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莊村朱家,朱五四官名叫世珍的,一大家人,不過半個月,死了三口。五四六十四歲了,四月初故去,三天后,大兒子重四學(xué)名叫興隆的也死了,到二十二那一天五四的老伴陳二娘又死了。五四的二兒子重六和小兒子元璋,眼看著大人一個個倒下,請不得郎中,抓不得藥,只急得相對痛哭。
一 小沙彌
元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元順帝妥懽帖睦爾在位的第十二年),淮河流域的人民遭受了苦難,旱災(zāi)、蝗災(zāi),加上瘟疫。
好幾個月沒有見過雨了,栽下的苗曬得干癟枯黃,大地裂開了一條條的龜縫。到處在求雨祈神,老年人恭恭敬敬向龍王爺磕頭,孩子們戴著柳枝圈圈躥出躥進。正在焦急沒收成時,又來了彌天漫地的蝗蟲,把穗上稀稀的幾顆粟粒吃得一干二凈。地方上有年紀(jì)的人都在唉聲嘆氣,哭喪著臉,說幾十年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年成,這日子著實過不得了。
不料禍不單行,疫癘大起,鐘離太平鄉(xiāng)的人,接二連三地病倒。已經(jīng)吃了多少時候的草根樹皮了,病一起就挺不住,開頭只覺得渾身無力氣,接著是上吐下瀉,不到一晝夜便斷了氣。起初大家還不理會,到了一個村子里一天死去了幾十個人,家家死人,天天死人的時候,明白這是上天在降罰,散布瘟疫來收人,才著了慌。不管“在數(shù)的難逃”的老話,還是逃命要緊。各村莊的人攜兒帶女,只要有親戚朋友家可投奔的,連家里的病人都顧不得了。不過幾天工夫,太平鄉(xiāng)數(shù)得出的十幾個村子,便鬧得人煙寥落,雞犬聲稀,顯出一片凄涼暗淡的景象。
孤莊村朱家,朱五四官名叫世珍的,一大家人,不過半個月,死了三口。五四六十四歲了,四月初故去,三天后,大兒子重四學(xué)名叫興隆的也死了,到二十二那一天五四的老伴陳二娘又死了。五四的二兒子重六(興盛)和小兒子元璋(原名興宗,小名重八),眼看著大人一個個倒下,請不得郎中,抓不得藥,只急得相對痛哭。尤其為難的是:家里沒有一貫鈔、一錢銀子,買不了棺木,更談不上墳地。田主呢?幾年的主客,想來總該施舍佃戶一塊埋骨之地,誰知不但不理會,反而“呼叱昂昂”,鄰舍們都覺得難受、傷心。正沒計較處,同村人劉繼祖不忍心,慨然舍了一塊地。兩兄弟磕頭謝了,真是一頭有了著落。但是,衣裳呢?棺槨呢?還是沒辦法。只好將就把幾件破衣裳包裹了,抬到墳地草葬。兩兄弟一面抬,一面哭,好容易抬到了,還未動手挖坑,突然間風(fēng)雨交加,雷轟電閃,整個天像塌下來似的。兩兄弟躲在樹下發(fā)抖,約夠一頓飯時,天霽雨晴,到墳地一看,大吃一驚,尸首不見了,原來山腳下土松,一陣大水把坡上的土沖塌了,恰好埋了尸首,薄薄的一個土饅頭,俗話叫作“天葬”。三十五年后,朱元璋寫《皇陵碑》時,還覺得傷心:“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殽漿!”
父母的大事雖了,過日子呢?沒留下一寸土、一顆米,元璋餓了些日子,到處找零活做。誰知大戶人家都已逃荒逃瘟去了,貧民小戶自己都在挨餓,怎么雇得起人?到處碰壁,懶洋洋地不愿回家,一徑到村外給他父母上墳,蹲在新長著青草的墳邊,沉思如何來打發(fā)日子,對付肚子。
他長得軀干魁偉,黑黑的臉,下巴比上腭長出一寸多,高高的顴骨,卻又大鼻子,大耳朵,就整個臉盤看,恰像一個橫擺著的立體形的山字,腦蓋上一塊奇骨隆起,像一個小山丘。粗眉毛,大眼睛,樣子雖看著叫人不喜歡,卻怪勻稱,怪威嚴(yán)而沉著。
小時候替人看牛放羊,最會出主意鬧著玩,別的同年紀(jì)的甚至大幾歲的孩子都習(xí)慣聽他指揮。最常玩的一個游戲是做皇帝,你看,雖然光著腳,一身藍布短衣褲全是窟窿補丁,他卻會把棕樹葉子撕成絲絲,扎在嘴上做胡須,找一塊車輻板頂在頭上當(dāng)平天冠,弄一條黃布包袱披在身上,土堆上一坐,自己做起皇帝來了。撿一些破木板,讓孩子們畢恭畢敬地雙手拿著,當(dāng)作朝笏,一行行,一排排,整整齊齊地三跪九叩頭,同聲喊“萬歲”。
又最會做壞事。有一天,他忽然餓了,時候早又不敢回家,怕田主罵。同看牛的周德興、湯和、徐達許多孩子也都嘴饞起來了。大家越說餓,真的肚子咕嚕得越兇。這個說有一碗白米飯吃才好呢,那個又提真想吃一頓肉,一個又說肉是財主們吃的,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個個的嘴都說得流涎。猛然間元璋一喊“有了”,大家齊聲說:什么?元璋笑著說:現(xiàn)放著肉不吃,真是呆鳥!大家還不明白。元璋也不再說話,牽過一條花白小牛娃,放牛繩捆住前后腿。周德興看了,趕緊抄著斫柴斧子,當(dāng)頭就是一斧。湯和、徐達也來幫忙剝皮割肉。別的孩子們撿爛柴樹葉子,就地生起火來。一面烤,一面吃,個個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不一會兒,一條小牛娃只剩一張皮、一堆骨頭和一根尾巴了。這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山腳下村子里,炊煙裊裊在半天空,是該回家的時候了。驀地一個孩子省悟了,小牛吃了如何回主人的話?大家都面面相覷,想不出主意,擔(dān)不起罪過。正在著急互相埋怨、亂成一團的時候,小一點的孩子竟哇地哭了出來。元璋一想,主意是自己出的,責(zé)任也該擔(dān)起來,一拍胸脯算我的事。也真虧他想,把皮骨都埋了,把小牛尾巴插在山上石頭空縫里,說是小牛鉆進山洞里去了,只留下尾巴,拉了半天不出來。孩子們齊聲說好。當(dāng)天晚上,元璋挨了一頓毒打,被趕回家。雖然吃了苦,丟了飯碗,但深深得到孩子們的信任,大家都甘心當(dāng)他做頭腦。
他算是十七歲,是元天歷元年(公元1328年)九月十八日未時生的,屬龍,扣準(zhǔn)了還不滿十六足歲。父親是老實本分人,辛苦了一輩子,頭發(fā)胡子全白了,搬了一輩子家,從泗州盱眙縣遷到靈璧縣,又遷到虹縣,到五十歲時又遷到鐘離東鄉(xiāng),住了十年,活不下去,再遷到西鄉(xiāng),四年前才搬到這孤莊村來。十個田主大戶竟有十個是黑心的,說盡好話算是佃了幾畝地,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還在地里做活,出氣力、流汗水,忙碌一年到頭,算算收成,十成里竟有六成孝順了田主。左施肥、右戽水,把田地服侍得肥了些,正好多收一點時,田主立刻就加租,劃算一下,還是佃戶吃虧。劃不來,只好搬家另覓大戶;忍下去吧,三兩年后還是得被攆走。因之,雖然拖兒帶女,在一地方竟住不滿十年,而且,老是替新大戶開荒地,服侍熟了,就得走路。賣力氣,受欺侮了一生,到死后,連葬處都沒有,要不,怎么會求劉繼祖舍地?
兒女都大了。大哥二哥算是娶了媳婦,說也笑話,連花轎也用不起,喜酒也沒有一盅,還不一樣是佃客人家的女兒。三哥重七(興祖)給人家招了上門女婿,白得一房家小,可是得給人家挖一輩子地——也好,家里省一張嘴。大哥有兩個小的,二哥也養(yǎng)了一個男孩,算是一家老小三代。大姊嫁給王七一,二姊遠了,還是在盱眙時候訂的,男人叫李貞。只有自己沒成家,要是時和世泰、雨順風(fēng)調(diào)的太平年頭,一家子勤勤懇懇,佃上幾十畝田地,男耕女織,喂雞養(yǎng)豬,上山砍柴,沿路撿糞,靠著有的是人力,縮衣節(jié)食,苦雖苦,像牛馬樣總活得下去。偏又時運不濟,二嫂三嫂先后病死,大侄兒和二房的孩子都夭折了,大姊嫁的王家滿門死絕,嫁給李家的二姊也死了,姊夫帶著外甥保兒逃荒,不知去向。偏偏今年又鬧瘟,一家三口都被瘟神帶走了,偌大一個人家,只剩大嫂王大娘和二侄文正、二哥重六和元璋自己了。
剩下四口人,糧食一顆也沒有,地里的呢?一旱一蝗,收到的不夠交租,哪來吃的!平時一家子都靠力氣血汗換飯吃,如今只好吃草根樹皮,何況也不容易找。估計大嫂還有娘家,總可以央告到一升兩升。二哥呢?這些天臉色也老是不對勁。自己食量又大,粗重活計雖干得,卻苦于這荒年,空有氣力沒處賣。小時候雖跟蒙館老師上過幾月學(xué),一來貪玩,二來農(nóng)忙得下田,哪曾好好念過一天書。雖然靠著有點記性,認得幾百個字,又苦不甚通解,做不得文墨勾當(dāng),當(dāng)不得衙門里的書手,也寫不得書信文契。父親搬到本村來,本是貪圖這一鄉(xiāng)荒地多、人力少,只要死命使氣力,三個壯丁加上女眷,孩子們替人放牛趕羊,也不會吃閑飯,天可憐見有兩三年好莊稼,對付著混過日子。沒想到天下烏鴉一般黑,刻薄狠心像是田主應(yīng)有的德行,三節(jié)送禮,按時交租,賠著笑臉,還是掂斤播兩,嫌麥子太潮,嫌秤不夠,恨不得用兩個秤錘,扳住秤尾起不來。那一些管事的更是刁難百般,饒是肥雞大肉,大碗酒,還拍桌捶凳,臉上像繃過似的,剝不出一絲笑容。這年頭能少交一點租就是天大的人情了,還敢開口向他們借口糧?官家的賑濟呢?不敢指望。即使皇恩浩蕩,居然會有一點,還不是落在縣官的荷包里、大戶的倉庫里去,哪兒會有窮人的份。而且,即使漏出一星星、幾顆顆,要鋪保啦,到保甲長家里去摁手印啦,又是調(diào)查啦、登記啦,還有什么什么的,發(fā)下來不夠吃一頓,腿跑斷了,頭磕破了,氣受夠了,也許還挨不著、輪不到。索性斷了這個夢,倒少些麻煩。再說本家呢?伯父這一房還在泗州盱眙縣,是祖父手上打的根基。伯父名下有四房,聽說近年已衰落得不像樣,幾個哥哥侄兒先后去世,只剩一個四嫂在守寡,看光景也投奔不得。
再往上,祖籍是句容,朱家巷還有許多族人。祖父在元朝初年是淘金戶,本地不出金子,官府不由分說按年照額定的數(shù)目要,只好拿谷子換錢鈔,到遠處買金子繳納。后來實在賠納不起,沒奈何,丟了房屋田地,逃到泗州盱眙縣墾荒。那邊幾代沒來往,情況不明,再老的祖籍是沛縣,如今已經(jīng)隔了幾百年,越發(fā)不用說了。
舅家呢?外祖父陳公那一嘴大白胡子,慣常戴上細竹絲箬帽,仰著頭,那叩齒念咒的神氣,還依稀記得。想起來也真怪,只知道叫他外公,連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死的那年已經(jīng)九十九歲,差一年便算人瑞,可以報官領(lǐng)賞,據(jù)說還有花紅表里,縣太爺還要請酒作揖呢。母親曾翻來覆去地說外祖父的故事,這話已有五六十年了!那時外祖父在宋朝大將張世杰部下當(dāng)親兵,韃子兵進來,宋朝的地方全被占了,連文丞相都打了敗仗,被俘虜過去。張世杰忠心耿耿,和陸丞相保著小皇帝逃到崖山,那年是己卯年(公元1279年)。二月間,張世杰集合了一千多條大船,和韃子兵決戰(zhàn)。不料崖山??谑兀讲袢∷暮舐方o切斷了,大家只好吃干糧,干得忍不住,連海水也顧不得,大口大口灌下,弄得全軍都嘔瀉病困。韃子兵乘機進攻,宋軍船大,又都連在一起,無法轉(zhuǎn)動,三軍絕望死戰(zhàn),一霎時中軍已被沖壞了。陸丞相眼見得不濟事,不肯被俘,讓韃子作踐,仗劍叫妻子女兒都跳下海去,自己背著六歲的小皇帝跟著殉了國。張世杰帶了十幾條船,沖出重圍,打算重立趙家子孫,恢復(fù)國土,忠義之氣實在感動人。誰知天不保佑,船剛到平章山洋面上,一陣颶風(fēng),把船都吹翻,張世杰也淹死了,宋朝也就真?zhèn)€亡了國!外祖父掉在海里,僥幸被人救起,吃了許多苦頭才得回家。為著不肯再替敵人當(dāng)兵,遷居到盱眙津里鎮(zhèn)。他原來會巫術(shù),就靠當(dāng)巫師,畫符念咒,看風(fēng)水,定陰陽過日子。到老年時常含著一泡眼淚說這故事,惹得聽的人也聽一遍哭一遍。外祖父只生了兩個女兒,大的嫁給季家,小的就是母親;過繼了季家大表兄做孫子,外祖父死后,這些年也沒有和季家來往,料想這年頭,景況也不見得會過得去。
元璋想來想去,竟是六親都斷,天地雖寬,無處投奔,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無路可走,越想越悶越煩,無精打采地走回家來,蒙頭便睡。
吃了一些日子草根、樹皮、糠屑、觀音土,半饑半飽,游魂失魄似的一籌莫展。大嫂帶著侄兒回娘家去了。二哥一樣地餓,也沒主意。當(dāng)時在一起的幾個朋友周德興、湯和年紀(jì)都比自己大,有氣力、有見識,又都出外謀生去了,無人可商量。從四月一直待到九月,半個年頭了,還計較不出一條活路。
天還是吝惜雨水,蝗蟲越來越多,日子久了,連草根樹皮都吃完了,再也撐不下去,和二哥商量如何是好。二哥急得直跳,哭了半天,想想只有遠走他鄉(xiāng),各奔前程找活路去。哥哥舍不得兄弟,兄弟舍不得哥哥,哭得連鄰舍也傷心了。隔壁汪老娘看著重六不放心小兄弟,提醒當(dāng)年五四公不是在皇覺寺許了愿,舍朱重八給高彬法師當(dāng)徒弟嗎?如今何不一徑當(dāng)和尚去,一來還了愿,二來總有碗淡飯,不比餓死強?二哥想想也是辦法,這事就此定了局。
原來元璋少時多病,才生下,三四天不會吃奶,肚子脹得圓圓鼓鼓,險些不救。五四公做了一個夢,夢里覺得孩子不濟事了,怕是命硬,也許只有佛菩薩救得下,索性舍給廟里吧。一徑抱著孩子進一個寺,寺里和尚一個也不在,接不著頭,又抱回來。忽然聽見孩子的哭聲,夢醒了,孩子真在哭,媽媽在喂奶,居然會吃奶了,過幾天,肚脹也好了。長大后還是三天風(fēng)、四天雨,啾啾唧唧,病總不離身,父母著了慌,想起當(dāng)年的夢,才真的到寺里許了愿,給元璋舍了身。
汪大娘和他的兒子汪文替元璋預(yù)備了香燭,一點禮物,央告了高彬法師。九月里的一天,皇覺寺多了一個小沙彌,長老添了小徒弟。朱元璋剃光成葫蘆頭,披上一件師父穿爛的破衲衣,居然是佛門弟子了。掃地、上香、打鐘、擊鼓、煮飯、洗衣、念經(jīng),是日常功課。見人叫師父、師兄、施主,連稱呼也改了。早晚聽著鐘聲、鼓聲、木魚聲,想想自己,想想半年前的家,想想不知逃到哪兒去的二哥,心中無限感慨。
二 游方僧
皇覺寺坐落在孤莊村西南角,規(guī)模不大。照例一進門是四大金剛,橫眉怒目,韋馱菩薩拄著降魔寶杵,二進是大雄寶殿,三進是禪堂,左邊是伽藍殿,右邊是祖師殿。油漆都已剝落了,佛像金身披著灰塵,殿瓦上滿是青草,院子里鋪的石板也已坎坷不平,顯出一副衰落樣子。八九個和尚,穿得挺寒磣,講佛理說不上三句,光會念阿彌陀佛。平時靠有限的一點常住田租米,加上替本鄉(xiāng)人念倒頭經(jīng),打清醮,做佛事,一點錢,雖然吃不上大魚大肉,總比當(dāng)粗工墾田地出氣力安逸。原來那時候出家當(dāng)和尚也是一門職業(yè),有的是迷信,以為當(dāng)了和尚真可以成佛成祖,這類人很少。有的是做了壞事,良心不安,躲進佛門醫(yī)心病。有的呢?殺人放火,怕官府刑法,一出家做佛門弟子,就像保了險似的,王法治不到。更多的呢?窮苦人家養(yǎng)不活,和尚吃十方,善男信女的布施吃不完,放印子錢,多幾張嘴不在乎。而且,寺院里多的是有錢人舍的田地,挖地墾田都要人力,多一個徒弟,強過雇長工,得力還省錢。朱元璋年輕力壯,正是使氣力的時候,高彬長老便收留了他。朱元璋沒有受過戒不能算和尚,照寺院規(guī)矩叫小沙彌,至于真正要講佛學(xué)、弄經(jīng)典、說道理,那是從來也沒有的事。
元璋生性潑辣陰狠,從小貪玩撒野,愛出主意,支使人,又是小兒子,父母哥嫂都寵著些,就越發(fā)自尊自大,忘其所以了。兼之有點小聰明,看事情比別人準(zhǔn),也來得快,打定主意要弄成什么,一定要做到,也常常做到,伙伴們都服從調(diào)度。可是一到皇覺寺,景況便全不相同了,不說師伯師叔師父師兄,還有師娘師妹——原來高彬長老是有家小的,個個都是長輩,得低聲下氣,成天賠笑臉?biāo)藕?。就是打水煮飯的長工,也威風(fēng)得很,講先來后到的規(guī)矩,支使元璋做事。這么一來,元璋除了做和尚的徒弟之外,還兼了兩個差使,一個是長老家的小廝,一個是長工的打雜。事情多,閑氣也就多,日子久了,堆滿一肚子火氣,時刻要發(fā)作,卻又使勁按住,為的是吃飯要緊,鬧決裂了沒去處。
對活人發(fā)作不了,只好對泥菩薩發(fā)作了。一天掃佛殿掃累了,掃到伽藍殿,已是氣喘吁吁的,不留神絆住伽藍神的腳,跌了一跤,沒地方出氣,順手就用笤帚使勁打了伽藍神一頓。又一天,大殿上供養(yǎng)的大紅燭給老鼠咬壞了,長老數(shù)說了元璋一頓。伽藍神是管殿宇的,菩薩不管老鼠,害徒弟受罪,新仇舊恨,越想越氣,向師兄討了管筆,在伽藍神背上寫上“發(fā)配三千里”,罰菩薩去充軍。這兩件事都被長老看在眼里,也不說話。
皇覺寺是靠租米過日子的,這一年災(zāi)情太大了,收不到租,師父師叔成天和佃戶吵架,恫嚇著要送官。眼看著地都曬白了,十成糧食還收不到半成,幾百年的古寺第一回鬧饑荒。師娘出主意,先打發(fā)掛單的和尚走路,接著師伯師叔也出門云游。不上十天,除了師父一家子,全各奔前程去了。朱元璋當(dāng)沙彌才滿五十天,末了一個被打發(fā)。沒奈何,雖然念不得經(jīng)典,做不得佛事,也只好學(xué)個做和尚的樣子,出門行腳。一頂箬帽,一個木魚,一個瓦缽,背上拳頭大的包袱,拜別了師父一家子,硬著頭皮,離開了家鄉(xiāng)。
說游方是和尚的話,俗人的呢,就是叫花——見大戶伸手要米要錢要飯吃,也叫化緣。大戶人家多半養(yǎng)狗看門,狗有種德行,專咬衣衫破爛的窮人。為著不讓狗咬,離大門幾步使勁敲木魚,高唱佛號。做大戶的和狗一樣,也專打窮人的算盤,可是和狗不同,為的是壞事做得太多,這輩子不好,要修來世,求佛菩薩保佑,死后免入地獄、上刀山、下油鍋。要讓佛菩薩說好話,就得對和尚客氣,把從佃戶榨來的血汗,勻出一星星做布施,算是對佛菩薩的賄賂。這樣,一聽見木魚想,就明白是做好事的機會來了,一勺米,幾文錢,絕不吝惜。主人對和尚客氣,狗也落得大方了。要是主人不出來,硬賴著不走,把木魚敲得震天響,響到鄰舍四面都聽見。這時候,不是大娘大母出來打發(fā),就是主人出來,為的是他一向有善人名氣,吵得鄰舍都知道了,會落不信佛的壞名譽。而且,明知道和尚上門絕不肯空手走,多少總得敷衍一下。還有化緣的只要學(xué)會說謊話,明明是鐘離皇覺寺的,偏說是峨眉山金頂寺,天臺山國清寺,普陀什么寺,反正和尚沒有籍貫,無從查對;再說一套大殿翻修、菩薩開光或者裝金,遞上化緣簿,多少是一筆財喜。積少成多,走上幾百千家,這筆錢也就夠一些時候花銷了。
朱元璋雖然只住了兩個月廟,成天聽的是這一套,見的也是這一套,不會也會了。打定主意,聽人說往西汝州一帶,年歲比較好,反正只要有飯吃,不管什么地方都可去。也沒有規(guī)定的日子,愛走多久就走多久,就往南先到合肥,轉(zhuǎn)向西,到固始、光州、息州、羅山、信陽,北轉(zhuǎn)到汝州、陳州,東返由鹿邑、亳州到潁州。游來游去,只揀繁華富裕的地方,穿城越村,對著大戶人家敲木魚。軟化硬討,受盡了人生的辛苦,走遍了淮西一帶名都大邑,熟識了每一條河流、每一個山脈的地理,尤其是人情、物產(chǎn)、風(fēng)俗,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鍛煉了堅強的體力。這時期的景況,用他后來寫的《皇陵碑》的話:
眾各為計,云水飄揚。我何作為,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侶影相將。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趨蹌。仰窮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凄涼?;暧朴贫捀改笩o有,志落魄而佒佯。西風(fēng)鶴唳,俄淅瀝以飛霜,身如蓬逐風(fēng)而不止,心滾滾乎沸湯。
文字雖然極拙劣,感情卻是很真摯的。一直到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聽說家鄉(xiāng)一帶在鬧土匪強盜,很不太平,人心惶惶,不由得勾起想家的念頭,依然是一頂箬帽、一個木魚、一個瓦缽,回到皇覺寺。
在朱元璋游方的幾年中,后來西系紅軍的開山祖師彭瑩玉正在淮西這一帶秘密活動,傳布彌勒佛下生的教義。彭瑩玉也是游方和尚,朱元璋即使沒有見過彭和尚,至少也和彭和尚的黨徒接觸過。幾年后,這地方又成為東系紅軍的根據(jù)地。在這大元帝國的火藥庫周游了幾年,二十一歲的窮和尚,接受了新的宗教、新的看法,嗅飽了火藥氣味,當(dāng)然,也加入了秘密組織?;氐交视X寺以后,開始結(jié)交朋友,物色有志氣有膽量敢作敢為的好漢,時時進濠州城探訪消息,同時也立志多識字、多讀書。不久,便被人發(fā)覺他是一個不安分的家伙。
彭瑩玉秘密傳布的宗教,是多元的,并且有外國來的成分,燒香誦偈,奉的神是彌勒佛和明王,主要的經(jīng)典有《彌勒降生經(jīng)》《大小明王出世經(jīng)》。彭瑩玉生于瀏陽,出家于袁州,布教于淮西,可以說是南派。另一個系統(tǒng)是北派,頭目是趙州欒城(今河北欒城)的韓家。韓家?guī)状詠矶际前咨彆?,燒香結(jié)眾,很得一般農(nóng)民的信仰,潛勢力極大,礙了官府的眼,被謫徙到廣平永年縣(今河北永年)。到韓山童接手當(dāng)會首后,宣傳天下要大亂了,彌勒佛降生,明王出世。這兩派在起兵以后,因為目標(biāo)相同,都要推翻這個政府;信仰相同,都指出有一個新的光明的前途,就混而為一了。教徒用紅布裹頭,時人稱之為紅巾、紅軍。因為燒香拜佛,又稱為香軍;所奉的偶像是彌勒佛,也叫彌勒教;宣傳明王出世,又叫作明教。
明教的來源可以往上推到唐朝,原來叫摩尼教(Manichaeism),是波斯人摩尼(Mani,216—277A.D.)所創(chuàng)。這個教是大雜燴,糅合了祆教、基督教、佛教,成為新東西。主要的道理是世界有兩個不同的力量,叫作明暗二宗,明是光明,暗是黑暗,光明一到,黑暗就給消滅了;明就是善,就是理,暗是惡是欲。明教的神叫明使,也叫明尊、明王。還有凈風(fēng)、善母二光明使,和凈氣、妙風(fēng)、妙明、妙火、妙水五明使。光明必然戰(zhàn)勝黑暗,最后人類必然走上光明極樂的世界。唐武后延載元年(公元694年)傳到中國,后來又傳到回鶻,回鶻朝廷和百姓極為信奉。教規(guī)不設(shè)偶像,不崇拜鬼神,吃齋,禁止殺生,教徒穿白衣服,戴白帽子,天黑了才吃飯。回鶻當(dāng)時幫唐朝打仗,援唐有功,因此,回鶻人崇信的宗教,唐朝不敢不保護。到九世紀(jì)中期,回鶻內(nèi)亂,為唐軍所大敗,唐武宗會昌年間禁止佛教,明教也連帶倒霉,教堂被封閉,不許傳播。從此明教便成為秘密宗教,因為沒有外國力量來支持,弄的一套又和中國人的習(xí)慣不大對勁,站不住腳,只好慢慢地變,吸收了佛教和道教的許多東西,加上民間的原始信仰,成為一種雜七雜八的新宗教。
因為明教相信黑暗就要過去,光明就要到來,所以有勇氣、有力量,敢于鬧革命,當(dāng)時叫作造反。五代時首先在陳州起事,武裝暴動,被政府軍打垮了。僥幸逃生的人一部逃到福建。到北宋時,福建南部是明教最重要的教區(qū),明教的經(jīng)典,編進道教的道藏,安置在亳州明道宮。又從福州傳到浙江,光是溫州一地就有明教齋堂四十多個。齋堂里的長老叫行者,執(zhí)事有侍者、聽者、姑婆、齋姊種種稱呼。到南宋初年,已經(jīng)傳遍了淮南、兩浙、江東、江西一帶地方了。教徒嚴(yán)格執(zhí)行在密日(日曜日)吃齋。神的畫像是摩尼和夷數(shù)(耶穌),全是高鼻子、凹眼睛、黃頭發(fā),鄉(xiāng)下人看不慣,以為是魔鬼,以此,這教在教外人說起來是“吃菜事魔”,吃萊指的是吃齋;事魔呢?拜魔神。又叫作魔教。為了深入農(nóng)村,適應(yīng)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明教提倡素食、薄葬,節(jié)省消費,使貧苦農(nóng)民可以稍為過得好點。同教的人互相幫助,大家湊錢來幫助新參加的和窮苦的教友。每逢初一十五出四十九文銅錢,給教頭燒香,匯齊后交給教主做教里的經(jīng)費。一家有事,同教人齊心合力,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人被捉去坐牢,大家出錢幫著打官司,充分發(fā)揮互助合作的精神。中國的農(nóng)民向來只有被政府剝削、被官吏虐待、被地主紳士奴役的份兒,從來沒有人關(guān)心過、救濟過,甚至于憐憫過。沒有組織,不能團結(jié),當(dāng)然也沒有力量來保護自己,反抗壓迫。如今,有了這么一群和自己一樣的人,穿一樣衣服、說一樣話的力量在招手,好處多,而且日后還有大好處,不再受人欺侮,又怎么肯不參加?農(nóng)民入教的愈來愈多,明教的教區(qū)跟著越發(fā)擴大,反抗政府的行動自然也就越來越多了。從北宋末年起,睦州、臺州、衢州、東陽(以上都屬現(xiàn)在的浙江省)、信州(江西)、涇縣(安徽)都曾發(fā)生明教徒的武裝革命。
明教又和彌勒教、白蓮教兩種宗教混合。彌勒教和白蓮教都出于佛教的凈土宗,一個叫彌勒凈土,一個叫彌陀凈土。彌勒佛是佛教里的著名人物,傳說在釋迦牟尼滅度(死)后,世界就變壞了,種種壞事,全都出現(xiàn),不但氣候壞,莊稼收成壞,連人心也壞了,人的生活苦到不能再苦。幸得釋迦牟尼佛在滅度前留下一句話,說再過若干年,會有彌勒佛出世,這個佛爺一出世,你看這世界立刻變了:地面又寬又大又干凈,刺人的荊棘不見了,青青的山、綠綠的水,滿地鋪著金沙;到處是清汪汪的水池,碧森森的樹林,燦爛的花,綿芊的草,還有各種無名的寶貝,像在比賽誰更美些。人心也慈善了,搶著做好事,好事做多了,壽命也長了,太太平平過日子。人口一天天加多,城市越來越稠密了。種的稻麥,下一次種有七次的收成,用不著拔草翻土,自會長大。這樣美麗的遠景,有誰不想望呢?何況是吃夠了苦,流盡了汗,受盡了氣的窮苦農(nóng)民!自從有了這個故事以后,成千萬的農(nóng)民伸長了脖子等待著、期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十年、百年、幾百年都過去了,依然在等待、在期望。一聽見什么地方有彌勒佛出世的話,十傳百,百傳千,搶著去跟隨。從隋唐到宋元,這一悠長的世代中,歷史上寫滿了彌勒佛教徒“造反”的記錄。說起關(guān)于彌勒佛的若干部經(jīng)典的翻譯,是西晉時候才開頭的,到南北朝時期就已產(chǎn)生很大影響。舉例說,那時代興的風(fēng)氣,在巖壁上挖洞刻佛像,一個洞有幾十個大佛,一個山有好多石洞,往往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才能刻成??滔褡疃嗟木褪菑浝辗鸷桶浲臃稹髡f的煽動,經(jīng)典的傳布,佛像的禮拜,加上無數(shù)次彌勒降生的革命號召,使得這一神秘親切的名字為每一個窮人所熟悉、所歡迎,深深扎根在農(nóng)民的心坎中,甚至魂夢中了。信彌勒教的人也穿白衣服,戴白帽子,也燒香,也相信世界上有明和暗、好和壞兩種力量,大體上和后起的明教很相像,結(jié)果這兩個教就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白蓮教供養(yǎng)的是阿彌陀佛,勸人念佛修行,多做好事,死后到西方凈土白蓮池上,過快活日子。這團體創(chuàng)始于五世紀(jì)初年,到十二世紀(jì)前期,又加進了天臺宗的格言,忌蔥乳、不殺、不飲酒,衍變成白蓮教,因為儀式和戒條都和明教、彌勒教相近,所以三教也就合流了。
明教和彌勒教都以為目前的狀況不好,都不滿意現(xiàn)在,都相信不久以后會有而且必然地有更好的或最好的世界來到。這理想世界的實現(xiàn)有一個顯明的標(biāo)志,就是“明王”或“彌勒佛”的出世。聽從他的號召,用人民大眾的力量來實現(xiàn)這理想,由宗教的預(yù)言成為現(xiàn)實的政治革命。以此,從隋唐以來,凡是現(xiàn)實政治最使人民失望的時候,“明王”“彌勒”出世的宣傳就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跟著是竹竿鋤頭隊伍農(nóng)民軍的起義。雖然都被有組織的正規(guī)軍所壓制、掃蕩、屠殺,以至消滅,但是,農(nóng)民永不會屈服,跌倒了,舐干凈血跡,再爬起來,再反抗,永遠反抗下去,一直到實現(xiàn)這個理想才罷休。人人的心目中,都憧憬著美麗而又肯定的遠景,相信總有一天,“明王”或“彌勒”會來解放他們,滿足他們。
“明王”和“彌勒”這兩個名詞,在中國歷史上,可以讀作衡量政治的尺度。
遠在朱元璋出生前三年,元泰定二年(公元1325年)六月,息州人趙丑廝、郭菩薩就宣傳彌勒佛要來治理天下了。十二年后,陳州人棒胡(閏兒)又說彌勒佛已經(jīng)降生了,燒香會齊教友,在汝寧府信陽州起事,打下歸德府鹿邑,燒了陳州(陳州正是四百多年前明教徒起義的根據(jù)地)。這年朱元璋已經(jīng)十歲,懂人事了。第二年周子旺在袁州起事——周子旺是袁州慈化寺和尚彭瑩玉(又叫彭翼,諢號妖彭)的徒弟——勸人念彌勒佛號,每晚點著火把,燒香禮拜,口宣佛偈,跟從的人極多。約定寅年寅月寅日寅時起兵,參加的人背心上寫一個佛字,刀兵不能傷。元順帝至元四年(公元1338年)戊寅是寅年,年月日時都湊齊,周子旺自稱周王,改了年號,率領(lǐng)五千人動手。這一支未經(jīng)組織訓(xùn)練的烏合之眾,雖然有信心,打仗卻不中用,剛一點火,就被撲滅了。彭瑩玉僥幸逃脫,躲在淮西民家,秘密傳教,準(zhǔn)備再干。
朱元璋這幾年內(nèi)所到的地方,息州、陳州、信陽和整個淮西流域,前三個是彌勒教徒起事失敗的場所,后一個是彭瑩玉的教區(qū)。
跌倒了,舐舐血,爬起來,再干。
三 逼上梁山
大地在撼動,狂風(fēng)、暴雨、電光、雷聲交織在一起,火藥庫爆炸了。
元順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五月,滿身傷痕血跡的農(nóng)民,不約而同地,頭包紅布作為標(biāo)志,扛著竹竿鋤頭,長槍板斧,吶喊一聲,殺向吸血的元帝國政府,這就是歷史上的著名事件——紅軍起義。
經(jīng)過多年的醞釀、組織、教育,犧牲了多少優(yōu)秀的領(lǐng)導(dǎo)人才,從血泊里鍛煉出來的堅強的革命細胞,散布在各個受苦難的區(qū)域。大家一條心,推翻這個壞政府;一個目標(biāo),趕走害人的韃子。正像放焰火一樣,開頭在東南角射出一支紅色的火箭,炫眼的光芒照耀半邊天空。信號一發(fā)出,西面南面,四面八方都投射出一樣顏色的光,十條、百條、千條,交織在天空,像無數(shù)條火龍,夭矯蜿蜒,熱生出光,造成了力量,照得大地一色,黑暗被消滅了,跟著來的是光明世界。
紅軍的隊伍,數(shù)不清,說不完。揀重要著名的說吧:東系在潁州(今安徽阜陽)發(fā)動,頭目是杜遵道,奉韓山童的號令,占領(lǐng)了朱皋,擁有元朝米倉,開倉散米,一下子就團結(jié)了幾十萬人。攻下汝寧(今河南汝南)、光州(今河南潢川)、息州(今河南息縣)、信陽(今河南信陽)。西系起于蘄(今湖北蘄春)、黃(今湖北黃岡),由彭瑩玉和尚領(lǐng)導(dǎo),推徐真逸(壽輝)做頭目,攻下德安(今湖北安陸)、沔陽(今湖北沔陽)、安陸(今湖北鐘祥)、武昌(今湖北武昌)、江陵(今湖北江陵)、江西(今江西九江、南昌一帶)諸郡。起于湘水漢水流域的,推布王三、孟海馬為頭目。布王三的隊伍叫北瑣紅軍,占領(lǐng)了唐(今河南唐河)、鄧(今河南鄧縣)、南陽(今河南南陽)、嵩(今河南嵩縣)、汝(今河南臨汝)、河南府(今河南洛陽);孟海馬率領(lǐng)南瑣紅軍,占領(lǐng)了均(今湖北均縣)、房(今湖北房縣)、襄陽(今湖北襄陽)、荊門(今湖北荊門)、歸峽(今湖北秭歸)。起于豐沛的,是芝麻李的隊伍,控制了徐州(今江蘇銅山)近縣和宿州(今安徽宿縣)、五河(今安徽五河)、虹縣(今安徽泗縣)、豐(今江蘇豐縣)、沛(今江蘇沛縣)、靈璧(今安徽靈璧),南邊到安豐(今安徽壽縣)、濠(今安徽鳳陽)、泗(今安徽臨淮)。前后不過幾個月工夫,東西兩系紅軍,東邊從淮水流域,西邊到漢水流域,像腰斬似的把大元帝國攔腰切作兩段,從此南北隔絕,北邊顧不到南邊,南邊的糧食也不能接濟北邊,死是死定了,只等著咽氣。
大元帝國的崩潰,有遠因,也有近因。
遠因是趙宋三百二十年的統(tǒng)治,相當(dāng)寬大,拿定養(yǎng)雞吃蛋的主意,對百姓說不上怎樣好法,倒也不到剝盡刮干的地步。后期的幾個君主雖然孱頭孱腦,好事做不了,無論如何,總安不上“荒淫無道”的罪名。突然被穿羊裘喝酪漿拖小辮子的外族征服了,生活習(xí)慣甚至想法都完全不同的新的統(tǒng)治,激起人民的反感。尤其蒙古人和色目人的殘暴屠殺,動不動就屠城,把一個城里的人民,除去工匠以外的壯丁老弱悉數(shù)殺光,剩的少女少男,作為俘虜,叫作驅(qū)口,就是奴隸,子子孫孫不能翻身。加上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種種想象不到的血腥的事實,種下了民族間的深仇大恨。
在這外族統(tǒng)治下的社會組織,是畸形的、不健全的。論文化,蒙古族非常落后幼稚。論人口,蒙古族統(tǒng)共不過幾十萬人。光憑了優(yōu)越的武力來統(tǒng)治壓迫被征服的幾千萬人民,由蒙古皇室、貴族、僧侶、官僚、地主、商人所組成的統(tǒng)治集團,和用以維持這政權(quán)的大量軍隊,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切費用,都由漢人、南人負擔(dān)。漢人、南人的生命財產(chǎn)卻沒有保障,隨時會被打、被搶劫、被沒收,甚至被逮捕、被誅殺,無處申冤,也不許申冤。政治地位呢?朝廷和地方機關(guān)的長官,必須是蒙古人或者色目人,漢人、南人只能擔(dān)任不重要的職務(wù),用人的標(biāo)準(zhǔn)是種族而不是能力和學(xué)識。至于被抑勒做驅(qū)口的,就更慘了,簡直不被當(dāng)作人,在主人的眼中,驅(qū)口只是一種活的工具,或者是可以賣錢的牲口。這個統(tǒng)治集團同時也是大地主,土地的來源是搶劫、占領(lǐng),說不上買賣,干脆一句話,沒收。全國最大部分的最好的土地,經(jīng)由這種方法,轉(zhuǎn)移到少數(shù)的腦滿腸肥的外族人手里,漢人、南人除了一小部分甘心做順民,做走狗的以外,被迫失去了土地,成為貧農(nóng)和佃戶,最大規(guī)模的商業(yè)也被控制在回回人手里,他們替蒙古貴族經(jīng)營財產(chǎn),放高利貸、印子錢,也叫作羊羔兒息,來榨取漢人、南人的血汗。
就連蒙古人、色目人算在一起,在中國也還是少數(shù)民族,有一天被征服的人民組織起來,有了力量,他們就得被清算。加上所做的壞事也實在太多了,明知漢人、南人絕不心服,有機會就會反抗、報仇。這一切,蒙古貴族心里明白、害怕,臉上雖然擺出一副狠相,骨子里卻正在怕得發(fā)抖。怕什么呢?怕人民有組織,怕人民有團結(jié),一句話,害怕人民有力量。
為了鎮(zhèn)壓人民,掐住人民的脖子,元朝政府采取了幾種惡毒的辦法:一種是駐兵,以嫡系的蒙古軍駐防在河洛山東,據(jù)全國軍事要害,以漢軍、探馬赤軍駐防在淮水長江之南,帶著一部新附軍。蒙古軍駐防是帶家眷的,按一定時候換防??傆嫿先惺〗⒘肆庱v兵區(qū),在必要時就用武力來消滅任何反抗或者不服從的行動。一種是繳械,從元世祖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征服了南宋的首都臨安時起,就開始收繳民間的武器和馬匹,定下極嚴(yán)厲的刑罰,強迫人民交出可以做殺傷用的武器,并且明令禁止?jié)h人、南人、高麗人執(zhí)弓矢兵仗。以后列朝都三番四覆,重申這辦法。這樣,一面是全副武裝、威風(fēng)凜凜、正規(guī)編制、千軍萬馬的征服軍。另一面呢?是個別的、窮困的、被包圍的、被作踐的、被剝削的,而且是手無寸鐵的人民。照理,蒙古貴族可以安心了,晚上可以睡得安穩(wěn)了,但是,絕不,他們還是在害怕,害怕人民在暗地里集會,產(chǎn)生組織,害怕人民的反抗思想日漸傳播,成為心腹的威脅。
于是,另外一套又來了,叫作里甲。要點第一是編民戶二十家為一甲,每甲派一個蒙古人做甲主,甲主有充分的權(quán)力,隨時偵察甲民活動,除了寫報告以外,有執(zhí)行之權(quán),他要衣服得給,要飲食得給,要童男呢?送上。要少女呢?趕緊送上,一有不是,立刻有滅門之禍。第二是戒嚴(yán),夜間禁止通行:“一更三點鐘聲絕禁人行,五更三點鐘聲動聽人行?!?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7/19/18403322552235.png" />在這期間,老百姓被關(guān)在房子里,政府的軍官軍人和甲主是可以隨便通行,半夜里也可以進民居訪問以至調(diào)查的。第三禁止夜間點燈,在戒嚴(yán)期間絕對禁止,禁鐘以前和解嚴(yán)以后,也只許小販和儒生點燈。第四禁止集會祠禱,祈賽神社,集場買賣,不管是宗教的、迷信的以至商業(yè)性的集會,凡是群眾性的,有多人集合在一起的,一概禁止。第五禁止?jié)h人田獵和練習(xí)武藝,禁止?jié)h人學(xué)習(xí)蒙古、色目文字,不會武藝就不能打仗了,不懂政府所用的文字,就無法和使用這種文字的人相接觸。
這三整套辦法互相配合,構(gòu)成了天羅地網(wǎng),銅墻鐵壁。沒有一點漏洞,透不出一點氣,沒有聲音,連耳語也不敢,沒有文字的抗議,連數(shù)說歷史都是犯法的。出遠門要有通行證,每一個地方都被孤立了,成為無數(shù)的孤島。沒有消息,好的沒有,壞的也沒有。蒙古人的統(tǒng)治,把這個國度變成了一個死海。
但是,雖然是死海,還不時有波浪,壓力越大,反抗也越厲害。嚴(yán)格地說,從南宋亡國的那天起,一直到紅軍大起義,這七十年中,漢人、南人的反抗,一直沒有停止過。從可歌可泣的崖山之役,張世杰、陸秀夫壯烈殉國后,起兵復(fù)國幾次失敗,百折不回的文丞相(天祥)終于在元世祖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十二月被殺于燕京,成仁取義。這兩件事發(fā)揚了民族正氣,感動了也號召了全民族和后代子孫,使他們明白,只有“驅(qū)逐韃虜,恢復(fù)中華”才有好日子過,才對得起先烈,對得起民族。文丞相死的第二年,建寧路總管黃華起義,用宋祥興年號;至元二十三年,西川趙和尚自稱宋福王子,在廣州起事。元順帝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合州大足縣民韓法師反,自稱南朝趙王,都用恢復(fù)趙宋來號召。此外如至元二十年廣州的羅平國,二十年漳、邕、賓、梧、昭、衡諸州(福建、廣西、廣東、湖南)的農(nóng)民暴動,二十三年婺州(浙江金華)永康縣民陳巽四之亂,二十五年廣東浙江之亂,二十七年的江西之亂,成宗元貞二年(公元1296年)的贛州之亂,以至元順帝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廣州的大金國之亂,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遼東鎖火奴自稱大金子孫之亂。前面跌倒了,后面的接著上去,倒下一個兩個,起來了百個千個。這一連串的反抗運動,起因雖不完全相同,目標(biāo)卻只有一個——推翻這個壞政府!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的紅軍大起義,正是這一連串反抗運動的延續(xù)和發(fā)展。
近因是蒙古皇室和政府的腐爛,像一所房子,長了白蟻,把椽子、棟梁都蛀蝕空了,一陣風(fēng)便把整所的房子刮倒,當(dāng)然,白蟻也壓死很多。
白蟻一開頭就把帝國給蛀蝕空了。大元帝國是由幾個汗國組織成的,以蒙古大汗的宮廷做中心。自從忽必烈大汗(元世祖)做了中國皇帝之后,破壞了大汗繼承的規(guī)矩,以后的大汗都由實力派擁立,宮廷里的暗殺,戰(zhàn)場上的火并,鬧個無休無歇。成吉思汗位下的許多大王,分裂成幾派,打了多少年仗。西北幾個汗國各自獨立,脫離了母國,大元帝國分裂了,蒙古大汗兼中國皇帝的統(tǒng)治權(quán)開始動搖了。
這一窩的白蟻王是忽必烈大汗自己,他建立了這個窩,也蛀蝕了這個窩。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君主,為了積累更多的財富,發(fā)動了長期的廣泛的海洋侵略。軍費的負擔(dān)無限擴大,增加了國內(nèi)財政困難,只好任命一批做買賣的刮錢好手做大臣,專門搜刮財富,剝削人民,造成了貪污刻薄而又無能的政治風(fēng)氣,造成對外打仗失敗對內(nèi)民窮財盡的局面。
軍費之外,還有諸王的定期巨量賞賜,僧侶的宗教費用和宮廷的浪費。一年的收入還不夠幾個月的用度,沒辦法,只好加緊印鈔票。元朝的鈔票原來有很好的制度,發(fā)行有定額,可以隨時兌現(xiàn),和物價有一定的比例,通行全帝國,信譽極好。到了政府財政無辦法,支用完鈔票的準(zhǔn)備金,變成不兌現(xiàn)紙帀,加上無限制發(fā)行,發(fā)得愈多,幣值愈跌,相對的物價愈高。到了十四世紀(jì)中期,整車整船運鈔到前方,已經(jīng)不濟事了,一張鈔還抵不上同樣的廢紙,不值一錢。國家財政和國民經(jīng)濟總崩潰了。
政治的情況也和經(jīng)濟一樣,從元武宗以來,唱戲的、殺豬賣酒的、和尚道士,只要有門路,得到大汗歡心,就可做大官,有做到中書左丞、平章參政的。國公、司徒,多到無法計算。貴族諸王隨便殺人,隨便薦人做官。地主豪民犯法該殺的,只要買通僧侶,就可以得到大汗特赦。后來索性賣官鬻爵,賄賂公行了。尤其是蒙古、色目的官吏,根本不知道有廉恥這回事,問人討錢,各有名目。例如下屬來拜見有“拜見錢”,無事白要叫“撒花錢”,逢節(jié)送“節(jié)錢”,過生日要“生日錢”,管事要“常例錢”,送迎有“人情錢”,發(fā)傳票拘票要“赍發(fā)錢”,打官司要“公事錢”。弄的錢多說是“得手”,出的州美說是“好地分”,補的職近說是“好窠窟”。甚至臺憲官都可以用錢買,像拍賣似的錢多得缺。肅政廉訪司官巡察州縣,各帶庫子(管錢的吏役),檢鈔秤銀,爭多論少,簡直在做買賣。大官吃小官,小官呢?當(dāng)然吃百姓。民間有詩嘲官道:“解賊一金并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溫州、臺州一帶的老百姓,給官府榨苦了,在村子邊豎起旗子,上面寫著:“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軍隊呢?自從平宋之后,太平了多年,忘記了怎樣打仗。駐防在內(nèi)地繁華都市,日子久了,生活整個兒腐化,也不愿意打仗了。軍官們大都是世襲的公子哥兒,懂吃,懂喝,懂玩,會發(fā)脾氣,會克扣軍糧,會奴役虐待士兵,更會劫掠百姓,就是不懂和不會打仗。蒙古初起時,那種縱橫歐亞、叱咤風(fēng)云的沙漠中健兒的子孫,到這時已經(jīng)完全不是軍人了,他們比老百姓更膽小怕事。
這個幾十個家族奴役中國人民的政權(quán),一靠官僚,二靠武力支持。官僚弄錢,武力嚇人。如今,全不行了,千瘡百孔,到處發(fā)霉發(fā)爛了。從頂?shù)侥_,都蛀蝕得空空,自然經(jīng)不起紅軍雷霆萬鈞的一擊。
紅軍起事爆發(fā)的導(dǎo)火線是蒙古政府對漢人、南人加重壓迫和歧視。
元順帝從廣西進京做皇帝,河南行省平章伯顏率領(lǐng)部下蒙古漢軍護送,因功做了丞相。伯顏仗著功勞大,擅權(quán)貪污,養(yǎng)著西番師婆叫畀畀,常問她來年好歹,又問身后事如何。畀畀說當(dāng)死于南人之手。伯顏因此深恨南人。元順帝至元三年(公元1337年)廣州朱光卿反,稱大金國,棒胡反于汝寧信陽州。伯顏假借題目,四月間下詔書漢人、南人不得執(zhí)持軍器,凡有馬的都拘收入官。五月間又說汝寧棒胡、廣東朱光卿等都是漢人,漢人有在政府做官的,應(yīng)該提出誅捕造反漢人的方案,呈報上來。接著又提出要殺張、王、劉、李、趙五姓的漢人、南人,因為這五姓都是大族,人數(shù)最多,漢人、南人殺了大半,自然不能造反了。元順帝至元五年(公元1339年)四月又重申漢人、南人、高麗人執(zhí)持軍器的禁令。還規(guī)定一條法令:蒙古人、色目人毆打漢人、南人,漢人、南人只許挨打,不許還手。伯顏被貶死,他的兄弟馬札兒臺做丞相,又禁民間藏兵器。馬札兒臺辭位,子脫脫做丞相。紅軍起事,中書省官員把報告案卷加標(biāo)題“謀反事”,脫脫看了,改題作“河南漢人謀反事”,把河南全部漢人都看作叛徒了。伯顏脫脫一家人接連做丞相,家族的看法也就代表皇室和貴族的看法。這一連串作為,使?jié)h人、南人不由得不恐慌、著急,反抗也許還有生路,不反抗只有等死,有人一號召,自然是全國響應(yīng)了。點燃導(dǎo)火線的是丞相脫脫。當(dāng)時黃河在白茅口決口,有人建議堵口,脫脫派工部尚書成遵勘察。成遵回來報告:河工太大開不得,而且南陽安豐盜賊成群,集合了幾十萬夫役,萬一被人煽動,無法收拾。脫脫不聽,另用賈魯為工部尚書兼河防使,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四月二十二日,發(fā)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夫十五萬,廣州等地戍軍二萬,從黃陵岡南到白茅口、西到陽青村,開河二百八十里,把黃河勒回舊道。
韓山童得了這個消息,生出主意,叫人四處散布童謠說:“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卑档乩镨徚艘粋€石人,面門上只有一只眼睛,偷偷埋在黃陵岡當(dāng)路處。朝廷發(fā)的修河經(jīng)費,被河官中飽了,修河夫吃不飽,正在怨恨。韓山童又分發(fā)幾百個黨徒去做工,宣傳天下要大亂了,彌勒佛已經(jīng)降生了,十人傳百,百人傳千,河南、江淮一帶的老百姓全信了。韓山童和親信劉福通、杜遵道計較,光是老百姓不夠,還得念書做官的一起干,至少也要做到讓士大夫同情這運動。劉福通說有辦法,韃子不得人心,我們上一兩代都是宋朝的老百姓,只要提出復(fù)宋的旗號,讀書人沒有不贊成的。河夫開河開到黃陵岡,果然在當(dāng)路處挖出一眼的石人,幾萬夫役駭?shù)媚康煽诖?,一時人心騷動,三個一堆,五個一群,紛紛議論,大家心里明白,是動手的時候了。
劉福通聚了三千人在白鹿莊,斬白馬烏牛,祭告天地,宣稱韓山童是宋徽宗八世孫,當(dāng)為中國主;福通是宋朝大將劉光世的后人,該幫舊主起義,恢復(fù)天下。大家齊心推奉山童做“明王”,克定日子起兵。四處派人通知,同時發(fā)動,以頭裹紅布為符號。正在歃血立誓、分配任務(wù)、舉杯慶祝、興高采烈的時候,不料消息走漏了。永年縣的縣官帶領(lǐng)快馬兵役,冷不防團團圍住白鹿莊,韓山童脫身不及被擒去殺了。山童妻楊氏帶著兒子林兒趁著慌亂,逃出重圍,躲入武安山中(在永年縣境),隱姓埋名,等候外邊消息。劉福通見事已敗露,等不到預(yù)定日子,整頓部隊,出其不意,攻占潁州、羅山、上蔡、正陽、霍山,分兵進攻舞陽、葉縣等處。黃陵岡的河夫得了信號,吶喊—聲,殺了監(jiān)工的河官,頭上包一塊紅布,漫山遍野一片紅,和部隊會合在一起。不到一個月,紅軍已是五六萬人的大隊伍了。兩淮、江東西的窮苦百姓,等了多少年月,連夜起早趕來參加,真是“從亂如歸”,聲勢一日比一日浩大。接著又占領(lǐng)了汝寧、光、息,人數(shù)增加到十幾萬。各地方的紅軍聞風(fēng)響應(yīng),芝麻李、彭大、趙均用起豐沛,徐壽輝起蘄黃,布王三、孟海馬起湘漢,半個中國照耀著紅光,各自攻城占地,開倉庫,救窮人,嚴(yán)守教規(guī),不殺平民,不奸淫,不搶劫,越發(fā)得到人民擁護。當(dāng)時民間流傳著一闋《醉太平》小令,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從大都一直到江南,人人會念,詞道:
堂堂大元,奸佞專權(quán),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賢愚,哀哉可憐!
朱元璋在寺里接連不斷地得到外邊的消息:前些日子占襄陽,元兵死了多少;某日又占了南康,元軍不戰(zhàn)而逃;芝麻李八個人裝作挑河夫,一晚上占了徐州。說的人津津有味,聽的人心花怒放。紅軍檄文指斥元朝罪狀,最精彩的話是“貧極江南,富夸塞北”。蒙古人、色目人飽得脹死,漢人、南人卻餓得要死。什么好東西,財帛糧食,刮空了運到北邊。做活出氣力的是一種人,籠著手在享用的又是一種人。真把幾十年來多少人心里悶著的話全給說出來了。又聽說徐壽輝已在蘄水建都,做了皇帝,國號天完,年號治平,拜鄒普勝做太師,一支軍隊已進了江西。元兵到處打敗仗,好容易調(diào)了六千綠睛回回阿速軍,幫著漢軍來攻潁州。阿速軍以精悍著名,擅長射騎,只是紀(jì)律不好;將軍呢,又光會喝酒玩女人。剛上陣,看見紅軍陣勢大,主將就揚鞭連說:“阿卜!阿卜!”阿卜是走的意思,一霎時全軍退卻?;次魅水?dāng)作笑話,傳來傳去。又調(diào)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統(tǒng)三十萬大軍收復(fù)汝寧,才到城下,尚未交鋒,便躍馬后退。地方官急了,挽住馬韁不放,也先帖木兒也急了,拔刀便斫,說:“我的不是性命?”飛馬先逃,三十萬大軍跟著潰散。蒙古、色目、漢軍都不能打,真正和紅軍作戰(zhàn)的是各地官吏、地主募集的義兵和民兵,這些人有的怕紅軍不放過,有的要保家產(chǎn),為著自己的身家才肯拼命。到十二年二月底,又聽說濠州也給紅軍占了,頭目是郭子興、孫德崖、張?zhí)斓v幾個人。
郭子興是定遠縣有名的豪杰,原是曹州人,他父親到定遠賣卦相命,很積了一點錢。有一家大財主的閨女,長得體面,可惜是瞎子,嫁不出去。他父親娶了,得了一份大財喜,生下三個兒子,子興是老二。子興一來家財豐厚,二來素性慷慨,平日交結(jié)賓客,接納壯士,焚香密會,盤算做一番大事業(yè)。紅軍起事以后,鐘離定遠的農(nóng)民,拋去鋤頭,拿起兵器,一哄就團聚成幾萬人的一股。地方官平時只會貪贓枉法,到這時便毫無辦法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裝不知道,惹不起也犯不著多事。二月二十七日,郭子興帶了幾千人趁黑夜先后偷入濠州,半夜里一聲號炮,闖入州衙,殺了州官,他們在先有過杜遵道的號令,五個頭目都稱濠州節(jié)制元帥。元將徹里不花遠遠地隔濠州幾十里扎住營,怕紅軍厲害,不敢攻城,成天派兵到各村莊騷擾,把老百姓捉去,包上紅布,算是俘虜,向上官請賞。濠州紅軍見官軍不來搗亂,樂得安閑,關(guān)起城門享福,兩下里“互不侵犯”。只是苦透了一般老百姓,官軍硬派作紅軍,隨便捉殺;紅軍呢,又怕是官軍的奸細,要盤問防范,竟是左右做人難。又得供應(yīng)糧秣夫役,紅軍要了,官軍又要,鬧得實在沒法子活下去。有錢有地的大戶怕事,都投到官軍這邊;無錢無地的窮人,不消說,只有一條路,揣塊紅布,呼親喚舊,投奔濠州,拼上這條命,也不受官府大戶的氣。
朱元璋劃算了又劃算,雖然相信彭瑩玉的話,韃子一定得趕走,漢人、南人一定得翻身,眼前就是窮人的好日子來了,可是,還得仔細計較,揀便宜省事有好處的路走。擺在前面有三條路:投官軍呢,犯不著。官軍的紀(jì)律他知道得太多,去了是自投死路。再則韃子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的一本血賬,提起來誰都痛恨。外祖父說的崖山的故事,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男子漢縱然不能做什么大好事,也萬萬不可喪心病狂到替敵人做走狗,來殘害自己的兄弟姊妹!投紅軍呢?聽說濠州有五個元帥,一字并肩,沒有頭腦,誰也不服誰,誰也支使不了誰,鬧得亂哄哄,不成個體統(tǒng)。怕沒有大出息,成不了事。留在寺里過安閑日子呢?遲早給官軍捉去拿賞號,死得更是不明不白。想了又想,三條路都走得,又都有難處。
一天,有人從濠州捎來一封信,是孩提時的伙伴寫的,勸他到紅軍隊伍里來。背地里讀了,越發(fā)一肚子心事,在大殿上踱過來,踱過去,以口問心,以心問口,反復(fù)計較。猛然省悟,把信就長明燈燒了,還是下不定決斷。過不了幾天,同房的師兄偷偷告訴他,前日那信有人知道了,要向官軍告發(fā),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趕快上濠州吧。元璋急得無法,到村子里找湯和,討一個主意。湯和推敲了半天,說不出道理,勸向菩薩討一個卦。元璋心里忐忑不定,慢慢走回寺里,還不到山門,就嗅到一股煙焰的氣味,再走進去,只見東一堆瓦石,西一堆冒煙的木料,大殿只剩下半邊,僧房齋堂全燒光了,只剩下伽藍殿,隔著一片空地,還完整。滿院子馬糞、破衲衣、爛家具。僧眾星散,不知去向,冷清清只剩了幾尊搬不動、燒不著的泥菩薩。原來官軍認為僧寺里有彌勒佛,紅軍里有許多和尚,念彌勒佛號,怕在寺的和尚和紅軍有勾搭,把附近的寺都燒光了,皇覺寺自然不能例外。元璋待了一陣,走到伽藍神前,磕了頭,拿起圣珓,默祝菩薩:許出境避難,賞陽珓;守破寺,一陰一陽。一擲兩珓全陰,兩擲三擲還是全陰。不許走也不許留,只有投紅軍去了。再祝投紅軍給陰的,一擲果然是陰的,大吃一驚。三次默祝,投紅軍實在害怕,還是求菩薩指點,逃往他鄉(xiāng),另求生路。閉著眼睛把珓擲出,一看一個是陰珓,投紅軍;一個呢,不陰不陽,端正地豎在地面。菩薩也勸元璋造反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后來他在《皇陵碑》里描寫這時候的心情道:
?。ɑ视X寺)方三載,而又雄者跳梁。初起汝、潁,次及鳳陽之南廂。未幾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號令彰彰。友人寄書,云及趨降,既憂且懼,無可籌詳。旁有覺者,將欲聲揚。當(dāng)此之際,逼迫而無已,試與知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罪,亦奮臂而相戕?知者為我畫計,且默禱以陰相。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祥,神乃陰陰乎有警,其氣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則不告,將就兇而不妨。
第二天,他離開皇覺寺,投奔紅軍去了。
- 《明太祖實錄》卷三九:“洪武二年三月丙申,上以旱災(zāi)相仍,因念微時艱苦,乃祭告淳祖、淳后曰:‘因念微時皇考皇妣,兇年艱食,取草之可茹者,雜米以炊,艱難困苦,何敢忘也?!?/li>
- 《明太祖實錄》卷一、《一統(tǒng)肇基錄》本《皇陵碑》,并作“孤莊村”。沈節(jié)甫《紀(jì)錄匯編》本《天潢玉牒》作“太平鄉(xiāng)縣莊村”。《七修類稿》引《皇陵碑》作“孤莊村”。
- 《明太祖實錄》卷一八,潘檉章《國史考異》引承休端惠王《統(tǒng)宗繩蟄錄》。
- 《紀(jì)錄匯編》本《御制皇陵碑》。晗按《皇陵碑》有二本,一危素撰,《太祖實錄》卷三七:“洪武二年二月乙亥,詔立皇陵碑,先命翰林侍講學(xué)士危素撰文,至是文成,命左丞相宣國公李善長詣陵立碑?!币惶嬗疲骸昂槲涫荒晁脑?,以皇陵碑記皆儒臣粉飾之文,特述艱難,明昌運,俾世代見之?!币簧⑽模豁嵨?。二文并見郎瑛《七修類稿》卷七,后文亦收入《紀(jì)錄匯編》。
- 《天潢玉牒》及高岱《鴻猷錄》作“劉繼祖”,徐禎卿《翦勝野聞》作“劉大秀”。沈德符《野獲編補遺·義惠侯》條:劉繼祖字大秀。明太祖《高皇帝御制文集》追贈劉繼祖為義惠侯誥,略曰:“朕微時罹親喪,難于宅兆,爾發(fā)仁惠之心,以己沃壤,慨然見惠,大惠云何可忘。”
- 《皇陵碑》《御制皇陵碑》《天潢玉牒》《翦勝野聞》《鴻猷錄·龍飛淮甸》。
- 徐禎卿《翦勝野聞》,王文祿《龍興慈記》,王鴻緒《明史稿·太祖本紀(jì)》。
- 《御制皇陵碑》。
- 王文祿《龍興慈記》。
- 危素撰《皇陵碑》,《天潢玉牒》,《明太祖實錄卷一》。
- 《統(tǒng)宗繩蟄錄》,《國史考異》引朱元璋《朱氏世德碑》,《七修類稿》卷七,《明太祖實錄》卷五三。
- 《朱氏世德碑》《統(tǒng)宗繩蟄錄》。
- 《朱氏世德碑》。
- 《明史》卷三〇〇《外戚傳·陳公傳》。
- 《御制皇陵碑》,危素撰《皇陵碑》。
- 《鴻猷錄·龍飛淮甸》。
- 《皇朝本紀(jì)》。
- 危素撰《皇陵碑》,《御制皇陵碑》,《天潢玉牒》,《鴻猷錄·龍飛淮甸》。
- 《皇朝本紀(jì)》:“師且有室家,所用弗濟?!闭勥w《棗林雜俎·僧娶妻室》條:“鳳陽大龍興寺,即皇覺寺,一曰于皇寺。太祖《敕僧律》:‘有妻室僧人,除前輩老僧,蓋因元末兵亂,流移他方,彼時皆有妻室,今已年老無論外,其后進僧人有妻室者,雖在長上輩比肩,及在下諸人,皆得凌辱,亦無罪責(zé)?!裆慊槿ⅲ酂o差累?!薄恫菽居琛るs俎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兩廡,赴齋稱師娘,病則于佛前首鞠,許披袈裟三日,殆與常人無異,特?zé)o發(fā)耳?!?/li>
- 《龍興慈記》。
- 危素撰《皇陵碑》,《明太祖實錄》。
- 《天潢玉牒》,《皇朝本紀(jì)》。
- 陸深《平胡錄》,《元史·順帝本紀(jì)》,高岱《鴻猷錄》卷七《宋事始末》,何喬遠《名山藏·天因記》,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卷一。
- 北京圖書館藏《摩尼教殘經(jīng)》。
- 李文田《和林金石錄》靈釋《九姓回鶻可汗碑》。
- 志磐《佛祖統(tǒng)紀(jì)》卷四十一,《冊府元龜》卷九九。
- 《唐會要》卷一九。
- 《新唐書》卷二一七下。
- 《舊五代史·梁書·末帝紀(jì)》,《佛祖統(tǒng)紀(jì)》卷四一。
- 徐鉉《稽神錄》,何喬遠《閩書》卷七《方域志》,洪邁《夷堅志》。
- 《宋會要輯稿·刑法》。
- 陸游《渭南文集》卷五。
- 莊季?!峨u肋編》卷中,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六。
-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三二、三六、六三、一三八、一五一、一七六。
- 《大阿羅漢難提密多羅所說法住記》。
- 《隋書·煬帝本紀(jì)》《五行志》。
- 《佛祖統(tǒng)紀(jì)》卷四七,重松俊章著《初期之白蓮教》。
- 《元史·泰定帝本紀(jì)》。
- 《元史·順帝本紀(jì)》。
- 葉子奇《草木子·克謹(jǐn)篇》,《明太祖實錄》卷八,陸深《平胡錄》,《元史·順帝本紀(jì)》,權(quán)衡《庚申外史》。
- 參看《清華學(xué)報》十三卷一期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
- 權(quán)衡《庚申外史》。
- 《清華學(xué)報》十一卷二期吳晗《元帝國之崩潰與明之建國》。
- 色目人指蒙古人最初征服的欽察回回、康里、波斯等民族。在元代其社會地位僅次于蒙古人。
- 元代的漢人指金的國民和高麗、契丹、女真等民族,南人指宋治下的人民。
- 徐霆《黑韃事略》,柯紹忞《新元史·食貨志·斡脫官錢》。
- 《元史·兵志》:“蒙古軍皆國人,探馬赤軍則諸部族也。既平中原,發(fā)民為卒,是為漢軍?!?/li>
- 《元文類》卷四一《經(jīng)世大典序錄·政典總序》。
- 《元史》之《陳天祥傳》《世祖本紀(jì)》《順帝本紀(jì)》。
- 徐大焯《燼馀錄》。
- 《元典章》卷五七《禁夜》。
- 《元史·刑法志·禁令》。
- 《元史·刑法志·禁令》,《元典章》卷五七《禁聚眾》。
- 《元史·世祖本紀(jì)》《順帝本紀(jì)》。
- 《草木子·雜俎篇》。
- 《草木子·談藪篇》。
- 黃溥《閑申今古錄》。
- 《草木子·克謹(jǐn)篇》。
- 權(quán)衡《庚申外史》。
- 《草木子·克謹(jǐn)篇》《庚申外史》。
- 何喬遠《名山藏·天因記》。
- 《明史·韓林兒傳》,《庚申外史》,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卷一《宋小明王》,《鴻猷錄·宋事始末》,陸深《平胡錄》。
- 陸深《豫章漫鈔》。
- 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八,《國初群雄事略》。
- 《輟耕錄》卷二三。
- 《庚申外史》。
- 《草木子·克謹(jǐn)篇》。
- 《庚申外史》。
- 《草木子·克謹(jǐn)篇》。
- 張來儀《敕賜滁陽王廟碑》,俞本《皇明記事錄》,《國初群雄事略·滁陽王》。
- 明太祖《御制紀(jì)夢》。
- 明太祖《御制紀(jì)夢》。
- 《皇朝本紀(jì)》《天潢玉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