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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回首與自身有關(guān)的往事的時候,人們才能意識到兒童眼中的世界是多么特別。孩子們觀察事物的角度完全不同于成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成比例。
孩子們對身邊發(fā)生的一切都有敏銳的見解,對人對物有很強的鑒別力,但是他們對于“怎么樣”和“為什么”毫無興趣。
大概在我五歲那年,父親開始為家中的經(jīng)濟問題而煩惱。他出身富裕,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收入將永不匱乏。祖父去世前設(shè)立了一系列復雜的死后生效的信托項目,家里曾有四位受托人。后來,一位因年事已高退出了商業(yè)活動,另一位不久后進了精神病院,其余兩位與父親年齡相仿,但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其中一位的兒子繼承了父業(yè)。到底是真的經(jīng)營不善還是有人借機從中漁利,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家境每況愈下。
父親感到惆悵和沮喪,他不會經(jīng)商,對此只能束手無策。他曾寫信給親愛的某某某和尊敬的誰誰誰,可是這些人在回信中要么安撫他一番,要么就埋怨市場蕭條,貶值,等等。此時父親從一位年老的姑婆那兒繼承了一筆遺產(chǎn),家里的經(jīng)濟因此寬裕了一兩年??墒窃诖似陂g,他的固定收入?yún)s遲遲沒有寄來。
就在這時,父親的身體日漸衰弱。有幾次他被診斷為突發(fā)性心臟病,不過那時幾乎所有疾病都被籠統(tǒng)地稱為心臟病。我相信對經(jīng)濟上的積郁損害了他的健康,暫時可行的解決辦法只有節(jié)省開銷,而最明智的做法是旅居國外一段時間。這倒不是為了逃避所得稅——可以想象那時候的所得稅比現(xiàn)在要少得多,大概是每英鎊只納一先令的稅——而是因為在國外生活花銷要小得多。具體辦法是,將房子連同用人一塊兒以高價出租,全家人去法國南部,住進一家經(jīng)濟型酒店。
我記得移居國外是我六歲那年的事。阿什菲爾德正式出租了——租給了美國人,他們出了很高的租金。一家人打點行裝做著臨行前的準備,打算去的地方是法國南部的波城(Pau)。我憧憬著未來的生活,內(nèi)心感到相當興奮。臨行前母親告訴我說,全家人要搬到能看到大山的地方。我問了一連串有關(guān)山的問題:大山非常、非常高嗎?比圣瑪麗教堂的尖頂還高?我很感興趣,那座教堂的尖頂是我所看到過的最高的東西。大山居然比它高出好多好多,有幾百、幾千米高。我牽著托尼來到院子里,嘴里嚼著從廚子簡那兒討來的一大塊干面包片,開始盡力想象大山的雄姿。我抬起頭來,仰望著蒼天,大山也許就是這樣吧——很高很高,高得直上云霄。想象出的畫面令我敬畏。母親喜歡大山,她對我們說,她對海沒有什么感情。我深信,大山將是我心目中最宏偉的事物之一。
有一件傷心的事,要出國就意味著我得和托尼分別了。托尼當然不會和房子一起租給別人,它要寄養(yǎng)在我們以前的一位客廳女傭芙若蒂家里。芙若蒂嫁給了一個木匠,住得不遠,也很樂意接納托尼。我吻遍它的全身,作為回應它也瘋狂地舔舐我的臉頰、脖子、胳膊和雙手。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出國旅行真是簡單。那時候不用護照,也不必填寫什么表,買了車票,訂好了臥鋪,就算辦妥了一切??墒恰笆帐靶欣睢眳s不同了(得用引號來表示那有多么不簡單),家里其他人的行李有多少我記不得了,只記得光母親一個人的東西就有一大堆:首先是三個圓頂行李箱,最大的一只高四英尺,里面有兩個隔底匣;還有帽盒、大方皮箱;三個可歸類為扁式硬皮箱的行李箱;還有那些在當時的飯店走廊里經(jīng)常可以看到的美式行李箱。都很大,我猜想一定也很重。
在啟程前至少一周,我母親的臥室被這些行李箱占滿了。由于我們家當時不算富裕,沒有貼身女仆,母親得自己收拾行李。第一步是所謂的“分類”。大衣櫥和五斗櫥都打開了,母親把那些人造花和零零碎碎的所謂“我的緞帶”“我的珠寶”之類的東西都分門別類。顯然要花好幾個小時分類,然后才能放進各種箱子的隔底匣里。
那時女士的珠寶可不像現(xiàn)在,只有少數(shù)幾件“真的珠寶”,大多是人造珠寶。仿真的珠寶會被人認為“品位低劣”,除非是少見的年代久遠的人造寶石胸針。我母親的貴重珠寶包括:“我的鉆石扣飾”“我的鉆石月牙”“我的鉆石訂婚戒指”。她的其他首飾雖然也是“真貨”,卻沒有那么貴重,不過也一樣能激起我們濃厚的興趣。有“我的印度項鏈”“我的佛羅倫薩首飾組”“我的威尼斯項鏈”“我的寶石浮雕飾”,等等。有六枚胸針是姐姐和我都非常偏愛的:“魚群”,由五條小魚組成一個菱形;“槲寄生”,一顆小鉆石和一顆珍珠;“我的帕爾馬紫羅蘭”,帕爾馬玫瑰形的琺瑯胸針;“我的野玫瑰”,也是一枚花形胸針,粉紅色的琺瑯質(zhì)玫瑰,周圍襯以叢生的鉆石葉片;還有最受鐘愛的“我的驢子”,一顆奇形怪狀的珍珠,嵌在幾顆鉆石中間,構(gòu)成驢頭。這些珠寶,母親都已經(jīng)確定了遺贈的對象,瑪吉將得到帕爾馬紫羅蘭(她最喜歡的)、鉆石月牙和驢子,我將得到野玫瑰、鉆石扣飾和槲寄生。在我們家,是可以完全毫無顧忌地討論遺贈的,不會引發(fā)對死亡的憂傷,只會喚起對未來得益的溫暖感激。
阿什菲爾德的家里掛滿了父親買來的油畫。那時候,在墻上盡可能緊密地掛滿油畫是一種風尚。有一幅標明了是給我的:畫幅很大,畫著大海,一個傻笑著的年輕女人用漁網(wǎng)捕獲了一個男孩。那是在我孩提時代的觀念中認為最美的一幅畫。令人傷心的是,后來我把這些畫挑選出來賣掉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幅畫并不怎么樣。雖然考慮了感情因素,我還是一幅沒留。我不得不承認,父親對畫的品位一貫是比較庸俗的,但他買的每一件家具都是精品。他有收藏古董家具的愛好,他買的英國謝拉頓細木工書桌和英國奇彭代爾椅子,多是在竹制品風靡一時的時候以低廉的價格收購的。能夠擁有它們,并與之朝夕相處,是一大樂事。而且它們價值不菲,父親去世后,我母親靠賣掉許多最好的家具得以支撐門面。
父親、母親和祖母都酷愛收藏瓷器。后來姨婆搬過來跟我們同住的時候,把她收藏的德國德累斯頓瓷器和意大利卡波迪蒙蒂瓷器都帶來了,塞滿了阿什菲爾德數(shù)不清的櫥柜,實際上為了容納它們還做了新的櫥柜。毫無疑問我們是個收藏之家,我也繼承了這種品質(zhì)。不過唯一有點惋惜的是,已經(jīng)從家族中繼承了很好的瓷器和家具收藏品,你就只能轉(zhuǎn)而發(fā)掘其他的收藏種類。然而收藏家的熱情還是需要滿足的,對我而言,我積攢了不少父母的藏品中所沒有的混凝紙家具和小物件。
等到動身的那一天到來時,我興奮得甚至有些不舒服,一句話也說不出。每當我非常興奮的時候,都會失去說話的力量。對于這次出國,我所記得的第一件事是在福克斯通(Folkestone)登上輪船。母親和瑪吉把橫渡英吉利海峽看作非常嚴肅的事情。她們都暈船,所以一上船就躲進供婦女用的客艙,緊閉雙眼平躺著,期望安安穩(wěn)穩(wěn)地渡過這段水域,順利抵達法國。我曾在哥哥的小艇上證明自己可以,父親也為我鼓氣,于是我跟他一起待在甲板上。我記得那段航行十分平穩(wěn),但我不將其歸因于海面平靜,而是我用頑強戰(zhàn)勝了海浪。船到了布洛涅(Boulogne),我欣喜地聽到父親宣布:“阿加莎一點也不暈船?!?/p>
第二段令人難忘的經(jīng)歷是在列車上過夜。我和母親睡在同一個包廂里。我被安頓在上鋪。母親離不開新鮮空氣,她受不了臥鋪車廂里討厭的蒸汽暖氣。整個晚上,幾乎每次醒來我都看見她把頭探出窗外,貪婪地呼吸著夜晚的新鮮空氣。
第二天一早,火車到達波城。酒店的汽車等候著,我們一家人上了車,十八件行李也陸續(xù)送來了。我們按計劃趕到博塞茹爾飯店(The Hotel Beausejour),酒店外面有一個寬大的陽臺,朝著比利牛斯山脈(Pyrenees)。
“就在那兒!”父親對我說,“看到了嗎?那兒就是比利牛斯山脈,是座雪山?!?/p>
我極目遠眺。這是我人生中一次極其幻滅的體驗,我永生難忘。我心目中那座很高很高、高入云端、雄偉得難以形容、不可思議的大山在哪兒呢?我只看到遠處地平線上立著一排牙齒狀的東西,看起來也就比下方的平原高出一兩英寸,就是那個嗎?那個就是大山?我默然無語,時至今日,我還能感受到那種極端失望的心情。
2
我們在波城住了大約六個月,對我來說是全新的生活。父親、母親和瑪吉很快就陷入社交活動之中。父親有幾位美國老朋友住在那里,在飯店里他又結(jié)識了不少新朋友。我們還帶著許多朋友寫的引薦信,去拜訪住在各家飯店和膳宿公寓里的人們。
為了照顧我,母親雇了一位保育員——她是位英國姑娘,但從出生起就一直住在波城,她的法語說得跟英語一樣流利,甚至比英語說得更好。母親想讓我跟她學習法語,但效果并不像她所期望的那么理想。馬卡姆小姐每天早晨來找我,帶著我出去散步,這是照顧小女孩的例行工作。一路上,她會指著各種東西,一遍又一遍地念出它們的法語名稱:“一只狗”“一幢房子”“一個警察”“一位面包師傅”。我順從地重復著,可當我提問的時候就只能用英語,而她也用英語回答。我當時覺得日子好無聊,在馬卡姆小姐的陪伴下,散步仿佛永無止境。她人很好,和藹可親,責任心也很強,就是太無趣。
母親不久就決定不再讓我跟著馬卡姆小姐學法語了,而是由一位法國女人每天下午定時來給我上法語課。這位新老師叫莫豪拉特小姐。她身材高大,體態(tài)豐腴,棕色皮膚,有許多各式各樣的小披肩。
那段日子里,我們所住的房間都十分擁擠,里面放置了太多的家具和太多的裝飾品。莫豪拉特小姐是個喜歡手舞足蹈的人,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晃動肩膀,不停地揮舞手臂,時不時地把桌上的某個裝飾品撞落、打碎。這差不多成了我們家的一個笑話。父親說:“阿加莎,她讓我想起你養(yǎng)過的那只叫達芙妮的鳥,個子大又笨拙,總是碰翻它那個放種子的飼料盤?!?/p>
莫豪拉特小姐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這讓我無所適從。我越來越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她拖著長腔的提問?!芭?,親愛的寶貝!多乖呀,我的寶貝!哦,小寶貝,讓我們一起來讀幾篇有趣的課文吧,好不好?”我客客氣氣地冷眼看著她。母親在一旁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便喃喃地應了一句:“好的,謝謝您?!蔽耶敃r的法語水平也就只夠表達一些有限的意思。
法語課的氣氛還算融洽。我一直很聽話,但顯然根本沒有開竅。母親很希望看到立竿見影的成效,她對我的學習進展大為不滿。
“她應該學得再快一點兒的,弗雷德?!彼龑Ω赣H抱怨道。
父親總是那么寬厚,他答道:“哦,她需要時間,克拉拉,需要一定的時間。那個女人才來了不到十天?!?/p>
可母親不喜歡給人時間。我生了一場小病,讓這個故事達到了高潮。我想起初是當?shù)氐牧餍行愿忻耙鹆吮丘つぱ?,我發(fā)燒了,悶悶不樂,正在康復但是還有一點發(fā)熱,此時的我忍受不了莫豪拉特小姐了。
“求你了?!蔽移蚯蟮溃敖裉煜挛鐒e讓我上課了,我不想上?!?/p>
有充足的理由時,母親總是通情達理的,她同意了。時候一到,莫豪拉特小姐披著披肩一切如常地來了。母親解釋說我在發(fā)燒,正在房里休息,或許今天不上課比較好。莫豪拉特小姐馬上起身,飛也似的撲向了我,肘部揮動著,披肩起伏著,呼氣向下,吹到我的脖子上?!芭叮蓱z的寶貝,可憐的小寶貝?!彼f她要給我念書,給我講故事,她要逗樂“可憐的小家伙”。
我向母親投以最痛苦的目光,我忍受不了,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了!莫豪拉特小姐尖銳短促的聲音仍在嘰嘰喳喳地響著——這是我最不喜歡的聲音。我用目光哀求道:把她帶走吧,請把她帶走吧。最終母親堅決地把莫豪拉特小姐拉向門口。
“我想阿加莎今天下午最好能非常安靜地休息?!彼贿呎f一邊把莫豪拉特小姐帶了出去。然后她回到我身邊,沖我直搖頭?!皠e的倒沒什么。”她說,“只是你不該做那些討厭的鬼臉?!?/p>
“鬼臉?”我說。
“是啊,那么愁眉苦臉的,還望著我。莫豪拉特小姐完全看得出來你想讓她走?!?/p>
我很不安,我不是有意失禮的。
“可是,媽咪。”我說,“我做的不是法國鬼臉,是英國鬼臉呀?!?/p>
母親啞然失笑,然后解釋給我聽,做鬼臉是一種國際語言,什么國家的人都能看懂。盡管如此,她還是告訴父親,莫豪拉特小姐教得并不成功,她要另覓人選。父親說如果我們不用再損失太多的瓷器裝飾品,那也很好。他補充道:“我要是阿加莎,也會覺得那個女人難以忍受,因為確實如此?!?/p>
從馬卡姆小姐和莫豪拉特小姐的桎梏中解脫出來以后,我開始享受屬于自己的樂趣。飯店里住著一位寡婦塞爾溫太太,她好像是塞爾溫主教的遺孀或弟媳。她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多蘿西(達爾)和瑪莉。達爾比我大一歲,瑪莉比我小一歲,沒過多久我們就形影不離了。
我一人獨處時,是個溫順聽話、循規(guī)蹈矩的孩子,可一跟別的小孩子湊到一塊兒,就迫不及待地想搞些惡作劇。我們?nèi)齻€人尤其喜歡去找餐廳里那些倒霉的侍者的麻煩。有一天晚上,我們把餐桌上所有調(diào)味瓶中的鹽都換成了糖。還有一次,我們趁著餐廳就餐鈴響之前,把桔子皮剪成小豬的形狀,擺在每個人的盤子里。
那些法國侍者是我所見過的此類人中最和善的。尤其是那位負責服侍我們的維克多,他身材敦實,鼻子尖長,在我的記憶中,他的身上總是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怪味(那是我頭一次知道大蒜這種東西)。不管我們怎么戲弄他,他都不生氣,而且待我們格外殷勤。他常用胡蘿卜給我們刻出活靈活現(xiàn)的小老鼠。我們之所以能夠做了惡作劇又逍遙法外,全仰仗這位忠厚的維克多,他從未向飯店總管或我們的父母告過狀。
跟從前的那些伙伴相比,我對與達爾和瑪莉姐妹的友誼更加珍視。
也許到了那個年齡,結(jié)伴玩耍要比獨自一人更具吸引力。我們合伙做了許多惡作劇,整個冬季都玩得非常痛快。當然了,我們也常常因為調(diào)皮搗蛋而受罰。不過只有一次,我們對所受的責罰義憤填膺。
那天,我母親和塞爾溫太太坐在塞爾溫太太的起居室里聊得正歡,一個女服務(wù)員捎來口信:“住在飯店另一棟樓的比利時女士帶來問候,不知道塞爾溫太太和米勒太太是否知道,她們的孩子正在五樓的圍墻上走來走去?”
想象一下:兩位母親走到院子里,抬頭看到三個歡快的身影排成一條縱隊,在大約一米寬的圍墻上前進著,晃晃悠悠地維持著平衡,她們該做何感想!我們根本不覺得這有什么危險的。我們把一個女服務(wù)員作弄得太過分了,于是她想辦法把我們誘騙到一個放掃帚的櫥子里,然后得意洋洋地從外面關(guān)上了門,用鑰匙把我們鎖在里面。我們非常憤慨。該怎么辦呢?那兒有一個小窗口,達爾探出頭去,覺得我們可以鉆出去,沿著圍墻走,轉(zhuǎn)過拐角,從那邊某個房間的窗戶爬進去。于是說做就做,達爾第一個擠了出去,接著是我,然后是瑪莉。我們很高興地發(fā)現(xiàn),在圍墻上前行很容易。我不知道我們有沒有從五樓向下看,不過我猜想,即使看了,也不會頭暈或者摔下去。我總會驚恐于孩子們站在懸崖邊的景象:腳趾踩在懸崖邊緣向下看,不會頭暈,也不會有其他成年人會有的不適感。
我們并沒走多遠。我記得頭三扇窗戶鎖住了,再接下來的窗戶通往公共浴室,是開著的。我們爬了進去,驚訝地聽到了不期而至的呼喚:“馬上下樓,到塞爾溫太太的起居室里去。”兩位母親都非常生氣,我們卻不明白是為什么。我們都被罰待在床上,一天不許出去。我們的辯解完全不被接受,可那都是實話。
“可是你們從來沒說過,”我們挨個兒地說,“你們從來沒說過我們不可以在圍墻上走?!?/p>
說完大家又憤憤不平地回到床上去了。
在此期間,母親一直在思考我的教育問題。她和姐姐當時正在城里的一家裁縫店定做衣服。一天,母親注意到店里的一位助理試衣員。她是一位年輕女工,為負責試衣樣的師傅打下手,主要協(xié)助顧客穿試衣樣和為師傅遞別針。她的師傅是個脾氣暴躁的中年婦女。母親發(fā)現(xiàn)這名年輕女工秉性溫順,頗有耐心,決定進一步考察她。第二次和第三次試衣樣時,母親一直留神觀察她的言行,后來又拉住她聊了起來。她叫瑪麗·塞耶,二十二歲,父親是一家小咖啡店的老板。她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小妹妹。姐姐也在裁縫店工作。母親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是否愿意跟她去英國。姑娘聽了喜出望外,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
“我必須和你的母親談一談。”母親說,“她可能不希望你到那么遠的地方去?!?/p>
母親約好時間拜訪了塞耶太太,兩人仔細地商量了這件事。而直到這時,她才跟父親談起自己的打算。
“可是,克拉拉,”父親反對道,“這個姑娘不是家庭教師,在這方面完全是外行?!?/p>
母親卻認為瑪麗正是我們所需要的那種人?!八欢⒄Z,一句也不會說,阿加莎就不得不跟她學說法語。這個女孩溫文爾雅,脾氣也好,而且是好人家的孩子。她愿意隨我們?nèi)ビ?,她還能為我們做衣服,做各種針線活?!?/p>
“可是你確定嗎,克拉拉?”父親滿腹狐疑地問。
母親總是很有把握,一旦她拿定了主意,就絕不會疑惑。
“這是最好的辦法?!彼f。
同以往一樣,母親的異想天開又被證明是切實可行的。時至今日,只要我一閉上雙眼,瑪麗那可愛的樣子就會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紅潤的圓臉,翹鼻子,烏黑的頭發(fā)盤成一個發(fā)髻。后來她告訴我,第一天早上她提心吊膽地走進我的臥室,用頭天晚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會的兩句英語跟我打招呼?!霸缟虾茫〗?!祝你身體健康!”遺憾的是,由于她的法語口音很重,我一個字也沒聽懂,只是疑惑地注視著她。整整一天,我們就像兩只不會說話的狗,剛剛認識。兩個人幾乎都沒怎么說話,只是憂心忡忡地互相打量?,旣惤o我梳頭發(fā)——金黃色的頭發(fā),總是燙成香腸卷——她非常害怕弄疼我,梳子只是很淺地劃過頭發(fā)。我想告訴她應該更用力些,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根本無法溝通。
不到一個星期,我就能和瑪麗交談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說著法語,東一個詞,西一個詞,湊起來竟然也能表達自己的思想。到了那個周末,我們竟已成了朋友。跟瑪麗一道外出散步是件樂事,跟她在一起干什么都有趣,這預示著一段令人愉快的友情。
初夏的波城,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我們離開那里,到阿格勒斯(Argeles)消磨了一周,又去盧爾德(Lourdes)住了七天,爾后就在比利牛斯山脈中的高特萊(Cauterets)住了下來。這個地方景色宜人,就在大山腳下。(我對大山的失望此時已煙消云散,不過高特萊所處的地理位置要是能有更廣闊的視野就更令人滿意了。)每天早晨,我們都沿著山間小道散步,走到泉邊一杯接一杯地喝那討厭、骯臟的礦泉水。這樣增進了我們的健康以后,再買上一條麥芽糖。母親最喜歡的是茴香味的,我對它卻很反感。我很快就在旅館旁的彎曲小道上發(fā)現(xiàn)了一項十分有趣的運動:從小松樹上坐滑梯似的滑下來?,旣惒毁澇蛇@么做,但很遺憾她從一開始就沒能管束住我。我把她當作朋友和玩伴,從未產(chǎn)生過要聽她的話的念頭。
威嚴是一種非比尋常的東西,我的母親就擁有足夠的威嚴。她很少發(fā)脾氣,幾乎從不提高嗓門,但她只要溫和地一聲令下,對方就會立刻服從。她總是奇怪于別人為何沒有這樣的天賦。后來,在我第一次婚后且已經(jīng)有了孩子的時候,她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向她訴苦說隔壁有幾個煩人的小男孩總是翻越籬笆跑過來,叫他們走開他們也不走。
“多么奇怪啊?!蹦赣H說,“你怎么不叫他們走開呢?”
我說:“好,你試試看吧。”就在這時,兩個小男孩來了,準備照常說“??!呸!就不走就不走!”然后把碎石塊扔進草地里。有一個已經(jīng)開始往一棵樹上扔石頭了,并趾高氣揚地喊叫著。我母親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羅納德,”她說,“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羅納德說是的。
“玩的時候請不要靠這里那么近,我不喜歡受到打擾?!蹦赣H說,“請去遠一點的地方玩好了?!?/p>
羅納德看著她,沖他弟弟吹了聲口哨,馬上就離開了。
“你看,親愛的?!蹦赣H說,“這很簡單?!?/p>
對她來說確實很簡單,我真的相信我母親可以毫不費力地管教一班不良少年。
在高特萊的飯店里,有一個大一些的女孩,叫西比爾·帕特森,她母親是塞爾溫家的朋友。還有一個叫珍妮杜·米埃的法國女孩。西比爾是我崇拜的對象,我覺得她很美,而我最羨慕的是她發(fā)育中的身材。那時候,胸脯是相當時興的,每個人都多少有一點。我的外祖母和姨婆身上突出的部分非常巨大,在她們互致問候、來一個姐妹間的擁吻時,很難不讓胸脯先親密接觸。我認為大人們有胸脯是理所應當?shù)?,但西比爾也擁有豐滿的胸部就激發(fā)了我的羨慕之情。她十四歲,我什么時候也能有這么令人稱羨的東西呢?八年?繼續(xù)瘦弱八年?我渴望擁有這些女性成熟的標志。啊,好吧,只能耐心點,我必須耐心。八年以后,幸運的話也許七年,兩個球體就會奇跡般地在我瘦削的骨架上冒出來。我只需等待。
塞爾溫母女在高特萊住的時間沒有我們長,她們沒多久就離開了。后來,我又有了兩位朋友供選擇:一個是美國小姑娘,叫瑪格麗特·普里斯利,一個是英國小姑娘瑪格莉特·荷姆。這時我的父母已與瑪格莉特的父母成了好朋友,自然希望我跟瑪格莉特結(jié)伴玩耍。和以往一樣,我沒有順從父母的意愿,我特別喜歡跟瑪格麗特·普里斯利一起玩。她愛用一些我從未聽過的稀奇古怪的語句和字眼,我們倆互相講了許多故事,瑪格麗特講的一個故事里描述了面對一只“斯卡拉品”(scarrapin)時所遭遇的危險,這讓我覺得很刺激。
“但是斯卡拉品是什么呀?”我不停地問。
瑪格麗特有一個叫范妮的保姆,她慢吞吞拉長調(diào)子的美國南方腔很重,我很難聽懂她說的話。她給我簡單地描述了這個可怕的生物是什么。我去問瑪麗,可瑪麗也沒聽說過什么斯卡拉品。最后我問我的父親,他開始也有點費解,不過最終恍然大悟,說:“我想你指的是‘蝎子(scorpion)’吧。”
不知何故,那種東西的神秘性消失了。一只蝎子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斯卡拉品那么可怕。
瑪格麗特和我曾為一個問題爭論不休。爭論的焦點是小孩子是怎么出生的。我認為小孩子是由天使帶來的,這是奶媽親口對我說的。瑪格麗特卻提出異議,認為小孩子是醫(yī)生的存貨,是醫(yī)生用一個黑口袋背來的。正當兩人爭論得面紅耳赤的時候,范妮巧妙地為我們打了圓場。
“對呀,你們說得都對,親愛的?!彼f,“美國小娃娃是醫(yī)生用黑口袋背來的;英國小娃娃是天使們送來的,這不是明擺著的嘛?!?/p>
于是我們心滿意足地言歸于好了。
父親和瑪吉騎馬出游過好多次。由于我的懇求,有一天我被告知明天可以和他們一塊兒去。我激動不已。母親有些擔憂,不過很快就被父親打消了不安。
“我們有一個導游陪著。”他說,“他經(jīng)常陪小孩子,會看好不讓他們掉下來的?!?/p>
第二天一早三匹馬就到了,我們啟程出發(fā),沿著曲折而陡峭的山路向上行進。馬對我來說是個龐然大物,我置身于馬背的最高處,沉浸在莫大的喜悅之中。導游領(lǐng)著它向上走,時而采一小束花遞給我,讓我插在帽檐上。至此一切順利。但是當我們抵達山頂,準備就地用午餐時,那個導游卻弄巧成拙了。他拿著一只剛捕獲的美麗蝴蝶向我們跑來?!八徒o小姐?!彼f,從翻領(lǐng)上取下一個別針,刺穿那只蝴蝶,把它別在了我的帽子上!哦,那一刻多么可怕!想想那只可憐的蝴蝶扇動著翅膀、掙扎著要脫離別針時的感受,我也像它一樣苦不堪言??墒俏耶斎徊荒苷f什么,我腦袋里有太多互相沖突的想法。從導游的角度而言,他是善意的,他把它拿給我,是當作一份特殊的禮物,我又怎么能說我不喜歡而傷害他的感情呢?但我多么希望他能把它拿走!而那只蝴蝶一直鼓動著翅膀,垂死掙扎著,可怕地拍打著我的帽子。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小孩子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我哭了。
越是有人問我,我越是答不上話來。
“怎么了?”父親詢問道,“你哪里不舒服嗎?”
姐姐說:“也許她怕騎馬?!?/p>
我說不是不是,我不怕,也沒什么病痛。
“那就是累了?!备赣H說。
“不是?!蔽艺f。
“好,那么究竟是怎么了?”
可是我不能說。當然不能,那個導游就站在那兒,帶著關(guān)切而不解的神情望著我。父親沒好氣地說:“她太小了,我們不該帶她出來玩的?!?/p>
我變本加厲地哭起來。我一定把他和姐姐的一天都毀了,我很清楚,可我就是停不下來。我所希望和祈愿的,就是當下父親或者姐姐,能夠猜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們當然可以看到那只蝴蝶,他們可以看看它,然后說:“也許她不喜歡她帽子上的蝴蝶?!比绻麄冞@么說,那就沒事了??墒俏也荒芨嬖V他們。那是可怕的一天。午餐時我什么都吃不下,就坐在那里哭。蝴蝶拍動著翅膀,最后也不動了。這應該能讓我好受些,可那時我已經(jīng)難過到了極點,什么都不能讓我好受些了。
我們再次騎上馬,下了山。父親肯定氣壞了,姐姐也很不高興,那位導游仍然親切和善,還頗為不解。很幸運,他沒想再弄一只蝴蝶來逗我高興。我們這憂愁無比的一行人回到家里,走進起居室,母親正在那兒。
“啊,親愛的?!彼f,“怎么了?阿加莎受傷了嗎?”
“我不知道?!备赣H氣呼呼地說,“我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了。我想她是哪里痛,或者有什么別的事。從午餐開始她就一直在哭,什么也不肯吃。”
“怎么了,阿加莎?”母親問。
我不能告訴她,我只是無言地望著她,眼淚忍不住從臉頰上滾落。母親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guī)追昼?,然后說:“是誰把這只蝴蝶放在她的帽子上的?”
姐姐解釋說是那個導游放的。
“我明白了?!蹦赣H說,“你不喜歡這樣,對嗎?它是有生命的,你覺得它受到了傷害,對嗎?”
哦,多么快慰的解脫??!當你無法避免地長時間陷入有苦難言的境地時,有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并說了出來,那是多么美妙的解脫??!我瘋狂地撲到母親的懷里,摟著她的脖子說:“對!對!對!它在拍動,不停地拍動??伤呛眯模巧埔獾?,我不能說?!?/p>
她完全能夠理解,她輕輕地拍拍我,突然間,整件事情似乎遠去了。
“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彼f,“我知道??涩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不要再提了?!?/p>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fā)覺姐姐對她周圍的青年男子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盡管她沒有花容月貌,卻十分有魅力。她承襲了父親的機智,談吐文雅有趣,而且頗具女性魅力。年輕的小伙子們齊齊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沒過多久,我和瑪麗開始私下里以登記賽馬簿的方式,將她的仰慕者排定座次,判斷他們的成功概率。
“我認為是帕默先生,你說呢,瑪麗?”
“有可能,可是他太年輕了?!?/p>
我說他大概跟瑪吉同齡,但是瑪麗堅持說他“太年輕了”。
“依我看,”瑪麗說,“安魯斯勛爵倒是很有希望?!?/p>
我反對道:“他比姐姐要大好多歲呢,瑪麗?!彼f也許是大不少,可是只有丈夫比妻子年齡大些,家庭的基礎(chǔ)才建得牢固。她還說,安魯斯勛爵一定會成為一位好丈夫,任何家長都不會拒絕這樣的男人跟自己的女兒結(jié)為伉儷。
“昨天,”我說,“瑪吉把一枝小花插在伯納德上衣的紐扣眼里了?!爆旣悓λ懿灰詾槿?,她覺得伯納德是個輕浮的小伙子。
我聽說了不少瑪麗家里的事,知道他們家那只貓喜歡在咖啡店的玻璃杯間穿梭,蜷縮在杯子中間熟睡,卻一只都沒打碎過。我知道她姐姐貝特是個嚴肅的女孩,而她的小妹妹安吉拉是全家人最心愛的寶貝。我知道那兩個男孩的所有惡作劇,以及他們是怎么被責罰的?,旣愡€向我吐露了他們家值得驕傲的秘密,他們以前姓希耶而不是塞耶,雖然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值得驕傲的——說真的我至今也不明白,但我還是附和瑪麗的說法,并祝賀她有如此令人滿意的祖先。
瑪麗也跟母親一樣,偶爾會給我讀讀法語書。有一天,我拿起一本叫《一頭驢子的回憶錄》(Mémoires d'un ane)的書,一頁頁地翻看,忽然欣喜地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能順利地讀下來了。大家都向我說了不少祝賀的話,尤其母親。經(jīng)過艱苦的磨難,我終于學會了法語,可以閱讀書籍了,盡管遇到較難的段落還需要有人給我講解,但我畢竟做到了自主閱讀。
八月底,我們離開高特萊去了巴黎。在那里,我度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夏天。對一個我那么大的孩子來說,那里什么都有。新奇事物讓我十分興奮;樹木——這是我一生中不斷回想的美好事物(我想象中最初的伴侶就叫“樹”,這是不是預示著什么);一個令人愉快的新伙伴,我親愛的翹鼻子的瑪麗;騎著騾子出游;在陡峭的山路上探險;同家人朝夕與共的樂趣;我的美國朋友瑪格麗特;身處異國的激動?!耙恍┖庇械?、陌生的事物……”莎士比亞了解得多么透徹啊??墒牵粼谖倚闹械牟⒉皇沁@一項一項集合在一起的混合物,而只是高特萊本身——就是那個地方,那狹長的山谷,山谷間的小鐵路,樹木繁茂的土坡,還有那些高山。
我再也沒有故地重游,這讓我很高興。一兩年前,我們本來打算在那里度過一個暑假的。我想也沒想就說:“我很樂意重返那里?!边@個說法并沒有錯。然而,后來我意識到我不能回去。一個人不可能,永遠都不可能重返記憶中的地方。你不會再用同樣的眼光看它,即使那里依舊如故。你曾經(jīng)有過的,已經(jīng)過去了。
“分明快樂的來時路,我如今再不能回還……”
不要重返你歡度過快樂時光的地方,在你舊地重游之前,它永遠活在你的記憶里,而一旦故地重游,就會破壞殆盡。
還有其他我不愿意故地重游的地方。其中之一是伊拉克北部沙克阿迪的神殿(the shrine of Sheikh Adi),那是我第一次游覽摩蘇爾(Mosul)的時候去的。要去那里相當不容易,你必須得到一張通行證,然后拜訪馬克布爾山(Jebl Maclub)腳下的艾因錫夫尼(Ain Sifni)警察局。
由一名警察陪著,我們從那里走上迂回的山路。那是個春天,滿目新綠,一路上野花遍地,還有一條山間小溪。山羊群和孩子不時從我們身邊走過,然后到達了葉茲迪神殿(the Yezidi shrine)。我常記起那里的寧靜:鋪著石板的院落,神殿的墻上雕刻著黑蛇。接著,我們小心地邁過——而不是踏上——門檻,進入小而昏暗的圣所。我們坐在院子里一棵隱約沙沙作響的樹下,一個葉茲迪人(Yezidees)給我們端來了咖啡,事先小心地鋪上一張骯臟的桌布(這是驕傲地向我們顯示他們了解歐洲人的需要)。我們坐了很久,沒有人來給我們講解任何信息。我模模糊糊地知道葉茲迪人是崇拜魔鬼的,他們崇拜的對象是那個孔雀王路西法(Peacock Angel)。在那個地方,在那些紛繁復雜的各種宗教中,魔鬼撒旦的膜拜者竟然是最寧靜平和的。我們在日薄西山時離開了。真是一場絕對寧靜的體驗。
我相信他們現(xiàn)在帶旅游團去游覽那個地方時,“春節(jié)”是個對旅行者很有吸引力的節(jié)日。而我所經(jīng)歷的,是它最單純的年代,我永遠不會忘記。
3
我們從比利牛斯山脈來到巴黎,后來又去了迪納爾。令人氣惱的是,我對于巴黎的印象僅限于我們所住飯店的臥室。臥室的墻壁漆成了深褐色,使人很難看到室內(nèi)的蚊子。
房間里蚊子成群,夜里嗡嗡叫個不停,叮咬著我們的臉和手臂(這對我的姐姐瑪吉來說是異乎尋常的羞辱,因為在她那個年紀,是最注意自己的儀容的)。我們只在巴黎住了一個星期,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耗費在了驅(qū)趕蚊子、往身上涂抹各種氣味奇特的油、在床邊點蚊香、抓癢并把蠟燭油滴在上面了。向飯店經(jīng)理提出強烈的抗議(他堅持說飯店里沒有蚊子)之后,我們只好睡在蚊帳里,那可是一種新奇的體驗。當時是酷熱的八月,待在蚊帳里無疑會更熱。
我想家里人一定帶著我去游覽了巴黎的名勝,可惜它們在我的記憶中沒留下什么印象。只記得家里人特意帶我參觀了埃菲爾鐵塔,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大山時那樣,它也讓我大失所望。這次巴黎之行給我留下的唯一紀念,就是大約在那時,我得了一個新的綽號,“蚊子”。無疑,我很討人嫌。
不,我說錯了。就是那次巴黎之行,我第一次見識了工業(yè)革命的先驅(qū)者們——巴黎的街頭到處都是被稱作“汽車”的新式交通工具。它們在街上穿梭往來,喧囂著飛馳而過(按現(xiàn)在的標準,這些汽車的速度自然很慢,但在當時來看,它們比馬車要快多了)。車子嗚嗚叫,冒出汽油味,駕車的人都戴著防風鏡和帽子,以及其他一些裝備,看上去讓人眼花繚亂。父親說這種玩意兒不久后就會遍及各地,我們都不相信。我漠然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興趣仍然停留在各式各樣的火車上。
母親沮喪地說道:“可惜蒙蒂不在這兒,他肯定會喜歡這些東西的?!?/p>
現(xiàn)在,回想起這一段生活,我感到有些蹊蹺,哥哥的身影仿佛完全消失了。雖然哈羅公學放假的時候他也會回家來,卻似乎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重要人物了。也許是因為這一時期他根本就沒注意過我。后來我才知道,當時父親很為他擔憂。他因為考試沒有及格而從哈羅退學了,大概先去了達特(Dart)的造船廠,后來又北上到了林肯郡(Lincolnshire)。他在學業(yè)上的進展總讓人失望。父親得到了相關(guān)人士直白的忠告:“他絕不會成功的。你瞧,他不懂數(shù)學。如果你讓他干什么實際的工作,那沒問題,他會是個不錯的做實際工作的工人,可是在工程方面,他也就只能如此而已。”
每個家庭中往往都會有一個讓父母操心和擔憂的孩子。在我們家里,哥哥蒙蒂就是這樣的人。他這一輩子都讓人感到頭痛?,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總在想,是否有蒙蒂可以適得其所的人生。如果他生來就是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希二世,那當然最好了。我可以想象他坐在空空蕩蕩的劇場里,欣賞只為他一個人上演的歌劇。他很有音樂才華,是個不錯的男低音,可以不看譜演奏多種樂器,如六孔哨笛、短笛和長笛。盡管如此,他絕不會下苦功去成為那種專業(yè)人士,我想他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他彬彬有禮,風度翩翩,極具吸引力。他一生中,身邊始終圍繞著渴望為他排憂解難的人。總有人樂意借錢給他,幫他打理一切雜務(wù)。這樣的事情可以追溯到他六歲的時候。他和姐姐拿到了零用錢,蒙蒂第一天就花光了。等到那個星期后半,他會突然把姐姐推進一家商店,迅速地拿下三便士他最喜歡的糖果,然后望著姐姐,看她敢不敢不付錢?,敿浅?粗毓娸浾摚缓霉怨跃头?。她自然為此怒氣沖沖,事后總要找他激辯。蒙蒂只會從容地對她微笑著,給她一塊糖果。
他這一生都在采取這種態(tài)度。他似乎有天助,能讓人為他做牛做馬。不知多少次,不同的女人對我說:“你知道,你并不真正理解你的哥哥蒙蒂。他需要的是體諒?!笔聦嵣衔覀兲私馑?。注意,他總能獲得同情。他極其坦然地承認自己的缺點,而且總是認定有朝一日一切都會改變。我相信他是哈羅公學唯一被允許留養(yǎng)小白鼠的男孩。他的舍監(jiān)這樣對我父親解釋說:“你知道,他看起來對自然史如此熱愛,我認為應該允許他享有這種特權(quán)。”我們家里人的觀點是,蒙蒂根本不愛自然史,他只是想養(yǎng)小白鼠而已!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認為蒙蒂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蚺帕新晕⒉煌涂赡艹蔀橐粋€偉人。他只是缺少些什么。判斷力?平衡能力?綜合能力?我不知道。
后來,他擇業(yè)的問題迎刃而解了。布爾戰(zhàn)爭爆發(fā),幾乎所有我們認識的年輕人都自愿參軍了——蒙蒂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他曾經(jīng)偶爾屈尊來玩我的一些玩具士兵,把它們排成戰(zhàn)斗隊列,將它們的指揮官命名為達什伍德上尉。后來他換了個花樣,以通敵為由砍掉了達什伍德上尉的頭,把我弄哭了)。在某種意義上,我父親一定感到寬慰,從軍也許就是他的事業(yè),尤其在他的工程界前途如此可慮的時候。
我想,布爾戰(zhàn)爭是最后一場可以被形容為“老式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這種戰(zhàn)爭并不會真正影響到一個國家或其居民的生活,它們都是故事書里的英雄事件,都是勇敢的戰(zhàn)士和英勇的年輕人進行戰(zhàn)斗。他們?nèi)绻廊?,就是光榮地死在戰(zhàn)斗中。更通常地,他們會佩戴著表彰英勇戰(zhàn)功的獎?wù)拢瑒P旋歸來。他們與帝國的前哨、吉卜林的詩,以及世界地圖上英國的粉紅色版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如今想來似乎很怪異,當時的人們——尤其是女孩子們——會把白羽毛發(fā)給那些被認為畏懼為國捐軀的年輕男子。
對于南非戰(zhàn)爭我沒什么記憶,人們普遍并未把它看作一場重要的戰(zhàn)爭,它有“給克留格爾一個教訓”的意味。以英國人通常的樂觀主義,它應該“幾個星期就會結(jié)束”。一九一四年,我們又聽到了同樣的說法,“最遲圣誕節(jié)前就會結(jié)束”。一九四〇年,“放樟腦丸儲藏地毯沒有多大意義?!边@是海軍部征用我的房子的時候說的,“不會拖過今年冬天?!?/p>
所以,關(guān)于當時,我記得的是一種快樂的氣氛,到處都播放那首旋律不錯的歌——《心不在焉的乞丐》,街上滿是從普里茅斯來度幾天假的愉快的年輕士兵們。我還記得家里的一個場景,那是皇家威爾士團第三營乘船越過南非之前幾天,蒙蒂從當時的駐扎地普里茅斯帶回一個朋友。那個朋友叫歐內(nèi)斯特·麥金托什,由于某種原因我們總是叫他比利。他后來成為我一生的朋友,比我的親哥哥更像哥哥。他是一個很有情趣和吸引力的年輕人。和周圍其他的年輕人一樣,他也愛上了我的姐姐。那時兩個男孩剛領(lǐng)到軍裝,從來沒見過的布綁腿激起了他們濃厚的興趣。他們把布綁腿繞在脖子上,綁在頭上,耍各種把戲。我有一張他們坐在我們的溫室里、脖子上繞著布綁腿的照片。我將我少女式的英雄崇拜獻給了比利·麥金托什。他的一張照片就放在我的床畔,嵌在貼有勿忘我的相架里。
我們由巴黎來到布列塔尼半島(Brittany)的迪納爾。
關(guān)于迪納爾,我所記得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這里是我初學游泳的地方。當我發(fā)覺自己噼噼啪啪地向前劃了六下水,居然沒有下沉的時候,我感到一種難以置信的得意與快樂。這件事我至今還記得。
我記得的另一樣東西是黑莓——從未見過那么肥大多汁的黑莓?,旣惡臀医?jīng)常跑出去一籃一籃地采,同時也吃了很多。如此取之不盡的原因是當?shù)剜l(xiāng)下人認為它們是有致命毒性的?!八麄儾怀院谳??!爆旣愐苫蟮卣f,“他們對我說:‘你們是在毒害自己?!爆旣惡臀铱蓻]有這樣的禁忌,每天下午都高高興興地“毒害自己”。
就在迪納爾,我開始了戲劇生活。當時父母住的雙人大臥室里有一扇很大的凸窗,就像一個凹室,前面有窗簾——理想的表演舞臺。我從前一年圣誕節(jié)看過的一幕啞劇中得到啟示,硬拉著瑪麗每天晚上配合我,為家人表演各種神話故事。我選扮自己中意的角色,瑪麗則一人包攬故事中其余的所有角色。
回想起父母親為我們熱心捧場,我至今仍滿懷感激。不難想象,每天晚餐過后來臥室里坐上半個小時,觀看我和瑪麗身穿自己拼湊起來的戲裝在那里手舞足蹈,是多么令人興味索然的事。我們演出了《睡美人》《灰姑娘》《美女與野獸》等劇目。我特別喜歡扮演劇中的男主角。我借來姐姐的長筒襪,當作緊身褲套在腿上,在臺上踱著步子。我們的表演當然都是用法語,因為瑪麗不會說英語。她是個脾氣多么好的女孩啊。她只罷演過一次,還是出于一個我揣測不出的理由。那天她準備扮演的是灰姑娘,我堅持要她把頭發(fā)披下來?;夜媚镌趺茨鼙P著發(fā)髻呢!瑪麗曾經(jīng)毫無怨言地扮演過野獸,扮演過小紅帽的外婆,扮演過好仙女、壞仙女,以及邪惡的老女人,為表現(xiàn)街頭場景她還曾假裝向陰溝里吐口水、以最逼真的腔調(diào)用黑話說:“打劫!把‘米’交出來!”逗得我父親笑得前仰后合??墒乾旣悈s突然哭著拒絕扮演灰姑娘。
“可是,為什么不行呢,瑪麗?”我問道,“這是個好角色,是女主角,整出戲都是圍繞灰姑娘的?!?/p>
不可能,瑪麗說她沒法演這樣一個角色。要在先生面前把頭發(fā)披下來,把頭發(fā)散在肩膀上!這就是癥結(jié)所在。在先生面前把頭發(fā)披下來,這對瑪麗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駭人聽聞。我迷惑不解地讓步了。我們想辦法在灰姑娘的發(fā)髻外面蒙上一條頭巾,一切順利進行。
然而禁忌是多么因人而異啊!我記得我一個朋友的孩子——一個乖巧可愛的四歲小女孩,瓊。一位法國家教瑪?shù)铝者^來照顧她,父母照例擔心孩子能否與她愉快相處,幸而事事都顯得非常順利。瓊與她散步、聊天,把自己的玩具拿給她看,看起來一切都很好。直到就寢的時候,眼淚迸發(fā)了,瓊堅決拒絕讓瑪?shù)铝战o她洗澡。小女孩的母親很困惑,但是第一天讓步了,因為她可以理解孩子和陌生人還沒有完全熟悉。可第二天、第三天也依然如故:事事太平,事事愉快,事事友好,直到洗澡就寢的時候為止。第四天,瓊把頭依偎在母親的脖子上,凄慘地哭訴道:“你不明白,媽咪。你好像不明白。我怎么能讓一個外國人看到我的身體呢?”
瑪麗的情形也是如此。她可以穿著長褲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在演很多角色時露出一大截腿,但她不可以在先生面前把頭發(fā)披下來。
我認為我們的戲劇表演起初也許極為滑稽有趣,至少是博得了父親的歡心的,但后來肯定越來越讓人膩煩!父母對我太仁慈了,不忍心坦率地告訴我每天晚上都來觀看我們拙劣的表演實在是活受罪。他們偶爾也會以朋友正在用餐為借口留在樓下,但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都很豁達——而我,起碼我自己,是多么盡興于在他們面前表演。
九月,在迪納爾逗留期間,父親很高興,因為他在那里遇到了老朋友——馬丁·皮里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兒子當時也在那里度假。馬丁·皮里跟我父親在韋維(Vevey)念書時是同窗,兩人一直交往甚密。馬丁的妻子莉蓮·皮里,我至今仍然認為她是我所見過的個性最杰出的人之一。薩克維爾·韋斯特(Sackville West)在《激情耗盡》(All Passion Spent)中描繪的美麗人物總讓我想起皮里太太。她有一絲令人畏懼,一點點冷淡。她有悅耳清澈的聲音、精致的容貌和湛藍的眼睛。她雙手的一舉一動都很優(yōu)美。我想,在迪納爾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不過從此以后就經(jīng)常見面,直到她在八十歲高齡辭世,我們的關(guān)系始終很熱絡(luò)。其間我對她的欽佩和尊敬與日俱增。
她是一個頭腦中真正充滿趣味的人,我認識幾個這樣的人物。她的每幢房子都裝修得令人驚嘆不已,極其新穎別致;她做的刺繡畫片最美麗;沒有哪本書她沒讀過,沒有哪出戲她沒看過,而且她總能給出生動的評價。要是換作現(xiàn)在這個時代,我想她可能會從事某種職業(yè),不過我懷疑如果那樣的話,是否會對她如此杰出的個性產(chǎn)生影響。
年輕人都喜歡聚集在她家里,愉快地和她聊天。即使她已過七十高齡,與她共同消磨一個下午仍然是美妙的享受。我想她掌握了完美的休閑藝術(shù),是我所知的任何其他人都不具備的。你會發(fā)現(xiàn)她在漂亮的房間里,坐在一張高背扶手椅上,通常正忙于自己設(shè)計的針線活兒,身邊放著一本有趣的書或是別的什么。她是那樣氣定神閑,仿佛她有時間和你整天整夜地聊天,連續(xù)幾個月都不用停歇。她思維清晰,言辭犀利。不過雖然她可以談?wù)撎煜麻g的任何話題,卻很少隨意評價人。最吸引我的是她美妙的嗓音,那實在是不可多得。我對嗓音總是很敏感,難聽的聲音會使我反感,難看的臉孔卻不會。
我父親對于與馬丁重逢感到萬分高興。母親和皮里太太也有不少共同語言,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兩人很快就熱烈地討論起日本藝術(shù)。他家的兩個兒子也在那兒——哈羅德在伊頓讀書,威弗萊德大概是在達特茅斯皇家海軍學校學習,即將參加海軍。威弗萊德后來成了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但在迪納爾時,我只記得當時大家說他一看見香蕉就會咯咯地笑個不停,為此我還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那時候,這兩個小伙子自然不會把我放在眼里。一個是伊頓的學生,一個是海軍學員,不可能紆尊降貴去注意一個七歲的小女孩。
我們一家又從迪納爾去了根西島(Guernsey),冬天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那里度過的。生日那天,我驚喜地收到了三只小鳥。它們的羽毛和顏色都帶有異域情調(diào),分別叫凱凱、都都和貝貝。凱凱是一只嬌弱的小鳥,我們來到根西沒多久它就死了。我喂養(yǎng)它的時間很短,所以它的死并沒帶給我太大的悲痛。貝貝這只迷人的小鳥才是我最心愛的。盡管如此,我還是興致勃勃地為凱凱舉辦了過分鋪張的葬禮。它的遺體被精心地放在用母親提供的緞料花邊做襯里的紙盒中。經(jīng)過長途跋涉,我們來到圣彼得港(St.Peter Port)外的高地上,選好一塊墓地,舉行了葬禮,小盒被掩埋起來,上面還覆蓋著一大束鮮花。
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妥帖,但事情并未到此了結(jié),前去祭掃凱凱的墓增添了我對散步的興致。
圣彼得港最讓人興奮的是花市。那里有各色各樣的花,而且非常便宜?,旣惷刻於紩枺骸敖裉烊ツ膬荷⒉?,小姐?”而她說我總是在最冷、風最大的日子,興致勃勃地回答:“我們?nèi)ゼ罀邉P凱的墓?!爆旣悤β晣@氣,因為我們得頂著凜冽的寒風徒步兩英里!盡管如此,我還是執(zhí)拗地拽著她先到花市買些山茶花或者其他的花,然后走上兩英里,寒風刺骨,還經(jīng)常伴著雨。我們在凱凱的墓前舉行例行的儀式——將鮮花擺在那里。人也許生來就喜歡喪葬或相關(guān)習俗。人類若是沒有這一天性,那么考古學家也許就不存在了。在我小時候,如果由奶媽之外的人——比如某個仆人——帶著出去散步,就一定會去墓地。
去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Pére Lachaise)是多么愉快的事!全家人齊聚在家族墓地,為迎接萬靈節(jié)而將墓地裝點的場面是多么溫馨。祭奠死者確實是一項神圣的儀式。對儀式和典禮興致盎然,哪怕幾乎忘記了親愛的死者,是否出于逃避悲傷的本能?我知道,無論一個家庭多么窮困,首先要存的都是為自己的葬禮準備的錢。一個曾經(jīng)為我工作的可愛老人有一次對我說:“啊,世事艱難啊,親愛的,真是世事艱難。不過,無論我們多么困窘,我還是存夠了埋葬自己的錢,從來不會動。是啊,就是挨幾天的餓都不會動!”
4
有時我覺得,假如輪回理論成立的話,我前世一定是條狗。我有許多狗的習性:無論誰干什么事,到哪兒去,我都想尾隨其后,跟著去做。同樣,當長期旅居國外的生活結(jié)束,回到家里時,我的所做所為也完全像條狗。狗會在房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四處查看,這里聞聞,那里嗅嗅,用鼻子去發(fā)現(xiàn)這段時間房子里有什么異樣,而且肯定要去看看那些它最喜歡的地方。我正是這樣的,看遍了整幢房子后來到庭院,看自己的領(lǐng)地:我的鐵路干線,蹺蹺板,以及圍墻高處的一個秘密瞭望點,從那里我可以窺探墻外的公路。我找到了那只鐵環(huán),試了試它是否還好用。然后用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把從前玩過的游戲一個不漏地重玩了一遍,真是過癮。
變化最大的是我的小狗托尼。我們走時托尼還是一只小巧的約克夏狗?,F(xiàn)在,歸功于芙若蒂的愛心呵護和無節(jié)制的喂養(yǎng),它已經(jīng)胖得像一只氣球了。芙若蒂完全成為托尼的奴隸,在母親和我去接托尼的時候,她滔滔不絕地向我們描述它有多么喜歡睡覺、它在籃子里蓋什么、喜歡吃什么、喜歡什么時候出去散步。與我們對話時她還時不時停下來和托尼說話。“媽媽的小可愛?!彼f,“媽媽的小帥哥?!蓖心峥瓷先シ浅P蕾p這樣的評價,并認為這是理所應當?shù)??!岸页悄阌檬治顾!避饺舻僮院赖卣f,“否則它一口也不會吃。哦,不會吃的。我必須親手、一口一口地喂它。”
我注意到母親臉上的神情,可以想見托尼在家里將不會受到同等待遇。為了把它帶回家,我們雇了一輛馬車,帶上了它的鋪蓋和其他物品。當然,托尼看到我們很高興,把我舔了個遍。當它的晚餐準備好時,芙若蒂的警告應驗了:托尼看看餐盤,看看我的母親和我,走開幾步坐了下來,像一個貴族似的等待著有人一口一口地喂它。我給了它一塊,它乖乖地接受了,可是母親阻止了我。
“這樣不行?!彼f,“它得學會像以前一樣好好吃飯。把它的晚餐放在那兒吧,它很快就會過去吃的?!?/p>
可托尼沒有過去吃,它坐在那兒。我從沒見過一只狗這樣理直氣壯。它憂傷的棕色大眼睛望著聚集過來的全家人,然后又回頭望望它的餐盤。顯然它在說:“我要吃,你們沒看見嗎?我要吃晚餐,給我吃啊。”然而,母親態(tài)度很堅定。
“就算它今天不吃,”她說,“明天也會吃?!?/p>
“它不會餓壞了嗎?”我問。
母親若有所思地望著托尼極其肥碩的背部。
“稍微餓一下,”她說,“對它有天大的好處?!?/p>
直到第二天晚上,托尼才投降了。它為了保全自尊,在屋里沒人的時候吃了它的晚餐。此后它再也沒有故態(tài)復萌。被奉為貴族的日子結(jié)束了,托尼顯然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可是它沒有忘記,在整整一年時間里,它曾經(jīng)是另一個家里的心肝寶貝。一旦遭到責難,或者闖禍受罰,它就會馬上偷偷地潛逃到芙若蒂家里,顯然是要告訴她它沒有得到應得的尊重。這個習慣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瑪麗此時在原有職責之外,還成為托尼的奶媽兼侍女。到了黃昏時分,當我們在樓下玩耍的時候,會看到很有趣的景象:腰間系著圍裙的瑪麗跑過來,很客氣地說:“托尼先生,去洗澡吧。”托尼先生會馬上趴在地上,滑到沙發(fā)底下去,因為它并不主張一星期洗一次澡。它會被拖出來帶走,耷拉著尾巴和耳朵。稍后瑪麗會很得意地匯報浮在消毒水上的跳蚤數(shù)量。
我得說,現(xiàn)在的狗身上的跳蚤似乎比我小時候見的少多了。那時不管怎么洗澡、刷毛、梳理、使用大量的消毒水,所有的狗似乎依舊一身跳蚤。也許因為它們比現(xiàn)在的狗更經(jīng)常出入馬廄,更經(jīng)常地和其他長滿跳蚤的狗一起玩。從另一方面來說,它們更少被溺愛,不像如今的狗那么經(jīng)常地出入獸醫(yī)院。我記憶中托尼從來沒有生過大病,它的皮毛看起來始終很好,它的飯食都是我們吃剩下的東西。你不會大驚小怪地特別注意它的健康。
如今對小孩子的健康也比那時大驚小怪多了。當時,體溫很少會被留意,除非熱度很高。如果高燒102°(38.9℃)持續(xù)二十四個小時,也許會請醫(yī)生來看看;如果低于那個溫度,就不會很在意。偶爾吃了太多青蘋果,可能會發(fā)生所謂膽汁逆流的情況。臥床休息,餓上一整天,就會自然康復。那時候食物很豐盛,我覺得當時有一種形成已久的傾向,就是只給小孩子吃牛奶和面糊之類的東西。不過我很小的時候就品嘗過奶媽當作晚餐的牛排了。半生不熟的烤牛排是我最愛吃的食物之一。德文郡的凍奶油也是,我吃得很多。母親總說:這比魚肝油好多了。我們有時候涂在面包上吃,有時候用勺子舀著吃。唉,現(xiàn)在的德文郡,再也見不到真正的德文郡凍奶油了——現(xiàn)在有的和以前的不一樣。從燙熱的牛奶里撈出來,包著黃色的膜,一層層地放在瓷碗里。毫無疑問,我最愛吃的東西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是、或許永遠都是奶油。
和對待其他事物一樣,母親在食物上也經(jīng)常改弦易轍,總是時不時地冒出新的點子。有一段時間,據(jù)說她狂熱地相信“雞蛋更有營養(yǎng)”。因為這個口號,我們幾乎頓頓都吃雞蛋,直到父親奮起反抗。還有一段食魚時期,我們靠比目魚和鱈魚維生,以求增長智力。然而,繞了一圈以后,在飲食上母親大抵還是回到了正常的情形。正如她在歷經(jīng)了通神論、唯一神教派,差一點成為羅馬天主教徒,并對佛教有過短暫的頻送秋波之后,最終還是回歸了英國國教,好不容易讓我父親松了一口氣。
回到家,看到一切如故,真是令我心滿意足。唯一的變化也是錦上添花:現(xiàn)在我有了忠心耿耿的瑪麗。
我想,在伸手探入記憶之囊以前,事實上我從未思考過關(guān)于瑪麗的事?,旣惥褪乾旣?,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對一個孩子來說,世界只是發(fā)生在他或她身上的事,以及相關(guān)的人——喜歡的人,討厭的人;高興的事,不高興的事?,旣惽逍驴扇?、笑容可掬,總是那么隨和,是我們家非常受歡迎的一員。
現(xiàn)在我不明白的是,這一切對她有什么意義?我們在那年秋天和冬天游歷了法國和海峽群島,我想她是很高興的。她見識了一些地方,住在飯店里的生活也很舒適,而且,說來也奇怪,她很喜歡孩子。我當然樂于認為她喜歡我是因為那是我,可實際上瑪麗是真心地喜歡小孩子。無論照看哪個小孩子她都會喜歡,除了我們碰到過的一兩個小怪物以外。我確實不算特別聽話,我覺得法國人都沒有強迫小孩子服從的能力。在許多方面我都有可恥的行為。我特別討厭上床睡覺,為此發(fā)明了一種頗為壯觀的游戲,在家具間跳來跳去,爬上衣柜,再跳到五斗櫥頂部,在房間里兜一圈卻能腳不沾地?,旣愓驹陂T口,悲嘆道:“小姐,小姐!你的母親大人會不高興的!”當然,母親大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如果她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了,她會皺起眉毛說:“阿加莎!你為什么不上床!”三分鐘內(nèi)我就會躺到床上,再不需要半句警告。然而,瑪麗從來沒有告發(fā)我的惡習。她苦苦哀求,唉聲嘆氣,卻從來不告發(fā)我。另一方面,雖說我不聽話,但我給了她愛。我非常愛她。
我記得只有一次,我惹惱了她,而那完全是無心之失。那是在我們回到英國以后發(fā)生的事情。起先,我們正友好地談?wù)撝硞€話題,可最后我急了,一心想證明我的觀點,我說:“可是,我可憐的姑娘喲,你怎么不明白,鐵路是……”這時瑪麗突然迸發(fā)出淚水,使我大為驚愕。我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她嗚咽著說,是的,她確實是個“可憐的(法語單詞pauvre意同英語單詞poor,可表示貧窮)姑娘”,她說她的父母很窮,不像小姐們的父母那么有錢。他們開了一家小咖啡店,兒子女兒都在那兒干活??捎H愛的小姐以她的貧窮來責難她,這可不禮貌,而且這不是有教養(yǎng)的人該說的話。
“可是,瑪麗,”我勸她說,“瑪麗,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啊?!焙茈y向她解釋清楚我心里沒有一點關(guān)于貧窮的想法,“我可憐的姑娘”僅僅是表示不耐煩而已??蓱z的瑪麗心靈受到了傷害,至少半個小時的聲明、撫慰,以及翻來覆去的對愛的保證才讓她平復了下來。此后我們和好如初。我從此特別小心,再也不用那種措辭了。
我猜想,瑪麗在托基我們家里安頓下來以后,第一次感到了孤獨和想家。毫無疑問,在我們住過的飯店里有其他女仆、保姆、家庭教師,等等,大家都來自五湖四海,使她沒有感到與家人的分離。可是在英國的這個地方,她幾乎接觸不到同齡的,或者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子。我想我們當時有一個很年輕的女仆和一個大約三十歲的客廳女傭,可是她們的觀點與瑪麗的觀點如此不同,一定使她感到自己是個完全不同的外國人。她們對她樸素的衣服說三道四,說她從來不花錢買華麗的衣服、緞帶、手套和所有這一類的東西。
瑪麗得到的工資對她而言是非常不錯的,她每個月都會問先生是否可以把幾乎全部的工資匯給她在波城的母親,自己只保留一小筆現(xiàn)金。這對她來說很自然,也很理所應當:她是在為自己儲存嫁妝。當時所有的法國女孩(也許現(xiàn)在也是,我不知道)都會這樣,積蓄一筆寶貴的錢做嫁妝——這是未來的必需品,缺少這筆錢就很有可能嫁不出去。我覺得這就相當于我們英國人所謂的“我的底層抽屜”,只是她們要重視得多。這是個很聰明的辦法,我想現(xiàn)在在英國也流行這么做了,因為年輕人想要買房子,無論男女都要為此存錢。可是在我所說的那個年代,女孩子并不需要為結(jié)婚存錢——那是男人的事。男人必須提供一所家宅,以及足夠的財富供妻子吃穿,并且照顧她。因此,“在上等人家里服務(wù)的女孩”和檔次較低的女店員們,都認為她們應該把所掙的錢花在自己身上,去買些生活中的瑣碎物品。她們買新帽子、鮮艷的上衣,偶爾買一條項鏈或一枚胸針。我想,可以說她們把工資用在求偶上了——以吸引一個合適的男人??墒乾旣惸兀┲麧嵉暮谏⊥馓缀腿棺?,戴著無邊女帽,套著單色的寬大短外套,從來不添置衣物,從來不買任何不必要的東西。我覺得其他人并非心存惡意,可她們笑話她、輕視她,這使她非常不愉快。
她能夠度過最初四五個月,實在是多虧我母親的洞察力和慈愛。她想家,要回去,母親就和她談心,安慰她,告訴她說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做得很對,英國女孩沒有法國女孩那么有遠見、那么明智。我想母親也親自找仆人們和簡談過話,說她們把這個法國女孩搞得很不愉快。她背井離鄉(xiāng),她們應該想想,如果自己身處異國又會有怎樣的感受。這樣,又過了一兩個月以后,瑪麗就快樂起來了。
我想,如果你真的耐心地讀到這里,一定忍不住想問:“難道你都沒什么功課要做嗎?”
我的回答是:“沒有?!?/p>
我這時大概已經(jīng)九歲了。像我這么大的孩子大多都有家庭教師——不過當時雇家庭教師主要還是為了讓她們照管孩子,訓育并看護他們。她們開設(shè)的所謂“課程”完全取決于她們個人的興趣愛好。
我模糊地記得朋友家中的一兩個家庭教師。有一個完全信賴布魯爾博士的《兒童知識引導》——類似于現(xiàn)在的“智力測驗”。我的記憶中零星地保留了一些從這本書里獲取的知識——比如“小麥主要有哪三種病害?”“銹病、霉病和黑穗病?!薄@些知識我一輩子都記得,盡管沒有實用價值?!袄锏碌像Y市主要出產(chǎn)什么產(chǎn)品?”“針?!薄昂谒雇⑺箲?zhàn)役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一〇六六年?!?/p>
我記得另一個家庭教師讓她的學生學習自然史,卻很少教別的。他們采了許許多多葉子、果實和野花,還要一一地解剖它們,真是難以想象的無聊透頂。“我很討厭這樣把東西弄得粉碎。”那個朋友向我訴苦。我完全表示贊同,而且說實話,我這一生中,一聽到“植物學”這個詞,就會像一匹受到驚嚇的馬一樣恐懼。
我的母親幼年時曾在柴郡讀過書。她曾送我姐姐瑪吉去寄宿學校,但現(xiàn)在她的觀念完全改變了。她此時堅信撫育女孩子的最佳方式是盡可能放任她們,多呼吸新鮮空氣,吃得好,不要強迫她們做任何事情。(對男孩子自然就不同了,男孩子必須接受嚴格正統(tǒng)的教育。)
我在前面曾提到過,她有一個原則就是小孩子不到八歲不應該讀書。由于這種管束對我沒能奏效,她索性聽其自然。我抓住一切機會讀我喜歡的書籍。被稱作教室的那個大房間設(shè)在頂層,里面擺滿了各類書籍,其中還專門設(shè)有兒童讀物書架,滿滿當當?shù)臅苌嫌小稅埯惤z漫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鏡中世界》(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以及我前面提到過的充滿了維多利亞時代早期情趣的故事集,比如《純潔的紫羅蘭》,夏洛特·容琪(Charlotte Yonge)的書,包括《雛菊花環(huán)》(The Daisy Chain)。我想大概還有全套的亨提的作品,除此以外還有各種課本、長篇小說和其他書。我隨意地挑選我感興趣的東西讀,讀了大量的書。真正能讀懂的不多,不過它們引起了我讀書的興趣。
在翻閱書籍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本法國劇本。父親發(fā)現(xiàn)我在讀這個劇本,一把奪了過去,吃驚地問我:“你是怎么弄到這本書的?”這是法國小說戲劇集中的一部,被鎖在只供大人們悉心研讀的吸煙室內(nèi)。
“這是我在教室里找到的書?!蔽掖鸬?。
“它不應該放在那兒。”父親自言自語道,“應該鎖在我的書柜里。”
我爽快地放棄了這本書,說實在的,我發(fā)現(xiàn)它很難懂。我又興致勃勃地埋頭于《一頭驢子的回憶錄》、《苦兒流浪記》(Sans Famille)等不會惹是生非的法國兒童讀物中。
當時我大概也在上一些課,不過沒有請家庭教師。我繼續(xù)跟著父親學習算術(shù),洋洋自得地由分數(shù)學到小數(shù),后來終于升入更高的水平,開始學“多少只奶牛吃掉了多少青草,多少小時能把幾個水箱灌滿”——我對這門課簡直入了迷。
這時候我姐姐已經(jīng)正式地“出來參加社交活動”了。這表示她要參加各種聚會、添置衣物、去倫敦游玩,等等。母親跟著她忙碌起來,無暇顧及我了。有時候我會有點嫉妒,因為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我母親的少女時代很單調(diào)。雖然她的姨媽很富有,并帶著她經(jīng)常往來于大西洋兩岸,卻沒看出有什么必要為她舉行初入社交界的聚會。我想母親對社交是無所謂的,但是和所有女孩子一樣,她也渴望有更漂亮的衣服和裙子。姨婆在巴黎最好的裁縫那里為自己定制非常昂貴的時髦衣服,可她總認為克拉拉是個小孩子,也把她打扮得像一個小孩子。而且又是出自那些可怕的家庭女裁縫之手!母親下定決心,要讓她的女兒擁有她不曾擁有過的所有漂亮東西和人生樂趣,因此她十分關(guān)心瑪吉的衣服,以及后來我的衣服。
請注意,在那個年代,衣服就是衣服!那個時代的衣服,在用料和做工上毫不吝嗇。褶邊、鑲邊、荷葉邊、蕾絲花邊,復雜的接縫和剪裁。衣服要拖到地上,走路時必須用一只手優(yōu)雅地提起,但是披肩、外套或羽毛圍巾都很小。
還有做頭發(fā)。同樣的,在那個年代做頭發(fā)就是做頭發(fā),不是用梳子梳一下就了事的。卷發(fā)都分好多種,要用卷發(fā)夾夾上一整夜,再用火鉗燙成波浪。如果一個女孩要去參加舞會,至少要提前兩個小時開始準備。做頭發(fā)大約要一個半小時,還要留給她半個小時換衣服、襪子、鞋子,等等。
這當然不是我的世界,這是大人的世界,和我保持著距離。然而我還是受到它的影響,瑪麗和我時常討論小姐們的裝扮,以及我們自己的喜好。
在我們住的那條馬路上,恰好沒有近鄰家里有我這個年紀的孩子。所以,我只好又像幼年時代那樣,臆造出一系列親朋好友,繼承之前的小獅狗、小松鼠、小樹,以及后來著名的貓咪一家。這一次,我在想象中創(chuàng)辦了一所小學校。這并不是因為我渴望上學讀書,而是因為只有學校這個背景才能夠容納七個年齡不同、相貌各異、不同背景的女孩子。一個家庭也可以,但我不想那么做。學校沒有校名,就叫學校。
首先入學的是埃塞爾·史密斯和安妮·格雷這兩個女孩子。埃塞爾十一歲,安妮九歲。埃塞爾皮膚黝黑,頭發(fā)濃密,她很聰穎,擅長做游戲,聲音低沉,看上去有些男孩的氣質(zhì)。她的密友安妮恰好與她相反。安妮淺黃色頭發(fā),藍藍的眼睛,羞澀且神經(jīng)質(zhì),動不動就哭鼻子。她依賴著埃塞爾,每次都是埃塞爾出面保護她。這兩個我都喜歡,但是我更偏愛大膽且精神旺盛的埃塞爾。
繼埃塞爾和安妮之后,我又收了兩個學生。一個叫伊莎貝拉·莎利文,十一歲,金黃色的頭發(fā),褐色的眼睛,富有且漂亮。但我不喜歡伊莎貝拉——可以說十分討厭她。她很“俗氣”(“俗氣”在當時的故事書里是一個重要字眼:《雛菊花環(huán)》就著力于描寫弗洛拉的俗氣給梅家族帶來的煩惱),伊莎貝拉簡直庸俗到了極點。她裝腔作勢地炫耀自己的富有,她穿著華貴,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另一個叫埃爾西·格林,是伊莎貝拉的表妹。她有點像愛爾蘭人,黑色的卷發(fā),藍色的眼睛,性情活潑,總是咯咯笑個不停。她與伊莎貝拉相處得很好,但時而也會被她惹惱。格林家境貧寒,穿著伊莎貝拉穿過的衣服。她有時也對此表示怨恨,但不是很厲害,因為格林為人隨和。
我跟這四個女孩子相處甚歡地過了一段日子。那段日子里,她們乘火車旅行、騎馬、修整庭院、打門球。我還舉辦了幾次競賽和專項比賽,我最大的期望就是伊莎貝拉能敗下陣來。除了作弊,我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不讓她贏。我漫不經(jīng)心地幫她拿球桿,不加瞄準地胡亂打??墒俏以绞菍λ唤?jīng)心,她似乎就越走運。她的球竟穿過了本來不可能穿過的球門,擊中草地遠處的球,最后總是摘金奪銀。我惱火極了。
后來,我覺得再有兩位年齡小一些的學生會更好些。這樣,學校里又添了兩個六歲的孩子:埃拉·懷特和蘇·德·弗特。埃拉認真勤奮,卻很遲鈍。她頭發(fā)濃密、成績優(yōu)秀,把布魯爾博士的《兒童知識引導》學得很好,門球打得也很不錯。蘇·德·弗特卻平庸得出奇,不僅相貌平平——皮膚白皙,有雙淺藍色的眼睛——而且缺乏個性。在某種程度上,我看不見也感覺不到蘇的存在。她與埃拉是親密的一對。我對埃拉像對自己的手背一樣熟悉,而對蘇卻把握不住。也許是因為蘇就是我的化身,當我跟其他同學說話時,總是蘇在代言,而不是阿加莎。蘇和阿加莎融為一體,構(gòu)成了一個雙重人物。蘇更像是一位旁觀者,而不是劇中的人物。最后一位加入這個集體的,是蘇同父異母的姐姐弗拉·德·弗特。弗拉年齡最大,十三歲,當時長得不算漂亮,但不久后就將出落成一個嫵媚動人的大姑娘。她的出身也很神秘,我初步為她設(shè)想了好幾種極其羅曼蒂克的前途。她有一頭淡黃色的長發(fā)和一雙讓人忘不掉的藍眼睛。
姨婆在伊靈家里有一套限定版英國皇家藝術(shù)學院的作品畫冊,這對于“女孩子們”有特別的幫助。姨婆許諾以后把那些畫傳給我。在雨天我會花上好幾個小時仔細翻看,并不是為了藝術(shù)上的滿足,而是為給“女孩子們”找相配的畫。圣誕節(jié)時我收到了一本書作為禮物,《花神的盛會》(The Feast of Flora),沃爾特·克雷恩(Walter Crane)畫的插圖,將各種花擬人化。其中有一幅特別可愛,是勿忘我繞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儼然就是弗拉·德·弗特。喬叟推崇的雛菊是埃拉,邁著大步的帝王貝母是埃塞爾。
“女孩子們”陪伴了我許多年。隨著我日趨成熟,她們的性格也在自然而然地發(fā)生著變化。她們參加音樂會、表演歌劇、在戲劇和音樂劇中扮演角色。即使在長大之后,我還會不時與她們分享我的想法,給她們分發(fā)我衣柜里的各種衣服。我在腦子里為她們設(shè)計禮服的款式。我至今仍記得,埃塞爾穿著一側(cè)肩上織有白色馬蹄蓮的深藍色薄紗禮服時非常端莊??蓱z的安妮卻很少有好衣服穿。我對伊莎貝拉是公正的,讓她穿最漂亮的刺繡織錦禮服,或是綢緞。即使在今天,有時我把一件衣服放進衣柜時還會喃喃自語:“這件埃爾西穿準好看,她穿綠色的最合適。埃拉要是穿上那件三色的針織緊身運動衫一定很不錯?!贝藭r我自己也會覺得好笑,可是“女孩子們”的的確確活在我的心里。只是不像我,她們沒有變老。在我的想象中,她們中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三歲。
過了一段時間,我又添加了四個人物。安德萊德是她們當中年齡最大的,身材頎長優(yōu)美,有些清高;比阿特麗斯年齡最小,喜歡跳舞,是個快樂的小仙女;還有羅斯和艾里斯·里德兩姐妹,我為她們編織了許多浪漫的故事。艾里斯有個小男朋友,常給她寫詩,把她叫作“沼澤中的仙女”。羅斯很調(diào)皮,誰都敢戲弄,跟所有的小伙子調(diào)情。當然,到了一定的年齡,她們都陸續(xù)出嫁了。也有的一直未結(jié)婚:埃塞爾一輩子獨身,跟溫柔嫻靜的安妮一起住在一幢小別墅里——她們是天生的一對,即使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們倆也很有可能相依為命。
我們從國外回來后不久,弗羅茵·尤德就為我打開了音樂世界之門。弗羅茵·尤德是一個瘦小結(jié)實、神情可畏的德國女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到托基來教音樂,也從未聽說過她的隱私。有一天,母親來到教室,她的身邊站著弗羅茵·尤德。母親說她打算讓我開始學鋼琴。
“是的!”弗羅茵·尤德英語說得雖然流利,卻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那么我們現(xiàn)在就到鋼琴那兒去?!庇谑牵覀兙妥叩戒撉倌抢锪恕斎皇墙淌依锏匿撉?,而不是客廳里的那個大鋼琴。
“站在這兒?!彼畹馈N曳蠲镜戒撉僮竺??!斑@個?!闭f著她重重地在琴鍵上敲了一下,我擔心鋼琴是否承受得住?!笆荂大調(diào),明白嗎?這是C鍵,這是C大調(diào)音階?!彼龔棾鲆綦A來,“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彈C鍵的和音?,F(xiàn)在再來一遍音階。音階C、D、E、F、G、A、B、C,你明白了嗎?”
我說明白了,其實她剛才說的我已經(jīng)都會了。
“現(xiàn)在,”弗羅茵·尤德說,“你站到看不見琴鍵的地方,我會先彈一個C鍵,然后彈另一個鍵,你要告訴我第二個是什么鍵?!?/p>
她敲擊了C鍵,然后用同樣的力量敲擊了另一個琴鍵。
“是什么鍵?告訴我?!?/p>
“E鍵?!蔽艺f。
“對。好的。現(xiàn)在我們再試試看?!?/p>
她又一次重擊了C鍵,然后是另一個琴鍵?!笆鞘裁存I?”
“A鍵?!蔽遗雠鲞\氣。
“啊,這是第一課。很好,這孩子有音樂細胞,你的耳朵辨音很準確,沒錯。哦,我們的進展會很順利?!?/p>
我確實有了一個不錯的開始。說實話,我覺得我對她彈奏的后一個鍵都沒有多少感覺,我想我一定是靈機一動猜出來的。不過無論如何,基于這樣的開端,我們雙方都懷著很美好的愿望向前邁進。不久,整幢房子里就回蕩起練習音階和和音的琴聲,然后是《快樂的農(nóng)夫》(The Merry Peasant)的曲調(diào)。我對音樂課非常癡迷,父親和母親都會彈鋼琴。母親常彈奏門德爾松(Mendelssohn)的《無詞曲》(Songs Without Words)和其他一些她年輕時學過的作品。她技巧嫻熟,但對音樂并無強烈的喜好。父親卻頗有音樂天賦,無論彈奏什么曲子都可以不看樂譜。他常常彈奏很好聽的美國歌曲和黑人圣歌,還有其他一些作品。除了《快樂的農(nóng)夫》,弗羅茵·尤德又給我加了舒曼(Schumann)的《夢幻曲》(Traumerei)和一些優(yōu)雅的小夜曲。我每天都會滿懷激情地練上一兩個小時,從舒曼又進階到我最崇尚的作曲家格里格的作品——《情欲》(Erotique)和《致春天》(First Rustle of Spring)是我最喜歡的。當我最后進步到能夠彈奏《培爾·金特》中的《晨景》(Morgen)時,我狂喜不已。像大多數(shù)德國人一樣,弗羅茵是一位優(yōu)秀的教師。她沒有讓我一直彈奏歡快的曲子,而是還得彈大量的我并不怎么熱衷的車爾尼的練習曲。弗羅茵·尤德不喜歡干徒勞無功的事,她對我說:“你必須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這些練習很實用,很有必要。曲子是一朵朵瑰麗的小花,它們開放又凋謝,你必須要有根基,堅實的根基還要有綠葉?!本瓦@樣,我在根基和綠葉上下了大量的功夫,偶爾也插進一兩朵小花。其結(jié)果,可能我是家中最快活的人,因為其他人聽到那么多練琴的聲音,都有點受不了了。
還有舞蹈班,每周上一次課。教室設(shè)在一家甜品店樓上,被尊稱為“雅典娜神廟”。我好像很早就開始上舞蹈課了——一定是在五六歲的時候,因為當時奶媽還在我們家,每周由她送我去學習。年齡小的學員先從波爾卡舞(Polka)學起,方法是跺三下腳:右,左,右;左,右,左。砰砰砰,砰砰砰。聽到這樣的跺腳聲,在樓下甜品店里喝茶的人一定會感到心煩意亂?;氐郊依铮敿淖I諷多少讓我有些不快。她說波爾卡根本不是那樣跳的,“應該先向前滑一步,另一步跟上,然后再起第一步,就像這樣……”我感到困惑,原來這是那位教跳舞的老師?;〗惆l(fā)明的教學方法,學舞步之前要先以此來熟悉波爾卡的節(jié)奏。
我記憶中的?;〗汶m然令人生畏,卻是個非常好的人。她高大、嚴肅,灰白的頭發(fā)向后梳成漂亮的高卷式,長裙飄飄。和她一起跳華爾茲——這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以后的事情——真是不同尋常的體驗。她有一個大約十八歲的小助教,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名叫艾琳。艾琳是個很可人的女孩,很勤奮,我們都很喜歡她。那個年齡大一點的叫海倫,有點嚇人,她只關(guān)注真正跳得好的人。
舞蹈課的流程如下:先用一種叫“拉力器”的東西鍛煉胸部和手臂。那是個兩頭有柄的藍色橡皮帶,你得用力地拉上半個小時,然后才能開始跳波爾卡舞。所有會砰砰砰地跺腳的人都要練習,年齡大的女孩和年齡小的女孩一起跳?!翱匆娢姨柨ㄎ枇藛幔靠匆娢业难辔卜髷[飛舞起來了嗎?”跳波爾卡舞很愉快,但是不好看。然后是列隊行進,一對一對地走到房間中央,貼著墻邊走,變換不同的八人隊列,年齡大的帶頭,年齡小的跟著。行進時要自己選擇舞伴,因此會引發(fā)很多嫉妒。自然每個人都希望做海倫或艾琳的舞伴,可是?;〗愫茏⒁獗苊獬霈F(xiàn)壟斷者。列隊行進之后,年齡小的轉(zhuǎn)移到初級排練房,在那里學習舞步。有時是波爾卡,或者稍后教的華爾茲,或者是她們特別不熟練的花式舞蹈。年齡大的到大排練房,在?;〗愕谋O(jiān)督下跳花式舞蹈,包括手鼓舞,西班牙響板舞和扇子舞。
說到扇子舞,我有一次跟我女兒羅莎琳德和她的朋友蘇珊提起過,她們當時十八九歲。我說我年輕的時候跳過扇子舞,她們爆發(fā)出粗鄙的大笑,令我大惑不解。
“不是真的吧,母親?扇子舞!蘇珊,她跳過扇子舞!”
“哦?!碧K珊說,“我還以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都很謹小慎微呢?!?/p>
不過不久后我們就弄明白了,我們所說的扇子舞根本不是一回事。
年長的學生練過那種舞之后就坐到外面,年齡小的繼續(xù)跳水手角笛舞(Sailor's Hornpipe)或者某些短小歡快的民族舞蹈,都不太難。最后我們開始跳復雜的槍騎兵方塊舞(The Lancers)。我還學過瑞士鄉(xiāng)村舞蹈(Swedish Country Dance)和柯弗利舞(Sir Roger de Coverley)。后者尤其有用,因為學會之后你參加聚會時就不會因?qū)ι缃换顒右桓[不通而羞愧了。
在托基,舞蹈班里幾乎全是女孩子。后來我在伊靈的舞蹈班學習時,班里有許多男生。那時我九歲左右,非常靦腆,舞步也不是很熟練。一個比我大兩歲、長相標致的少年走到我面前,邀請我跟他跳槍騎兵方塊舞。我窘迫地垂下了頭,告訴他我不會跳槍騎兵方塊舞。當時我心里特別難過,我還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男孩子。他有烏黑的頭發(fā),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我即刻預感到我們將成為一對情投意合的愛侶。槍騎兵方塊舞開始了,我黯然神傷地坐在一邊。這時沃茲沃思太太的助理走上前來,說:“阿加莎,誰都不許呆坐著不跳。”
“我不會跳槍騎兵方塊舞,沃茲沃思太太?!?/p>
“不,親愛的,你很快就能學會的,我給你找一個舞伴?!?/p>
她將一位塌鼻子、沙色頭發(fā)、一臉雀斑的少年拽到我面前,這家伙說起話來還甕聲甕氣的。“這兒有一位,他叫威廉?!本驮跇岒T兵方塊舞相互換位時,我與那個使人眷戀的少年相遇了。他憤憤地對我低語道:“你拒絕了跟我跳舞,卻又跟別人跳,太不友好了吧?!蔽以噲D向他作些解釋,說我以為自己不會跳槍騎兵方塊舞,是迫不得已才跳的,可惜在換位的瞬間是來不及作太多解釋的。他依然嗔怪地注視著我,直到下課。我真希望下周上課時能遇到他,遺憾的是,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是我的人生中一個可悲的愛情故事。
我所學的舞步中,唯有華爾茲是一生都用得上的,可我卻始終不大愛跳這種舞。我不喜歡它的節(jié)奏,常常轉(zhuǎn)得我頭暈眼花,尤其是跟?;〗闾臅r候。她的旋轉(zhuǎn)動作輕盈優(yōu)美,我被她帶得雙腳幾乎離了地,一首曲子下來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幾乎站不穩(wěn)了。不過我不得不承認,她跳舞實在是太好看了。
弗羅茵·尤德從我的生活中悄然逝去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許是回德國了。不久后,一位叫特洛特的年輕人替代了她,他是某個教堂的風琴手。他的教學風格令我十分沮喪。幾乎是坐在地上,高舉起雙手,完全依靠手腕的力量在琴鍵上彈奏。而原來弗羅茵·尤德的訓練方法是讓我坐得高一些,用小臂的力量彈奏。只有雙臂高懸于琴鍵上方,才能給琴鍵有力的敲擊,達到令人滿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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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海峽群島回來后不久,父親病重的陰霾開始向全家人襲來。在國外期間,他的健康狀況就一直不佳,曾兩次就醫(yī)。第二次就診時,醫(yī)生做出了危言聳聽的診斷:他認為父親得的是腎病。回到英國后,我們自己的醫(yī)生又給父親檢查了一次,他不同意前一位醫(yī)生的診斷,讓父親去見一位專家。從此,這片陰霾就一直籠罩著全家人。兒時的我只能朦朧地覺察出這種心理上的抑郁氣氛,精神世界的這種改變,正如物質(zhì)世界風雨欲來時所感覺到的生理上的憋悶一樣。
醫(yī)學似乎沒有多大用處。父親去過兩三位醫(yī)學專家處就診,第一位認為父親心臟狀況不好,具體情況我記不得了,只記得聽到母親跟姐姐說是“心肌炎”,我頓時感到非??膳?。另一位專家則認為完全是胃病。
父親夜里常常感到陣痛和氣悶,發(fā)病的周期越來越短。母親起來陪護他,幫他翻身,服侍他吃下最后一位醫(yī)生開的藥。
我們把信心放在最后一位醫(yī)生身上,因為他采用的是最新的治療方案。信念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信念,新療法,信心滿滿的醫(yī)生都會起作用??傻搅俗詈筮€是不能解決根本上的器官病變。
平日里,父親還像以往那樣情緒樂觀,可是家里的氣氛已經(jīng)不那么輕松了。父親照常去俱樂部,夏日里把時間都消磨在板球場上,回來后講一些有趣的見聞??傊€是那么慈祥,從不發(fā)脾氣或煩躁不安。可是憂郁的影子遲遲不肯離去——當然母親也感覺得到。母親強打精神寬慰父親,說他看起來好多了,感覺上好多了,確實是好多了。
與此同時,我們還面臨著經(jīng)濟拮據(jù)的窘境。祖父留下的遺產(chǎn)都投資在了紐約的房產(chǎn)上,但只有這些房產(chǎn)的租賃權(quán),并沒有所有權(quán)。放在現(xiàn)在,那塊位于城區(qū)的地產(chǎn)顯然價值連城,但當時卻值不了多少錢。房子的所有者很不合作——是一位七十多歲的怪老太太。她處處設(shè)置障礙,反對任何開發(fā)和修繕工作。定期收入則常常被房屋維修費用和稅款吞噬得所剩無幾。
有一次,我聽見某次談話的片段,在我看來似乎是富有戲劇性的重要事件,便趕忙跑上樓,以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中最完美的方式向瑪麗宣布:我們破產(chǎn)了。瑪麗的表現(xiàn)不如我所預期。她沒有那么難過,不過她一定嘗試著向我的母親表示了寬慰,結(jié)果母親有點惱怒地來找我。
“真是的,阿加莎,你不應該添油加醋地向他人轉(zhuǎn)述事情。我們沒有破產(chǎn),我們只是暫時境況不好,必須節(jié)省。”
“沒有破產(chǎn)?”我深感沮喪地說。
“沒有破產(chǎn)。”母親堅定地回答。
我必須承認我非常失望。在我讀過的很多書里,破產(chǎn)的情節(jié)頻繁發(fā)生,而且作者通常都把這種事情描寫得很嚴重,有試圖吞槍自盡的,也有女主角衣衫襤褸地離開豪宅的,等等。
“我忘了你在房間里?!蹦赣H說,“可是你要明白,不應該向人轉(zhuǎn)述無意中偷聽到的話?!?/p>
我說我不會了,可又覺得很委屈,因為就在不久以前,我正是因為沒有把無意中偷聽到的話講出來而受到了批評。
那天晚上,在晚餐開飯前,托尼和我坐在餐廳的桌子下面。那是我們喜歡的地方之一,很適合玩地窖、地牢之類的冒險游戲。我們幾乎不敢呼吸,這樣監(jiān)禁我們的強盜就不會聽到——其實又胖又喘的托尼很難做到。這時,協(xié)助客廳女傭準備上晚餐的女仆芭特走了進來,把端來的湯盆放在邊桌的小電爐上。她掀開蓋子,把大湯勺放進去,滿滿舀出一勺,喝了好幾大口。客廳女傭露易絲走進來說:“我準備打鈴開飯了——”她的話突然中斷,驚叫道,“啊呀,芭特,你在干什么呀?”
“只是讓自己提提神。”芭特咯咯大笑著說,“唔,不錯的湯?!比缓笥趾攘艘淮罂?。
“現(xiàn)在,把湯勺放回去,把蓋子蓋上。”露易絲震怒地說,“真過分!”
芭特繼續(xù)發(fā)出她那種胖人所特有的咯咯大笑聲,把湯勺放回去,蓋上了蓋子。她正準備到廚房去拿湯盤時,托尼和我現(xiàn)身了。
“這湯好喝嗎?”我興致勃勃地問,準備走開。
“啊呀,我沒想到你在這兒!阿加莎小姐,你嚇了我一大跳,真的?!?/p>
我感到略微有點驚訝,但是直到幾年以后才提及。那時我的母親和瑪吉正聊到我們以前的女仆芭特。我突然打斷了她們的對話,說:“我記得芭特,她曾經(jīng)在你們所有人來吃晚餐前喝湯盆里的湯?!?/p>
這引起了母親和瑪吉極大的關(guān)注?!翱墒悄銥槭裁磸膩頉]告訴我呢?”母親問,我瞪大眼睛,不明白她的用意。
“呃?!蔽艺f,“好像……是因為……”我猶豫不決,鼓起所有的信心,宣布道,“我不喜歡傳閑話?!?/p>
從此以后,我的這句話便成為笑談。“阿加莎不喜歡傳閑話?!边@是實實在在的,我確實不喜歡。我會保守我得到的任何零碎消息,守口如瓶,鎖在我頭腦中的文件夾里,除非我覺得這消息是適合傳播的,或是有趣的。這對我的家里人來說很不可思議,他們都是外向健談的人。即便請他們保守秘密,他們也可能忘記!別人會覺得與他們相處比與我談話要有趣得多。
如果瑪吉去參加一個舞會或者游園會,回來以后總會告訴我們很多有趣的事情。我姐姐從任何方面講都是一個有趣的人——不管她到哪里去,總會發(fā)生些什么事。即便在晚年,到村里去買點東西,她也能帶回一些特別的見聞。那些事也都不是憑空捏造,至少是有事實根據(jù)的,只是經(jīng)過瑪吉的加工,成了一個更好的故事。
我正好相反,在這方面大概更像父親。要是有人問我是否有什么有趣的事發(fā)生,我會立即說:“什么也沒有?!薄澳衬程诰蹠洗┦裁??”“我不記得了?!薄拔衣犝fS太太重新裝修了客廳,現(xiàn)在是什么顏色了?”“我沒注意。”“哦,阿加莎,你實在是無可救藥,你從來不注意任何事情。”
大體上我一直遵守著這一原則。我想我不是有意要守口如瓶,只是對我來說似乎大多數(shù)事情都無關(guān)緊要,又為什么要說來說去呢?要不就是因為我忙著設(shè)計“女孩子們”的對話或爭吵,為托尼和我創(chuàng)造新的冒險,以至于無暇顧及身邊的那些小事。只有類似于破產(chǎn)的謠傳才能真正吸引我的注意力。毫無疑問,我是個遲鈍乏味的孩子,將來長大后,必然會變成社交聚會上最難以與人融洽相處的人。
我在社交聚會上從來沒有過好的表現(xiàn)——也從不喜歡。我小時候有兒童社交聚會,不過應該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多。我記得我會去朋友那里喝茶,朋友們也會到我家喝茶。我很喜歡這個活動,至今依舊如此。至于舉辦聚會,我想在我小時候,只有圣誕節(jié)前后才會有。我隱約記得一個化裝舞會,還有一次請了魔術(shù)師。
我猜測母親是個社交聚會的反對者,她的觀點是孩子們會太熱,太激動,吃得太多,往往回到家就會感到不舒服。她也許是對的。在我去過的規(guī)模各異的兒童社交聚會上,我認為至少三分之一的孩子玩得并不開心。
一場聚會的人數(shù)最多二十才好控制,若是超過這個數(shù)字了,我得說,就會被廁所控制了!想上廁所的孩子并不愿意說他們想上廁所,總是等到最后一分鐘才離席前去,有種種類似這樣的問題。如果廁所數(shù)量不夠,而一時間想去的孩子又很多,就會引發(fā)一片混亂,出現(xiàn)某些令人遺憾的事情。我記得一個只有兩歲的小女孩,她的母親不顧富有經(jīng)驗的保姆勸阻,把她帶去參加一個社交聚會?!鞍材萏剡@么可愛,她一定要來,我敢肯定她會盡興,我們都會好好照顧她。”她們一到聚會地點,保險起見,那位母親就讓她坐上便盆。安妮特異常興奮,一時很難完成任務(wù)?!芭?,好的,也許她不太想上。”那位母親滿懷希望地說。她們下樓時,一個魔術(shù)師正從耳朵和鼻子里變出各種東西,使孩子們哈哈大笑。大家全都圍著他又喊叫又拍手的時候,最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