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四年正月初三日晨,太上皇帝病逝于大內養(yǎng)心殿,嗣皇帝颙琰才算真正當家作主,是為親政。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暴隨即在京師刮起,曾經呼風喚雨的和珅被打入詔獄,其同黨家奴多被清算,內閣和軍機處都做出重大調整。一朝天子一朝臣,嘉慶帝雄心勃勃,求新求變,開始建構自己的治國班底。
王鼎在老家蒲城為母親守制,聽到消息,應也在一個月之后了。京城的高層震蕩與他關系不大,只是和珅倒臺,庶吉士的滿族總教習要換個人了。而王鼎丁憂休學,再回來也趕不上本屆庶常的散館,是以換誰也與之無涉。
第一節(jié) 在“守成”的旗幟下
太上皇在的日子,颙琰從不擅自做主,一切仰承老爹旨意,遇事推和珅向前,極盡謙恭與謹慎,如是者忽忽三年。颙琰又是個頭腦清醒、心中有數(shù)的人,三年的“學習行走”,積累了許多為君理政的經驗,積累了對一些官員的認知,低調的嗣皇帝,從未忘記觀察和考察,把該記的都牢記在心底,為必會到來的親政做準備。
颙琰博學多思,勤奮簡樸,一心要把國家治理好,然而真的沒有乃父乃祖的本事,更缺乏曾祖康熙帝的胸襟視野。自知弗如的他高揚起“守成”的大旗,又將這桿旗傳遞給其子其孫。創(chuàng)業(yè)維艱,守成亦難,祖孫三代也算嘔心瀝血,終難挽大清的衰靡之勢。
一、打虎親兄弟
懲治和珅,嘉慶帝可謂雷厲風行,行事亦極有次第。首先做的是大封皇室成員,特別是自家兄弟及侄、孫輩。大喪當日,即降旨:
朕兄弟中惟儀郡王居長,著加恩晉封親王;貝勒永璘系皇考之皇幼子,綿億系皇五兄之長子……均著加恩晉封郡王,綿億派往東陵悉心辦事;儀親王長子綿志、成親王長子綿懃、定親王綿恩長子奕紹,俱系親王長子,著加恩……均作未入八分公;綿總、綿偲系成親王庶出之子,均著照例封為輔國將軍,綿偲著賞戴花翎,與奕純并挑在乾清門行走。
乾隆帝雖說是枝葉繁茂,五世同堂,而十七個兒子中,只剩下四個,除繼承大位的颙琰之外,還有他的兩個異母哥哥、一個同胞弟弟。嘉慶帝首先想到要依靠他們。雖在《唐代宗論》中說得輕松,可他深知,和珅在朝中多年經營,不得不倍加慎重。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的第一招,就是加封起用自家兄弟,然后是子侄輩,未想到效果不佳——
八皇兄永璇,由儀郡王晉封儀親王,受命總理吏部。原來和珅管理吏部,事無巨細皆要過問,尚書、侍郎都成了擺設。颙琰派儀親王永璇監(jiān)管,無非是讓他扭轉風習,把好用人大關。八皇兄職掌甚多,是宗人府宗令、領侍衛(wèi)內大臣、正紅旗滿洲都統(tǒng),還管著武英殿御書處、雍和宮中正殿等,哪知對吏部事務仍不放手,撿起老和故伎,要吏部處處請示匯報。當時滿漢尚書均不在,由左侍郎鐵保主持部務,此人頗有幾分風骨和硬氣,并不隨時稟報。儀親王不好直接責斥,便對吏部司官發(fā)脾氣,聲稱要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鐵保沒有辦法,只得經常向王府報告,而自己絕不登門,連個郎中、主事也不派,就去個筆帖式,鬧得王爺更不痛快。此事傳到嘉慶帝那兒,隨即傳諭,以“總理”一名不合祖制,易生專擅之弊,儀親王管領的差事又太多,撤銷了這項任用。可笑八皇兄僅僅做了一個月的總理,即告銷差。嘉慶帝本來做了一件及時糾偏的事,可為了給哥哥找回點面子,同時將鐵保降職,理由也荒唐,說他不該訓斥下屬。
十一皇兄永瑆,比老八本領大些,自幼研習書法,深得乾隆帝喜愛,多次親臨其府第指導鑒賞,是以十年前就受封為成親王。嘉慶帝對十一哥更為器重,令掌領軍機處,并總理戶部三庫,也是以前和珅的主要職掌。作為獎勵,還將和珅在圓明園附近的龐大園林全部賜給了他。撤銷永璇“總理吏部”時,永瑆“總理戶部”一職仍保留,嘉慶帝特加說明:“現(xiàn)在所以令成親王永瑆總理戶部者,因川省軍務將次告竣,軍需銷算,事務殷繁,自應仍行綜理。俟軍務奏銷事竣,即不必總理戶部事務?!?sup>然作為書法家的老十一常常踩不到步點上,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熬到當年十月,終于傳諭罷免,依據(jù)也是“與國家定制不符”,自設軍機處,從無諸王在軍機行走。
最不省心的,應是他的同胞小弟、乾隆帝第十七子永璘。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是說有日一班皇子喝酒聊天,議論不知將來哪個能即大位,永璘開口道:即使皇位像雨點一樣多,也滴不到我頭上,惟愿哪位皇兄日后做了皇帝,將和珅的宅子賜給我,此生足矣。颙琰親政,永璘晉封為慶郡王,在內廷行走,欽賜和珅府第之一半給之,因深知其散漫習性,倒未給什么重要職事。
親王、郡王以下直至公、額駙、侯、伯,皆在超品,為國之大臣,自不待言。開創(chuàng)之初,絕多統(tǒng)兵鏖戰(zhàn),馬上殺伐,功名皆自戰(zhàn)場上博得。降至嘉慶朝,已然整體上流于享樂腐化,敢于上陣廝殺者雖仍不乏其人,精神氣質已與先輩有間。偶令在朝中管事,也是架子擺足,能為不夠,到處插手,弄得雞飛狗跳。颙琰的兩位皇兄便是如此。
二、樞閣大洗牌
大喪的第六天,颙琰始頒發(fā)父皇遺詔,同時宣布了對內閣和軍機處的調整。親政的首要步驟,先要整頓中樞機構,歷來皆此,經過三年觀察,他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早在嘉慶元年十月,因福康安、孫士毅接連病逝,內閣大學士出缺,通常要從資深尚書中推選一位,還是嗣皇帝的颙琰,在諭旨中有一段人物點評:
現(xiàn)在各尚書內,若以資格而論,則劉墉、紀昀、彭元瑞三人俱較董誥為深。但劉墉向來不肯實心任事,即如本日召見新選知府戴世儀,人甚庸劣,斷難勝方面之任,朕詢之劉墉,對以尚可。是劉墉平日于銓政用人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棱之詞塞責,不勝綸扉,即此可見。彭元瑞不自檢束,屢次獲衍。紀昀讀書多而不明理,不過尋常供職。俱不勝大學士之任。董誥在軍機處行走有年,供職懋勤殿亦屬勤勉,著加恩補授大學士。至王杰因患腿疾,久未入直,現(xiàn)在軍機處漢大臣止有董誥一人,著左都御史沈初在軍機處學習行走。朕于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績程材,無不權衡至當。劉墉、紀昀、彭元瑞皆當捫心內省,益加愧勵!
其時正是颙琰“日侍圣顏,時聆恩誨,事事得有稟承”之際,內閣大學士人選必也請老爹示下。選中董誥,應是老皇帝欽定、嗣皇帝真心贊同,而借此對三老臣的無情剖析,顯得有些過分。筆者曾認為這番話出自太上皇之口,由他臧否人物,誰也不敢不服。但實錄館編纂之時,對這一時期的諭旨必也認真梳理歸類,既以寫入《清仁宗實錄》,而不歸于同時并行的《清高宗實錄》,應該出于颙琰之口。這段話的由頭在于一個知府的任命,上皇早已確定不管,將此類事統(tǒng)交嗣皇帝處理。嘉慶帝的話可能為吏部尚書劉墉所激,可薦人之權集中在和珅手里,不以“模棱之詞”又能怎樣?劉墉、紀昀、彭元瑞皆一時文星,襄為乾隆帝所看重,多年侍從追隨,在國家文治上出力甚巨,竟爾如此貶斥,也讓他們心寒。幾個月后,劉墉授體仁閣大學士,當還是上皇的意思,颙琰也沒有反對。
颙琰親政之際,內閣中本來只有四人,這次調整,從資歷上看是新老兼用,以年齡論則皆系老人。和珅已逮問,蘇凌阿即令致仕,王杰、劉墉留了下來。時王杰75歲,劉墉整整80歲,再次入閣的董誥60歲,慶桂65歲,保寧年齡不詳,推想亦在60歲左右,形成一個由聲譽較高的老臣組成的內閣。
新入閣的保寧為蒙古正白旗人,父親靖逆將軍納穆扎勒出征回疆殉節(jié),追封三等公。保寧襲爵,授乾清門侍衛(wèi),從阿桂征金川時尚在少年,然有勇有謀,連克要隘,繪像紫光閣,后職務一路上升,歷任總兵、兼總管內務府大臣、江南提督、成都將軍、四川總督,深得乾隆帝眷注。保寧長期駐節(jié)邊疆,兩任伊犁將軍,“平日辦事尚能小心謹慎,操守亦尚可信”,所轄地方糧儲兵械充裕,邊疆安定。嘉慶改元,即擢保寧為協(xié)辦大學士,至此拜武英殿大學士,加太子太保,仍留任伊犁。加以內閣大學士銜,留鎮(zhèn)邊疆或大省,與??蛋病O士毅相同,自是國家重臣的標志。
慶桂則先入閣為協(xié)揆,兩個月后授文淵閣大學士。他出身滿洲鑲黃旗,為前任大學士尹繼善之子,歷軍機章京、內閣學士,雖不若保寧起于軍功,亦多年任職邊陲,熟悉軍務和邊政。其任伊犁參贊大臣時,以處治哈薩克巴布克貢馬之事,得到乾隆帝激賞:“伊系尹繼善之子,不比他人,能如此辦事,朕又得一能事大臣矣!”后來備受信任,出則任將軍、總督,如烏里雅蘇臺將軍、盛京將軍、吉林將軍、福州將軍、黑龍江將軍、陜甘總督等;入則為侍郎尚書、軍機大臣。慶桂曾兩入軍機處,第一次早在和珅之先,兼任吏部侍郎、工部尚書、兵部尚書等職。慶桂生性平和謹慎,“舉趾不離跬寸,時咸稱其風度”,是嘉慶間一位重要人物,主持軍機處十余年。
改組前的軍機處原有六人,和珅、福長安被逮治,沈初以年老罷直,戴衢亨、那彥成留任,新進入的有成親王永瑆和董誥、慶桂。后二人雖稱資深,有皇兄永瑆在,首席軍機大臣自然非他莫屬。颙琰本意也是讓哥哥盯著,哪知這位王爺不是這塊材料。永瑆掌領軍機,兼總理戶部,劣名居然傳到屬國:
十一王永瑆總理庶務,恣行專擅,士論不韙,頗有漆室之憂。
他做的唯一有影響之事,就是將洪亮吉的言事疏轉呈皇上,或也正因為這個,當年十月,颙琰就免了十一哥的總理差使。
朱珪很快奉調來京,颙琰與師傅執(zhí)手痛哭,即令直南書房、管理戶部三庫,加太子少保,賜第西華門外。他將老師當作咨政,經常單獨召見,請教用人行政大事——
凡國家大政有所咨詢,皆造膝自陳,不草一疏,不沽直,不市恩,軍機大臣不相關白。
上傾心一聽,初政之美,多出贊助。
既然如此,何不讓朱老師進入內閣和軍機處?其在資格上也毫無問題,卻是遲遲不辦,真不知這位天子門生是怎么想的。
三、殺他幾個貪官
颙琰親政的第一刀,砍向有“二皇帝”之號的和珅,第二刀本來是福長安,卻沒有下得手,由立斬改判監(jiān)候。對這位表兄,颙琰本來是要拉的,見其執(zhí)迷不悟,即動殺心;心中實在又有所不忍,便把他趕出權力中樞,派往裕陵守陵。至于與和珅走得較近的一些大臣,朝內清查的呼聲很高,皇帝亦曾恨得咬牙,此時卻下旨“不復追究以往”。這就是颙琰,內心總是猶疑彷徨,顧忌甚多,朝令夕改,也狠不下心來。
殺個把中下層官員、抓幾個聲名狼藉的貪官惡吏,颙琰自然毫不猶豫。頒布求言詔后,御史谷際岐上疏言湖北教亂之初起,實由武昌府同知常丹葵激成:
常丹葵素以虐民喜事為能,于乾隆六十年十二月內,委查宜都縣境,一意苛求,凡衙署寺廟關索全滿。內除富家嚇索無算,及赤貧者按名取結,各令納錢若干釋放。其有少得供據(jù)者,立與慘刑,至以大鐵釘生釘人手掌于壁上,號慟盈庭;或鐵錘排擊多人,足骨立斷;若情節(jié)尚介疑似,則解送省城,每一大船載至一二百人,堆如積薪,前后相望,未至而饑寒擠壓就斃,大半浮尸于江,余全歿獄中,亦無棺瘞。居人無不慘目寒心。聶結仁系首富,屢索不厭,村黨始為結連拒捕,尚未敢逞犯。常丹葵不知急自收斂撫慰,轉益告急,以致宜昌鎮(zhèn)帶兵突入遇害,由是宜都、枝江兩縣同變,而襄陽府之齊王氏、姚之富,長陽縣之秦加耀、張正謨等聞風并起,遂延及河南川陜,日甚一日……此臣所聞官逼民反之最先最甚者也。
教民稱“官逼民反”,皇帝亦痛斥“官逼民反”,終于抓了一個典型,即綽號“常鬼頭”的常丹葵。嘉慶帝即令將他革職拿問,押往京師問罪,人心大快。至于后來的處置不甚了了,好像留了一條命。
軍中貪腐盛行,餉銀軍需多被扣留盤剝,亦一大弊端,颙琰深所痛恨,在大喪第二日即嚴詞譴責。這時期出現(xiàn)兩個典型性案件:
一是湖南布政使鄭源加扣平余案。颙琰親政求言,三月間有人上疏揭發(fā)此案,命湖南巡撫姜晟審辦。所謂“平余”,此處指對賦稅的加征部分,雍正八年后,規(guī)定將一半留歸地方使用。這位鄭兄貢生出身,一步步熬到從二品的藩司,已屬不易,從北方老家拖家?guī)Э?,竟有眷屬?00人,還要養(yǎng)戲子、擺排場,花費不貲,只有克扣勒索下屬,加增稅收的數(shù)額超過八萬兩。大吏奢侈浮華之風,必非此一例,引起嘉慶帝憂慮,下旨將鄭氏處斬,并通諭各省藩司“洗心滌面,悛改積習”。他還降旨嚴禁京師城內戲園,對試圖阻撓查禁的定親王綿恩,表達了強烈不滿。
第二件更為嚴重,湖北布政使祖之望來京陛見,說出辦理軍需時發(fā)現(xiàn)的一段黑幕:安襄鄖道胡齊侖經手的餉銀,大多為領兵大員提走用于犒賞,也有的私用或人情饋送,除額勒登保一人,明亮、永保、德楞泰等人都得過這種錢,底賬上記得一清二楚。嘉慶帝極為惱怒,推想四川必也有這種情況,密諭四川總督魁倫嚴查:
又本日祖之望到京,據(jù)稱湖北辦理軍需,查出胡齊侖經手賬簿,多系開載領兵大臣犒賞提用,及督撫與該道饋送領兵官員款項。如明亮、慶成、永保、恒瑞、德楞泰、舒亮等皆曾得過,惟額勒登保一人未經得受。是軍興以來所發(fā)餉銀七千余萬,竟為伊等饋送侵肥花消之用。湖北一省經手軍需為數(shù)尚少,已有如此弊端,何況四川支發(fā)軍餉不啻數(shù)倍于楚?且胡齊侖僅系道員,輒以公帑作為饋送見情,何況福寧職分較大、總辦糧務?如勒保、明亮及在營帶兵官員,豈有不任意提用,作為饋送,借資結納之理!即如福寧,從前曾經致送和珅銀兩,朕所深知。此時朝中雖無權要、有須饋賂之人,而督撫等或借犒賞為名,私行提用,自肥己橐,皆所不免。試思國家經費有常,今以七千余萬之帑一任伊等揮霍,全不以軍務為重,則賊匪何由得平?伊等之意總不過欲借辦理軍務,屢請多發(fā)餉銀,可以浮冒開銷,為補從前虧缺地步,是以有意遷延,總不欲剿辦完竣。誠恐軍營蕆事,則平時虧空悉行破露,無可彌縫。此實外省積弊,最為可恨!今特交魁倫將福寧經手軍需嚴行查核,其平日如何侵用餉銀,致送何人,并各路帶兵大員如何借詞犒賞,提用若干之處一一詳細查究。若得實據(jù),即行鎖拿,速即具奏。
所謂密諭,即不經過軍機處,直接將諭旨發(fā)送魁倫。颙琰又想起福寧曾向和珅送銀子的事,矛頭所向,帶著殺氣。福寧出身包衣家奴,由筆帖式一路上升,巴結賄賂的手段甚多,送錢給和珅實不意外。在達州辦理四川軍需,“帶兵各大員在軍營酒肉聲歌相為娛樂,以國家經費之需,供伊等嬉戲之用”,“各路兵勇日費雖多,而遲延不發(fā),多令枵腹從事”??齻愓苄碌垡行?,奉到密諭能不認真核查?惟軍需是一筆糊涂賬,福寧接手時間不長,定了個“理餉含混”,諭令革職。接下來福寧在旗鼓寨殺降一事暴露,嘉慶帝斥為傷天害理,命逮治。其是胡齊侖案的插曲,至于那個撞到槍口上的,很快被一刀了賬。
四、拒絕“維新”
在悼念父皇的諭旨中,嘉慶帝贊美父親“繼統(tǒng)緒則為守成,論功業(yè)則兼開創(chuàng)”。而親政之初,臣子應詔上言,國子監(jiān)祭酒法式善提出“親政維新”之說,皇上讀后很不滿意,忍著沒有發(fā)作,心里卻很是別扭。
看看到了歲末,眾大臣舉薦的賢才中,法式善赫然在前列。嘉慶帝傳諭內閣,一上來先說到法式善的建言:
本年春間,國子監(jiān)祭酒法式善條奏事件,折首即有“親政維新”之語。試思朕以皇考之心為心,以皇考之政為政,率循舊章,恒恐不及,有何維新之處?
后面還有許多嚴詞峻語,火氣很大,卻有些讓人莫名其妙。維新,乃始更新,出于《詩經·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彪m屬套話,但詞義甚美,后世多用于新帝登基,引申為改變舊法推行新政。打著守成大旗的颙琰,習慣于這般借題發(fā)揮,大講“以皇考之心為心,以皇考之政為政”,大約又聽到一些議論,說他誅殺父皇近臣、偏離父皇之道。
法式善的奏章,是在嘉慶帝下求言詔時所上,為何在10個月后又翻出來?細讀下去,始知別有原因:先是有旨令各大臣密保所熟悉的人才,豐紳濟倫密薦法式善“明白結實,辦事妥協(xié)”。豐紳濟倫為福隆安之子,其母則是高宗第四女和嘉公主。這位乾隆帝很喜歡的親外孫子,可謂得風得雨,位列公爵,官至兵部尚書,領鑾儀衛(wèi),至颙琰親政之后,便逐步被邊緣化。嘉慶帝多疑擅猜,推斷法式善必然像過去巴結和珅、福長安那樣,走了豐紳濟倫的門子。他不愿意直接駁回,讓錄入備選名單(類似于今天的“任職公示”),可十天過去,要進入任命程序了,仍未見有人論奏,頓時發(fā)作。颙琰大談法式善在國子監(jiān)“聲名狼藉”、“贓私累累”,又舉出“開館取供事”之事,說早聞其劣跡。供事,又稱書辦,翰詹等衙門中吏胥也。此事未見別處記載,大約做皇子或嗣皇帝時聽人講過,從此對法式善留下一個惡劣印象。
實則法式善是一個認真讀書、認真做學問,有幾分呆板執(zhí)拗的學者化官員。他出身于蒙古察哈爾部,少年喪父,由繼母撫育成人,乾隆四十五年中進士,與薩彬圖同在三甲,那時的他名叫運昌。數(shù)年后,乾隆帝臨雍講學,他作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率諸生聽講,禮成受皇上接見,詢問姓氏,賜名“法式善”,滿語“竭力有為”之意也。法式善的確如此,除勤懇職事外,詩文書法均有可稱,又性喜著述,所作《清秘述聞》、《槐廳載筆》,得到朱珪、翁方綱等人盛譽,至今仍為研究清代文教之必讀書。法式善被稱為蒙古族的第一大學問家,終日沉浸于典籍之中,既不擅長考試,又不會走門子、搞關系,是以翰詹大考,逢考必砸。其追隨和珅等權貴了沒?應沒有,與老和交好者常居大考前列,而法式善總是列于末等。所幸有阿桂在,深知此人長處,推薦他擔任國子監(jiān)祭酒。
再回到法式善的奏折,僅就嘉慶帝所斥責的幾項,應也不無可?。喝缃ㄑ赃x一位威望素著的親王重臣任大將軍,節(jié)制川陜諸軍,前朝多有此例,大清的江山也是這樣打下來的,卻被斥為“揣摩迎合,全不顧國家政體”;如建議大開選才之途,舉行孝廉方正、博學宏詞各科,被斥為“其事俱近沽名”;尤其是開發(fā)口外一條,極具政策上的開創(chuàng)性,若能及早設計施行,對國家財賦、邊疆安定有利多多,竟被斥為荒謬:
又據(jù)稱“口外西北一帶地廣田肥,八旗閑散戶丁情愿耕種者,許報官自往耕種”等語,若如所奏,豈非令京城一空?尤為荒謬之極!
如此牽強的推論,真是匪夷所思。當是時也,京城的八旗子弟多無所事事,閑游滋擾,成為一大社會問題,法式善提出的解決方案可謂上佳,反遭公開責斥,夫復誰言!颙琰即令將法式善解任,派大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審訊,并追問豐紳濟倫為何保奏。豐紳濟倫只好舉其在府中教子弟讀書,從未開口借錢和請托,稱他“為人體面”。
入關進京后,大量族人活得亂七八糟,是以滿洲勛貴很看重的一點,就是“體面”,包括自尊自強,也包括知識和能力。大約這場訊問沒有什么收獲,朱珪等也出來說幾句公道話,嘉慶帝次日再降諭,給了法式善一個編修,再一次強調:“法式善所論旗人出外屯田一節(jié),是其大咎。”颙琰,御下甚嚴,喜歡敲山震虎、借海揚波,由一事而算總賬,以細故武斷臣下之才具人品,是以在位期間得人較少,與乾隆帝形成鮮明對比。
第二節(jié) 洪亮吉事件
下詔求言,是歷史上許多帝王的程序性舉措,或于即位之初,或遇星變?yōu)暮?,或逢重大軍情,通常都會頒發(fā)求言詔。親政的第三天,大喪之中,諸務紛繁,嘉慶帝便降諭求言,遵旨上言者漸漸多起來,所言也多被采納。綜論言事之人,實心為國者有之,嫉惡如仇者有之,借以取媚希寵者有之,摭拾浮詞、故作驚人之語者亦有之。直到有一天,成親王永瑆轉呈翰林編修洪亮吉的疏章,皇上閱后怒極,所謂求言也跟著告一段落。
后來嘉慶帝還有過多次求言之舉,但是,再沒有臣子像老洪這般“憨直”了。
一、求言的門檻
四年正月初五日,正值太上皇大喪之初,嘉慶帝即降諭求言:
凡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責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封章密奏,俾民隱得以上聞,庶事不致失理。諸臣務必宅心虛公,將用人行政、興利除弊有裨實政者,各抒誠悃,據(jù)實敷陳,佐朕不逮,用副集思廣益至意。
這不是一份面向天下人的求言詔,而是先行設立一個門檻,劃定一個圈子:有權上書言事的,只有“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責者”;所言之事,須關乎“用人行政、興利除弊”之大端。此詔一以求賢求言,一以發(fā)布討伐和珅的動員令。果然有人聞風而動,矛頭直指軍機處與和珅。禪讓以來,老和仍不知收斂,倚仗上皇寵信,在朝中上下其手,明里暗里搞了不少名堂,深為人們痛恨,更為嗣皇帝痛恨。一旦掃除,自是人心大快,吏治為之一新。
嘉慶帝對彈劾貪贓虐民之官的奏本批轉很快,對建言的奏章也是盡快批令落實。有人條列外省積弊,指出官員迎送的鋪張惡習,已成通?。憾綋崴镜离S員眾多,所過地方吃住索拿,欽差或出差大員的迎送陪伴,官員到任時衙門內宅之陳設布置,官府接待時的演戲和宴飲,所有這些額外開銷,又無不最后落在小民身上。三月初六日,颙琰曉諭內閣,認為“所言切中時弊”,敕令各省督撫深刻反省,力加整頓,并說:
大吏不能體恤屬員,以致虧缺公帑,是無異自取家資以供浪費也;州縣無以供應大吏,以致剝削民膏,是無異自脧子孫以肥祖父也。試問小民不安室家,屬員致有虧缺,甚或釀出事端,致成大費,地方長吏獨能逃罪乎?
除了爺爺、孫子的譬喻有些不類,總的意思是好的,說理亦透徹。
守成的執(zhí)政理念,使嘉慶帝很難接受一些有開創(chuàng)精神的建議,前節(jié)所敘法式善旗人屯田之議,本來極有價值,反被視為“大咎”,同類情況亦復不少:
四月十九日,降旨切責給事中明繩,嚴禁畿輔開采銀礦,曰:“朕廣開言路,非開言利之路也。聚斂之臣,朕斷不用。”似乎理直氣壯,實則不無偏執(zhí)。一個國家怎么能不創(chuàng)收、不言利呢?開礦之說,多數(shù)為富國利民之策,嘉慶帝、包括他的兒子道光帝常是一聽就惱,大力打壓。后來清朝國力下滑、國庫匱乏,均與之大有關聯(lián)。
就在這個月,一向以敢言著稱的尹壯圖奉旨抵京,即疏請慎選廉正大臣往各地清查陋規(guī),朱批不許,曰:“陋規(guī)一項,原不應公然以此名目達于朕前?!?sup>也有些莫名其妙。和珅之貪,其所聚斂的巨大財富,正是鉆了陋規(guī)的空子,颙琰卻不許核查。
六月十一日,副都統(tǒng)福森布所奏京城官兵生計拮據(jù)的說法,惹惱了皇上,下旨將他即行革職,論為“捕風捉影,又捏造聳人之言,肆口妄談”。第二天又傳諭內閣,洋洋千余言,核心是申斥妄言之罪,不光為一個福森布,曰:“近來言事諸臣,往往不為國計民生起見,揆厥本衷,大約不出乎名利之兩途?!?sup>皇上做出如此分析,臣子又豈敢再奏?可朝廷之大,也是什么人都有,偏就有敢逆龍鱗者。幾乎與此同時,洪亮吉的奏本寫好了。
二、上呈奏章的怪招
以明清兩朝相比較,明朝多有以死抗諫之諍臣,鐵骨錚錚,九死不悔,而清朝極少。然就在嘉慶帝親政之初,洪亮吉以諤諤一疏,震驚朝野。
洪亮吉是在乾隆帝逝世后還京的。一般記載為朱珪邀其與修《清高宗實錄》,他自己則說是專門趕來祭悼先帝的,有兩件大恩刻骨難忘:一是庶吉士未散館,即分校順天鄉(xiāng)試,接著授貴州學政,當時視為異數(shù);二是任滿還京,即令入直上書房,也是一項特殊榮寵。有了先前這份恩遇,洪亮吉對屈居編修、住在寺院里默默修史,自然很不滿意。文人伎倆,以退為進,又提出辭職還鄉(xiāng)的要求,主事者怕他別生事端,立馬照準。洪亮吉又要回鄉(xiāng)了,畢竟?jié)M腹經綸、一腔治世救世之熱血,心有不甘,發(fā)諸文字,很快寫成數(shù)千言一疏??扇绾文苓f至皇上案頭,也是一個問題。
作為一般翰詹官員,洪亮吉沒有言事之職,只能通過機構或高官轉呈。他深知沒有一番出奇料理,所寫諫章根本到不了皇上案頭,經過反復思考斟量,遂將諫草謄寫三份,分別派人送交三位當紅大臣府中,請求代呈——
第一位朱珪,素以愛惜人才見稱,時任上書房總師傅、戶部尚書,與皇上關系親近,對洪亮吉也很欣賞,當為首選。朱珪收下他的奏本,仔細閱讀一過,置之篋中,并沒有為之代轉。
第二位是劉權之,亦為洪亮吉翰林中舊交,一向珍惜同寅交誼,嘉慶帝親政后擢為左都御史,命與朱珪同典當年會試。亮吉分別投送,信中特加注明還給了朱珪。劉權之與朱珪未互通消息,也是先扣留下來,不予轉呈。
第三位才是掌領軍機、總理戶部三庫的成親王永瑆。這位十一阿哥自幼工書,熱衷于探討書旨,領悟古人用筆之意。亮吉為當世大學問家,亦擅書法,永瑆當有結好之念,見其有奏本求送,大約也未細讀,不知寫了些什么,即為轉達皇上。此一疏引起軒然大波,颙琰不便批評皇兄,心底的不滿則可想見,過了一個多月,即找了個由頭,將不太靠譜的哥哥請出軍機處,總理戶部等兼職一并撤銷。
朱珪和劉權之都將此疏壓下來,不為代呈,應有對洪亮吉的保護之意,不約而同,亦見品行端正,心地善良。此時則遇到了不小的麻煩,有旨令追繳追問,責其袒護,要求解釋明白。朱珪奏稱:
本年八月二十四日酉刻,有洪亮吉差人投書一封,拆閱之下,見其語言錯亂,全無倫次,且中有荒誕悖謬、毫無影響之狂談,未敢形諸章奏,擬于日內召見時面行奏聞。適奉旨詢查,當將原書并詩二件封繳,聽候查辦。臣未及即時參奏,咎實難辭,相應請旨,將臣交部嚴加議處。
過程交代得清清楚楚,述說讀后的心理活動亦真切可信,加上所表明的批判態(tài)度,也就只能這樣了。
劉權之也是立即復奏:
本月二十四日,有編修洪亮吉到臣寓處投書一封。臣于燈下拆看,見其中妄肆空談,直同狂瞽,且并不知皇上親政以來宵旰勤勞、整頓庶務之圣心。臣因系私書,字畫潦草,原思約會朱珪各另繕一份,合詞具奏。次日奉旨查詢原書,命臣封繳。臣未及即時嚴參,實屬糊涂疏忽,求皇上天恩,將臣交部嚴加議處,以為辦事遲延者戒。
讀來也覺得合情合理。說到曾想與朱珪商量一節(jié),也屬實情。這次兩人應是做了溝通,都是自請“交部嚴加議處”?;噬闲闹敲?,念二人都是親近大臣,加恩“降三級留任”。
三、哪些話刺激了皇上
所有的皇帝都是刺激不得的,有時卻會出現(xiàn)一種逆反:小刺激則大怒,大刺激自然更怒,隨之便會有些清醒。明嘉靖皇帝接海瑞奏章,怒極擲地,喝令即行鎖拿拷訊,卻不加誅殺;眼下的嘉慶帝閱后,也是龍顏大怒,也是命將逆鱗者拿入法司,追問主使之人,而會審擬大辟,降諭免死遣發(fā)伊犁。我們知道,嘉靖帝和嘉慶帝都曾反復閱讀諫草,對上諫者的忠愛摯切極為贊賞,為之深深感動,為之自我省察,也是大受刺激后的理性回歸。
亮吉奏本中哪些話激怒了皇上?
諭旨中首先指出的是兩條,各加批駁:其一,“先法憲皇帝之嚴明,后法仁皇帝之寬仁”,斥為“以小臣妄測高深,意存軒輊,狂悖已極”;其二,說嘉慶帝“三四月以來視朝稍晏,恐有俳優(yōu)近習,熒惑圣聽”,更使之火冒三丈。諭旨說了一大堆自己如何勤政,如何宮府整肅,又說如直接陳奏,也不會加罪,質問他到處投遞,是何用心?兩條之中,嘉慶帝最生氣的當是第二條,即命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審訊逼問。洪亮吉供稱“一時糊涂,信筆混寫”,也讓皇上不滿。
洪亮吉供說的是真心話,在他的奏本中,茲兩段話根本不是寫作重點,一則以引首,一則為收束,信筆寫來,忘了忌諱。這也是古今文人之通病,筆意所至,惟極而言之,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時悔之晚矣。至于其奏章,有膽識,有文采,尖銳鋒利,刀刀見血,實在是上佳筆墨,入題即曰:
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亦孔迫矣,而機局尚未轉者,推原其故,蓋有數(shù)端。亮吉以為:勵精圖治,當一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盡法也;用人行政,當一改權臣當國之時,而尚未盡改也。風俗則日趨卑下,賞罰則仍不嚴明,言路似通而未通,吏治則欲肅而未肅。
此為一篇諫章之綱領,針砭時弊,擲地有聲,對颙琰親政以來的朝政大端,給以最直接的全面批評。史傳稱其“言事憨直”、“譏切朝政”,實則正可見一腔忠忱。
在此后,亮吉分節(jié)舉例言之。首先是勵精圖治,所舉即使皇帝怒極的“視朝稍晏”,接著大談先帝初政如何勤慎,又說當今既不能集思廣益,對和珅私黨亦失之寬縱,有的文字極是精彩:
蓋人材至今日,銷磨殆盡矣。以模棱為曉事,以軟弱為良圖,以鉆營為進取之階,以茍且為服官之計。由此道者,無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缽相承,牢結而不可解。夫此模棱、軟弱、鉆營、茍且之人,國家無事,以之備班列可也;適有緩急,而欲望其奮身為國,不顧利害,不計夷險,不瞻徇情面,不顧惜身家,不可得也。
言辭憤激,所說則為當日官場的基本面,分析亦能預見長遠。此種風氣的形成與和珅有關,卻不宜全推到伊一人身上,也不會隨著和珅的消亡而消失,不是嗎?
其次論“用人行政”,奏章舉吳省蘭、吳省欽兄弟為例,認為應加以追究甄別,而皇上所謂不問脅從,看似寬仁,實際上掩蓋了大量問題。對世風日下,亮吉措辭極見犀利:
十余年來,有尚書、侍郎甘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學士、七卿之長,且年長以倍,而求拜門生,求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僮隸,并樂與抗禮者矣。太學三館,風氣所由出也,今則有昏夜乞憐,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長跪,以求講官者矣。翰林大考,國家所據(jù)以升黜詞臣者也,今則有先走軍機章京之門,求認師生,以探取御制詩韻者矣;行賄于門闌侍衛(wèi),以求傳遞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矣……夫大考如此,何以責鄉(xiāng)會試之懷挾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責小民之夸詐夤緣?輦轂之下如此,何以責四海九州之營私舞弊?
前面是說和珅弄權之時,后面則直擊當今政壇,包括文壇,所論多為翰詹圈子的一些糗事。
洪亮吉在疏章中涉及面很大,舉凡用人行政、開通言路、整頓吏治皆有論辯;涉及人亦多,既抨擊已死之和珅、??蛋?、孫士毅等,抨擊其私黨或親信,又指斥當下一批領軍大員。其所依據(jù),除卻已經公諸于世者,多出諸傳聞,訊問之時,難免無以確指,張口結舌。諭旨指出:不光“俳優(yōu)近習”毫無根據(jù),“此外所供各款,亦多出自臆度”,應是審問實情。翰詹大考之后,洪亮吉有了一個心結,總要說他人作弊,對考了第一的吳省蘭攻擊不休,也是文人陋習。
洪亮吉被鎖拿收押,據(jù)說關押在西華門外的都虞司。都虞司為內務府七司之一,順治間曾作為“采捕衙門”。將他監(jiān)禁在此,距大內甚近,易于向皇上奏報審訊結果,體現(xiàn)了詔獄的性質。當時輿論洶洶,群議皆曰該殺。好友們前來探視,對之痛哭拜別,傳遞各種不祥信號。亮吉至此倒也骨節(jié)錚錚,從容談笑,口占一絕相贈,詩云:“丈夫自信頭顱好,須為朝廷吃一刀?!?sup>這種情景,應會被獄卒詳細稟報,快速傳到皇上那里。
欽命審案的是軍機大臣和刑部大員,主審官當非成親王永瑆莫屬。到了這時,王爺自也會板起面孔,首先傳達旨意:“亮吉讀書人,體弱,毋許用刑。”洪亮吉聞之大為意外,感動痛哭,伏地請罪。自后有問必答,承認很多地方都出于傳聞臆測。會審合議,擬照大不敬律,斬立決。嘉慶帝以為論罪適當,加恩免死,說了一段很繞的話:
朕方冀聞讜論,豈轉以言語罪人!亦斷不肯為誅戮言臣、自蔽耳目之庸主。今因伊言,惟自省于心,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而已。洪亮吉平日耽酒狂縱,放蕩禮法之外,儒風士品,掃地無余。其訕上無禮,雖非諫諍之臣可比,亦豈肯科以死罪,俾伊竊取直名,致無識者流妄謂朕誅戮言事之人乎!惟近日風氣,往往好為議論,造作無根之談,或見諸詩文,自負通品,此則人心士習所關,不可不示以懲戒。豈可以本朝極盛之時,而輒蹈明末聲氣陋習哉!
颙琰讀書甚多,自也沾染不少文人習氣,一番話繞來繞去,似乎已占領道德高地,又像是不那么理直氣壯,最后則是將洪亮吉發(fā)配伊犁。時任伊犁將軍為大學士保寧,聞知急上密折,表示待亮吉抵達新疆,即“斃之以法”。這位閣老讀書不多,豈能體諒颙琰的復雜心曲,本來想要討好,孰料被嚴旨斥為糊涂蛋。
新疆是個好地方。除卻路途遙遠,生活略覺寂寞,那里的流放官員,有不少過得還挺美,當然也只是看上去很美。后來的林則徐如此,現(xiàn)今的洪亮吉亦如此,都是詩酒流連,呼朋引類。魏闕悠遠,然這些流人不可能忘卻朝廷。京師的嘉慶帝沒有忘記洪亮吉,暇時還要取出他的奏章細細閱讀,僅僅過了10個月,就傳旨要亮吉回來,諭曰:
朕詳加披閱,實無違礙之句,仍有愛君之誠……洪亮吉所論,實足啟沃朕心,故置諸座右,時常觀覽……而勤政遠佞,更足警省朕衷。今特明白宣諭王大臣,并洪亮吉原書,使內外諸臣知朕非拒諫飾非之主,為可與言之君。
既然話說到這樣一步,那就起用老洪吧,不!諭旨令釋回原籍,還要人嚴加管束,不許出境。據(jù)說在第二天,颙琰特地將洪亮吉原疏遞給朱珪,見御筆題有“座右良箴”四字。朱珪頓首泣下,說是早就想勸皇上這么做,憋在心里,不敢說,真是辜負皇上啊。
四、一位“任性”的渭南前輩
與洪亮吉的受審遣發(fā)同時略晚,為清理漕運浮收之弊,新任漕運總督蔣兆奎也開始與嘉慶帝頂牛。作為一位老臣,他不會像洪亮吉那樣出語輕狂、以無根之詞激怒皇上,卻更為堅定堅硬,“嘵嘵置辯”,“執(zhí)拗任性”,寧可辭職也寸步不讓。蔣兆奎為陜西渭南人,與早兩屆成進士的王杰,還有晚輩王鼎為同鄉(xiāng),性格中都有幾分執(zhí)拗,有點認死理兒,其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乎?
若說他們的主要共同點,在于清正廉潔,做事認真。蔣兆奎的早年經歷與王杰相似,也是久試不售,也曾以貢生考選教諭,唯王杰未赴任,去做了大員的幕友,兆奎倒是老老實實到甘肅張掖縣當了四年教諭。有意思的是,其在乾隆三十年中舉,次年連捷進士,名列二甲,居然仍是去做教諭,三年后才被保舉為知縣。為什么?大約應歸于性格倔強、不擅溝通、不會討巧。
任何時代都需要認真踏實的官員,蔣兆奎由知縣而知州、同知、知府,每一步都有些緩慢,也都很扎實。乾隆五十六年,已是布政使蔣兆奎奉旨整頓河東鹽務,以積弊叢雜、商力疲乏,倡議將鹽課改歸地丁,很快收到“商民兩便”的成效。乾隆帝頒諭嘉獎,“加恩賞戴花翎”,擢山西巡撫。嘉慶二年十一月,兆奎年已七十,以病懇請休致,得旨準其就近回鄉(xiāng)調理。上皇崩逝,蔣兆奎聞訊奔赴京師祭拜哭臨。嘉慶帝對他素有好感,見其精神健旺,即命接任漕運總督,兆奎固辭,不許。當時漕弊深重,颙琰決心整頓,將82歲的漕督梁肯堂召回,希望他能有一番振刷。
蔣兆奎抵任后,立即全身心投入漕務,奏報各省漕糧過淮幫數(shù),對軍機處字寄有關漕務的意見發(fā)表看法,御批“所議甚是,次第整理,自臻至當”,要他“加意愛養(yǎng)心力,為國宣猷,不可過勞”。蔣兆奎不顧年邁體衰,常常親自登船檢驗,親自隨船幫押運,查出漕糧多有摻雜潮濕或未經干透的嫩米,以致出現(xiàn)霉變,親加審訊,奏參玩忽職守的官員,也親身體驗了漕運關卡之多,悉知運糧旗丁之艱窘。五月間,兆奎奏報江西三艘糧船過黃河時遭遇風浪沉沒,三名旗丁溺亡,3200石米漂失,應說是極端的例子;而沿途各項陋規(guī),敲詐勒索,則是常態(tài)。經閘過壩,投文走部,委員舊規(guī),倉官常例,處處都需要銀子打發(fā)?;噬弦簿寐勂浔?,曉諭所有與漕運相關的督撫,必須嚴禁各項苛索,清除浮收與陋規(guī),措辭嚴厲。蔣兆奎表示贊同,但提出旗丁用費短缺,建議每石劃出一斗,補貼旗丁,并明確載入章程。文如其人,兆奎的奏折直截了當,開篇便說:“辦理漕運,要在恤丁,丁等之苦,難以盡言?!?sup>與外間通常所說的運丁苛索頑囂大為不同,卻是蔣兆奎深入漕幫了解到的實情。他寫了催船經過清江、惠濟二閘的例子,每只船過一個閘便要花費四五千文,這樣的閘壩甚多。加以沿途雇覓纖夫,遇淺起剝,鹽菜柴煤,篷桅鋪艙的維修,“所費實多,應得之項委不敷用”。嘉慶帝也覺其中多是實情,命大學士會同戶部集議奏聞。
時任滿漢戶部尚書為布彥達賚和朱珪,朱珪用事,對兆奎之議頗為躊躇,反復掂量,幾乎夜不能寐,最后還是指出其議最大的弊端,在于違反祖宗定下的“永不加賦”原則,且不一定能解決問題。朱珪久歷地方,深知州縣之弊,認為欲減反增,徒然加重百姓負擔。嘉慶帝接受了戶部的意見,于八月二十八日傳諭,駁斥兆奎,曰:“州縣征收漕米,不許顆粒加增,例禁甚明。近因各省多有浮加之弊,節(jié)經降旨嚴查整飭,猶恐地方官陽奉陰違。今蔣兆奎以旗丁用度不資,輒請明立章程,每石加增一斗,以資津貼,是使不肖官吏,益得有所借口。且名為加收一斗,其所征必不止于此數(shù),恐浮收積弊,仍不能除。而此新增一斗之糧,著為定額,與加賦何異。其事斷不可行!”對于兆奎所說旗丁疲乏,認為也是實在情形,要求有漕各督撫確查妥議,“設法調劑,量為津貼”。
當時兩江總督為費淳,江蘇巡撫為岳起,皆有廉能之名,嘉慶帝希望他們與蔣兆奎合力整頓漕務,祛除陋規(guī)和浮收。岳起剛由山東布政使升任,清介自矢,上疏論漕運之弊,直指旗丁的挾制需索,也多少有點迎合之意。岳起與蔣兆奎所奏各執(zhí)一端,亦都有情況不甚明了、過多聽信屬下的因素。費淳為人寬和持正,明知皇上不同意兆奎的提議,還是建言在上下江加征銀米,以補貼旗丁用項之不足。戶部議駁,嘉慶帝批曰:“今費淳所奏,與蔣兆奎前奏名雖異而實則同。若如所請,是所云不準浮收者,仍屬有名無實。”對費淳不與江蘇、安徽兩省巡撫會商,更是明確予以批評,也捎帶批了岳起幾句。
蔣兆奎執(zhí)意認為整頓漕務,盡革宿弊,必須同時解決旗丁用費不敷問題。十月間,他與閩浙總督書麟經過多次信函協(xié)商,合銜請求暫緩浙幫軍丁積欠,稱“近年以來生齒益繁,百物昂貴,空重漕船一切費用無不較前加增,丁力仍形疲憊,辦運維艱”。十一月,兆奎奏請朝廷派員接替自己,再說“丁力疲乏,造運兩難”,說恩旨雖要有漕各督撫“設法調劑”,“無如調劑者有名無實”。十二月,在受到申飭,要他將漕運費用明白回奏后,蔣兆奎再次上奏:
旗丁所得之項皆定自數(shù)十年百余年之前,現(xiàn)在生齒日繁,諸物昂貴,數(shù)倍于前。以數(shù)十年百余年之價買現(xiàn)在之物,斷不敷用,此大勢皆然也。
同一日拜發(fā)的另一份奏折中,兆奎再次提出辭職,“臣自問才具實不能將漕運妥為經理,不勝漕督之任,懇祈皇上另簡賢員,將臣更換”。自來都是皇帝革臣下的職,像這種反復請辭者實屬少有,使嘉慶帝極為惱火。
兆奎反復上奏,核心都是關乎“恤丁”,即改善押運兵夫的生存狀態(tài),而恤丁則是為了妥辦漕運。長期以來,很多人都見出漕政之弊,見出浮收和陋規(guī)盛行,甚至以旗丁需索為漕運大害,亟欲革除凈盡。蔣兆奎作為漕督,經過查訪體察,認為應從恤丁著手,重建漕運隊伍,無疑是實事求是、極具遠見的。若是別人,見皇上不悅,也就適可而止,兆奎則反復陳奏,堅持解釋,被斥為“執(zhí)拗成性”,仍不改變。他自稱不勝漕督之任,顯然有些負氣使性,一則為引起朝廷注意,一則也的確做好了掛冠回鄉(xiāng)的準備,頗有古大臣之風。
嘉慶帝本來是欣賞倚信蔣兆奎的,對其“執(zhí)拗”亦始料不及。君臣二人開始隔空論辯,你來我往?;噬险f“劃出一斗”等同加賦,兆奎指出漕截、漕增早成加賦之實;兆奎稱旗丁困乏已久,單憑調劑還不夠,“譬如醫(yī)病,然病勢頗重而藥力甚微”,朱批曰“加賦之病大,旗丁疲乏之病小,朕先醫(yī)其大者”。兆奎恪守做臣子的規(guī)矩,自不敢句句頂撞,不會像洪亮吉那樣譏切圣躬,但不斷解說,不斷求去,終于促使嘉慶帝下決心將他撤換。十二月初九日,降旨以“執(zhí)拗不回”、“頻頻瀆奏”、“忿激求去,效明季掛冠之狀”,將蔣兆奎撤職,命鐵保接任漕督。諭旨還要求費淳和鐵保調查兆奎居官情況,得知其確實清廉勤勉,回京后,很快讓他擔任工部右侍郎。颙琰對蔣兆奎的基本信任并未改變,僅僅過了兩天,即將他改任山東巡撫。
兆奎的性情也不可能改變。五年四月,御前侍衛(wèi)明安赴山東進香,回京后向皇上稟報拒收饋送等事,其中也有兆奎所贈500兩。按說在當時也不是大事,奏復時認個錯即可??烧卓?,反而揭出去年明安即收受饋銀,并再次上疏求退。這一次真把皇上惹火了,發(fā)布長篇諭旨,曰:
……茲蔣兆奎遽因此事忿激求去,試思如此孰拗任性,豈人臣事君之理乎?朕不過降旨申飭,尚未將伊交部嚴議,而伊即抗章引退。豈內外大臣,有善必旌,有過即不應加之譴謫乎?若臣工等皆似此相率效尤,寧不成明季掛冠惡習!此風斷不可長。蔣兆奎在朕前尚敢如此,其接見屬員,辦理公務,必更有偏執(zhí)已見、不恤人言之處,安能飭吏治而得民心。即將蔣兆奎革職治罪,亦所應得。究念其廉名素著,量予薄懲。蔣兆奎著革退巡撫,拔去花翎,加恩降為三品卿銜,即予休致……即由山東起程回籍,不必進京謝恩。伊即來京,朕亦不復召見。
皇上說了很多話,細述自己對兆奎之信任寬仁,以及他的違拗固執(zhí),辜負圣恩。蔣兆奎上了一道謝恩折,便回了渭南老家。有一個叫周栻的御史,彈章中說雖然有欽命直接回鄉(xiāng),兆奎理應匍匐宮門,磕頭請罪,竟敢徑自歸陜,必須加以懲處。吹求過甚,反遭皇上斥責。
第三節(jié) 留級的庶吉士
清代文武大員,除少數(shù)王大臣之外,大多出于幾個不同的系統(tǒng):高級武官多出自皇家侍衛(wèi),地方大員不少曾是軍機章京,翰林(包括翰林院及所屬國史館、教習庶常館、方略館,也包括詹事府和國子監(jiān)等)也是一個系統(tǒng),一個人才濟濟的體系,更多大吏出于翰林。
讓嘉慶帝大光其火的“私書”事件,主動惹禍的洪亮吉是翰林院編修,其拜托代呈的朱珪、劉權之亦翰林舊人。如果說內閣和軍機處是清朝政治的大舞臺,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翰林院則是永遠的臺后化裝等候之所。颙琰繼承父皇衣缽,特重翰林,經過這次風波后更加關注。八年六月,欽命老師朱珪以協(xié)辦大學士兼翰林院掌院學士。
一、半步修行
白蓮教席卷西南數(shù)省的幾年,王鼎大多數(shù)時間待在家鄉(xiāng)蒲城,為母親服喪守墓。蒲城在歷史上迭經喪亂,三省白蓮教大起事,陜西亦重災區(qū),然多在陜南一帶,未及于他的家鄉(xiāng)。待王鼎守制期滿回京,已是嘉慶五年夏月,丙辰科的同學已經散館,下一科己未庶吉士也已入館一年多。他只有作為一名留級生,插入己未科庶常讀書。
明代黃佐《翰林記》,稱庶吉士為“半步修行”,意謂距功成名就只差半步,孰知這小小半步,想要跨過也大不易。在大清帝王眼中,翰林院及所屬三館,為國家“儲才”之地,而人才多來自科舉正途,來自庶常館的鍛造和提升,是以管理上要求很嚴。半步修行也是修行,但凡修行,都是要吃些苦頭的。
學習清書就是一種苦役。
入館之時,王鼎被分配學習清書,體現(xiàn)了一種重視,一旦學得好,必也對日后仕途發(fā)展有利。但新學一門語言,實非易事;散館后派不上用場,很快也會荒疏。雍正帝就曾發(fā)現(xiàn)過這一問題,諭令減少學清文的人數(shù)。至乾隆十六年,這種學和用的矛盾更加突出,弘歷為此專發(fā)上諭:
朕思邊省之人選館本少,聲律亦素所未嫻,既習國書,自必專意殫精,惟清文是務。非天分優(yōu)而學業(yè)勤者,不能兼顧,漢文益致日就荒落。散館時或以清書優(yōu)等授職,而留館后遇通行考試,往往絀于詩賦,列入下等,改令別用。究其所肄清文,自散館一試外,別無職分應用之處。
分析至為透徹。這里說的是庶常館教學科目,實際上牽涉一個長期困擾清廷的話題,即如何保護本民族的語言文化。時滿人入關已歷百年,許多滿族勛貴之裔日享太平,不光荒疏了弓馬本領,連本族語言也不太使用了。官場如此,滿族如此,研修清文的作用只剩下翻譯文獻,又怎么要求漢族進士有很高的熱情?乾隆帝曾多次下旨強調清文之重,亦能客觀對待這一趨勢,針對庶常館科目需求,大大壓縮了學習清書的名額。
多年之后,林則徐也被“派習國書”,對學習清書的恐懼仍未散去,他在一封私信中表達了內心的壓力:
本擬即行旋里,趨侍門墻,偏經派習國書,辭不獲已。茲事另起爐灶,工既什佰,費更浩繁,習此者無不畏難,而則徐尤多棘手。日內即在都門就傅,粗盡數(shù)月工夫,秋后請假回南,只得于同鄉(xiāng)前輩中借資講習。以鈍根人學新樣技,其勢定難見功,將來散館一關,深堪惴惴!
對著曾經的恩公,林則徐說的是真心話。一向不服輸?shù)乃?,經過認真研修,刻苦練習,請假期間亦不放松,散館時居然考在前列,也是一段佳話。
王鼎沒有下則徐那樣的功夫,似乎也沒有林家的條件。丁憂結束后,回到庶常館學習,他很快就提出改習漢書的請求。翰林院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清書庶吉士,初選時年齒合例,及散館時或因告假、丁憂年齒已長者,例準改習漢書?!?sup>王鼎正是如此,三年丁憂之后,再回到庶常館的他已然33歲了。當時掌院學士為彭元瑞,總教習為朱珪和禮部右侍郎文寧,給予批準。即便如此,距散館考試還有不上一年時間,對于重新就讀的王鼎,仍然顯得緊促,這半步能否邁出去,尚且未知。
二、一樁風情故事
當時的在館庶吉士大約七八十人,比起早期的30人規(guī)模,多了一倍還不止。這還不包括那些長期請假、不在館內讀書的人。
林子大了,也是什么鳥都有。洪亮吉奏本中說的“風俗日趨卑下,士大夫漸不顧廉恥”,所指主要是一眾翰詹,以及庶常館的庶吉士。學習的氛圍漸漸不那么濃了,有錢的整天請客送禮,與小教習及提調打得火熱,或大家一起嬉戲游玩;沒錢的也有人耐不得寂寞,到處攀附達官貴人。貪腐滋蔓的時代,必也是一個士習浮躁的時代,靜下心來認真讀書是需要定力的,王鼎就是一個有大定力的人。
本年五月間,即王鼎返回京師之前,庶常館出了狀況:一位名叫趙繼昌的庶吉士犯了事,案子直接到了皇上那里,批諭重辦。趙繼昌,正紅旗漢軍人,乾隆五十二年進士,改庶吉士。不知其用了何種理由,總之是一直請假在老家,沒有經過散館考試。據(jù)說該兄文理不通,考中進士后,外間議論紛紛,但在家鄉(xiāng)的屯子里,他可就成了一個人物,當?shù)毓俑惨葑屓?。鄰居中一位趙姓人家,女兒年輕貌美,趙繼昌便拉攏其父母,小恩小惠,相處熱絡,將此女子認作義女,慢慢地有了奸情。后此女嫁與一個叫袁鳳瑞的為妻,兩人仍私情不斷,夫家漸有覺察,打罵爭吵,鬧得不可開交。趙繼昌居然出面告官,說袁家借錢不還,還毆打自己干女兒,逼勒退婚。袁鳳瑞無奈寫下休書,干女兒興興頭頭回家,過了不久,便成了繼昌的小妾。
這位告假庶吉士的確玩大了,嚇住袁家,抱得美人歸,早也把京城的學業(yè)丟在腦后,樂不思蜀。哪知輿論大嘩,很快被人舉報,因系庶吉士,交與刑部議罪。趙繼昌在京中有些后臺,刑部倒也留幾分情面,說是此女婚前先與繼昌通奸,其父母見錢眼開,比不得良家婦女;趙繼昌是在此女被袁家退婚后,才娶以為妾,與強行霸占不同。只問了個“兇惡棍徒生事擾害良人”的罪名,擬充軍。嘉慶帝認為趙繼昌誣陷本分百姓,使計逼人離婚,實與強占無異。刑部擬發(fā)往煙瘴之地充軍,還是太輕,著“定擬絞候”。諭旨還要求追究相關大臣的責任,正紅旗管事大臣、及所在地參領佐領皆交部議處,對翰林院掌院學士、庶常館教習,更是嚴詞責斥:
但翰林院掌院及教習庶吉士各大臣,有稽察訓課之責,于趙繼昌告假期滿,即當催令銷假散館。如看出文理荒謬,不能應試,即可據(jù)實參辦。何得任其借假遷延,致倚恃職官聲勢,奸淫橫肆?彼時該掌院、教習均有不合,著該部查取職名,一并議處。
翰林院掌院學士為那彥成,他和朱珪同為庶常館教習,系皇上倚重的大臣,加上接任未久,自然不會被追究。諭旨所說的彼時,當指趙繼昌作奸犯科之時,哈,那就時間長了,連和珅也包含在內,后來似乎不了了之。
三、是誰改了“改派”
六年四月,嘉慶帝為皇考守喪期滿,正式冊立皇貴妃鈕鈷祿氏為皇后。這是一個補辦的儀式,隆重而簡樸。一些在外地的大臣如姜晟、顏檢等呈請來京恭賀,被拒絕并加申飭。颙琰傳諭內閣,說已有旨令中外臣工停止慶賀表箋,豈有地方大員撇下公務來京之理?又說皇后同族在外做官者很多,如果都趕來祝賀,成了什么樣子?
這個月的清廷,大事喜事還有一些,煩心事亦復不少。前線不斷傳來捷報,教首高三、馬五、王廷詔皆心腹大患,先后被擒獲,是喜事也。上屆庶吉士要散館,本科會試所取貢士要廷試,也算朝廷大事也。而兩件煩心事,都與考試作弊相關:
先是考選試差,即考試選拔派往各地鄉(xiāng)試的主考、副主考。因與試者絕多為翰詹科道官員,為保存翰林體面,例不加搜檢,發(fā)生了宗人府主事吳孝顯懷挾詩句之事,諭令交刑部審辦。
另一件的性質更為惡劣,廷試時發(fā)現(xiàn)貢士左德修夾帶,竟然是策論題的答案,經監(jiān)試王大臣儀親王永璇奏報,德修與刑部尚書張若渟是親戚,若渟曾叮囑他小心挾藏、防止被搜檢等語。一個刑部尚書,竟然在掄才大典教人作弊,這還了得!颙琰即令將張若渟解職,與左德修一起,交軍機大臣會同內大臣等嚴審。等到一審,始發(fā)現(xiàn)大有誤差。張若渟說左德修為其侄孫婿,會試前確曾有過囑咐,是告誡所有同鄉(xiāng)親友自愛,片紙只字不要帶入科場。左德修供稱自己被捉之后,后悔不該不聽親戚之言,問他親戚是誰,說出為張若渟。又將當場搜檢的兩個侍衛(wèi)叫來對質,也稱左德修當時只是懊悔,并沒有說張若渟要他小心挾藏的話。再讓幾位監(jiān)試王爺參與,反復審訊,也是如此說。問題出在老十七永璘那兒,是他沒有聽清楚,就添油加醋告訴儀親王永璇,永璇也不加核查,即匆匆奏報??磥磉@些個王爺也是閑得難受,總想弄出點兒事來。颙琰頗有些生氣,命將永璇、永璘交宗人府議處,張若淳則官復原職。
王鼎參加了這一屆庶常館散館考試。由于丁母憂歸來的時間不長,沒能系統(tǒng)在館學習,他的成績不太好,在所有72名參試者中,列于第55名,實在是一個較靠后的名次。四月二十二日,引見本期散館人員,王鼎被劃入“以部屬用”一類。比之更差的是分配各地當知縣,然知縣是即加任用,馬上赴任,多數(shù)很快就能擔任實職;分入各部者,只能在主事一職上學習候用,還有不小的變數(shù)。
從考中進士至今,已經整整五年,王鼎得到這樣的散館結果,真是極其沮喪。好在第二天事情即出現(xiàn)變化,嘉慶帝傳旨,凡是二甲進士者均加恩改授編修,吳其彥等11人柳暗花明,僥幸留在了翰林院,其中就有王鼎。
這次改派,本以為可能是大學士王杰為之說了好話,他的確很器重這位故人之后,仔細考索則不是。原擬分發(fā)各部的有35人,實際上各部已人滿為患,諭旨也提到這一點:
因思各部額外候補主事為數(shù)較多,此次以部屬用各員得缺需時,且現(xiàn)在滿洲及邊省翰林人數(shù)甚少,所有散館二甲進士內以部屬知縣用之,吳其彥、張惠言……俱著加恩改授編修。
由是可知王鼎沒走任何門路,作為內閣首輔的王杰并沒有出面說話,只是他運氣較好而已。
這次改授,對王鼎的仕途應說關系很大。以其品行和能力,即使在部屬位置上,或也能脫穎而出,但與翰林院相比,被皇上發(fā)現(xiàn)的機會,可就少得太多了。
第四節(jié) 甲子重開玉堂宴
翰林院,包括詹事府、國子監(jiān)等衙門的官員,被稱為玉堂客?!皻W陽始是玉堂客,批章草詔傳星流”。亦稱玉堂仙,“到處聚觀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這是詩人的描繪,有艷羨向往,或也不乏善意的揶揄,現(xiàn)實生活中則要復雜得多。明朝嘉靖間曾因議禮之爭掃蕩翰林,玉堂為之一空。而清代所創(chuàng)“大考”,更是許多翰詹中人,包括一些飽學之士的精神夢魘。有意思的是:本書的主人公王鼎,對各種考試向來不懼。
一、初遇大考
嘉慶八年三月,又一次考試翰詹各官,距上屆大考已歷六個年頭,是一次例行考試。清廷對官員考核甚嚴,且覆蓋面很廣,該年也是五年一屆的“軍政之年”,所有二品以下武官都要參加,欽派王大臣監(jiān)臨考閱,一班武大臣也要依次上場,表演騎射功夫。翰詹大考,卻是只考中下級文官,給侍郎以上官員留了面子。問題的復雜性在于,一些原在高位、現(xiàn)已降職的,也要參加考試,本屆就有李潢、吳省蘭、周興岱、法式善等人。周興岱曾在大考中名列四等,蹉跎數(shù)年,好不容易升至禮部侍郎,因上年典試江西出了差錯,降為侍讀學士,一聽又要大考,魂飛天外,趕忙上疏,以年老多病乞休,被皇上一通嚴詞責斥,勒令休致。
法式善也是不善應試,再次走了背字。本來他作為國子監(jiān)祭酒,已不在考試之列,可因言事被貶為侍講學士,還得重新來過,結果又考砸了,再降為右贊善。考列三等稍前的他還不算最慘的,很多人都被降職罰俸,四等的幾位干脆被打家回府。此次翰詹大考,是颙琰親政后的第一次,又當全面整頓之際,自是從嚴掌握。參試者或有擅考與不擅考之別,說到底主要還是一個學養(yǎng)問題。如吳省蘭,大考曾在一等,被洪亮吉指為借了和珅的勢,這次仍考為二等前列。
三月三日,翰詹大考在乾清宮舉行。兩日后公布結果,王鼎考列二等第二名,在參試的75人中名列第五,即被升授左贊善,“賞段二匹”。這是一個很靠前的名次。據(jù)王鼎本人所記:
今次大考,猶蒙天子特知,列入前茅,越次簡用。
可證嘉慶帝親自批閱了考卷,對王鼎應也留下較好的印象。
二、皇帝駕臨翰林院
大清帝王,包括垂簾聽政的太后,大多重視翰林,經筵、日講,加上不時賜見召問,不時賞賜圖書文物,待之遠超過一般衙門。然臨幸翰林院,與臣下詩酒唱和的,則只有弘歷和颙琰父子。
乾隆八年,弘歷傳旨令專門撥出經費,對有些破敝的翰林院大事修葺,并頒賜《古今圖書集成》等書。第二年以重修竣事,宣布要親臨賜宴,兼送兩位掌院事的大學士進署。這是鄂爾泰和張廷玉的榮耀,也是整個翰林院以及所有翰林出身的官員之榮耀。欽命以唐朝宰相張說《東壁圖書府》五律為題,御題二首,敕大學士以下眾文臣各分一字賦詩。又考慮到也應給編修、檢討及庶吉士等顯示才華的機會,命以柏梁體聯(lián)詩?;噬舷茸髑皟删洌骸爸亻_甲子文治昌,佐文贊治資賢良?!?sup>大學士以下每人一句,當日共有165人聯(lián)句,由編檢改科道者也得以參加,可謂一時之盛,成為一代文人的美好記憶。
轉眼到了嘉慶八年,纏斗多年川陜的教亂基本平息,廣東的天地會也被鎮(zhèn)壓下去,颙琰頓覺壓力減輕。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接到“三省地方肅清”的捷報,在祭告父皇和大賞功臣之后,心情愉悅的嘉慶帝,第一道諭旨就是要在明年親臨翰林院:
翰林院為儒臣文藪,圖書清祕,規(guī)制綦崇。乾隆甲子年皇考高宗純皇帝曾經臨幸,賜宴賡吟,允為藝林盛軌。明歲又屆甲子,朕當踵行斯典,諏吉親臨,用光文治。
底定多年動亂,似乎武功已成,盛世修文,颙琰真是處處效仿老爹。甲子,又稱六十甲子,是天干地支之首。乾隆帝選在甲子年臨幸翰林院,取意甚美。嘉慶帝大概已想了很久,只因戰(zhàn)事未解,憋在心底,茲一聞捷報,即加諭告。
這可是翰林院的一件天大喜訊?;实垡獊?,官署館舍自是整修一新,各種賞賜自是每人有份,更重要的是必將大大提升翰林院的地位,也帶給普通編檢被皇上發(fā)現(xiàn)的機遇。
嘉慶九年,又是一屆干支紀年的大循環(huán),甲子重光。嘉慶帝思慮周詳,不獨在臨幸的前一天頒賜了大批圖書,還專為御書兩塊匾額,曰“天祿儲才”,曰“清華勵品”,令懸掛在大門和正堂。二月初三日,颙琰龍袍袞服,儀仗全設,乘輿出宮,午門鳴鐘,王公大臣列隊跪送,駕出長安左門,則是另一撥王公大臣暨翰林出身的大臣官員朝服跪迎。車駕至翰林院,前引大臣和禮部官員躬身碎步,引領直至穿堂降輿。門廊前早已盛設大樂,中和韶樂、中和清樂、丹陛大樂分部排列,次第奏響,好一派皇家氣象。
第一項自然是先到至圣先師祠行禮,通例為二跪六拜,嘉慶帝堅持要三跪九拜,克盡虔敬,陪同大臣個個感動得眼淚汪汪。然后稍事休息,大開宴席。后堂正中為寶座,原是預備皇上臨幸所用,自乾隆帝之后,空設了整整60年,現(xiàn)今又派上用場。一場盛宴即以此為中心擺開,皇帝的御宴桌設于寶座前,兩側設王大臣桌席,門外階下是各官桌席。王鼎時為詹事府左贊善,大約只能到中門以外就座了。這樣的宴席主要在其場面,在于儀式性和榮譽感,又是進爵大臣,又是掌儀司官,還有一班提壺奉酒的御前侍衛(wèi),每一道茶和酒,袞袞諸公都要起身磕頭,跪接跪飲,誰要出了差錯,那可就對不起了。若干年后一次乾清宮宴會,輔國公綿慜遲到,定親王之子奕紹推了他一把,碰掉桌上碗筷,皇十七弟永璘看不慣這個孫輩的張狂,向內奏事太監(jiān)舉報,反被罰俸。扯遠了,筆者的意思是,參加大宴以不出差錯為原則,想要大吃大喝,想要吃飽肚子,那就是腦子進水了。
皇上臨幸翰林院,豈能無詩?茲也照搬乾隆帝當年命題,照例先作“東”字韻二首,并作柏梁體首句,頒示臣下奉和。殊無新意,卻也不容出什么差錯?!度障屡f聞考》卷六四收錄了乾隆九年的聯(lián)句,沒有收嘉慶帝親臨的新編,當是佳句不多、意思不大。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朱珪、英和兩位翰林掌院,奏請將敬一亭兩旁兩塊明嘉靖石碑上的文字磨去,另外刻上乾隆九年臨幸翰林院諭旨、及此次臨幸之旨。嘉慶帝降諭禁止,提出對歷史文物應加以保護,若磨掉前朝碑文,“亦不足以昭盛美”。光是這份清醒,即為難得,也讓不無拍馬之嫌的朱珪與英和難為情。
三、窮翰林
圣天子駕臨時的翰林院,真是萬眾歆羨,皇上的兩首五言律詩,更提升了這種集體榮譽感,茲引其第一首:
翰苑儲才藪,輝騰魏闕東。溯源探學海,繼志正文風。
日啟仲春首,年占甲子同。立身勖修業(yè),獻賦漫程功。
暖挹林暾煦,光分樓雪融。書帷夙執(zhí)禮,輔相弼予躬。
詩中寫到兩個人,一個是皇考乾隆帝,一個便是老師朱珪。他在詩后小注中說:“協(xié)辦大學士、掌院學士朱石君先生,予在潛邸,曾執(zhí)經授業(yè),日聆教誨,今職居臺鼎,益資啟沃,匡予不逮。”敬愛之情,溢于言表。不到一年,嘉慶帝就去掉朱珪頭銜中“協(xié)辦”二字,將老師晉為體仁閣大學士。
朱珪能夠如此得皇上敬重,自與特殊際遇有關,普通翰林官則只有羨慕的份兒。天子法駕匆匆來去,翰林院又恢復往日之平靜。王鼎所在的詹事府在御河對岸,大家趕來參與盛會,完事再經北御河橋回去。詹事府,明初主要為輔導太子而設,后漸成翰林官員遷轉之階,清代自雍正后秘密建儲,該府職能更失去獨立性,嘉慶二年一度劃歸翰林院,當是太上皇的意思,過了三年又恢復其舊。
翰詹系統(tǒng)的官員,品階皆低。王鼎原為翰林院編修,正七品,大考后晉左贊善,從六品。若是散館時分派各部,很快就是正六品的主事,官俸既高,平日里與地方打交道,油水也多。在詹事府可就有些慘了,六七品小官,年俸在60—45兩,即使雙俸,亦不過百十兩光景,比庶吉士也多不了什么。而且翰林院中不少人升遷極緩,以王鼎當年鄉(xiāng)試兩位座師為例:羅修源為乾隆四十年進士,終身翰林,官不過少詹事;施杓顯然活躍一些,曾以國子監(jiān)司業(yè)提調《國朝宮史續(xù)編》,全書編成后,有些逞能顯擺,想把一些人列名議敘,便整出一樁舞弊案,落得個革職,“杖一百,徒三年”。此時已是嘉慶十二年春,作為門生的王鼎顯然不大拉扯這類關系網,以侍讀與修《清高宗實錄》,倒是得到議敘。
王鼎曾追憶留任編修時的清苦,以“窮餓日益甚”一語總括之,令人酸鼻。堂堂翰林院編修,連肚子也吃不飽,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就在這種境況下,王鼎益發(fā)刻苦用功,并不以已留院就職稍作懈怠。散館時考得不太好,以致幾乎被分派到部屬,使他倍感恥辱,暗暗準備,要在兩年后的大考證明自己。王鼎沒有留下個人的文集,幸好有幾封寫給弟弟的書信,記下了這段心路歷程:
讀書無他,程子言“收放心第一要事”。何為“收放心”?只不肯將世人第一流人讓他人做去,他事目不暇及。此努力自有吃緊處,總之道理明,斯人品立。
其與小弟探討學問,真是言傳身教,平易懇切,也充分展現(xiàn)了志向胸襟:正處于窮餓之中的王鼎,目標極為專一,就是要做世上第一流人。這里的第一流人,指的是道德文章。在這封家信中,有“寄來菜銀徽墨已悉”數(shù)字,是知他也會收到老家的接濟。而他也時時不忘母親臨終前的叮囑,惦念著弟弟,專為他訂做皮衣、京靴和暖帽,“以為接親之用”,又再三要他“愛惜穿用,蓋此物做來不易”。
陸續(xù)晉升為左贊善、侍讀之后,王鼎的俸祿略高一點,然相應的花銷也會增加。在京做官,自不能缺少應酬,比如代步的車馬、見客的衣服,關乎基本的官場體面,還是要置辦的。王鼎曾咬牙購買過騾車,可居然不久即失盜,真是沮喪至極,也只能向自家小弟訴說:
兄自去歲病后,精神總覺單弱不振。京中拮據(jù)難堪,本月初二又將車騾被人盜去,至今無蹤。若另買一牲口,總得七八十金,大非易事。且京況太苦,養(yǎng)車費力,不如其無?,F(xiàn)在兄出入拜客總是步行,上館上衙門則雇一小驢車而已。
呵呵,瞧這翰林清貴,怎一個“窮”字了得。如他一般,甚至比他還要貧寒者,當不乏其人。
- 《清仁宗實錄》卷三七,嘉慶四年正月壬戌。
-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四冊,嘉慶四年二月初五日。
-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一冊,嘉慶元年十月初七日。
- 《清仁宗實錄》卷三七,嘉慶四年正月壬戌。
- 乾隆帝諭旨,見于《國朝耆獻類征》卷三一,保寧。
- 《國史列傳》卷一九,慶桂。
- 《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下編,卷一二。
- 阮元:《神道碑》。見于《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二九,朱珪。
- 《清史稿校注》卷三四七,朱珪傳。
- 《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三七,諫臣五·谷際岐。
- 《清仁宗實錄》卷五〇,嘉慶四年八月癸卯。
- 皆出自嘉慶帝圣諭,《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八八,疆臣四十·福寧。
-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四冊,嘉慶四年十二月初一日。
- 《清仁宗實錄》卷五六,嘉慶四年十二月己未。
- 《清仁宗實錄》卷三七,嘉慶四年正月甲子。
-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四冊,嘉慶四年三月初六日。
- 《清仁宗實錄》卷四三,嘉慶四年四月丁未。
- 《清仁宗實錄》卷四二,嘉慶四年四月乙未。
- 《清史編年》第七卷,158頁。
- 《清仁宗實錄》卷四六,嘉慶四年六月丁酉。
- 錄副奏折:朱珪,奏為洪亮吉投書事未及時參奏自請交部議處事,嘉慶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 錄副奏折:劉權之,奏為辦事遲延自請交部議處事,嘉慶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 洪亮吉:《卷施閣集》甲集卷一〇,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極言時政疏。
- 洪亮吉:《伊犁日記》。
- 《清史編年》卷七,第176頁。
- 《清仁宗實錄》卷五〇,嘉慶四年八月癸丑。
- 《清仁宗實錄》卷六五,嘉慶五年閏四月乙卯。
- 嘉慶帝評語,見于《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一八七,疆臣三十九·蔣兆奎。
- 朱批奏折:蔣兆奎,奏復查訪漕務事,嘉慶四年三月十六日。
- 朱批奏折:蔣兆奎,奏報接篆任事日期并報沿途地方情形事,嘉慶四年三月十六日。
- 朱批奏折:蔣兆奎,奏參玩忽漕務之官員事,嘉慶四年四月二十四日。
- 錄副奏折:蔣兆奎,奏請令辦漕各省劃出津貼米糧撥補旗丁事,嘉慶四年八月十五日。
- 《清仁宗實錄》卷五〇,嘉慶四年八月甲寅。
- 《清仁宗實錄》卷五三,嘉慶四年十月庚戌。
- 錄副奏折:書麟、蔣兆奎,奏請將各幫積欠借項等分限繳還事,嘉慶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 錄副奏折:蔣兆奎,奏請簡員接辦漕運事,嘉慶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 錄副奏折:蔣兆奎,奏為復奏旗丁拮據(jù)情形事,嘉慶四年十二月初一日。
- 錄副奏折:蔣兆奎,奏為不能勝任另簡賢員更換事,嘉慶四年十二月初一日。
- 錄副奏折:蔣兆奎,奏為縷析續(xù)奏運費不敷及求退事,嘉慶四年十二月初六日。
- 《清仁宗實錄》卷五六,嘉慶四年十二月初九日。
- 《清仁宗實錄》卷六五,嘉慶五年閏四月己未。
- 《清會典事例》卷一〇五二,翰林院九·職掌。
- 《林則徐全集》第七冊,信札,致張師誠。
- 《清會典事例》卷一〇五四,翰林院九·職掌。
- 《清仁宗實錄》卷六八,嘉慶五年五月丙午。
- 《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六冊,嘉慶六年四月二十一日。
- [宋]梅堯臣:《寄維揚許待制》。
- [宋]蘇軾:《舟行至清遠縣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
- 《王鼎家書》第108—109頁。
- 《日下舊聞考》卷六四,官署,第1060頁。
- 《清仁宗實錄》卷一一六,嘉慶八年七月丁未。
- 《清會典事例》卷一〇四七,翰林院四·典禮。
- 颙琰:《御制詩二集》卷二,嘉慶九年二月三日幸翰林院賜宴仍以張說“東壁圖書府”五律字為韻賦“東”字音字二首敬依皇考原韻敕諸臣各分一字賦詩,《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60冊,第110頁。
- 《王鼎家書》第107—109頁。
- 《王鼎書信》第121—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