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3 作者:王曉磊 著


引子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臘月,西京長安。

云重重,雪簌簌;寒風(fēng)似刃,冰霰如幕……

八百里秦川銀裝素裹,目光所及盡是白茫茫的。原本起伏突兀、棱角分明的丘壑山巒柔和許多,仿佛蓋上一層軟綿綿的絲被;灞水、潏水、灃水乃至渭水,這幾道盤踞京畿的大小河川變成了一條條在云中舞蹈的銀龍,它們攜手拱衛(wèi)的長安城也如冰雕玉琢一般。

常言道“瑞雪兆豐年”,這鵝毛大雪似乎預(yù)示著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定有個好收成,故而天氣雖冷,京城士紳百姓卻興致不減。西市依舊商賈云集、邸店林立,闊綽的貴人身披裘氅、牽著駿馬,挑揀著珍珠瑪瑙、綾羅綢緞;即便奔忙一年的窮人這會兒也閑下來,撥弄著掌中的通寶,打算到肉寺割幾塊羊肉,制備椒酒屠蘇,要和家人過個有滋有味的新年。更有許多太學(xué)生和早早趕來赴科舉的才子們湊在一起,圍坐酒肆觀賞雪景、對飲連詩,暖意融融好不風(fēng)雅。

不只民間如此,太極宮也是一番喜氣洋洋的景致。椒墻碧瓦化作冰城雪殿,蒼松翠柏成了瓊枝玉葉,海池如冰鏡、長廊如玉帶。對于當(dāng)今天子李治而言,這似乎是值得特別慶賀的一年,很早他就下令在各處大殿掛起形形色色的燈籠,璀璨的燈火與晶瑩的白雪交相輝映,越發(fā)光華閃亮,別有一種風(fēng)情。

而在玄武門以北,禁苑的一處角落卻陰氣沉沉。先皇李世民酷愛駿馬,禁苑蓄養(yǎng)寶馬無數(shù),這里原本也是諸多馬廄之一;但隨著先皇騎鯨,良馬不是陪葬昭陵,便是賞賜有功將領(lǐng),現(xiàn)今皇帝又不是很熱衷馳騁游獵,許多馬廄漸漸荒廢了。如今這里空蕩蕩的,多年未加修葺的馬棚早已破爛,快被雪壓塌了,侍馬宦官居住的房子大多人去屋空,唯有一間隱約尚有人聲,但門上拴著鐵鏈、掛著大鎖——那是臨時的囚室。

此刻正有兩個女人困在其中,一個蜷縮在東面的墻角,一個臥在西墻下,因為屋里僅有的一只炭盆熄滅了,兩人都冷得瑟瑟發(fā)抖,卻凝然對望著——那是審視仇敵的眼光。雖說披頭散發(fā)、衣裙骯臟,但仔細(xì)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兩人還年輕,不過三十歲上下,雖然她們的面龐因饑寒交迫而憔悴,嘴唇凍得有些青紫,臉上還蹭了幾道灰塵,不過依舊難掩二人麗質(zhì)。她們的衣服早在地上滾得破爛,卻是用錦繡絲線織就,這原本該是兩位尊貴之人??!

將犯罪的皇室成員囚于禁苑是朝廷相沿下來的規(guī)矩,昔日廢太子李承乾就遭受過這樣的待遇,今上三兄李恪、六叔李元景也都在禁苑中賜死。落草的鳳凰不如雞,然而這些人下場雖悲慘,卻未遭受什么苛待,可眼前這兩個女人卻是三餐不繼、挨凍受餓;而且把仇人關(guān)在一處,時時刻刻彼此面對,這本身就是一種折磨吧!

這種囚禁已經(jīng)持續(xù)一個多月了,也不知何時是個頭,剛開始兩人還時不時爭執(zhí),日子一長就懶得多費唇舌,就這么對視著,便如一對累倒在地卻還怒意未消的斗雞。這種對視每天都會有幾個時辰,直至送飯之人到來或者被什么特殊情況打斷。

今天打斷她們的是呼嘯的風(fēng)聲。

雪停了?那個稍長兩歲的女子把目光移向窗子——宮廷殿閣的窗戶大多用綾子糊,而養(yǎng)馬宦官能有這般講究?蒙在窗欞上的不過是一層粗麻布,遮風(fēng)蔽日倒還湊合,但透光太差了,使本就骯臟的小屋越發(fā)黑黢黢,根本搞不清外面狀況,連什么時辰都辨不清。

那女人腳上已有凍瘡,扶著墻蹣跚地走到窗前,朝外呼喚:“雪停了沒有?何時給我們換炭火?”外面卻無絲毫回音。

另一個女人也哆哆嗦嗦湊過來,跟著問了幾聲,依舊沒人搭理;她索性抬起手,去摳窗戶。因為長期沒修剪,她的指甲狹長尖利,沒幾下就在麻布上摳出一個小窟窿。兩人各虛一目,爭著朝外窺探——雪并沒停,而是轉(zhuǎn)小了,凜冽的寒風(fēng)卻隨之而起;看押她倆的老宦官早就不見蹤影,也不知到何處避寒去了。

年紀(jì)較輕的那個女人嘆口氣,甚是無奈,又瞅幾眼外面的雪景,猛然萌生出一個尖酸念頭,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對另一人說:“你也讀過不少詩吧?”

稍長兩歲的女子一向性情孤傲,情知她又要找話題挖苦自己,并不理睬,任憑她胡謅。

“有首詠雪詩只怕你沒讀過……鹽飛亂蝶舞,花落飄粉奩。奩粉飄落花,舞蝶亂飛鹽?!贝嗽婎嵉钩身崱⒄唇酝?,果是奇異之作,但從這小孔朝外看,所見者不過幾間破爛的馬棚、蕭索的矮房,哪有什么蝶舞粉奩?她卻得意洋洋地吟著,又道:“這首詩乃我祖上所作,優(yōu)美綺麗、別具巧思。也難怪你沒聽說過,畢竟你們這些腥膻的北人粗陋寡聞,沒點兒風(fēng)雅意趣。遭皇帝厭棄還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那稍長兩歲的女子絕非無才無德之人,恰恰相反,乃是北方名門太原王氏之女,一向視自己的出身為榮耀,豈容她如此奚落?不過她并未談及溫子升、薛道衡之流與其辯論,而是淡淡一笑,反唇相譏:“作這首詩的你那位祖上我知道,便是身居傀儡、無力救國,最終被叛賊侯景殺害的梁簡文帝蕭綱吧?亡國敗家之人,何足為傲?”

蕭姓女子性子急躁,譏人不成反吃了個癟,當(dāng)即嗔目:“自古無不滅之朝,亡國又如何?但凡有見識之人誰不敬我南國天子之后裔?我蘭陵蕭氏前隋時就出過皇后,隋煬帝膝下三子皆其所出,我不是也為今上生兒育女嗎?你又生養(yǎng)過幾個?”

“你……”這句話戳中了王氏的隱痛,但她話說一半又收住了,轉(zhuǎn)臉走開——你這小賤人到這步田地還要無事生非,我堂堂關(guān)隴名門閨秀,才不屑與你斗嘴呢!

年輕女子見她不答,越發(fā)挖苦:“唉!別看咱們同在囹圄,興許萬歲念在我曾誕育皇子、公主,說不定哪天就放我出去。到那時可就苦你一人了,哈哈哈……”

王氏忍無可忍:“哼!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你以為你的兒女有好下場?不見李恪之事乎?即便萬歲有舐犢之意,姓武的狐媚子豈能饒過他們?你死了這條心吧。”

“你說什么?!”

“死了這條心,老老實實等阿武要你的命吧!”

“我死也饒不得你……”忽然,外面的風(fēng)轉(zhuǎn)了方向,一股寒氣從窟窿中灌進(jìn)來,蕭氏凍得一激靈,顧不得還口連忙躲開。倆人依舊一個縮在東邊,一個臥在西邊,兇巴巴對視著。

凜冽的寒風(fēng)一陣接一陣,窗上的窟窿越吹越大,這區(qū)區(qū)斗室無處可躲、無處可藏,又沒有用以封堵之物,不多時兩人都快凍僵了。蕭氏覺得自己百脈盡廢,五臟六腑都涼透了,也顧不得對面之人是誰,哆嗦著爬到東邊,緊貼王氏縮在同一個角落里,借她身子取暖。王氏不禁蹙眉,掙扎著想推開,但三推兩推偏不走,漸漸地她也感到這樣更溫暖,便不再拒絕。不知不覺間四只凍得僵硬的手握到一起,兩張蒼白憔悴的面孔咫尺對望,不約而同地露出一絲慘笑——太原王氏,蘭陵蕭氏,計較這些還有意義嗎?無論是忠厚傳家、光昭祖澤的北土望族,還是風(fēng)華世代、綺麗風(fēng)騷的南帝后裔,終究淪落為階下囚,都敵不過那個姓武的女人!

那個穢亂春宮的女人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脫胎換骨,大大方方地入主中宮了。但恰恰是她們倆成就了人家,她倆一個是皇帝的舊寵,恣意妄為、傲視群芳,為皇帝生下一個皇子、兩個公主,并千萬百計謀奪皇后寶座;而另一人正是曾經(jīng)的皇后,為壓制對手、保住地位,不惜驅(qū)虎吞狼,把姓武的引進(jìn)宮。怎奈世事不由人,最終結(jié)局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兩人雙雙墮入監(jiān)牢。

同是天涯淪落人,還有什么可爭的?在寒冷饑餓的折磨下,兩人終于緊緊貼在一起,抱著對方的身體相互取暖,恨不得彼此融化掉。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門外鎖鏈叮當(dāng)之聲,似是有人開鎖。

總算有人來了,是送炭火還是吃的?就是有碗熱水也好?。?/p>

然而房門開啟之時才發(fā)現(xiàn)來者不是看押她們的老宦官,而是一個身披狐裘、內(nèi)襯錦衣、神采飛揚的年輕宦官,她倆都認(rèn)得——此人本是伺候武媚娘的,后來提升為皇帝身邊的內(nèi)侍大宦官,名叫范云仙。他身后還跟著十多名小使,整整齊齊排成一班,臉上皆是兇惡的表情。

蕭氏一見此人怒火中燒:“你來做什么?”

“無事不登三寶殿,當(dāng)然有要緊事嘛!”范云仙嘿嘿一笑,“二位出來吧?!?/p>

“出來!快出來!”其他宦官也為虎作倀隨著叫嚷,更有甚者沖進(jìn)來脅迫這兩個弱女子。

從陰暗的矮屋里走出來,王氏顯然不適應(yīng),有那么一瞬間她雙眼被漫天遍地的白光刺痛了,身子一晃,腳下凍瘡一陣劇痛,繼而又被寒氣凍得直打哆嗦;然而只片刻間她又倔強地直起身子、挺起胸膛,任憑涼颼颼的雪花鉆入衣領(lǐng),依舊傲然站在那兒,面無表情注視著前方——她曾是天底下最高貴的女人,無論何時都要守住尊嚴(yán)!

蕭氏就沒這么沉著了,是被兩個宦官拖出來的。不過即便凍餓交加落魄至此,她仍不乏斗志,死命掙扎著,揮舞著尖利的指甲在宦官手腕、肩頭甚至臉上劃出道道血痕,聲嘶力竭地嚷著:“放開我!我乃一品寵妃,是雍王之母,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么?”

“寵妃?哼!”范云仙搓著凍得冰涼的手,冷笑道,“如今哪還有王皇后、蕭淑妃?爾等不過是兩個獲罪的賤婢罷了。”

“你主子阿武才是賤人!”蕭氏回敬道,“勾引萬歲,穢亂宮闈,害我母子骨肉分離,又誣賴皇后殺她女兒,一再栽贓陷害以至于此。種種卑劣伎倆無所不用其極,我恨不得將這個狐媚子殺了,食其肉、寢其皮!恨不得……”她叫囂著、咒罵著、恫嚇著,但根本沒人在乎她說什么,眾宦官任憑她喊破喉嚨也不理睬;她窈窕的身軀因激動而顫抖,隨一聲聲怒吼唇間冒出團(tuán)團(tuán)白氣,仿佛發(fā)泄著胸中無限哀怨,卻終如縹緲云煙般漸漸消散。

王氏實在聽不下去——掙扎只能讓這些卑鄙之徒看笑話。她提高聲音質(zhì)問宦官:“叫我們出來做什么?”

“可喜可賀!”范云仙揶揄著作了個揖,“今日便是二位身登仙籍之日,奴才奉圣上之命送你們上路。”

“啊……”蕭氏的咒罵戛然而止。

王氏依然是那副無動于衷的表情,反問道:“這是萬歲之命,還是你主子武昭儀之意?”時至今日她依舊稱呼武媚為“昭儀”,充滿了鄙夷——那個出身卑賤、無才無德的女人有何資格當(dāng)皇后?

范云仙嬉皮笑臉道:“如今普天之下誰不知我家皇后娘娘與圣上情深似海、天作之合?娘娘的意思就是萬歲的意思?!?/p>

這句話刺痛了王氏的心——她嫁與李治十三載,卻從未獲得丈夫的心,更遑論情深似海。這真是切膚之痛??!

蕭氏不甘心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她愈發(fā)咆哮:“胡說!萬歲絕不會這么狠心,分明是你們和阿武串通一氣矯詔行事、冒瀆圣德!我要見萬歲,我要見萬歲……”

“唉!”范云仙假模假式嘆了口氣,“愚哉愚哉,可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闭f著不緊不慢地從袖中掏出一張黃麻紙,“二位不會不認(rèn)得這個吧?天子手敕在此,王蕭兩庶人接旨!”

王氏萬念俱灰,昏昏然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竟還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方才蕭氏吟詩,譏她北方之女殊少風(fēng)情,她不屑與之拌嘴,而此時此刻突然有感而發(fā),吟出一首樂府民歌:“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fù)何似?”她落到這步田地誠然是武媚娘奸計所致,但倘若天子心中真的有她,又何以一再偏聽偏信?倘不是后妃之爭和朝廷權(quán)力之爭攪成一團(tuán)亂麻,何以鬧到這般無法收拾的地步?她的心始終未變,而皇帝已不再是昔日那個彬彬少年,朝廷也不再是那個關(guān)隴獨秀的朝廷了。

蕭氏梗著脖子不肯接旨:“假的!定是偽書偽詔!我不接,我不接!”可宦官豈能由著她張狂?夾住雙臂、掐住雙肩、踩住雙腿,硬生生將她摁倒在雪里。

范云仙立時收起虛假的笑容,板起臉宣讀:“庶人王氏、蕭氏,素乏嫻儀、妒悍驕橫,既無《關(guān)雎》之德,而有呂霍之惡。屢加箴教不知改悔,反生怨懟心懷不軌,且交通外臣干亂朝政,以致行魘勝、謀鴆弒,其罪遠(yuǎn)逾七出。今即賜二庶人死,以警后宮,謹(jǐn)守婦德?!痹捯粑绰渌膫€宦官出班,人人手中皆是一條刑棍——竟是要將她倆活活打死!

“我要見萬歲!我要見我兒素節(jié)……”蕭氏死不認(rèn)命,被壓在地上仍號叫不止。

王氏也不禁詫異:“鴆酒、白綾有的是,從古至今焉有杖殺廢后的道理?”

范云仙又?jǐn)偝瞿歉眰紊频男θ荩骸皩嵅幌嗖m,死罪是圣上欽定,具體刑罰卻是娘娘所贈。奴才們好好伺候,怎么樣?二位還有什么可說的嗎?”

王蕭二人都明白了——原來武媚是要拿我二人作法,讓我們死得凄慘、死得難看,從而震懾其他嬪妃,真是用心良苦啊!殺人還不夠,做事這么絕,不給自己留后路嗎?今日你這般折磨我們,他日旁人欲算計你時又豈會留情?

悲慘的結(jié)局就在眼前,蕭氏一雙杏眼幾欲噴出火來,朝天怒吼:“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來生我為貓,阿武為鼠,生生扼其喉!”這聲嘶力竭的詛咒尖利得可怖,在禁苑中不住回蕩,連那幾個原本還泰然自若的宦官也不禁脊梁溝發(fā)顫。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咒罵又復(fù)何益?王氏只是理了理鬢發(fā),面朝甘露殿方向恭恭敬敬磕個頭,以淡然的口氣道:“愿陛下萬壽無疆,既然武昭儀承恩受寵死吾分也!”哪怕到這個時候她依舊矜持穩(wěn)重——武媚娘能奪取她的地位、終結(jié)她的生命,卻永遠(yuǎn)無法摧垮她身為貴族的高傲。

“小的們,別愣著了?!狈对葡梢凰σ滦?,“動手吧!”

隨著“動手”二字出唇,行刑的四名宦官一擁而上,將二人直挺挺按倒在地,就勢撤去破裙、褪下中衣。蕭氏兀自罵不絕口,幾度掙扎著欲起身,摁著她的兩名宦官都快摁不住了,索性揪住她頭發(fā),抓起一團(tuán)團(tuán)雪往她嘴里塞。

“妹妹!”王氏扭過臉望了蕭氏一眼,這是她第一次這么稱呼這個曾令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但也是最后一次了,“別鬧了,沒用的,無常追命無可挽回。你越苦苦掙扎那個姓武的女人就越得意,別再讓她看笑話了。是我……我錯了,我不該引那禍水入宮,妹妹你能原諒我嗎?”話未說完她眼中已噙著淚水。

“嗚……”蕭氏已然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頹然伏倒在地,望著視若仇讎又同病相憐的王氏,眼淚奪眶而出——錯的豈止是你?當(dāng)初若非我年輕氣盛、恃寵而驕、逼人太甚,你又何至于行此下策?事到如今蕭氏也有無數(shù)心里話想跟這位姐姐說,但嘴里早被冰雪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唯有伸出一臂,拉住王氏的手以示理解。

然而就在兩人指尖即將觸碰到的那一刻,股上一陣鉆心劇痛——宦官開始行刑了。

刑棍掛著風(fēng)聲狠狠落下,隨著兩聲悶響,兩副潤潔的玉體已綻出兩抹杏花,不住地瑟瑟抖動,似是嬌滴滴羞于見人……只是那顫抖過于激烈,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疼得痙攣。但它們沒能搖曳多久,俄而間顏色已變,成了兩團(tuán)桃花;粉中帶紅,桃之夭夭,那精巧的花蕊隱隱蘊藏著熾烈的紅暈。

只可恨那無情的刑棍依舊落下,桃花立時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牡丹,尊貴典雅而又熱情豪放、雍容華貴、超逸群芳,將它那碩大豐腴的花瓣向四方伸展,迎接大好春光。惜乎春光未到,刑棍又來,牡丹轉(zhuǎn)眼變成了紅艷艷的石榴花,神秘而誘人,熱辣辣、突兀兀的,仿佛要滴下血來!

接踵而至的則是玫瑰,灼灼如火、層層疊疊,紅里透著幾分紫,濃烈淳厚、美艷逼人,還帶著幾根刺,但不像是花刺,倒似是木頭渣滓扎在了那兩大片花坪上;最后到來的是鳶尾花,由紅變紫,紫中藏青,美固美也,但花枝低垂、萼片萎靡,那是絕望般的凄美……

突然,那一層紫色鳶尾仿佛被刑棍趕散了。繼而迸發(fā)出燦爛奪目的紅梅,殷紅的花瓣奔放四射,跌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帶著芬芳、帶著火熱、帶著惆悵慢慢地滲開,宛如一幅風(fēng)雪臘梅圖;只是那運筆描繪之人不解風(fēng)情,明明花瓣太多、太濃、太艷,兀自亂抹朱砂添個不停,終于完全遮蓋了白雪,變成兩汪觸目驚心的血海!

那四個宦官仿佛與鮮花有仇一樣,奮力將刑棍舉得高高,一下下重砸下去,發(fā)出一陣陣應(yīng)接不暇的悶響,如鍛鐵、如砸夯、如打樁、如藥杵般碾壓著臼中的兩朵紅芍,花謝紛飛、支離破碎,搗成末、擠成泥,由紅化紫,由紫變黑,僵硬凝固……那黏兮兮、爛乎乎,粘在刑棍上的是什么?那白花花、脆生生,發(fā)出折斷聲音的又是什么?

還有聲音,即便高潔如蘭、倔強如梅,終究經(jīng)不起如此斷骨折筋的摧殘。咬透嘴唇、顛破牙齒,終究還是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號,那種聲音幾乎不是人能發(fā)出的,夾雜著時而呼嘯的北風(fēng),便似阿鼻地獄中厲鬼的呻吟;幸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越來越弱,最終化作恐怖的寧靜……

“啟稟公公,行、行刑已畢。”行刑宦官也累得氣喘吁吁,抬起衣袖想拭去額頭的汗水,卻不慎抹了個大花臉,盡是血污。

范云仙縮在馬棚之下,邊哈氣邊搓著手,一個字都沒說,只是不耐煩地撇了撇嘴。行刑之人會意,又走回那兩攤血肉模糊的東西旁,抓起兩塊似乎是小腿的部位,拖走處置——獲罪之人豈能平安下葬,兩領(lǐng)席子一裹,往龍首山后面隨便一拋,了事!不過在此之前范云仙還要故意將這兩具勉強還稱得上是尸體的東西在掖庭展示一下,替他主子示示威,要讓所有后宮之人都知道,得罪武媚娘便是這等下場!

禁苑又恢復(fù)了平靜,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唯有兩抹拖得冗長的血痕留在雪地上,觸目驚心。不過不必為此發(fā)愁,北風(fēng)漸漸停了,鵝毛般的雪片又紛紛飄灑下來,不用多久血跡就會被埋葬,藏得一絲痕跡都不露。

雪似乎是世上最干凈的東西,晶瑩剔透、潔白無瑕,光澤如璧、安謐如銀,包容乾坤縱貫天地,慢慢浸透枯萎龜裂的土壤,醞釀勃勃生機(jī)。但雪似乎也是世上最骯臟的東西,春之癘氣、夏之濕毒、秋之揚塵無不蘊涵其中,容污納垢、包藏禍心,任憑世間污穢狼藉、尸骨累累,一床光潔的錦被俱都遮掩……轉(zhuǎn)過年又是一派大好春光、又是一場世事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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