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羅漢
光緒十年。
冬霜覆瓦,天氣濕寒,桐達李家新宅柱廊的烏漆金粉仍光亮可鑒。這夜,屋前屋后腳步聲突然紛亂不堪,整座大宅幾乎所有的人都驚慌失措,暗流般涌向老爺房中,四方卻靜寂可怖,聽不到絲毫話音,高檐枯樹,只有稀疏鴉啼。
老爺李筱樓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他那難纏的痢疾久治不愈,城中醫(yī)師陸續(xù)帶著良方而來,又陸續(xù)潰敗而歸。數月來,李家的空氣中變換著草藥的味道,而將逝的深冬意欲把病榻上這位名震四方的老人帶走。
他是這座深宅的帝王,位尊如天。再遼遠的天也有邊際,到了大限,如宇宙極轉,拋下高臺塵囂,孤身探訪彼岸世界,死生之事,無人幸免,無人同行。
燈枯油盡終有時,老爺竟無意與家人作別,只差遣年輕的車夫李升,帶著此生最后一封親筆邀函請學法上人及眾僧徒深夜出寺,為自己做彌留前的助念。
近身家仆李全兀自噙著老淚一房接一房報噩,長主歸西,究竟要見最后一面。
遺囑遺孀遺子遺產,該囑就囑,該傳就傳,不能耽擱。老爺臨近末限,起悟佛陀大意,意欲閉門獨自聽從佛引去西方極樂凈土,此心境可領會。但只要有口氣,身前人事,得辦完。李全侍主三十年,眼里世事洞明,為人處事從來滴水不漏。
這最后一遭,也要為老爺做周全。請眾家眷見最后一面,先斬后奏,不算罪過。
李全的報噩事務終了在四姨太王鳳玲的廂房。
隔門已知粉顏失色,屋內一陣匆草窸窣,迅即門開,一對凄惶母子。
快走吧,再晚恐怕……李全聲音嘶啞,躬身背起未滿五歲的李叔同,和鳳玲往老爺房中跑去。
燈影紛亂,人影疊蕩。趴在老仆背上的男孩,用一雙未醒之眼看著周遭的一切。
他看見各房妻妾傭仆混亂不堪,在這群混亂的人里,有一眾衣袂飄飛的法師,神情格外安寧。
法師們于滿室號啕中,置磬鐘木魚,燃法華香燭。
他看見父親在病榻上揮手示意家傭打開緊閉的窗戶,爐火對他形同虛設,冬寒于他似毫無感知。
魂魄欲離身,五蘊無色受。
他看見青煙騰挪而起,在空中翻涌出萬千姿態(tài)。誦經聲緩緩而來,誦念威嚴法陣,揚時如朗朗禮頌,抑時如至密私語,似在父親耳邊縈回。父親枯黃曲皺的面容慢慢展平,安寧而肅穆。
“除貪嗔癡,殺煩惱賊,愿脫離六道輪回,證阿羅漢果。”老爺此時心愿,已與慟哭的眾人無關。
“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老爺隨學法上人等僧侶的助念而低誦。
云散霧開,別離有時,人生大夢,終要醒覺。叔同看見父親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慧明之光,絕情如冰。鳳玲帶兒子撲通一下跪在榻前。
家眷個個如啼血杜鵑般慘烈地跪了一地,人人危機四伏,尤若大樹遇狂風,樹將倒枝將散。白燭泣淚,滴滴凝成往生花。曾經千般柔情,到終了都如涓涓流水,流進枯寂的時光里。
老爺緩緩起身側倚,目光掃過裙衩襟褂,掃過了便永訣?!按巫游奈醭袠I(yè),三子文濤以兄為父,父亦是師,聽見了么?”一句話交代所有身后事。
誦經聲如一縷春風略過平湖,回光返照之時,人會驀地起些神采,然平湖緩緩順致自然,靜空推蕩,漣漪過后,人息至無。
“老爺還有甚么話交代?”李全湊近貼耳問。
“都退下罷?!甭曇粢讶晃⑷酢?/p>
既知去路,何必掛礙。
世尊。佛說我得無諍三昧。人中最為第一。是第一離欲阿羅漢。
舍報之日已到,褪盡凡念,脫下凡殼,尋佛陀光。于是一眾妻妾被勸退,由各自仆傭攙扶著離開,步履蹣跚,各懷心事。
是離別天,是愛恨夜。
“老爺啊,何必決然至此,不讓妾身送最后一程?”二太太張氏哭得昏天黑地,“文熙還需要老爺蔭護,老爺你就不再看他一眼么?”瘦弱的文熙扶著母親漸漸隱入黑夜,哀息聲在黑暗中迂回。
正房姜氏被兒媳和孫媳左右架著,回東廂房燃香助念,過了這夜,即是三代孀婦。她們凄咽不絕的哭聲里有宣泄,有壓制,有凄愴,有失落、不甘和無奈。
曾經艷艷池頭花,奈何霜天寒露不逢運。都活著便是三代同堂,可惜男人一個接一個死去,為夫守貞的文錦妻和文錦兒媳早已如黯然冷卻的香灰,正房姜氏到不了明朝,便成高臺長明燈。
三太太郭氏萬念俱灰,這家里她只剩下自己了。殘山剩水,殘花余生,寒燈青煙,渺渺彼岸。
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無所往矣,無所往矣。郭氏攥著佛珠,閉目放空。不記得多少年了,那時剛嫁進來的她,花兒一樣芬芳馥郁,她也努力地愛過,盼望過,年輕而溫潤的手曾經滿是熾熱情欲。唉,一切諸相,即是非相。
“去,替娘再看一眼你的父親吧?!蓖貘P玲吩咐兒子。
她的吩咐對李叔同而言從來就像無邊海上堅定的燈塔。
“孩子啊,快去罷?!?/p>
叔同被鳳玲放下地,望了望母親,扭頭跑向父親的寢室。不為母命所驅,只因心智使然。他跑到階前突然止步,透過幽幽燭光,聞見縷縷清香。身披袈裟的學法上人與眾僧趺坐,凝目,一室氤氳里,沒有了哀號,只有消解愁觴的美妙音樂,是人聲,是天籟,木魚時不時敲響,嗒……嗒……?!!噻娗宕嘤挚侦`。
他又輕輕向前移步,掀開幃帳,父親正在臥榻上閉目養(yǎng)神,他的嘴角微微嚅動,仿佛跟隨法師們的助念,欲念又止。他觀察著父親的微妙神情,心里并不哀傷,也不恐懼,反而對此時此景,有些茫然和陶醉。
他茫然的是他聽不懂法師們的助念,但這玄妙的音樂和畫面,卻在他小小的心湖中投下第一道輝煌圣光。父親的嘴角不再動,如入深眠。是大人們說的去了么?平靜自然,和順安詳。
母親常說往生往生,去也是生,那么活著的人呢?
母親也說過,活著的人每天都在步向死亡,人人不能幸免,死亡是件多么玄奧的事。
死者已往生,誦念依然,并未消歇,法師們被燭光和香霧包圍著。
小男孩此時堅定地認為,是他們制造了這場神圣莊嚴。
沒有錐心刺骨的痛苦,反而眼前的一切,有十分朦朧的美。
老爺往生后,靈柩停家七天,這七天里,照老爺生前囑咐,僧人須分班誦經,每日延僧一班,或三班,助亡魂一路生西。
叔同穿著白麻孝衣。孝衣單薄,在他身上就像一張展開后又疊起來的宣紙,有淡淡折痕。他只是一個不滿五歲的孩子,此起彼伏的唱誦,五彩繽紛的獻祭,家中往來不絕的悼念者,于他都是一場熱鬧恢宏的戲劇。法師主導,人人都參與其中,他是微小的旁觀者。
當叔同依偎在母親懷里的時候,常聽見她悲涼的嘆息。這嘆息聲太長太長,母親的手冰冷僵硬,她已然將自己封閉在深淵里。這家里所有的女人,都把自己封閉在各自莫測的深淵里了。在嘆息中,他偎緊了母親。
“兒子,你是最后送走你父親的人啊,他在天上看著我們呢?!兵P玲流下兩行清淚。
她的天沒了,她的大地并不堅實遼闊,她的立足之地僅僅是一片小小的孤島,周遭是波瀾不寧的大海。
她就是坐在海灘上,靜看蒼茫天色的寂寞人。
筆墨朱砂、蠟扦供器,在白布鋪就的長案上一字排開,一個蕭瑟的白衣少年跪在那里。利刃鋒芒一現,中指血滴如注,滴的不是血,是孝悌承續(xù),是擔得起或擔不起都將得到的——責任。
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執(zhí)筆蘸血,再蘸朱砂,在白案中間的神主靈牌上點出鮮紅一筆,神“王”一點變神“主”,“鴻題點主,長子接筆,日出東方,一點紅光,神佑子孫,福澤綿長……”李鴻章高聲一念,毛筆飛落,文熙接筆,手揮動間,血染白衣。
僧人們的誦念聲突然由平地轉入高潮,人籟在空中架起無形廟宇,人籟一層又上一層,一層再上一層:“……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皆大歡喜,信受奉行。末了數句,將桐達李家的哀榮襯映得分外顯赫。
“李世珍,字筱樓,嘉慶十七年生人,同治四年進士及第,吏部主事,辭官從商,鹽商巨富,設義塾、創(chuàng)備濟社、建存育所,年斥資千萬計布施濟貧,壽至七十二,四方咸頌英名……”
武官馬三元報門聲如洪鐘。老爺一生榮華,蓋棺定論。
文熙正式掌管桐達李家的富貴門庭。
不負之前的約定,十七歲的李二爺擔任五歲李三爺的啟蒙老師。鳳玲對他的管教嚴厲起來,席不正不坐,桌椅擺不端正,千萬不可坐下吃飯,不然戒尺抽下去,叔同的脊背疼三天。
“大娘……二娘……三娘……”,叔同每日清晨跟著母親輪流向她們請安,四位母親,個個是節(jié)婦,大房三房敬奉香燭繚繞不息,二房賬簿契文堆積如山。數自己母親那房最簡素明凈,母親的地位最低,語出無聲,他心里明明白白。
庶子,小妾的兒子,如夫人的兒子,總有涼風會把這些話傳進門縫。
白發(fā)宮女在,閑坐說玄宗。逢著過年,逢著家人壽誕,四位母親偶爾聚在一起,談起亡夫李筱樓的時候,便再現了一千多年前的唐宮白發(fā)宮女談論先王的情形。
夜深時,鳳玲對著墻上的松枝喃喃自語,石榴百子,松鶴延年,鳳尾寶珠。一切世間、天、人、離欲阿羅漢,不苦不樂。
妝鏡邊,一幅松枝圖伴著一盒蒙塵胭脂。叔同偷偷打開過那盒胭脂,聞過已陳的玫瑰花香?;ㄏ憷镉须[隱約約的鮮活氣,似乎小手一蘸一抹便能恢復那些久違的生命氣息。
在他年幼的記憶里,舊宅老梅花樹便有這種生氣,舊宅臨河,河里的魚兒也有這種生氣。
他依稀記得兩年前某夜,母親嬌美的面頰上也蕩漾過這樣的生氣。那晚,他曾撲向一條繁華旖旎的河流。哦,不是河流,是奧地利公使夫人又闊又長的錦繡裙裾,像珍異花朵開放的無邊森林。公使夫人系著蝴蝶結的絲絨鞋跟有著水晶酒杯底般優(yōu)美的弧線,腳背居然是露在外面的。母親的腳卻是不敢直視的嶙峋蠶繭,被重重包裹在三寸紫緞繡金蓮花弓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