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酉,為嘉慶十八年,這年的九月十五日,一批天理教徒從東西兩路殺入紫禁城,激戰(zhàn)兩天一夜,震驚朝廷。此事先期已暴露出種種征兆,當事大員尸位素餐,甚而故意躲避,終于釀成大變。嘉慶帝由熱河趕回京師,發(fā)布罪己詔,自責責人,要求臣下痛切反省?;实巯轮甲肪繎吞幨氄?,并在全國開展吏治大整頓,然雨過聞雷,收效極為有限。
事發(fā)時,皇次子綿寧(即后來的道光皇帝)正在上書房讀書,聞變果斷開槍,打退養(yǎng)心殿越墻之敵,進而指揮搜捕,成為平定變亂的主心骨,得到了父皇的高度贊賞。這是綿寧的一次提前亮相,贏得了滿堂彩,遺憾的是,其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精彩篇章。
第一節(jié) 左貞門的刺客
一個王朝的衰微,必然先有一些征兆,也會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天理教以不到數(shù)十烏合之眾,手執(zhí)簡陋武器,就能殺入重兵層層守衛(wèi)的紫禁城,在宮中橫沖直撞、所向披靡,也堪稱奇!大清吏治之壞,常會由軍隊的戰(zhàn)斗力顯現(xiàn)暴露,鎮(zhèn)壓教亂時如此,平定叛兵時如此,而在京師、在皇宮也是狀況迭出,丑陋不堪。而10年之前,紫禁城內(nèi)就出現(xiàn)過一次行刺皇上的事件。
一、慶桂上位
嘉慶帝親政后對軍機處的調(diào)整分為兩步,先以成親王永瑆主持,10個月后便換為慶桂。他是一個標志,一個開啟平庸時代的標志。
慶桂于嘉慶四年十月為首席軍機大臣,肩負軍政大任逾13年;在內(nèi)閣15年,十一年十月接任內(nèi)閣首輔,直到癸酉之變后才以老邁去職。很長時間內(nèi),他是嘉慶朝重臣,是颙琰甚為倚信的大臣,可從來沒有如王杰般贏得皇上敬重,也缺乏朱珪與颙琰那樣的親切感情。
如果說同一朝代的內(nèi)閣大員能有些共同印記,則慶桂堪稱嘉慶朝之代表:清廉謹慎而缺乏才情和激情,任事勤勉卻又碌碌無為。內(nèi)閣如此,樞垣亦如此;慶桂的施政如此,接下來的董誥、曹振鏞莫不如此。不得不說,這是一班平庸的大臣,共同輔佐著一個平庸的君主,一個孜孜求治,卻不免浮泛瑣碎,既狠不下心治標治本,不知從哪里下手,又喋喋不休甚至論述不休的嘉慶皇帝。
清廷本來就有一套爵位世襲體制,承平日久,在用人上也越來越講究門楣出身,官二代、官三代甚至更多代,有不少人占據(jù)高位。慶桂出身滿洲勛貴,祖父尹泰、父親尹繼善皆先朝重臣,一生官運亨通:20歲時以戶部員外郎入為軍機章京,30歲升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32歲奉派庫倫辦事,調(diào)任理藩院右侍郎,35歲以正白旗滿洲副都統(tǒng)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后來屢經(jīng)差派往伊犁、塔爾巴哈臺,以辦事認真周到,大受乾隆帝夸贊。之后曾任烏里雅蘇臺將軍、正黃旗漢軍都統(tǒng)、盛京將軍、福州將軍、黑龍江將軍、吉林將軍,也曾擔任工部和兵部尚書、署吏部尚書和陜甘總督,若非先有了一個和珅,想也早就位極人臣。禪讓之際,慶桂幾乎已在各種文武要職歷練一遍,仍在外圍打轉,不得重用,想來還是由于和珅暗中作梗。嘉慶帝早把這一切看得明明白白,是以親政伊始,就對慶桂大加任用,使重新進入軍機處,轉刑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審訊和速辦和珅,雖上有親王主持、王杰主審,作為刑部尚書的慶桂出力亦多。第二年,慶桂成為首席軍機,一直干到老得干不動為止。
慶桂廉潔自持,有很強的辦事能力,但缺少擔當,也怕得罪人。乾隆帝閱人多矣,曾責斥慶桂為人軟弱、辦事一貫缺乏擔當、常以彌縫了事。等到慶桂主持樞垣,仍是一味疲軟,即使在帝輦之下的京師,也開始出現(xiàn)種種案件:
十四年十二月,發(fā)生工部書吏以假印冒領庫銀案,這是一個十余人的團伙,先后三四年,竟然冒領近千萬兩銀子,涉及工部、戶部三庫、內(nèi)務府廣儲司一大堆官員吏役;
十五年三月,在廣寧門發(fā)現(xiàn)夾帶鴉片案件;
十六年四月,發(fā)生驍騎營滿洲馬甲在朝陽門城墻墜城而下,入倉竊米案,牽連士兵數(shù)十人之多;
六月,又查出京師地面有12處賭局,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有不少重臣的轎夫參與其間,有的還是窩主。茲事案情重大,直接牽涉到軍機大臣,容后詳述之。
一邊是日益嚴重的腐敗,全社會的、罔分官商軍民的腐?。灰贿吺且蜓\?、得過且過的內(nèi)閣和軍機處。這就是當日之政情。內(nèi)閣和樞垣都有一些棟梁之材,可上面有這樣一位“舉止不離寸跬”的大善人,敢于任事和敢言者往往成為眾矢之的。花杰彈劾戴衢亨時,嘉慶帝前后發(fā)布數(shù)道長諭,嚴詞叱責,就中也包含著對慶桂等人的不滿。
二、畏縮不前的護軍
八年閏二月二十日,嘉慶帝東巡回京,由神武門進入紫禁城。就在帝輦即將進順貞門之際,颙琰隱約聽得一陣奔跑喧嘩之聲,因此日先與予告大學士王杰約定陛辭,急切切趕往養(yǎng)心殿去也。這邊與王杰君臣絮話,不盡留戀,剛一分手,擔任御前大臣、領侍衛(wèi)內(nèi)大臣的定親王綿恩已等候在外,稟報拿獲了欲行犯上之人,方知順貞門的吵嚷是因為出現(xiàn)了刺客。
順貞門在紫禁城后部,是神武門進入后的第一道門,也是龐大后宮向北的關鍵門戶,素來警戒森嚴。當日皇上大駕回宮,前后左右都是侍衛(wèi)和護軍,區(qū)區(qū)一個刺客,手持一把小刀,想要行刺坐在大轎中的皇帝,應是根本不可能??蛇@樣的事情居然發(fā)生了,入門時以空間狹小,侍衛(wèi)自然稍稍退后,刺客陳德倏地閃出,直撲帝輦。事出意外,護衛(wèi)軍校和御前侍衛(wèi)的第一個反應,是驚慌躲閃逃避,若非轎側的綿恩奮力將其推開,陳德真還就沖至圣駕之前。第二個上前阻攔的是當朝駙馬、固倫額駙拉旺多爾濟,身為喀爾喀扎薩克親王的他,自然比60多歲的綿恩有力氣,又要保護自家老丈人,表現(xiàn)很是英勇。御前侍衛(wèi)丹巴多爾濟也很勇敢,挺前拼搏,渾身三處被刺,仍不退縮。到了這會兒,陳德已是殊死相拼,跟過來又有幾位侍衛(wèi)一起出手,很快將之拿下綁牢。唯一跟隨陳德的其子祿兒,一個年僅16歲的文弱少年,先是呆呆觀看,后乘亂逃出宮去。
陳德應是一個腦子有病的人,若非精神出了癥狀,便是深受天理教的影響,或二者兼而有之。他出身貧賤,父母皆在豪門為奴,自小為家生子,漂泊山東,結婚生子,在父母去世后到了京師,依附親戚家為生。他和妻子先后受雇于宦家做廚役,日子還過得去。后來妻子病死,自己又被解雇,老岳母癱瘓在床,兩個兒子年少,便爾絕望。為什么要行刺皇上?據(jù)他說是為死個痛快,死個明白,真是鬼才相信!
王杰聞訊后急急再進宮請安,路遇禮親王昭梿,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他認為一個僅做過庖廚雜役的人,不可能想到要行刺皇上,背后必有人主使。明代張差之事,就是一個史證。叩見之時,王杰建議深挖宮中逆類,以除肘腋之患,話語雖急切,老臣垂暮之忠貞,以及其對案件的洞察,表達無余。嘉慶帝深以為然,諭令大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刑部、科道官員反復研審,“窮究主謀何人?同謀何人?有無黨羽”??煽嵝逃帽?,陳德矢口不移,反復逼問,又說是曾做過一個當皇帝的夢,也是痛極時鬼扯。此后再怎么用刑,包括把他的兩個兒子帶來當面刑訊,也沒招出一條有價值的口供來,只能以不了了之。陳德的是一條好漢!
行刺案發(fā)生當日,嘉慶帝即傳諭褒獎綿恩等六人,并以“廢弛門禁”將護軍統(tǒng)領阿哈保和副都統(tǒng)蘇沖阿革職。蘇沖阿是德楞泰的兒子,已沒有乃父的忠貞勇武。四天后,嘉慶帝再次降諭,敘說當時場景,對那些臨事畏縮的護軍和侍衛(wèi),給以更嚴厲的責斥:
二十日捕捉兇犯之時,定親王綿恩首先奮力推卻,衣被浮傷。固倫額駙親王拉旺多爾濟,御前侍衛(wèi)丹巴多爾濟、珠爾杭阿、扎克塔爾、桑吉斯塔爾,同擒逆犯,即時就縛。丹巴多爾濟身被三傷,實堪嘉尚,是以超封貝勒。綿恩等俱分別加恩矣。然御前侍衛(wèi)及各項人等彼時不下百余人,而奮不顧身、擒捕兇犯者只此六人。在綿恩、拉旺多爾濟等六人受恩固厚,然百余袖手旁觀之人竟無一受恩厚者乎?綿恩系朕之侄,拉旺多爾濟系朕之額駙,固應休戚相關,朕懷深慰。然百余袖手旁觀者豈無朕之至親?豈非世受國恩之臣仆乎?見此等事尚如此漠不關心,安望其平日盡心國事耶!朕之所深懼者,在此而不在彼。諸臣具有天良,自問于心能無愧乎?
表露的是一種真切感受,一種極度的失望和憤懣!然畢竟有一百多人“袖手旁觀”,法不責眾,罵上一通,處罰幾個,也就作罷。
對于膽大妄為的刺客,嘉慶帝自不會有任何寬容悲憫。就在這一天,陳德被綁縛菜市口刑場,凌遲處死,同時被處死的還有其兩個未成年的兒子:
成得(即陳德)之處決也,已至菜市,縛諸樁,乃牽其二子至,一年十六,一年十四,貌皆韶秀,蓋尚在塾中讀書也。至則促令向成得叩首訖,先就刑,成得瞑目不視。已,乃割成得耳鼻及乳,從左臂魚鱗碎割,次及右臂,以至胸背。初尚見血,繼則血盡,但流黃水而已。割上體竣,成得忽張目呼曰:“快些!”監(jiān)刑者謂之曰:“上有旨,令爾多受些罪?!彼祛坎粡脱?。
場面殘酷血腥,令人不忍卒讀。然在那個時代,在鎮(zhèn)壓苗亂、教亂和兵變時,這樣的悲慘場面、比這還要悲慘得多的大處決場景,真的有很多。陳德亦算一條好漢、一個忍者,兩個年少兒子被殺,自己身被活剮,終是沒有吐露同黨。十年后的紫禁城之變,人們才知道,他也是天理教中的一個重要人物。
這次行刺未遂事件,提醒朝廷加強禁門守御。三月二十九日,綿恩等呈上稽查禁門及行在扈蹕相關規(guī)定,亡羊補牢,也是必須要做、認真做給皇上看的。嘉慶帝每天晨起閱讀一卷前朝實錄,恰好當日閱讀至《高宗實錄》二十三年六月,當月發(fā)生瘋僧持刀入東華門一事,處理很嚴厲,失職八旗護軍16人先擬絞罪,后加恩發(fā)配邊方。此次陳德先混進東華門,又一路游逛至神武門,居然沒人過問,加上欲行刺皇帝,性質(zhì)要嚴重得多。乾隆帝當年敕令將處罰失職者的諭旨書之木牌,懸掛于所有值班處所,時間過去已久,木牌早已沒了。嘉慶帝命“前鋒統(tǒng)領護軍統(tǒng)領等,敬將前奉皇考諭旨恭錄一通,并朕此次所降諭旨一并書于木牌,在各進班處所敬謹懸掛”。后來的事實證明,其作用十分有限。
三、一封匿名揭帖
陳德案件過去了,朝野間的議論仍不絕如縷,最普遍的看法為,其不應是一個孤立事件,背后必有主使之人。到了三月間,京師出現(xiàn)了一份匿名揭帖,說的就是陳德背后的人。
上奏此事的是鴻臚寺卿誠存,稱在家門口撿到一份匿名揭帖,“內(nèi)稱筆帖式興德保父子曾與逆犯陳德熟識往來,現(xiàn)在尚有陳德伙黨在外勾結情事”。嘉慶帝立刻召見誠存,詳細詢問撿拾此帖的經(jīng)過。誠存相貌樸實,一看便不是攀附希恩的奸狡之輩,他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并說比較可能“系挾仇誣害者所為”。嘉慶帝讀后,也覺得此帖不太靠譜,但事體重大,假的也要弄清楚來龍去脈,當即諭令將興德保父子傳到圓明園,由軍機大臣會同刑部訊問。興德保為步軍統(tǒng)領衙門筆帖式,該衙門一聽涉及叛逆大罪,撇清還來不及,亟請將之先行解任,旨意未準,且明令不許用刑。經(jīng)反復審查,興德保父子實在沒有與陳德往來之事,確定為誣陷。皇上松了口氣,令細細查問這父子有哪些仇家,以根究誣告者。
正在此際,給事中曹錫齡上奏“請禁匿名揭帖”一折,稱:
律載:凡投帖隱匿姓名告言人罪者,雖實,亦置之重典。見者即便燒毀,無庸辦理。即如陳德一案為天下所共憤,近聞有匿名揭帖,任意株連,致被告之人輾轉系獄。如果屬實,罪無可逭。萬一俱屬子虛,則告者方蕭然事外,而無辜者已受桎梏之苦。乞敕下法司,仍照舊例辦理。
匿名告訐之風,為歷代所有,亦為大多數(shù)朝代所嚴禁。蓋因為雖也能提供一些破案線索,也極易為陰謀家和別有用心者所用,造謠中傷,或轉移視線,于世道人心危害更大。大明律、大清律皆列有明條,錫齡所言,應是看出此風漸起,欲勸諫皇上不予聽信。未想嘉慶帝覽奏大怒,批為“所奏全無良心,殊不成話”,又說涉及叛逆情事,豈可像等閑視之,見到就自行燒毀?即便是誣告,也應查清是何人所為,加以懲治。御批將曹錫齡嚴加申飭,“并著將原折擲還”,本來還想給他一個處分,畢竟科道有言事之責,想想也就算了。
幾天后,刑部根據(jù)興德保之子剛安提供的線索,再經(jīng)過仔細核對筆跡,逮著了編造和投遞匿名揭帖的兆昌。一通嚴審,兆昌很快就交代得清清楚楚,的確是“挾仇誣陷”。兆昌出身滿洲,屬于在街上游逛胡混的年輕一代,因與剛安的矛盾,產(chǎn)生陷害興德保的念頭,在帖子中編造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論,企圖嫁禍于人。刑部以“誣告謀逆”擬為斬候,請旨正法。嘉慶帝以尚未造成重大后果,留他一命,改為應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同時以“治家不正,棄妻寵妾”,將乃父剛柱革職。
約在兩年半以后,在死牢中的兆昌又行控訴,檢舉犯人與禁卒結拜弟兄。這一次是署名舉報,事情必也有些影子,可誰會聽他的呢?此類細碎案件竟也報到嘉慶帝案頭,又是這小子,皇上實在是厭惡至極,斥為“任意污蔑,殊為可惡”,命將該犯提至刑部堂上,重責四十板。挨了一頓暴揍的兆昌,縱然能活下來,在死牢中的日子怕也難熬了。
至于那位撿到匿名揭帖的誠存,則是撿到一個大便宜。嘉慶帝對他印象頗佳,當時就命“加恩議敘”,到五月還不見報上來,命軍機大臣追查行文流程,“此件諭旨,自四月初三日傳抄到部,吏部于初八日定稿,移文翻書房翻譯諭旨,至二十二日經(jīng)翻書房翻出交部,二十九日送交本房繕寫”。原來是翻書房用了半個月,被皇上一通斥責。吏部這才明白圣上之意,誠存自此遇上了交好運的太陽:先升為鴻臚寺卿,九月間轉光祿寺卿,九年九月為太常寺卿,再半年成為大理寺卿。雖然都是卿,官場人都知道,卿與卿的差別可大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