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父親

王蒙自傳第1部:半生多事 作者:王蒙 著


2.父親

我父親王錦第,字少峰,又名曰生,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他在北大上學時同室舍友有文學家何其芳與李長之。我的名字是何其芳起的,他當時喜讀小仲馬的《茶花女》,《茶花女》的男主人公亞芒也被譯作“阿蒙”,何先生的命名是“王阿蒙”,父親認為阿貓阿狗是南方人給孩子起名的習慣,去阿存蒙,乃有現(xiàn)名。李長之則給我姐姐命名曰“灑”,出自達·芬奇的名畫《蒙娜麗莎(灑)》。

北大畢業(yè)后,父親到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讀教育系,三年后畢業(yè)。回國后他最高做到市立高級商業(yè)學校校長。時間不長,但是他很高級了一段,那時候的一個“職高”校長,比現(xiàn)在強老了鼻子啦。我們租了后海附近的大翔鳳(實原名大墻縫)的一套兩進院落的房子,安裝了衛(wèi)生設備,邀請了中德學會的同事、友人、德國漢學家傅吾康(Wolfgon Frankle)來住過。父親有一個管家,姓程,辦事麻利清晰。那時還有專用的包月人力車和廚子。他并與傅吾康聯(lián)合在北海公園購買了一條瓜皮游艇,我們?nèi)ケ焙澊皇堑接瓮С鲎馓幎堑酱瑝]取自家的船。有幾分神氣。

這是僅有的一小段“黃金”時代,童年的我也知道了去北海公園,吃小窩頭、蕓豆卷、豌豆黃。傅吾康叔叔曾經(jīng)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去北海公園,我有記憶。我也有舊日的什剎海的記憶,為了消夏,水上搭起了棚子,涼快,賣蓮子粥、肉末燒餅、油酥餅、荷葉粥。四面都是荷花荷葉的氣味。什剎海的夏季攤檔,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是每晚的點燈,那時的發(fā)電大概沒有后來那么方便,攤主都是用煤汽燈。天色黃昏,工人站在梯子上給大玻璃罩的汽燈打氣,一經(jīng)點燃,亮得耀眼,使兒童贊嘆科學、技術和用具制造的神奇。

父親大高個兒,國字臉,闊下巴,風度翩翩。說話南腔北調(diào),可能他是想說點顯閱歷顯學問的官話至少是不想說家鄉(xiāng)土話,卻又沒有說成普通話。他喜歡交談,但談話思路散漫,常常不知所云。他熱愛新文化,崇拜歐美,喜歡與外國人結交?;菸疑醵嗟囊粋€是反復教育我們不得駝背,只要一發(fā)現(xiàn)孩子們略有含胸狀,他立即痛心疾首地大發(fā)宏論,一直牽扯到民族的命運與祖國的未來。一個是提倡洗澡,他提倡每天至少洗一次,最好是洗兩次澡。直到我成年以后,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邀我們包括我的孩子們他的第三代人到公共浴池洗浴。第三則是他對于體育的敬神式的虔誠崇拜,只要一說我游泳了爬山了跑步了,他快樂得渾身顫動。他的這些提倡雖然常常脫離我們的現(xiàn)實條件而受到嘲笑抨擊,但仍然產(chǎn)生了影響,使我等始終認定挺胸洗澡體育不但是有益衛(wèi)生的好事,而且是中國人接受了現(xiàn)代文明的一項標志。

父親對我們進行了吃餐館ABC的熏陶。尤其是西餐。怎樣點菜,怎樣用刀叉,怎樣喝湯,怎樣放置餐具表示已經(jīng)吃畢或是尚未吃好。他常常講吃中餐一定要多聚幾個人,點菜容易搭配,反而省錢。而西餐吃得正規(guī),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并對不認真的、沒有樣兒的吃飯,如蹲吃歪著身子吃趴吃看著報紙吃疾惡如仇。

父親強調(diào)社交的必要性,主張大方有禮,深惡痛絕家鄉(xiāng)話叫作“怵(chǔ)窩子”的窩窩囊囊的表現(xiàn),說起家鄉(xiāng)的女孩子在公開場合躲躲藏藏的樣子,什么都是“俺不!”,父親的神態(tài)叫作痛不欲生。

母親一生極少在餐館吃飯,偶然吃一次也是不停地哀嘆:“花多少錢呀!多貴呀!……”而父親,哪怕吃完這頓飯立即彈盡糧絕,他也能勝任愉快地請人吃飯,當然如果是別人請他,他更會興高采烈,眉飛色舞。我曾經(jīng)諷刺父親說:“餐館里的一頓飯,似乎能夠改變您的世界觀,能使您從悲觀主義變成樂觀主義。”父親對此并無異議,并且引用天知道的馬克思語錄,說:“這是物質(zhì)的微笑?。 ?/p>

童年的隨父用餐給過我不美好的印象。父親和一位女士,帶著我在西單的一家餐館用餐,飯后在街上散步,對于我來說,天時已晚,我感到的是不安,我?guī)状握f想回家,父親不理睬。父親對此女士說:“瞧,我們倆帶著一個小孩散步,多么像一家三口啊。”女士拉長了聲音說:“胡扯!”后來又說了一些話,女士又說了胡扯,胡扯還是胡扯。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有一種本能的反感。而且我大致想,父親并不關心我的要求。

第二天我向母親“匯報”了這次吃飯的情況。反響可想而知,具體究竟隨此事發(fā)生了什么,我記不起了。但是母親從小告訴我父親是不顧家的,是靠不住靠不上的。我的愛講家鄉(xiāng)話和強調(diào)自己是滄州——南皮人的動機中,有反抗父親的“崇洋媚外”,也許還有“弒父情結”在里頭。

數(shù)十年后,在父親已經(jīng)離世十余年后,我有一個機會在江南一座城市見到此位當年的父親的(女)朋友,如今的老教授。也是一種緣分吧。我想見見這個人,她發(fā)表過文學評論,有見解。我實在看不出她當年的風采來。而母親此前也說過,她漂亮。時間是破壞一切漂亮的。有一說,傅吾康與先父,都曾對此女性有好感。我讀到過此位阿姨給傅的信,信里提到父親,用語多有不敬,有什么辦法呢?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晦氣的人不會得到太多的尊敬。我完全理解,我只能輕嘆和一笑。在我長大以后,我與她談得很愉快。我?guī)退隽艘槐拘?/p>

沒有多久,父親就不再被續(xù)聘當校長了,我事后想來,他不是一個會處理實務的人。他寧愿清談,大話,叫作大而無當,樹立高而又高的標桿,與其說是像理想主義者,不如說是更易于被視為神經(jīng)病。他確是神經(jīng)質(zhì)和情緒化的,做事不計后果。他知道他喜歡什么,提倡什么,主張什么,但是他絕對不考慮條件和能力,他瞧不起一切小事情,例如金錢。他不適合當校長,也不適合當組長或者科長,不適合當家長,他又是一個最愛孩子的父親,對這后一點,母親也并不否認。在他年近六十歲的時候他說過一句話,他的人生的黃金時代還沒有開始。這話反而使我對他有些蔑視。他最重視風度和禮貌,他絕對會不停地使用禮貌用語,謝謝與對不起、你好與再見、請原諒和請稍候,但是他不會及時地還清借你的錢。他最重視馬克思與黑格爾,費爾巴哈與羅素,但是他不知道應該給自己購買一件什么樣的襯衫。如果談境界,他的境界高聳入云。如果談實務,他的實務永遠一塌糊涂。

立竿見影,校長不當,大翔鳳的房子退掉了,從此房子搬一次差一次直到貧民窟。父親連夜翻譯德語哲學著作,在《中德學志》上發(fā)表他的疙里疙瘩的譯文,掙一點稿酬養(yǎng)家糊口。他的德語基本上是自學的。英德日俄語,他都能對付一氣,但都不精。

父親熱心于做一些大事,發(fā)表治國救民的高論,研究學問,引進和享受西洋文明,啟蒙愚眾至少是教育下一代,都不成功。同時,他更加不擅長做任何小事具體事。談起他的高商校長經(jīng)歷,父親愛說一句話:“我是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呀?!碧旌??命乎?性格使然乎?下面還會不斷地回到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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