誠心祈福,朝朝暮暮?!?/p>
“難得大師發(fā)此宏愿。”李治也雙手合十,“朕決定,即日起鶴林院更名隆國寺,是為皇家道場,一應(yīng)香火乃至佛節(jié)法會開支皆由太府供給。今后朕若思念大師,便……”
話未說完卻被媚娘笑呵呵打斷:“陛下何其癡也。大師已是出家人,非我等俗類,豈能輕易涉足凡塵?再者大師辛勞半生,也該好好頤養(yǎng)天年。陛下切莫無故勞煩大師,可遣內(nèi)侍旬月問安,問寺內(nèi)所需時時供給,這才像天子禮佛的樣子?!泵哪镉兴蓱劇岳嘟?,利盡則散。我與王氏相爭時她之所以站在我這邊,說到底還是為了她侄兒。如今薛元超雖未當上宰相,但已是黃門侍郎,離宰相之位不過半步之遙,買賣既成人情也該散了。這個老婦了解我太多底細,焉知日后不會背著我跟雉奴算計些什么,不得不防啊!
李治不悟,笑而點頭:“還是媚娘想得周全?!?/p>
寶乘聞聽此言,心頭一陣發(fā)涼。
媚娘又拉著李治的臂腕道:“一連三日授法,大師必定勞乏了,陛下不要多擾。昨日德業(yè)寺法樂大師也來奏請,也想讓玄奘法師前往授戒,幾位大德還要前往德業(yè)寺,陛下應(yīng)該禮送才是。”
“對。大師好生安歇,過幾日朕派宦官來向您問安。”說罷李治便牽著媚娘的手去了,臨行前還回頭朝寶乘笑了笑——那是一抹沐浴在愛情中的年輕人的笑容,既親切卻又顯得對旁人毫不在意。
寶乘死死盯著二人的背影——不!并非雉奴不需要我,而是我在雉奴心目中的地位已被人取代。這個強勢的女人進入皇宮,不但奪取了正宮椒房,也奪取了雉奴對所有人的感情。王皇后的夫妻情被奪走、蕭淑妃的君妃情被破壞、先帝的父子情被褻瀆、文德皇后的母子情被淡忘、長孫無忌的甥舅情被踐踏、李忠的父子情被毀滅,連我與雉奴的師徒情誼也被這個女人隔斷了!這個女人唯我獨尊,為了獨占雉奴不惜用讒言、用陰謀、用殺戮!
一陣“咯咯”之聲打斷了思緒,寶乘這才發(fā)覺手中念珠竟被自己捏得作響。貪、嗔、癡謂之三毒,乃是佛門之戒,她連忙收攝心神,口誦佛經(jīng),但依舊難消業(yè)障。事到如今落發(fā)皈依,她自己一切都無所謂,而侄子元超呢?雖說侄兒已當上黃門侍郎,將來武媚會不會連元超與雉奴的友情也一并破壞掉?薛家的前途又會如何呢?
二.甥舅再會
玄奘法師皇宮授戒之事傳遍京城,德業(yè)寺也恭請法師授戒。
所謂德業(yè)寺其實就是感業(yè)寺,因媚娘當上皇后,不愿世人再議論往事,于是請求李治將感業(yè)寺改名,以絕眾人之口。不過媚娘與寺中幾位大師關(guān)系還不錯,三年前小公主暴卒,她便將女兒安葬于德業(yè)寺中,期望這條苦命的小靈魂能在佛祖超度下獲得安寧。此番玄奘法師蒞臨,闔寺上下精心準備,雖比不上皇宮的排場,倒也十分隆重,于是法師又在此為許多先朝宮婢授戒,法會持續(xù)數(shù)日。
所有法事結(jié)束,御制的大慈恩寺碑文也鐫刻完畢,為了感謝法師為皇家的辛勞,李治決定親臨大慈恩寺立碑;媚娘自幼隨母親誦佛,又曾出家為尼,當然自詡是虔誠信徒,執(zhí)意要同去,李治也未拒絕。于是皇帝、皇后的車駕鹵簿同時行進在朱雀大街上,太常設(shè)九部樂、五色旗仗,長安、萬年兩縣令騎馬開道;指南車、白鷺車、四望車、辟惡車,寶駒金轡光華奪目;飛龍旗、玉馬旗、角獸旗、金牛旗,遮天蔽日葳蕤斑斕;驍果、虞候威風凜凜,宮婢、女史婀娜婷婷;長刀大槊鋒芒閃耀,華蓋傘扇浮翠流丹;紫燕而共羅轡,纖離以并鸞鈴,異彩紛呈、妙樂聲聲、警蹕傳鼓、金鉞竦峙;長安百姓夾道爭睹,真是盛況空前。
媚娘這是第一次乘坐皇后的金根車出行,難抑喜悅興致,竟然叫宦官掀去車簾,向圍觀的百姓微笑揮手——霎時間,所有人都把那些街談巷議的宮闈秘聞拋諸腦后了,大家都被這位新皇后的魅力傾倒。她美麗端莊,猶如雍容華貴的牡丹;卻又平易近人,恰似嬌艷俏麗的玫瑰,渾身上下散發(fā)著親和感。而熱衷外事、愛出風頭、喜歡親近臣民這幾點更是以往那些深居宮中的皇后所不能比擬的!
大慈恩寺位于長安西南晉昌坊,南鄰曲江池,乃是在北魏凈覺寺遺址上仿照祗園精舍擴建而成,占據(jù)半坊之地。寺內(nèi)重樓復(fù)殿,云閣洞房,共有十余院落,房舍一千八百九十七間,皆以梓桂櫲樟等香木筑成,伴以朱玉金翠、秀木奇石,瑰麗繁華五彩繽紛;建寺之初便有僧眾三百人,這幾年更有增加,此外還有許多外地來的高僧,如簡州福聚寺靖邁法師、幽州昭仁寺慧立法師、洛州天宮寺玄則法師等五十余名大德同奉神居,協(xié)助譯經(jīng)。
大駕降臨之際玄奘法師身穿先帝所賜的摩云袈裟,率領(lǐng)闔寺僧眾出門迎接。于志寧、來濟、韓瑗、李義府、杜正倫五相,御史大夫崔義玄、黃門侍郎薛元超、中書侍郎李友益,給事中劉仁軌、源直心、許圉師,中書舍人李安期、董思恭、孫處約,尚書左丞長孫祥、尚書右丞劉燕客,以及閻立本、辛茂將、許敬宗、高履行、唐臨、段寶玄等朝廷重臣無不到場。釋門更是來了不少大德,如普光寺棲玄長老、大總持寺普應(yīng)法師、弘福寺懷仁法師、豐德寺道宣法師、德業(yè)寺蕭氏三尼,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便是太尉長孫無忌!
深居簡出的長孫無忌來這里不是偶然,而是作為李治欽點的送碑使者前來。對于外甥這個決定,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先帝撰的碑是我和褚遂良主張要立的,如今你又讓我立你寫的碑,這是什么用意?難道是想羞辱我?
可是有圣旨在,長孫無忌又不好違抗,還是硬著頭皮來了。一片“萬歲”聲中李治緩緩下車,只是向眾人擺擺手以示免禮,便忙不迭走到無忌身邊:“舅父,近來身體可好?”
“蒙陛下掛念,老臣一切安好?!钡聦嵅⒉凰扑f的那般。或許權(quán)力這種東西真的能使人保持青春,無忌喪失權(quán)力不過兩個月,竟頗顯老態(tài),兩鬢幾乎全白了,臉龐也消瘦許多,額頭上添了兩道深深的皺紋,連聲音都越發(fā)顯得低沉。
“朕沒記錯的話,您今年已六十有三……多保重身體啊?!崩钪尾幻庥幸唤z動容——當年四哥李泰聲勢無儔,他本無希望入主東宮,是這個舅舅將他推上太子之位,又扶他坐上皇帝寶座。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
無忌再度抱拳施禮:“謝陛下關(guān)照?!背诉@種客套話,他還能說什么呢?舅甥鬧到這地步,說到底還是怪他自己黨同伐異、以臣凌君所致。時至今日他才算明白,自己錯看了外甥,雉奴遠不似他想象的那么軟弱,更不似他想象的那么單純!
李治的惻隱也只不過是一瞬,繼而輕輕嘆了口氣——已經(jīng)毀滅的東西是沒辦法彌補的,誰叫這天下只能是一人之天下?兆庶之所瞻仰,萬眾之所歸往。既然身為帝王,想要掌握乾坤有一番作為,就免不得割舍某些東西。如今心愿得償,又有何怨?
想至此李治端起人君的姿態(tài),詢問:“聽聞您修纂的《五代史志》已大體成書,何日呈給朕看看呀?”
《五代史志》是根據(jù)貞觀年間所修的梁、陳、齊、周、隋五朝的史書編纂而成(今已無單行本,匯入二十四史中的《隋書》),是令狐德棻、李延壽、于志寧、李淳風等人共同編纂,長孫無忌不過是領(lǐng)個總編的銜。聽外甥如此詢問,無忌哭笑不得,明知這是沒話找話,卻只得認真答復(fù):“禮儀、律歷、食貨、天文等志皆已完成,唯經(jīng)籍志遷延多年。皆因自晉至隋,三百余載戰(zhàn)亂不息,珍貴典籍多有毀損,雖存書名難覓其蹤。臣等也只能勉力為之,書成之日臣必叫令狐侍郎立刻進呈陛下御覽?!?/p>
李治卻沒理睬一旁的令狐德棻,滿臉疑惑道:“何勞令狐侍郎?舅父既總監(jiān)此事,何不親自呈給朕?”
無忌眼前一亮——這話什么意思?讓我重回朝堂?莫非他還想倚重我?
李治卻不是這個意思,只道:“三百年天下動蕩,梁陳齊周盡歸塵土,隋朝兩代而亡,多少墳典書籍毀于兵燹?可知天下貴在太平。朕最愛惜書籍,魏文帝曾言,‘文章者,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如今雖非大同,卻還算文教昌明、四海穩(wěn)固,還要勞舅父您多費心,幫朕修幾部大典。這可是利濟于今、功垂于后的好事?!?/p>
無忌方現(xiàn)明亮的雙眸又漸漸黯淡了——編書是什么要緊事?這不是原諒重用,而是微不足道的施舍!外甥不過是為了保全面子,讓他回朝堂充個數(shù),做一件鮮亮而無用的裝飾。可事到如今還有選擇嗎?無忌本來已動辭官之念,但思來想去終覺不妥。一者親族子侄甚多,尚托庇于他,總不能前人撒土迷后人眼;再者高陽公主案結(jié)仇甚眾,他身在京中旁人還有點兒顧忌,一旦放手而去別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禍事必不遠矣。況且李義府、許敬宗皆非善類,他們也等著落井下石呢!如今想進不能進,想退也退不得,無奈之下無忌只得違心答應(yīng):“臣蒙陛下器重,喜不自勝,何敢言辛苦?必竭盡所能?!?/p>
“好?!崩钪螡M意地點點頭,“有您這句話,朕就放心了。朕看您最近清瘦許多,也要保重好身體?!闭f罷在法師引領(lǐng)下進寺去了。
“謝……陛下……”無忌喃喃地咕噥一句,心中甚是惆悵。雖說自古天子無過,皆臣失道,但是二十多年對外甥的疼愛就換來這么個結(jié)果嗎?無忌又悲、又悔、又嘆。
正嗟怨間,卻見武媚娘在宦官拱衛(wèi)下款款而來,無忌悲意盡去、怒氣上涌——悔不該當初誤聽柳奭之言,讓這個狠毒婦人混入后宮,如今鳩占鵲巢、入主椒房,玷污兩代君王英名;最近又借貶謫兄弟之事大做文章,說什么防備外戚,這不是明擺著指桑罵槐叫我難堪么?我卻還得向她施禮,可惱!但事已至此又礙于禮法,只得苦苦隱忍,于是勉強作揖道:“老臣參見娘娘……”
媚娘嫣然一笑:“太尉可還安好?”
或許媚娘并無惡意,只想表現(xiàn)勝利者的大度??稍跓o忌看來這句問候并無誠意,笑容中也飽含著嘲諷。對李治他還殘存幾分愧疚和親情,可對這個女人他實在沒一絲好感,甚至他覺得自己與外甥的權(quán)力之爭都被這個女人利用了。無忌越想越氣,收起恭敬之態(tài),傲然挺胸道:“錯蒙娘娘惦念,老臣還吃得下、睡得安?!?/p>
“哦?”媚娘本就不是省油的燈,見他還這般強硬,霎時間種種舊恨涌上心頭——當初我與雉奴親訪太尉府,贈十車珍寶,封你幼子高官,你置若罔聞不理不睬;我娘親年逾七旬,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你絲毫不憫。直至今日你還這么囂張,以為我武媚娘好欺負嗎?
她心中憤恨至極,卻越發(fā)笑得溫婉:“記得太尉最愛與親朋下屬飲酒聚會,近來可還有此雅興?”
昔日門庭若市的太尉府,現(xiàn)在幾乎門可羅雀,饒是如此王德儉、侯善業(yè)之輩還時常派人窺伺,哪敢有什么聚會?長孫無忌畢竟是三朝元老,即便失了權(quán)柄也還是皇帝舅舅,無論大家背后怎么議論,見了面仍需恭維三分,哪受得了如此奚落?當即反唇:“此乃老夫家事,不勞娘娘費心。我還想提醒您一句,如今您是中宮之主、萬金之軀,似今日這般拋頭露面成何體統(tǒng)?當深居宮中、靜恭自思,才像個名門望族大家閨秀。”
“哼!”媚娘見他到如今仍不忘嘲諷自己非名門之女,不禁一陣冷笑,“妾身之事也不勞太尉費心?!?/p>
“那便最好?!睙o忌更向前一步,“既然如此老夫謹守臣節(jié),也請娘娘穩(wěn)居深宮,可好?”
“你……”
“娘娘好自為之。”
“彼此彼此……”媚娘頭也不回地去了。
太常卿高履行就站在一旁。他雖是無忌的表弟,但無忌幼孤,賴他父高士廉撫養(yǎng),因而兩人如親手足;眼見媚娘與無忌交惡,他也極是不忿,湊過來牢騷道:“這女人忒猖狂,難道咱任由她作踐?李義府、王德儉他們沐猴冠帶,前日因為一點兒公文上的小事,崔義玄那老兒竟當面折辱我,這口氣如何能咽?再這樣下去朝廷必壞,咱們不如……”話未說完又覺有人拍他后背,回頭觀瞧,是無忌的族侄長孫祥。
輩分雖是族侄,其實也年逾五旬了;尚書左丞雖不及宰相,卻也是正四品尚書省要職,御史臺監(jiān)察百官,而尚書丞反有監(jiān)察御史臺之權(quán),屬于實權(quán)派人物。長孫祥沒說話,擺了擺手,示意他們莫再議論——小心隔墻有耳!
高履行會意,立刻閉嘴。昔日威震朝野的關(guān)隴權(quán)門竟然落到這步委屈境地,豈會甘心就范?三人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三.防微杜漸
慈恩寺雁塔乃永徽三年所建,當時玄奘為了安置西域所請經(jīng)籍、法寶,避免水火侵害,決定在寺院端門以南修建浮屠。最開始的計劃是仿照毗羅國大覺塔(菩提伽耶)樣式,以石料砌成三十丈高塔,因塔之基座呈雁翼形狀,故而稱雁塔。但通籌下來耗費人力物力巨大,于是由朝廷出錢,改以磚石為料,修成五層浮屠,仍保留雁塔之名;塔內(nèi)藏玄奘自西域攜回的經(jīng)卷六百余部、如來肉身舍利一百五十粒,還有金銀佛像等物。三年前豎的兩塊《圣教序》碑就分列塔的兩側(cè),乃李世民所撰,褚遂良執(zhí)筆。
皇帝親書的碑文,自比臣子代勞更加珍貴。為此玄奘法師在雁塔前特意建造碑亭,復(fù)拱重檐,云楣綺棟,越發(fā)顯得非同凡品——并非佛門之人勢利眼,畢竟時移世易,現(xiàn)在是李治的天下。他的書法造詣雖不能與褚遂良相比,但也頗為可觀,楷隸草行都還不錯,更兼帝王之氣壓人一頭。三塊碑同立,說好聽點是交相輝映,說不好聽點是頗有些分庭抗禮的感覺,似乎也暴露了李治挑戰(zhàn)父皇功業(yè)的決心。
玄奘法師率眾弟子再度叩拜:“伏惟皇帝陛下,智周萬物,仁及三界,文明天縱,圣而多能。老衲言行無取,猥預(yù)淄徒,屢蒙恩顧,每謂多幸。今又得陛下親筆賜寶,此鄙寺之幸、沙門之幸?!?/p>
李治卻道:“沙門祈福,佑我皇家;況大師乘危遠邁、杖策孤征,取回真經(jīng)以度蒼生,朕理應(yīng)褒獎。今日豐碑立成,亦佛門大幸,朕愿齋僧兩千人,以為慶賀?!?/p>
玄奘越發(fā)受寵若驚,群臣也紛紛美言。但杜正倫、許圉師等少數(shù)幾人卻愁眉不展,心下暗暗盤算——連番佛事開銷甚大,圣上買這個面子花錢也太多了吧!
因有許多外臣在場,媚娘不便相隨,入寺后自作一路,便游各處佛堂,一來禮佛燒香,二來散步觀覽,身邊不過幾個宦官、婢女以及幾位前來逢迎的女尼相伴;待御碑立成,也逛得差不多,玄奘恭請帝后至方丈歇息,自與太府、光祿二寺商議齋奉,其他臣子各行其是。
媚娘第一次來到慈恩寺,只覺雕飾華麗、處處精美,莫說比德業(yè)寺強之甚多,媲美皇宮亦不遜色。她緩步踱于方丈之中,見墻上掛有一副卷軸,字跡甚是瀟灑,不覺隨之吟誦:
停軒觀福殿,游目眺皇畿。
法輪含日轉(zhuǎn),花蓋接云飛。
翠煙香綺閣,丹霞光寶衣。
幡虹遙合彩,定水迥分暉。
蕭然登十地,自得會三歸。
“又是褚遂良手筆?”媚娘也曾苦練書法,臨過名家名帖。
李治欣然點頭:“字是他的字,詩卻是朕作的,還是慈恩寺方落成時所作……”話說一半轉(zhuǎn)而感嘆,“當年褚遂良輔佐朕還算盡心,不想后來卻生變故。”
媚娘見他有懷念之意,大不以為然:“臣雖有功,亦不可欺君。若不加罪,何以絕效尤?再者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過是常理,陛下貶其至潭州,到底還是都督之職。昔先帝踐祚,大逐高祖皇帝寵臣,裴寂死于蠻荒,劉義節(jié)廢為庶人,就連……”就連她父親武士彠何嘗不是至死未能回長安?想起往事媚娘不平,她實是對李世民存有憤怨,一怨其薄待高祖舊臣,致她武家失勢、父親早亡;二怨其無情慢待,叫她苦守寒宮十余年,還當了一年尼姑。因此對于李治想超越父皇的心態(tài),她也樂觀其成。
李治未及說什么,侍立在院里的宦官王伏勝進來稟道:“李侍郎有事奏報?!蓖醴鼊僖欢缺慌扇ナ谭罾钪遥缃駯|宮易主,李弘年紀還小,自有別的宦官陪伴,他便回到李治身邊。
寺院不比皇宮,講不得許多規(guī)矩,李治揮揮袖,示意讓他進來。媚娘忙退入側(cè)室——無論她和李治怎么好,私下參與多少事,畢竟有朝廷制度限制,沒有在旁傾聽君臣議政的道理。
李義府趨步見駕,未開口先堆笑:“陛下辛勞了。”
“嗯?!崩钪坞S口答應(yīng),“有何要緊事?”他心里清楚,若沒急事李義府不會這時候來擾。
“方才收到快馬奏報,矩州(今貴州貴陽)有個叫謝無靈的蠻子鬧點兒事,臣不敢隱瞞。”
李治心里明白,所謂“鬧點兒事”其實就是造反,因而很不悅:“朕親執(zhí)權(quán)柄才幾個月就有人造反,還在這喜慶日子,真晦氣。”
李義府卻替他開脫道:“先帝在位二十三年,謀反的事大大小小幾十宗,也未見得有礙圣明。天下之大,黎庶之多,總有些天生反骨的惡徒,莫說須眉男子,前幾年不是還有個叫陳碩貞的女子造反稱帝嗎?不過數(shù)月崔義玄便將其平了。矩州這個姓謝的更不濟,只是獠洞首領(lǐng),未通教化之徒,哪知天高地厚?臣敢斷言,不出一月必剿滅?!弊运Q身宰輔,于志寧、韓瑗等都懾于他是寵臣,凡事讓他三分,中書決策多出其謀。矩州的亂子一出,他都沒與其他宰相商量便以中書名義下令,派臨近的黔州刺史李子和率軍平叛;這會兒巴巴跑來不過是知會皇帝一聲,免得有人說他欺上瞞下。
“即便如此,有人作亂終歸不是好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有責任……也是你們這些當宰相的不夠用心,地方上所派非人?!?/p>
李義府不敢否認皇帝的話,赧然一笑道:“臣確有失察之處,請陛下放寬心,莫因此壞了興致。況且……”他朝方丈之外輕輕撇了撇嘴。
李治順著那方向瞧去,見舅父遠遠站在門廊之下,正和玄奘的弟子窺基和尚說話,神色比方才自如許多,臉上隱隱有笑意——這位窺基和尚俗家復(fù)姓尉遲,乃是名將尉遲恭的侄子。
李義府往李治身前湊了兩步,壓低聲音道:“矩州之叛不過癬疥之疾,陛下以此為慮,只怕被太尉等人小覷。倘若小題大做弄得人心惶惶,更恐不逞之徒趁亂結(jié)謀?!?/p>
“應(yīng)該不會吧?”話雖如此,李治還是不禁蹙眉。
“太尉乃國之元舅,凌煙閣第一功臣,又受先帝顧命、位居三公之首,身居相位二十余載,親族故吏遍及天下。固然他老人家是社稷之臣,不致為禍,但恐小人從中挑撥,以壞皇家親情。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此亦不可不防?!崩盍x府這話甚是險惡,表面對無忌尚有回護,只恐小人挑撥;但他強調(diào)無忌的官職和地位,實是暗示其威脅——這也難怪,李義府為李治奪權(quán)出謀劃策,早已和長孫無忌結(jié)仇,唯恐死灰復(fù)燃。
李治上下打量他,沉默片刻忽而轉(zhuǎn)換話題:“聽說你最近發(fā)財了,打算擴建府???還有你兒李洽上月娶妻,聘禮闊綽得很呀!”
李義府心里有鬼,卻兀自微笑遮掩:“臣能有今日之富貴,上耀祖宗、下蔭子孫,皆是陛下恩賜?!?/p>
“恩賜?僅僅是朕的恩賜么?”
李義府臉上的笑容倏然不見,登時直挺挺跪倒在地:“臣有罪!臣一時糊涂吃了賄賂,錯放幾個縣丞,還在省中安排幾個親信當主事。得了幾百緡錢,還有幾箱錦緞,臣這就統(tǒng)統(tǒng)上繳,不足的變賣家資也一定補上,望陛下開恩!”不等皇帝細問他就老實交代了——這便是李義府狡猾之處。他輔佐李治于東宮,在廢王立武之事上大力迎合,深受信任,即便撈點兒錢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至于動搖地位;但若拒不承認被點破就會給皇帝留下欺瞞的印象,一旦失寵前程就不妙了。再說自己開口交代,總能把毛病說小些,幾百緡錢、幾箱錦緞,到底多少他沒細講,估計皇帝也沒興趣一一細問。
李治聽說放的都是八九品小官,果然沒有大動肝火,卻不免訓(xùn)斥一番:“你真不給朕做臉!堂堂宰相納賄賣官,此事若傳揚出去或被御史劾奏,莫說你沒面子,連朕都沒意思!”
“臣有罪,臣知錯了……”李義府連連叩首,心里卻松口氣——看來受賄之事少有人知,必是近臣在皇上耳邊嚼舌根,這耳報神會是誰呢?
“哼!”李治白了他一眼,“罪不罪的錢已經(jīng)收了,朕還能叫你吐出來?你不害臊,朕還得顧顏面呢。暫且饒你一遭,若有下次嚴懲不貸!今后吏部選官之事不用你管,由吏部侍郎劉祥道負責?!边@就算過去了——李義府好歹是他親手提拔的第一個宰相,若鬧得罷官獲罪豈不是自打自臉?李治必定要回護,摘掉他選官的權(quán)力就夠了。
“謝陛下開恩,臣再也不敢了?!崩盍x府一臉誠心悔過之態(tài)。
李治臉色稍顯緩和,似是教訓(xùn),又似延續(xù)方才中斷的話題:“你牢牢記住,富貴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實心任事有益社稷才能保得長久富貴,若一味取巧終有黔驢技窮之日,好好干自己的事,莫要整天蠅營狗茍。朕的意思你明白嗎?”這番話明顯是恫嚇,該把心思放在政務(wù)上,不要妄想打擊無忌以邀寵,若再行為不端我先辦了你!
“明白明白……”李義府自然滿口應(yīng)承,又賭咒發(fā)誓一番,這才辭駕而去,心里卻暗暗思量——究竟誰告了我的狀?眼下能跟皇帝說點兒私話的也沒幾人。韓瑗、來濟、于志寧未被降罪已屬難得,絕不敢多言;李除了軍務(wù)一概不問,從不管閑七雜八的事;薛元超跟我是朋友,不會賣我;許敬宗這老家伙精明得很,我一直當老前輩那么恭維,也不至于害我。既然這些人都不可能……必是杜正倫那老兒!
李義府前腳剛走,媚娘便自內(nèi)室而出:“其實他的話也有道理。”
“你都聽見了?”
“嗯。”媚娘一直在等機會進言,這會兒見正是時候,緩緩坐到李治身邊,“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萬不能掉以輕心?!?/p>
對媚娘,李治就沒什么可避諱的了:“朕何曾不留心?不過也不便逼人過甚。過去的事就算了吧,只要無忌不圖謀復(fù)起,朕也沒必要揪住不放?!?/p>
媚娘滿心皆是方才寺門外那場不快,哪里肯依?不忿道:“當初他何等囂張跋扈,大權(quán)盡在其手,又勾連宮闈,哪將你視為皇帝?”
“朕以德報怨,求個寬仁之名?!?/p>
以德報怨可不是武媚娘的人生信條,她奉行的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她輕輕拉住李治的手,滿臉急切道:“仁義不可加之以豺狼,他當初行事兇惡至極,何曾留有余地?你實在太善心。需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p>
李治卻嘻嘻一笑:“如今除了你,誰敢往朕身上騎?昨兒……”
“去!”媚娘臉一紅,丟開他手,“提這個作甚?”
“好歹他是朕的親舅舅,外甥逼舅好看么?老君曾言‘治大國若烹小鮮’,百姓人家也有息事寧人之理,和和氣氣,持盈保泰,日子一長舅舅在朝中那些勢力就慢慢消解了。朕現(xiàn)在求的是個‘穩(wěn)’字,若整天斗來斗去,還做得成什么?!?/p>
“你只知自己之事,焉知他背后不曾謀劃什么?他還跟那個和尚嘀嘀咕咕呢!”說著媚娘朝外瞥去,卻已不見長孫無忌,只窺基一人在廊邊。
李治見她糾纏此事,緩緩起身,點手喚過侍立門外的王伏勝:“你去問問窺基和尚,方才太尉與他說些什么?”
王伏勝辦事很麻利,不一會兒就跑回來,回稟道:“太尉是詢問尉遲老將軍身體如何。他聽聞老將軍近來在招養(yǎng)方士煉丹,所以囑咐窺基大師,若得空去勸勸老將軍,不要服丹。還說先帝當年的風疾并不重,皆因服丹所害,崔敦禮的病八成也是壞在這上面?!?/p>
李治揮袖屏退宦官,轉(zhuǎn)而笑道:“不似你想的那般吧?他關(guān)心的不過是昔日老友,尉遲恭致仕在家十多年,他們之間能有什么陰謀?聊聊病情而已?!?/p>
“病情?”媚娘冷笑道,“我看他心里有病,無端提先帝服丹之事做什么?定是對陛下不滿。試想先帝若非服丹早亡,咱倆的事有個一差二錯泄露出去,陛下還坐得上龍位嗎?還有,若不是崔敦禮抱病在身,他缺了條臂膀,廢立之事只怕仍有變數(shù)。他明明是憾、是怨、是恨!”
李治背著手溜達起來,時而點頭時而蹙眉,似是猶疑不定,過了好半天才定住腳步,埋怨道:“不過是幾句牢騷話,偏偏你們女人家心眼小,疑人偷斧!”
“我疑人偷斧?”媚娘杏眼微垂,氣若游絲般嘆了口氣,“唉……不是我疑人偷斧,是我這些年吃的苦實在太多。當初因為咱倆那點兒私情,你知道我在先帝之側(cè)天天提心吊膽是什么感覺嗎?后來就因為在感業(yè)寺見你一面,多少人罵我恨我,甚至為了保全皇家臉面想除掉我!回到宮里也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哪天無忌、柳奭他們又把我逐出去!再說現(xiàn)在咱們有弘兒、賢兒,我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孩子想。經(jīng)歷那么多,你叫我如何不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說著眼中已隱隱有淚光。
“這是何必呢?”李治見她傷悲,又趕忙過來賠笑臉,喬模喬樣作揖道,“有雉奴在,娘娘何憂?有雉奴愛,娘娘何求?”
媚娘被他這副滑稽模樣逗得破涕為笑:“虧你是皇帝,沒正形!”
“你放心吧。”李治一屁股坐到她身邊,“朕好歹當了六年皇帝,什么陣仗沒見過?就算天塌地陷,只要我在,你又有何可懼?”
媚娘強笑著點點頭,心下卻不敢茍同——靠別人終非長遠之計,天底下真正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李治見她又露笑意,便也坦然了,轉(zhuǎn)而道:“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只要無空可鉆,他們就是想惹事也沒個由頭,所以朕現(xiàn)在操心的是政務(wù),還有西北軍情。程知節(jié)征討賀魯,這可是朕親政以來第一戰(zhàn),必須來個開門紅,朝里改革也要推行開。李義府這家伙辦事有聲有色,可受賄賣官也搞得風風火火,叫朕如何放心?杜正倫倒是人品端正,卻又太中規(guī)中矩,似今日禮佛賜碑,他就不以為然。既要利國利民,又要和朕同心同德。挑個宰相不容易??!”
這無疑又觸動了媚娘籌思已久之事,她沉默片刻,低聲軟語道:“前番立功之人除李義府外還有許多,怎么不考慮考慮,再提拔一位宰相?”后宮之人不得干政,即便皇后也無特權(quán)。議論長孫無忌還算發(fā)牢騷,畢竟她曾受無忌欺壓,可提議宰相人選卻是明顯越界。媚娘雖沒少幫李治出主意,但公然干預(yù)人事還是頭一遭,話說得挺委婉。
李治倒也不以為意,只是悻悻道:“朕何嘗不曾考慮他們?只怪他們自己不爭氣。先說那個崔義玄,倚老賣老目中無人,莫說御史臺的下屬,連位列宰輔之人他都隨口便罵,難怪他開國時就立過戰(zhàn)功,卻到今日才升到三品,這等性情豈能不結(jié)怨?再者他都七十多歲了,你說合適嗎?朕已想好,干脆在長安臨近尋個州,讓他清清靜靜養(yǎng)老去吧。袁公瑜人品倒還可以,但入仕以來一直任監(jiān)察官員,為政之才不足,實在難當大任,先把他轉(zhuǎn)到中書、門下,歷練幾年再說。至于那個王德儉,平日嬉笑怒罵毫無威嚴,脖子上還長著個大肉瘤,成天歪著腦袋,難道我大唐無人可用,非找個這副尊容的當宰相么?”
媚娘不禁掩口而笑,膽子也漸漸放開了:“我沒說他們,其實有個很合適的人日日都在武德殿中。”
李治當然明白她說的是誰,卻搖頭苦笑——論資歷許敬宗是秦府十八學(xué)士之一,眼下滿朝文武除了李、程知節(jié),誰資格比他更老?論才智更沒的說,學(xué)識淵博、智謀深遠,更能寫一手好文章,相貌也很端莊,惜乎此人名聲不佳!
隋末江都宮變,許敬宗向叛軍首領(lǐng)宇文化及舞拜求生,名譽就很不好,偏偏他破罐破摔,官場沉浮大半生,鬧出的丑聞足有一大車。頭一次是在文德皇后的葬禮上開玩笑,險些叫李世民宰了,貶至地方多年,直至貞觀后期才爬回來;第二次是他貪圖財貨將女兒賣與獠人酋長為妻,又被趕出長安好幾年。哪怕廢王立武的關(guān)鍵時刻,他都沒忘了出洋相——許敬宗輕薄才子出身,風流心性始終不改,家中頗有幾位年輕美貌的侍妾??伤惨话涯昙o,貪多嚼不爛,天長日久便有人來“幫忙”。他兒子許昂也是風流好色之徒,暗中與父親侍妾勾搭成奸,不慎露了馬腳。許敬宗暴怒不已,竟不顧家丑外揚,跑到大理寺狀告自己兒子不孝,誰勸也不聽,最終將許昂流放嶺南。此事一出轟動朝野,成了天大的笑話。
媚娘也清楚這些丑事,但許敬宗是廢王立武出力最多之人,無論出于回報還是出于扶持羽翼的需要都不能舍棄。她見李治不肯,戲謔道:“莫非您還記恨他在太后喪禮上講笑話之事?”
“那倒不是……許敬宗雖是難得的人才,但若用之恐為天下君子所笑。別的且不論,就說流放許昂這件事吧,其實你我說穿了還不是子通父妾?他許某人倒好,一邊幫我廢立皇后,一邊又大義凜然狀告兒子亂倫,你說這叫什么事兒啊?”
媚娘又忍俊不止,卻馬上扮作一臉正經(jīng):“陛下不是已頒下詔書了嗎?臣妾名正言順,可是先帝賜予陛下的?!?/p>
李治苦笑道:“話雖如此,那又瞞得了誰?青竹汗畢,無可抵賴。只怕你我注定要被人私底下罵作無恥之人嘍!”說著伸手欲摸她鬢發(fā)。
“別鬧,這可是佛門凈地?!泵哪镙p輕避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說正經(jīng)的,許敬宗即便德行有虧,辦事還是很得力的,我倒覺得他可以一用?!?/p>
李治瞧她不解風情,把手縮了回來,蹙眉道:“朕讓他待詔武德殿,其實已是重用?!彼M不知媚娘藏著私心?不過那也無傷大雅,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他不想挑起矛盾。已有一個李義府,許敬宗更是智謀深沉之人,身為南方士人被無忌等人壓制已久,此人一旦上臺能不與關(guān)隴之人掐起來嗎?那便與和解的意圖背道而馳——問題其實又繞回來了,李治欲含糊了事,媚娘卻不愿養(yǎng)虎遺患。
媚娘仍振振有詞:“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再說他在弘兒當太子的事上也出過力,怎可以薄待?今有功不賞,將來誰還甘心為陛下效力?吳起殺妻求將,陳平盜嫂受金,不也是難得的名臣么?魏徵一生五易其主,終成亢直之臣,可見在君不在臣,若非大智之主,焉能駕馭特立獨行的奇才?”
翻來覆去說了一堆,李治卻只淡淡地道:“朕再考慮一下,此事你就別費心了。”
媚娘見他已有不耐煩之意,馬上閉口——凡事欲速則不達,男人最煩的就是女人在耳邊嘮嘮叨叨,何況李治現(xiàn)在已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男人。即便她與這個男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也不敢隨便觸犯。她現(xiàn)在的一切說穿了都是李治賜予的,如果被厭煩,即便外面都是幫她的宰相又有何用?呵護好夫妻之情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外朝那些事,她心里有數(shù),樹欲靜而風不止,早晚雉奴會想到她的話,順從她的意思……
兩人對坐一時無語,媚娘低頭擺弄著裙帶,過了好一陣子才忽然打破沉默:“近日臣妾總覺腰背酸痛,又吃不下東西,好像又懷上了。”
“真的?!”李治眼睛一亮,把方才的不悅都拋到九霄云外。
媚娘嫣然一笑:“雖不確然,但覺得有幾分像……”
“好!好!”李治樂不可支,一把攬她入懷。
媚娘又將他輕輕推開,嗔怪道:“這里是佛門凈地,阿彌陀佛。”
李治哪管這許多,一臉憧憬道:“你再給朕生個兒子?!?/p>
“你怎知一定是兒子?咱們已有兩個,我倒希望是女兒。”媚娘不禁想起兩年前夭亡的小公主,要是女兒還活著該多好。
“朕偏就知道!剛剛改元為顯慶,若再生兒子,朕就給他起名叫李顯!”李治難耐喜悅,哪還管什么佛門凈地阿彌陀佛,竟在媚娘唇上重重吻了一口……
四.龍袍虱竄
經(jīng)御醫(yī)診脈,媚娘確實懷孕了,李治又是好一陣興奮,宮廷上下卻隨之緊張起來。無論媚娘以前生過幾個,都是以昭儀身份,如今她是正宮皇后,豈可同日而語?太醫(yī)、尚藥天天圍著,宦官宮女更是比平日留心百倍,稍微咳嗽一下就又是捶背又是摸脈!
媚娘本人倒不甚掛心,經(jīng)歷過三次生育,也不再為此大驚小怪;沒兩天她就覺得煩了,不僅揮退多余的宮人,還向李治提議,要舉行一次親蠶禮——皇家祭祀繁多,祭天、祭祖、祭社稷乃至日月星辰各種神靈,按規(guī)模不同又分大祀、中祀、小祀。這所有祭祀中皇后主祭的只一項,就是親蠶禮。據(jù)《周禮》記載,天子親耕以供粢盛,皇后親蠶以供祭服。天子是天下男子之表率,親耕以勸農(nóng);皇后則為天下女子之表率,也必須親蠶以勸桑。故而親蠶是皇家祭祀中的重要大典,儀式很隆重,在季春三月舉行;但這項祭祀也格外繁瑣,要到北郊搭行帳、采桑臺,經(jīng)過齋戒、祭神、饋享、采桑等多個步驟,勞師動眾辛苦數(shù)日,所以極少進行。大唐自貞觀九年長孫皇后躬行親蠶之后,整整二十年再未舉行過;其間李治也覺得不合道理,曾于永徽三年命王皇后搞一次,但一則王皇后嫌麻煩,二則那會兒正與媚娘鬧得不可開交,竟不予理睬,李治也懶得與其糾纏,最終不了了之。
這次媚娘主動要求親蠶,李治自然高興,但考慮到她有孕在身,還是勸她不要搞了,等明年再說。媚娘卻再三堅持:王皇后在位六年未曾親蠶,她若能在當上皇后的第一個春天就躬行祭祀,可以證明她比王氏更勤勞知禮、盡職盡責,取而代之是理所應(yīng)當;再者親蠶之時內(nèi)外命婦、三公夫人都要參加,媚娘想借此機會展示風采,并對長孫無忌施以回敬——你不是說皇后拋頭露面有違禮法么?那我便搞個符合禮法的祭祀給你瞧瞧,還要叫你夫人也來參加!
李治經(jīng)不起她反復(fù)央求,最終還是應(yīng)允,責令禮部、太常寺準備一切事物。自上次大慈恩寺賜碑歸來,朝中漸有非議,乃因李氏自詡太上老君李耳之后,而佛教是從西域傳來,道家地位本在佛教之上,如此舉國崇佛,豈不是本末倒置?李治也覺得不妥,又考慮到只追念母后、不祭奠父皇也有些說不過去,于是將當年他當晉王時的王府舍與玄門,修一座昊天觀,當作為父皇追福的道場。
不過李治內(nèi)心深處是否真的很懷念父皇,實在令人懷疑。也就在開建昊天觀的同時,他又宣布改革郊廟制度,將原先的祭祀樂章全部廢止,命許敬宗、李義府、郭瑜等人編新的典禮樂章。沒過幾日矩州叛亂首領(lǐng)謝無靈的人頭也被快馬送到長安……
“天威所至,無不披靡;僻鄙群丑,敢不授首?賀喜陛下,除去國賊。”不出一月叛亂平定,李義府果真言中,不禁面有得色。
李治也是心情大好,一邊聽他匯報,一邊用手指輕輕敲著龍書案——平時議政在兩儀殿,不似朔望大朝那么嚴肅,只幾位重臣參加;他也不用換冠冕,穿著日常的衣服,隨便戴頂烏紗,顯得格外悠然。
“還有一事請奏,此番平亂有功的黔州都督李子和上書,稱年老體衰思念故土,請求致仕還鄉(xiāng)?!?/p>
大唐地方都督多如過江之鯽,唯獨這個李子和與眾不同。他原名郭子和,隋末之際殺官造反,勾結(jié)突厥割據(jù)榆林,自稱永樂王,乃是與劉武周、梁師都并駕齊驅(qū)的一方梟雄,后來李淵建唐他主動歸順,南征北戰(zhàn)頗有功勞,因而賜姓李,爵封夷國公。
李治不免感慨:“夷公雖出身草寇,自歸順我大唐,忠心不二,歷仕三朝。朕念其勞苦,加封紫金光祿大夫,允其衣錦還鄉(xiāng)。”紫金光祿大夫乃正三品文散官,無實權(quán)而示尊崇。
“此乃陛下隆恩,體恤功勛老臣。”李義府自然不忘吹捧一番,滿面微笑道,“老君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李夷公有知人之智,更有自知之明,順天應(yīng)人投效英主,亡羊補牢保全晚節(jié)。如此識天命、知進退,實在難得。”
在場諸位宰相、尚書、列卿聞聽此言紛紛側(cè)目——這話明面上是褒獎李子和,其實何嘗不是一語雙關(guān)?說人家知進退,豈不影射無忌一派不知進退?這個李義府實在陰損,偏偏又這么有才,他編寫冬至朝會、東宮朝會、中宮朝會等樂章,旬日之間一草而就,詞句優(yōu)美、韻律玄妙,真叫人既佩服又憎惡!
長孫無忌就手捧奏章站在一旁,自那日被李治寬恕他才漸漸開始上朝,聽著李義府這番夾槍帶棒的話很不是滋味,心中雖恨卻不好說什么,也只得怪自己遺人笑柄,正暗自嗟嘆忽聽李治呼喚:“舅父,可是經(jīng)典制成?”
“正是?!睙o忌趕忙捧書上前,“五代十志全部撰成,共三十卷,此乃名錄,請陛下過目?!?/p>
范云仙正欲接,卻被站在另一邊的王伏勝搶先拿過,呈至御案。李治翻閱了幾頁,甚是歡喜:“數(shù)載之功,終成此書,可求索資政,造福后人。朕要親自為此書作序?!必懹^之時修撰《晉書》,李世民親筆為司馬懿、司馬炎的傳記寫評,李治處處與父皇爭鋒,也要寫。又翻幾頁卻由喜轉(zhuǎn)嘆,“經(jīng)籍志所錄之書果真散佚太多,千載之下誰知諸葛武侯曾作《論前漢事》,李軌也曾為老莊辨音作注?以史為鑒,朕需善保書籍以防不虞,不妨將古今史籍評論、表章銘文、詩歌辭賦都編成書,一者可善加保存,二者便于查閱,列位愛卿以為如何?”利于保存查閱只是一方面,大修書籍也是文教昌明的體現(xiàn),李治很想借此給自己臉上添光彩。
“陛下此策甚高。”許敬宗馬上站出來迎合,“史籍類可自司馬遷《史記》以下直至《隋書》一氣呵成修為長編,供陛下御覽、皇太子習(xí)學(xué),可訂名《東殿新書》;表章銘文資于臣道,修成后中書舍人、文館學(xué)士草詔書時可大加借鑒、修飾言辭,不妨喚作《文館詞林》;詩詞歌賦乃文壇瑰寶,如明珠美玉,若纂于一體便如集玉堆山,光華璀璨,不妨取名叫《瑤山玉彩》?!?/p>
長孫無忌、韓瑗等又不免感嘆——《文館詞林》《瑤山玉彩》,好個許老兒,這么雅致的名字虧你怎么想出來的!天生萬物無兩全,我大唐怎盡出這等才高德寡之人?
“妙!果真好名!”李治拍手叫絕。
薛元超出班附奏:“這些書一并修纂,工程浩大,尚需文學(xué)之士共預(yù)。司議郎孟利貞、許王侍從任希古、云陽縣丞王義方,以及進士郭正一等俱善雕龍,臣愿保奏這幾人兼弘文館之任,共襄盛舉。”
“準!”薛元超自幼與李治相厚,他舉薦的人豈有不用之理?且據(jù)李治所知,這幾個都出身寒微,過去抬不起頭的人物,如今提拔更顯恩重。
李義府也見縫插針:“陛下變革禮儀,近來又有策命皇后、賜碑佛寺、后宮親蠶等盛典,今祭祀樂章亦改,何不趁此良機再重修一部禮書,以為后代之范?”
“不錯!”李治更是滿心贊同,卻瞟向長孫無忌,“舅父,能者多勞。修這幾部大典還是要請您坐鎮(zhèn)總編,辛苦了。”
“為臣之分,何言辛勞?”長孫無忌口中應(yīng)承,心里卻很不痛快——似《瑤山玉彩》《東殿新書》也罷了,怎么連禮典也要重修呢?國之大者,在祀與戎,年號改了、樂章變了,又要廢貞觀禮,你非要把你父皇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抹得干干凈凈?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你這孩子才掌權(quán)幾天就改弦更張,你孝順嗎?
但想到這里,無忌又一陣悚然——錯了,不是三年!他竟把自己掌權(quán)代政的六年生生忘記了,李治的做法并不有違孝道。其實他掌權(quán)六年一直在延續(xù)李世民的統(tǒng)治之道,延續(xù)功臣世家、關(guān)隴貴族、皇親國戚的絕對權(quán)力;雖然在朝堂上黨同伐異,但對百姓還算不錯,因而有所謂“貞觀遺風”之稱。可現(xiàn)在已是西風吹盡東風起,李治要開創(chuàng)一個新時代,一切都得跟著變,無忌也不能不接受。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對修編新禮懷有異議,一者他對先帝的眷顧太深,二者自廢王立武以來許多儀式逾越舊制,譬如冊立武媚為皇后之時在肅義門受百官朝拜,最近禮部議定親蠶禮時也迎合上意、大大超過古制,難道這些也都要成為定例讓后人效仿?一想到要因為那個出身卑微的亂倫妖女修改禮法,長孫無忌氣不打一處來。但現(xiàn)在安然無恙站在這個朝堂已是皇恩浩蕩,還能怎么樣?難道還要集結(jié)朝野親信跟親外甥鬧個魚死網(wǎng)破?那就天下大亂啦!也罷,反正只是掛個總編修之名,又不真的執(zhí)筆,由著許敬宗、李義府他們搞吧,眼不見心為凈!
李治卻另有自己的心思,鄭重其事道:“禮祀之事議定,此一勞永逸,以后就無需大動變更了。這幾日朕一直思考如何造福百姓,列位愛卿可有養(yǎng)人之策?”
來濟緩緩出班,以小心翼翼的口吻道:“春秋時齊桓公出游,見一老者饑寒交迫,遂賜之以食,老者言‘愿賜一國之饑者?!仲n之以衣,老者又道:‘愿賜一國之寒者?!腹敲酪猓瑓s不禁為難:‘寡人府庫怎么足以周濟一國之饑寒?’老者曰:‘君不奪農(nóng)時,則國人皆有余食;不奪蠶要,則國人皆有余衣矣!’故臣以為,君之養(yǎng)人,貴在省其征役?!?/p>
李治望著一臉謹慎的來濟——這是諷諫!而今中原還算太平,可對外征戰(zhàn)未曾停歇。西邊突厥部阿史那賀魯造反,左衛(wèi)大將軍程知節(jié)正率軍征討;東邊自淵蓋蘇文主政高麗,大唐屢征不克,當年李世民親征都未拿下,這兩年右驍衛(wèi)將軍程名振鎮(zhèn)守東北,雙方雖無大戰(zhàn),小的爭斗幾乎天天有。東西兩路羈絆十幾萬大軍,糧草軍餉日日消耗,還要長途跋涉運送輜重,這些負擔不都算到百姓頭上么?外面打仗也罷了,里面也不閑著,又是禮佛又是修廟。西明寺、昊天觀兩處工程,分占延康坊、保寧坊之地,氣勢雄偉規(guī)模宏大,需要花多少錢?征多少民夫?作為皇家道場,以后供養(yǎng)僧道、維持香火之費少不了。李治親掌大權(quán)還不到半年,財力、民力卻耗費巨大。
但在他看來這些事都不得不辦,先給父皇當了六年好太子,再給長孫無忌當了六年好外甥,他在臣民之中有何威望可言?現(xiàn)在需要的是樹威望、固權(quán)力,營造出一個繁華興旺的氛圍。如今也折騰得差不多了吧?若不積蓄幾年實力,再好的理想終是鏡中花、水中月。李治緩緩點頭:“令公所言極是,今山東役丁歲歲數(shù)萬,役之則大勞,取庸則大費。待兩處工程修成、西征賀魯?shù)脛?,量公家所需外,其余勞役一并免除,賦稅也要適當減免,讓百姓安居樂業(yè)?!?/p>
“陛下圣明?!边@次不但李義府、薛元超等輩,就是杜正倫、劉祥道、許圉師等乃至長孫無忌也由衷稱贊。
李治又掃了來濟一眼,恰與來濟目光相接,不禁同時一笑,彼此心領(lǐng)神會——終于找回當年的默契啦!昔日在東宮時來濟曾與李義府并稱“來李”,都以文采著稱,都是李治信賴之人。前幾年來濟附和無忌把持朝政,君臣幾乎反目;現(xiàn)在終于又擯棄前嫌,為臣者敢于進諫,為君者從善如流,相得益彰共商國是,真是家國之幸。
李治備感欣慰,此刻他環(huán)顧大殿內(nèi)所有文武,竟覺得個個都好,似乎連長孫無忌、高履行、長孫祥等也比先前順眼多了——看來既往不咎是對的,過去的事就算了吧!
而就在此時,有個白須修長的紫袍老臣突然出班稟奏:“陛下,老臣請罪……”
李治定睛一看,乃是大理寺正卿段寶玄:“愛卿何罪之有?”
段寶玄顫顫巍巍道:“臣有失察之罪,前日巡查天牢,核對名冊發(fā)現(xiàn)少了一名重犯。”
“哦?莫不是有人越獄?”
“天牢大獄監(jiān)守森嚴,縱飛鳥難以得脫,我大唐定鼎以來還從未發(fā)生過這種事。況且該犯乃一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何以遁于無蹤?必是有司之人從中做手腳,或內(nèi)外勾連,或收受賄賂,私下放走人犯。還請陛下詳查。”
“你們大理寺本就是查案的,難道這等小事也請示朕?”
段寶玄跪倒在地:“區(qū)區(qū)犯婦本不足以勞煩天子,但貪贓賣法、私放人犯,若不查明嚴懲豈不敗壞國法?今大理寺上下所有官吏盡在嫌疑之內(nèi),臣亦不敢自?!闭f著他摘下烏紗帽放在地上,“臣愿免職待罪,請陛下另派專使詳查此案,揪出奸徒以儆效尤!”
李治覺得他有些小題大做,但事關(guān)國法又不能疏忽,便道:“誰的錯誰擔當,朕不能妄加罪名于人。您又不是看牢房的,有什么罪?朕派……”他隨意瞥了一眼朝班,“給事中劉仁軌與你共推此事,再由御史臺派個監(jiān)察御史,查明后嚴厲處置便是。”
“遵旨。”劉仁軌出班,與段寶玄一并領(lǐng)命。
李治根本沒察覺到,有幾人的神色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他只顧著歡喜,隨口道:“還有無其他事?散了吧……”說罷就匆匆回后宮找媚娘去了。
皇帝笑呵呵走了,太尉長孫無忌、司空李也隨即而去,剩下的人氣氛卻有些不對頭。于志寧、來濟正不慌不忙隨口閑聊,韓瑗悄悄走到他二人身畔耳語了幾句,于志寧當即臉色大變,偷偷瞟了一眼李義府,繼而如躲災(zāi)星一般拉著韓瑗、來濟頭也不回地去了。
劉仁軌整理整理衣服,把笏板往腰里一塞也欲離開,卻見杜正倫快步走來,一把摁在他肩膀上,以一副深沉的口吻道:“大理寺一案落在賢弟肩頭,莫要辜負重任?!?/p>
劉仁軌一怔,見杜正倫鄭重地盯著自己,不禁驚駭;繼而又看了一眼段寶玄,見其也是目光深邃朝自己點頭,當即明白——這個案子背后大有玄機!
還未及細問,又見李義府也溜溜達達走了過來,滿臉堆笑道:“恭喜劉兄!大理寺之事落在您肩上,結(jié)案之日料想陛下必有升賞?!?/p>
劉仁軌雖不喜李義府其人,但面子上終須過得去,敢忙客套道:“區(qū)區(qū)小事何敢妄圖升賞?李公言重了?!?/p>
“不然?!崩盍x府倏然將手摁在他另一條肩膀上,意味深長地道,“此事雖小,或許干系重大,劉兄仔細查查就知道了。若處置得當,小弟必在圣上面前美言,到時候莫說賞賜,就是超登三品、躋身宰輔也不是不可能。您可莫要辜負此重任??!”說罷又扭臉瞅向杜正倫,越發(fā)笑得和藹,杜正倫卻一臉慍色,怒目與之對視。
劉仁軌左看看杜正倫,右看看李義府——顯然他倆所說的“重任”不是一回事。官場擂臺無休無止,新一輪宰相之爭又開始了!
四目相對良久,最后還是李義府先放手,笑瞇瞇施禮道:“杜公多多保重。該管的則管,不該管的則放,千萬不要過于勞乏?!?/p>
杜正倫拱了拱手:“也望您好自為之。”
李義府轉(zhuǎn)身而去,不知是偶然還是故意為之,在邁出殿門那一刻又回首看看劉仁軌,嘴里哼起了民歌:“我有你不喜,你有我不嗔。你貧憎我富,我富憐你貧。好行得天報,為惡罪你身……”
“唉!”杜正倫望著那背影長嘆一聲,“視其所已,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嘆罷他再度叮囑劉仁軌,“圣上現(xiàn)在還年輕,絕不能被小人蒙蔽,走歪了路??!你我都是圣上特意拔擢之人,咱們唯有秉持正義、進賢黜奸,才不負圣上、不負社稷、不負良心吶!”因為心緒激動,說這話時他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在微微顫動。
事無兩全,何去何從?劉仁軌手捻胡須默默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