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在荒野里漫游

一本書的序言究竟應(yīng)該怎樣寫？大概沒有什么成法。我既不打算寫成一篇說明，也不打算做成一種廣告，更無意燉一鍋好雞湯，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將自己在寫作中閃現(xiàn)的片段性的念頭放在這里，也算是一種交代。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談及自己的傳記創(chuàng)作時，曾提出“精練、濃縮和準(zhǔn)確”這樣一個準(zhǔn)則。用他的話說，他的傳記作品“不是出自文獻資料，而是唯一出自自覺的愛去塑造一個命運”。從某種意義上講，筆者在寫這部書之前，也曾懷揣著這樣一個宗旨，至于下筆能否及義，則是另一回事。就寫作本身而言，表達的企圖過于急切，想表達的東西太多，往往會與文本構(gòu)建發(fā)生沖突，要把一個人寫成一種命運，情感的力量就要大于理性的力量。這種寫作，使作者自身也發(fā)生了變化。

談民國人物，猶言魏晉風(fēng)流。風(fēng)暝寒煙，松月朗照，在風(fēng)物之中，人才是天地精神。談?wù)l？怎么談？談什么？都非常重要。猶如從大江大河看月之倒影，是千江有水千江月，然而舀一瓢水出來，那一瓢水中之月才是你的。我選擇談和文學(xué)相關(guān)的人物，因為文學(xué)代表著一種心靈的內(nèi)省，是對表象的超越。它使靈魂輕逸，使肉體沉重，擴大了心靈的范疇，增加了對萬事萬物的理解。我選了一個詩人、一個翻譯家、一個作家、一群敏感的靈魂，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命運的某種悲劇性所在。一個人最大的問題，是不能逃離他自己。

在荒野里漫游的人，不是為了尋獵，也不是為了趕路，他們是在尋找自己。屈原和荷馬身上背著同一個大十字架，臉上有同樣的灼傷，眼里有相同的憂郁，他們不只是詩人，同時也是命運的踐行者。伍迪·艾倫說：“一個坦言了解自己的人，肯定是淺薄的?！敝茏魅嗽凇秾ぢ返娜恕分姓f：“我是尋路的人。我日日走著路尋路，終于還未知道這路的方向?！边@表達的，其實是同一個意思。

我一向認(rèn)為，好的作家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戲劇型的（詩性的），一類是學(xué)者型的（探究性的），前者精于虛構(gòu)，傾向于情感的、靈性世界的挖掘，如郁達夫、沈從文和戴望舒；后者著力于寫實，傾向于理性的、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如魯迅、胡適和林語堂。前者是魔笛，動人心魄；后者是羯鼓，振聾發(fā)聵。當(dāng)然，這種分法不是絕對的，有些戲劇型作家同時也兼具學(xué)者氣質(zhì)，反之亦然。就個人偏好而言，我傾向于戲劇性的作家，他們就像是在黑暗的地下前行，打通了一條求知、悲憫與愛之間的隧道。有了這條隧道，人不但能追求現(xiàn)實的自由，同時也能追求心靈的自由。

民國是傳統(tǒng)中國走向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橋梁，人的身上匯聚了古典性和現(xiàn)代性兩種東西，互相撞擊，同時又交相輝映，別有一番味道。了解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其實都是在深入一個時代。我不愿意稱他們?yōu)椤拔娜恕保拖裨娙撕Ｗ诱f的，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zhì)，他們把一切都變成了“趣味”，某種程度上我所談的這些人物，都在竭力避免或擺脫這種趣味。以魯迅為例，他一生執(zhí)著于批判，其本質(zhì)是使人成為人。幾千年來的中國，人可以是任何一種東西（工具或奴才），卻最不像人。魯迅先生用一支筆進行戰(zhàn)斗，就是要解開附著在人的靈魂上的桎梏，使人恢復(fù)活潑的本性，不但成為社會的人，同時也成為自然主義的人?？梢哉f，他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詩人。

真正的人，知識、心靈、情感，三者缺一不可。所謂的圣人，或者完人，本質(zhì)上其實是一具喪失了情感表達、心靈訴求的僵尸而已。無論他們的知識多么豐富，頭腦多么發(fā)達，在“人”這個意義上都已經(jīng)是殘缺的了。也許正是這樣，那些情感和心靈都健全（或更加熾烈）的人，反而不可把握自己的命運。如我所選擇的人物，他們身上有各種常人無法理解和接受的東西，郁達夫多情近于濫、錢玄同激進近于偏、朱生豪執(zhí)著近于癡、蘇曼殊畸零近于瘋……但有一點他們是相同的，那就是真——真誠、真情、真摯。他們離經(jīng)叛道，欲打破枷鎖卻又在枷鎖之中，在命運之輪上盡顯人本身的缺憾。他們不怕向眾人展示自己脆弱的那一面，只因他們不曾戴過面具。照陳丹青先生的說法，那是一種“未經(jīng)毀傷扭曲的人格天然”。他們是一代大家，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卻像一個兒童。

《先知》中說，當(dāng)愛向你召喚的時候，跟隨他，雖然他的路艱難而陡峭。我們所熟悉或不熟悉的這些大家，他們最終所踐行的路其實只有一條，那就是愛?！都t樓夢》里說：“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廣義而言，這其實也是在說生命的有限性，集中你的生命，為某一段時光、某一件事、某一個人傾注你的情感的力量，活得像他們一樣真。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