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人類之聲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說死亡還是說愛情?或者說這是一碼事……應(yīng)該說什么呢?
……我們結(jié)婚時間不長。逛街的時候還牽手呢,甚至逛商店也是。到哪兒都成雙入對。我對他說:“我愛你?!钡也恢溃矣卸鄲鬯?。我無法想象……我們住在他服役的消防隊宿舍,住在二層。那里還住著三個新婚之家,大家共用一個廚房。一層停放著消防車,紅色的消防車。這是他的工作。我對他了如指掌:他在哪里,他情況如何。我半夜聽到嘈雜聲,喊叫聲。我隔窗張望。他看見了我:“把小窗關(guān)上,躺下睡覺。電站失火。我一會兒就回來?!?/p>
我沒有看見爆炸,只看見火焰。一切仿佛都映得通亮……整個天空……高高的火焰,黑煙??膳碌幕馂?zāi)。而他始終不見蹤跡。冒黑煙是因為瀝青被點燃了,電站頂層鋪了瀝青。后來他回憶說,就像走在焦油上。人們在撲火,他們卻蹣跚而行,用腳將滾燙的石墨踢開……他們?nèi)サ臅r候,沒有穿帆布防護服,只穿了一件襯衫,就這樣走了。沒人提醒他們,他們是奉命奔赴普通火情的……
四點……五點……六點……我和他原本六點鐘要去他父母家,去種土豆。從普里皮亞季鎮(zhèn)到他父母住的斯佩里熱村有四十公里。播種,耕地……他喜歡做這些事……母親經(jīng)?;貞浾f,她和父親都不希望他留在城里,甚至要為他蓋一間新房。后來他應(yīng)征入伍,在莫斯科消防部隊服役,他回來以后,只想去當(dāng)消防員!不想干別的。(沉默)
我有時仿佛聽到他的聲音……鮮活的聲音……甚至照片都不曾如聲音那樣給我強烈的感受??伤麖膩頉]有呼喚過我。甚至在夢中……都是我呼喚他……
七點鐘……七點鐘我被告知,他被送到醫(yī)院了。我跑過去,可是醫(yī)院四周被警察團團圍住,一個人都不讓進去。只有救護車駛?cè)?。民警們高喊:“別靠近救護車,輻射爆表了!”不只我一個人,而是那夜所有丈夫在電站的妻子們都跑了過去。我撲過去尋找一個熟人,她在這家醫(yī)院上班。她從救護車?yán)锍鰜淼臅r候,我揪住她的大褂:“讓我進去吧!”“不行!他情況不好。他們所有人都不好?!蔽易プ∷骸熬涂匆谎?。”“那好吧,”她說,“那我們快去。只能十五到二十分鐘。”我見到了他……眼睛幾乎看不到了……“得喝牛奶,喝很多牛奶!”熟人對我說,“哪怕他們喝三升也好?!薄翱墒撬缓扰D?。”“現(xiàn)在他會喝的?!焙芏噌t(yī)生、護士,特別是這家醫(yī)院的衛(wèi)生員,過了一段時間便患病、死亡。但當(dāng)時沒人知道內(nèi)情……
上午十點,攝影師希申諾克死了。他是第一個死者……就在第一天……我們得知,廢墟下面還有第二個死者——瓦列拉·霍捷姆丘克。他沒有被挖出來,被混凝土埋在了里面。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他們只是第一批死者……
于是我問:“瓦先卡,怎么辦?”“離開這兒吧!走吧!你還要照顧孩子?!蔽覒言辛?。可我怎能拋下他?他在求我:“走吧!救救孩子!”“我先給你弄牛奶去,然后再說?!?/p>
我的閨密塔尼婭·基貝諾克跑來了……她的丈夫也在這間病房。她父親跟她一道來的,他留在車?yán)?。我們坐車去到附近的村里買牛奶,在城外三公里……我們買了很多三升裝的罐裝牛奶……買了六罐——希望足夠所有人喝……但他們喝完牛奶嘔吐不止……并且一直昏厥,醫(yī)院就給他們輸液。不知為什么,醫(yī)生確診他們是煤氣中毒,誰也沒提輻射的事。城里停滿軍車,所有道路都被封鎖了。到處都是士兵?;疖嚾客_\。人們在用一種粉末洗滌街道……我擔(dān)心,明天怎么去村里給他買新鮮牛奶?沒人提輻射的事。所有的軍人都戴著防毒面具……市民還在從商店里購買面包、敞口的袋裝糖,餡餅就放在托盤里……就像平常一樣。只是……人們在用一種粉末洗滌街道……
晚上,醫(yī)院不讓進了。四周人山人?!艺驹谒皯魧γ妫步皯魧ξ液艉?。我是那么絕望!人群中有人聽說:他們將在夜里被送往莫斯科。妻子們聚集起來,她們想:我們要和他們一起走。讓我們到我們的丈夫身邊吧!你們無權(quán)阻止!她們推搡著,撕扯著。士兵們已經(jīng)站成兩道防線,將我們推開。那時,有個醫(yī)生站出來說,他們是要乘飛機去莫斯科,但是我想給他們帶換洗衣服——他們在電站時穿的衣服都已經(jīng)燒光了。公交車已經(jīng)停駛,于是我們跑步穿過整個城區(qū)……我們拿著行李跑回來的時候,飛機已經(jīng)飛走了。我們被蒙騙了。他們不希望我們在那里又喊又哭……
夜晚……街道的一邊是大客車,數(shù)百輛大客車(已經(jīng)準(zhǔn)備疏散城市),另一邊是數(shù)百輛消防車。到處在趕人。整條大街滿是白色泡沫。我們踩著泡沫前行……我們罵街,哭泣。
廣播里說:全城疏散三到五天,請你們隨身攜帶保暖衣物和運動套裝,你們將住在樹林里。住在帳篷中。人們甚至很開心——我們要走進大自然了!我們要在那里迎接一個非比尋常的五一節(jié)。人們?yōu)榇藴?zhǔn)備了烤肉串,買了葡萄酒,還隨身帶上了吉他、錄音機。五月里那些可愛的節(jié)日??!只有那些丈夫受傷的女人在哭泣。
我不記得當(dāng)時是怎么走到家的……似乎一見到他媽媽,我就清醒了過來。“媽媽,瓦夏在莫斯科!專機送走的!”可我們還是種完了菜園子——土豆、卷心菜(一周之后農(nóng)村也疏散了)。誰能料到?那時候誰能料到?傍晚我開始嘔吐。我懷了六個月身孕。我真難受……夜里做夢,他叫我。他活著的時候,曾在夢里叫我:“柳霞!柳先卡!”他死了以后,就一次都沒叫過。一次都沒……(哭泣)早晨起床時我閃過一個念頭,我要去趟莫斯科……媽媽哭著說:“你這樣怎么去???”于是就讓父親和我一起去:“讓他開車送你過去?!蔽覀兡弥嬲廴×舜婵?,取了所有的錢。
我不記得那些路了……路從記憶中消失了……我們問第一位警察,切爾諾貝利消防員住在哪家醫(yī)院,他告訴了我們。我甚至很吃驚,因為他們一直嚇唬我們:那是國家機密,絕密。
休金大街第六醫(yī)院……
這所專門治療放射病的醫(yī)院,沒有通行證不得入內(nèi)。我給值班員塞了錢,她就說“進去吧”。還說了是幾樓。我還找過人,也求過別人……就這樣,我坐在了放射病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古西科娃的辦公室。那時我不知道怎么稱呼她,我什么都想不起來,我只知道應(yīng)該見到他,找到他。
她開門見山地問我:“我親愛的!我親愛的……有孩子嗎?”
我怎么能承認呢?!我已經(jīng)知道不能說懷孕的事,那樣就不能見他了!幸好我瘦小,誰也沒發(fā)現(xiàn)。
“有。”我說。
“幾個?”
我想,應(yīng)該說兩個。若說一個,還是會不讓進。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p>
“既然有兩個了,看來也不用再生了?,F(xiàn)在聽著,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完全損壞,頭骨完全損壞……”
“那好吧,”我想,“他會變得比較神經(jīng)質(zhì)?!?/p>
“現(xiàn)在聽著:你要是哭,我立刻轟你走。不許擁抱和親吻,也不許走近。我給你半小時?!?/p>
可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可能從這兒離開。即便離開,也是和他一起離開。我暗自發(fā)誓。
我走進去時……他們正坐在床上,玩牌說笑。
“瓦夏!”他們對他喊道。
“哎呀,弟兄們,我完蛋啦!在這兒她也能找到我!”
他身上穿的是四十八號病號服,看起來很可笑,袖子短,褲腿也短。他該穿五十二號才是。然而腫脹已經(jīng)從臉上消失……他們都在輸著什么藥物……
“你怎么突然消失了?”我問。
他想抱我。
“坐下,坐下,”醫(yī)生不讓他走近我,“這里不讓擁抱。”
我們把這當(dāng)成玩笑話。所有人都跑到這個病房來了,從別的病房跑過來。他們都是我們那兒的人,從普里皮亞季來的。他們二十八個人是用飛機送來的。他們問我:那邊怎么樣?我們的城市怎么樣?我說,開始疏散了,全城撤離三五天。大家沉默了……當(dāng)中還有兩個女人,其中一個事故發(fā)生那天在門崗值班,她哭了起來:
“天哪!我的孩子們還在那兒。他們可怎么辦?。俊?/p>
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哪怕只有一分鐘。大伙兒感覺到了,紛紛找理由去了走廊。于是我擁抱和親吻了他。他躲閃著說:
“別挨著我坐。拿把椅子。”
“得了,這都是瞎說呢,”我揮了揮手,“你看見哪兒發(fā)生爆炸了?那里怎么回事?你們可是第一批到的……”
“很可能是一起破壞事件,有人故意破壞。我們所有人都是這個意見?!?/p>
于是我們就這樣說著話。想著事。
第二天,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進了單人病房,每人一間。他們被嚴(yán)禁去走廊,嚴(yán)禁交流。他們靠敲墻彼此聯(lián)系:嗒嗒,嗒嗒……嗒……醫(yī)生說,每個人的體質(zhì)對輻射劑量反應(yīng)不同,某個人所能承受的,另一個人可能就不行。他們所住的地方,連墻都被“測量”過。在他們左右和上下樓層中的所有人都搬走了,一個病人都不剩……
我在莫斯科的熟人家住了三天。他們對我說,鍋拿去,盆拿去,你需要的所有東西都拿去,別不好意思。多好的人啊……多好!我燉了火雞湯,夠六個人喝的。我們有六位小伙子……消防員……他們都是當(dāng)晚值班的人:瓦舒克、基貝諾克、季堅諾克、布拉維克、季舒拉。我在商店給所有人買了牙膏、牙刷、肥皂,這些東西醫(yī)院都沒有。我還買了小毛巾……熟人和朋友們讓我很驚訝,當(dāng)然他們害怕過,不可能不害怕,各種傳言滿天飛,但他們依舊對我說:需要什么就拿什么,拿吧!他怎么樣?他們怎么樣?他們會活下去嗎?活下去……(沉默)我那時遇見了很多好人,我無法記住所有人……我的世界縮小到了一個點——他……只有他……我還記得一位老衛(wèi)生員,她告訴我:“有些病治不好。只能坐在一旁,執(zhí)手相撫。”
我每天清早去市場,從那里回熟人家,燉雞湯。洗洗切切,按份盛好。有人提出請求:“帶點兒蘋果汁來吧?!本蛶Я莅肷垦b果汁……從來都是六份!我去醫(yī)院,在那里坐到晚上。到了晚上再回到城市的另一端。我還要跑多久?。咳熘笪冶桓嬷?,我可以住在醫(yī)院職工招待所,就在醫(yī)院里面。天哪,太幸福啦!!
“可是那兒沒有廚房。我怎么給他們做飯呢?”
“您已經(jīng)不需要做飯了。他們的腸胃已經(jīng)不消化了?!?/p>
他開始變了——我每天都看見不同的他……燒灼的傷口開始顯露……嘴里、舌頭上和面頰上,開始出現(xiàn)小塊潰瘍,之后它們逐漸蔓延。粘液層層結(jié)痂,白色的痂皮。他的面色……體色,逐漸變得烏青……紫紅……灰褐……但這是我的瓦夏,我那么珍愛的瓦夏!這無法描述!無法記錄!那真是生不如死……幸好一切轉(zhuǎn)瞬即逝,沒空想,也沒空哭。
我愛他!我不知道有多愛他!我們新婚不久,彼此還沒愛夠……我們走在街上,他會拉著我的手轉(zhuǎn)圈,還吻啊吻的。路人走過,都在對我們笑。
這是一家強輻射病醫(yī)院。十四天……人在十四天內(nèi)就死去了……
來醫(yī)院的第一天,測量人員就對我進行檢測。衣服、書包、錢包和皮鞋,所有物件都在“燃燒”。他們立即拿走了我所有的東西,甚至內(nèi)衣。沒動的東西只有錢。他們給我一件五十六碼的病號服,換掉了我四十四碼的衣服;還有四十三碼的拖鞋,換掉了我三十七碼的。他們說,衣服可能送還,也可能不還,因為未必洗得“干凈”。我就這么穿著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嚇壞了:“我的天哪,你怎么這身打扮?”我一直變著法熬湯。我把熱得快放到玻璃罐子里,再往里扔些雞塊……小小的,小小的……后來有人給了我一個小鍋,好像是醫(yī)院的清潔工或者值班員。有人給了我一塊砧板,我在上面切新鮮的香芹菜。我不能穿著病號服去市場,有人會給我送來這些綠菜。但一切都沒有用,他甚至連水也不能喝……只能吞生雞蛋……可我還是想給他們搞點兒有滋味的!好像會有什么用似的。我跑到郵電局:“姑娘們,求你們了,我要馬上給我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的父母打電話。我丈夫在這兒快死了?!辈恢獮槭裁?,她們馬上猜到我和丈夫是從哪里來的,瞬間就接通了電話。我父親、姐姐和弟弟就飛到莫斯科來找我。他們送來了我的東西,還有錢。
五月九日……他常跟我說:“你不能想象,莫斯科有多美!特別是勝利日放煙火的時候。我想讓你看到?!蔽以诓》克砼宰?,他睜開眼睛:
“現(xiàn)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晚上九點?!?/p>
“開窗!快放煙火了!”
我打開窗戶。這里是八樓,全城都在我們面前!一束煙火騰空而起。
“瞧?。∥掖饝?yīng)你看莫斯科!我還答應(yīng),一輩子過節(jié)都給你買花……”
我回頭一看——他從枕頭底下取出三支康乃馨?!拔医o了護士錢——她給買的?!?/p>
我奔過去,親吻他:
“我的唯一!我的愛!”
他埋怨道:
“醫(yī)生是怎么要求你的?你不能擁抱我!不能親吻!”
我不能擁抱他,撫摸他。但是我……我攙扶他起來,讓他坐在病床上。我重鋪了床單,放好體溫計,為他放好便器……清洗好……徹夜陪伴在一旁。我守護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
還好不是在病房,是在走廊……我頭暈,我抓住了窗臺……有位醫(yī)生路過,他抓住了我胳膊,突然發(fā)問:
“您懷孕了嗎?”
“沒有,沒有!”我嚇壞了,生怕別人聽見。
“別騙人啊。”醫(yī)生嘆了口氣。
我一時害怕,也沒來得及囑咐他什么。
第二天我被叫去見科主任:
“你為什么騙我?”她厲聲問道。
“沒辦法。我說了實情——就得轟我回家。這是個善意的謊言!”
“瞧您干的好事??!”
“可是我和他……”
“你真是我的小可愛!我可愛的人兒……”
今生今世我都要感激安格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古西科娃。今生今世!
其他人的妻子也來了,但都不讓進。他們的母親們和我在一起:媽媽獲準(zhǔn)進來……瓦洛佳·布拉維克的媽媽一直在祈求上帝:“您最好把我?guī)ё甙伞?/p>
美國教授,蓋爾博士……是他做的骨髓移植手術(shù)……他安慰我說:希望是有的,很小,但有。他們的機體還那么強健,年輕人還那么有力量!他所有的親屬都得到了通知。兩個姐姐從白俄羅斯來了,弟弟從列寧格勒來——他在那里當(dāng)兵。小妹娜塔莎,她才十四歲,哭得厲害,也感到恐懼。但是她的骨髓比所有人都適合……(沉默不語)我可以講這個故事了……以前不行。我沉默了十年。十年……(不語)
當(dāng)他得知骨髓取自小妹妹身上的時候,斷然拒絕:“我還是死了吧。別動她,她還小呢?!贝蠼懔_當(dāng)年二十八歲,她自己也是護士,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爸灰芑钕聛??!彼f。我目睹了手術(shù)的過程。他們并排躺在手術(shù)臺上……手術(shù)室有扇大窗戶。手術(shù)做了兩個小時……手術(shù)結(jié)束后,柳達比他的感覺還差,她的胸前穿了十八個孔,她艱難地從麻醉中蘇醒。到現(xiàn)在她體弱多病,成了殘廢……她曾是一個美麗和健壯的姑娘啊,她一直沒嫁人……我那時在兩個病房間跑來跑去,一會兒在他那里,一會兒在她那里。他已經(jīng)不住普通病房,而是住在透明薄膜后面的特殊氣壓艙,那里嚴(yán)禁入內(nèi)。那里有特殊儀器設(shè)備,不用進入透明薄膜里便可打針,插管子……那里是封閉起來的,但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怎么打開……我輕撩薄膜走到他身邊……在他床邊放了一把小凳子。他的情況更糟了,我一分鐘都不能離開。他一直在喊我:“柳霞,你在哪兒?柳霞!”叫啊叫……在其他小伙子住的氣壓艙,值班的都是士兵,因為編內(nèi)員工拒絕上班,他們要防護服。倒便器,擦地板,換床單,都是士兵們在做。哪來的士兵呢?我沒問……可是他……他……我每天都聽說:死了,死了……季舒拉死了,季堅諾克死了,就像當(dāng)頭一棒……
他每晝夜排便二三十次,帶有血和黏液。手上、腿上的皮膚開始龜裂……全身長滿水泡。他一轉(zhuǎn)頭,枕頭上便留下一團團頭發(fā)……可是他的一切都是那么親切,惹人憐愛……我強顏歡笑:“這下省事了,不用梳頭了?!睕]過多久,他的頭發(fā)就被剃光了。我親手給他剃的。我想親自給他做所有事。只要我體力允許,我就二十四小時都不離開他。我每一分鐘都牽掛他……(雙手捂住臉,沉默)我兄弟來了,嚇得夠嗆:“我不許你去那兒!”可是父親對他說:“你攔得住她嗎?她能跳窗戶!走消防通道進去!”
我暫時離開了一會兒……回來以后,他的小桌上有個橙子……大個的,不是金黃色的,而是玫瑰色。他對我笑:“人家送我的,你拿去吧。”護士隔著透明薄膜沖我擺手:這個橙子不能吃。它在他身邊放過一段時間,不僅不能吃,觸碰都有危險?!皝恚愠?,”他懇求說,“你不是愛吃橙子嗎?”我把橙子拿在手里。而他此刻閉上眼睛睡著了。他一直在打睡覺的針,是麻醉針。護士驚恐地看著我……而我呢?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想讓他想到死……想到他令人恐懼的病癥,想到我因此而怕他……有人勸我:“您別忘了,您面前的已經(jīng)不是丈夫,不是愛人,而是高污染輻射體。您如果不想自殺,就不要感情用事?!笨晌揖拖駛€神經(jīng)質(zhì)似的說:“我愛他!我愛他!”他睡著了,我對他低語:“我愛你!”我走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我愛你!”端著便器:“我愛你!”我還記得我和他從前是怎么過的。在我們的宿舍里……他夜里只有拉著我的手才能睡著。他有這個習(xí)慣:拉著我的手睡,一整夜。
我在醫(yī)院拉著他的手,一直不松開……
夜晚。萬籟俱寂。只有我們倆。他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我,突然說:
“真想見到我們的孩子。他長什么樣呢?”
“我們給他起個什么名字?”
“這就要你自己想了……”
“為什么是我自己?要我倆一起想。”
“這樣,要是生男孩,就叫瓦夏,要是女孩——娜塔什卡。”
“還叫瓦夏?我已經(jīng)有一個瓦夏。就是你!我不要第二個?!?/p>
我都不知道我有多愛他!他……只有他……我就像個瞎子!我連心臟下面的胎動都感覺不到……盡管已經(jīng)六個月了……我想,我的小寶寶,她在我身體里面就會很安全。我的小寶寶……
我在氣壓艙過夜的事,沒有一個大夫知道。沒人能想到。是護士讓我進去的。她們一開始也勸我:“你還年輕,你在想什么啊?他已經(jīng)不是人了,而是個反應(yīng)堆。你們會一起燒起來的。”我就像條小狗一樣,圍著她們轉(zhuǎn)……在門口一站就是幾小時。說呀,求啊。于是她們說:“隨你的便吧!你真是有病。”早晨八點查房之前,她們隔著薄膜一擺手:“快跑!”我就跑回招待所待一小時。從早九點到晚九點我有通行證。我的腿,膝蓋以下都青了,腫了,我太累了。我的心靈比身體強健。我的愛……
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沒做那事……我一走開,他們就給他照了相……一絲不掛,赤條條的,身上只蓋著小床單……我每天都洗這個小床單,到晚上它就會沾滿鮮血。我攙扶他的時候,他的一塊塊皮膚,會粘在我的雙臂上面。我懇求他:“親愛的!幫我一下!用手,用胳膊肘撐著,能撐多久算多久,我給你把床鋪平,一條褶子,一道皺紋都不留。”任何一個結(jié)節(jié),都會在他身上留下傷。為了防止我的指甲刮傷他,我剪指甲剪到流血。沒有一個護士愿意走近他,觸摸他,需要的話都是叫我??伤麄?,他們就會照相……說是為了科學(xué)。我真想把他們都轟出去!罵一頓,打一頓!他們怎么能這樣!要是我也不讓他們進去呢……要是……
我走出病房來到走廊……走到墻邊,走到沙發(fā)旁,我眼中看不到其他人。我攔住護士:“他會死的。”她對我說:“還能怎么樣?他受了一千六百倫琴的輻射,四百倫琴就可置人于死地?!彼哺械酵锵?,但那是另外一種??伤菍儆谖业摹俏业膼邸?/p>
他們都死了以后,醫(yī)院重新裝修。墻壁刮了,鑲木地板刨了……窗戶也拆了。
接下去——就是最后的事情……我只零零星星地記得一些。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我夜里坐在他身邊的小凳子上……早晨八點我對他說:“瓦先卡,我出去一趟。我稍微休息一會兒?!彼犻_眼睛又合上了——他讓我走。我就去了招待所,來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地板上,渾身疼痛。
女清潔工過來敲門:“快去!快到他那兒去吧!他正狂喊呢!”就在那時,塔尼亞·基貝諾克懇求我,她說:“跟我一塊兒去墓地吧。你不去,我去不了?!蹦翘煸绯课覀兟裨崃司S佳·基貝諾克和瓦洛佳·布拉維克。他們和我們是朋友,我們幾個家庭的關(guān)系也很好。爆炸前一天,我們還在宿舍一起照了相。我們的丈夫們,他們多瀟灑??!多快樂??!那是我們生活的最后一天……切爾諾貝利以前的生活……我們多幸福??!
我從墓地回來給護士站打電話:“他怎么樣?”“十五分鐘前死了?!笔裁??我整宿都在他身邊,就離開了三個小時!我趴在窗戶上大叫:“為什么?為什么?”我望著天大喊……喊得整個招待所都聽得見……人們害怕來看我……冷靜下來后:我決定去看他最后一眼!最后一眼!我連滾帶爬地下樓梯……他還躺在氣壓艙里,沒被抬走,他最后的話是:“柳霞!柳先卡!”“她剛走,一會兒就回來。”護士安慰他,他嘆了口氣,便再沒有發(fā)出聲音了。
我與他寸步不離……我陪他走到棺槨前……我還記得那不是棺槨,而是一個很大的塑料袋……就是個袋子……他們在太平間問我:“如果您想的話,我們給您看一下他穿的什么衣服?!蔽蚁耄∷麄兘o他穿了禮服,頭盔放在胸前。鞋穿不上,因為腳腫了。雙腿腫得像炸彈。禮服也剪開了,因為穿不進去。軀體已經(jīng)不完整了,全身都是滲血的傷口。在醫(yī)院的最后兩天……我抬起他的手臂,骨頭松松垮垮,晃晃蕩蕩的,身體組織已經(jīng)與它分離。肺的碎塊,肝的碎塊從嘴里涌出來……他常被自己的內(nèi)臟嗆著……我手纏繃帶伸進他嘴里,把東西摳出來……這沒法兒說!也沒法兒寫!甚至讓人難以忍受……然而這些都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他任何號碼的鞋都穿不上……光著腳入殮……
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把穿禮服的他塞進了塑料袋,并把它扎緊。又把這個袋子放進木制棺槨……棺槨再用個袋子包上……塑料袋是透明的,但像油布一樣厚重。所有東西都放進了鋅制棺槨,勉強擠下了。只有一頂頭盔落在上面。
所有人都來了……他的父母,我的父母……他們在莫斯科買了黑頭巾……特別委員會接見了我們。他們跟所有人講的都是那套話:我們不能將你們的丈夫,你們的兒子的遺體交給你們,他們受到超量的輻射,會以特別的方式葬在莫斯科墓地。他們葬在焊死的鋅制棺槨里,水泥板下面。你們應(yīng)該簽署這個文件,需要你們同意。如果有人抗議,想把棺槨運回家鄉(xiāng),他們就對他說,他們是英雄,他們已經(jīng)不屬于家庭。他們已經(jīng)是國家的人……屬于國家。
我們坐上靈車……都是親屬和一些軍人。上校帶著無線對講機……對講機里說:“請等待我們的命令!請待命!”我們沿著環(huán)路,在莫斯科轉(zhuǎn)悠了兩三個小時。又轉(zhuǎn)回莫斯科……對講機說:“不要前往墓地。一群外國記者正突襲墓地。再等等?!备改競兌汲聊徽Z……媽媽的頭巾是黑色的……我感覺我快暈倒了。我情緒激動起來:“干嗎要藏我丈夫?他是誰呀?兇手?罪犯?刑事犯?我們在安葬誰?”媽媽說:“別說了,別說了,閨女?!彼龘崦业念^,拉著我的手。上校報告說:“請允許我們前往墓地。妻子已經(jīng)歇斯底里了?!笔勘鴤冊谀沟貙⑽覀儼鼑饋?。我們被護送著前行。抬棺的也有人護送。所有的親戚……誰都不能去做最后的告別……瞬間便填土了?!翱禳c兒!快點兒!”軍官命令道。連擁抱棺槨都不讓。
我們立即就上了大轎車……
我們很快就買好、取到了回程票……是第二天的……有個身穿便服軍人舉止的人一直跟我們在一起,他甚至不讓我們外出買路上吃的食物。他要求我們千萬別跟人傳閑話,尤其是我。好像我那時候已經(jīng)可以傳閑話似的,實際上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我們走了以后,女值班員清點了所有毛巾,所有床單,立即將它們?nèi)M了塑料袋里……可能,已經(jīng)燒了……我們自己付了招待所房費。付了十四晝夜的……
輻射醫(yī)院——十四晝夜……十四晝夜死掉一個人……
我回到家便睡了。我一進家門就倒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誰也叫不醒我……后來救護車到了?!皼]事,”醫(yī)生說,“她沒死,她會醒的。經(jīng)歷了這么可怕的噩夢?!?/p>
我那時二十三歲……
我還記得那個夢……死去的奶奶朝我走來,穿著我們給她下葬時穿的衣服。她在裝飾圣誕樹。“奶奶,為什么要擺圣誕樹?現(xiàn)在是夏天啊?!薄耙惺フQ樹。你的瓦先卡馬上就來了?!彼跇淞种虚L大。我還記得……第二個夢……瓦夏穿著白衣來了,在叫娜塔莎,我還沒有生出來的小女兒。她已經(jīng)很大,我驚奇不已,她什么時候長到這么大的?他把她舉過頭頂,他們在笑……我看著他們,心里想,幸福就是這么簡單。這么簡單!后來我又夢見……我和他一起走在水上。走了很久很久……他好像讓我別哭。還從那兒做了個手勢,從天上。(她沉默良久)
我兩個月后又去了莫斯科,一下火車就來到墓地。去找他!在那里,在墓地我就開始了陣痛。我剛開始跟他說上話……有人幫我叫了救護車。我給了他醫(yī)院的地址。我就在那兒分娩……在安格林娜·瓦西里耶夫娜·古西科娃那里……她那時就提醒過我:“生孩子得上我們這兒來?!蔽疫@樣還能去哪兒?我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兩周生產(chǎn)……
他們給我看……女孩兒……“娜塔申卡,”我喊她,“爸爸給你起的娜塔申卡。”看上去是個健康的嬰兒。小胳膊,小腿兒……可她有肝硬化……肝上有二十八倫琴輻射……先天性心臟病……四個小時后我被告知,女孩死了。又是那一套……我們不會把她交給您!你們怎么能不給我呢?!我不會把她交給你們!你們又想把她拿去做科學(xué)實驗,我恨死你們的科學(xué)了。我恨!科學(xué)先從我手里奪走了他,現(xiàn)在又想……我不給!我自己安葬了她。在他身邊……(她轉(zhuǎn)而低語)
我跟您講的都不應(yīng)該講……我中風(fēng)后不能喊叫,不能哭泣??墒俏蚁搿蚁胱屓酥馈€沒有人認識她。我還沒有把我的小女兒交給他們的時候,我們的女兒……那時他們給我送來一只小木盒:“她在那里面?!蔽铱戳艘谎郏核获唏侔孟袼诶锩?。我哭了:“把她安葬在他的腳下。請告訴他,這是我們的娜塔申卡。”
在那里,墓碑上沒寫娜塔莎·伊格納堅科……那里只有他的名字……她還沒有自己的名字……什么都沒有……只有靈魂……我將她的靈魂安葬在那里……
我去看他的時候總是捧著兩束花:一束給他,第二束給她放在角落里。我在墓旁跪著,總是跪著……(語無倫次)我殺了她……我……她……救了我……我閨女救了我,她將所有輻射都吸收了,替我承受了。她還是那么弱小,是個小不點兒。(喘不上氣來)她保全了我??墒俏覑鬯麄儍蓚€人……難道……難道可以用愛殺人嗎?多么濃烈的愛??!愛與死,為什么近在咫尺?它們常在一起。誰來解釋?誰來說明?我在墓旁跪著爬……(長時間沉默)
他們在基輔給了我一套居室,在一幢大樓里,住著所有離開核電站的人。大家都是熟人。房子很大,是我和瓦夏夢想的兩居室。我住在那里快要瘋了!我目光所及的每個角落——都是他,他的眼睛……我開始裝修,我不想坐著,想把這些全都忘記。就這樣過了兩年……我夢見……我和他走著,他光著腳走。“你干嗎老打赤腳?”“因為我什么都沒有?!蔽胰チ私虝窀父嬖V我:“你應(yīng)該買雙大號拖鞋,放在一個人的棺槨上。寫個紙條——是給他的?!蔽艺辙k了,我去了莫斯科,并且立即去了教會。在莫斯科我離他近……他就躺在那兒,躺在米京墓地里……我對墓地管理員說如何如何,我想放一雙拖鞋。他就問我:“你知道這該怎么做嗎?”他又講了一遍……正巧送來一個老爺爺安葬。我走到棺槨跟前,掀起蒙著的單子,就放進去一雙拖鞋?!皸l子寫好了嗎?”“是,寫好了,但沒寫他在哪個墓地?!薄八麄兡莾菏峭粋€世界。會找到他的?!?/p>
我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愿望。我夜里站在窗前,望著天:“瓦先卡,我該怎么辦?我不想活著沒有你?!卑滋煳衣愤^一所幼兒園,停下來看……看啊,看著孩子們……我要瘋了!于是半夜問道:“瓦先卡,我要生個孩子。我已經(jīng)害怕一個人待著了。我再也撐不下去了。瓦先卡!!”還有一回我祈求說:“瓦先卡,我不需要男人,沒有比你再好的了。但我想要個孩子?!?/p>
那年我二十五歲……
我找了個男人……跟他說了一切……說了所有實情:我只有一個愛人,我愛他一輩子。我對他坦陳一切……我們約會,可我從來沒有讓他到我這里來過,我沒辦法讓他來我家。瓦夏在家呢……
我在糖果廠上班。我一邊做蛋糕,一邊淚流不止。我不哭,只是流淚。有一次我對姑娘們說:“請別憐憫我。你們要是憐憫,我就走。”用不著憐憫我……我曾經(jīng)是幸福的……
瓦夏的勛章送來了。紅色的……我好久都不能看它,一看就會流淚,止不住……
我生了個男孩。叫安德烈……安德烈伊卡……閨密曾經(jīng)勸阻我:“你不能生孩子?!贬t(yī)生也嚇唬我:“你的身體承受不住?!比缓蟆缓笏麄冇终f,他沒有手臂……沒有右手……儀器顯示……“那又怎么樣?”我想,“我會教他用左手寫字?!笨墒俏疑艘粋€正常的……漂亮的男孩……他已經(jīng)上學(xué)了,成績?nèi)俏宸帧,F(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為之呼吸和活著的人。我的生命之光。他很懂事:“媽媽,要是我到奶奶那兒待兩天的話,你能呼吸嗎?”我不能!跟他分開一天我都害怕。我們走在街上……我覺得不舒服,跌倒了……那時我經(jīng)受了第一次中風(fēng)……在那里,在街上……“媽媽,我給你弄點兒水喝?”“不要,你站在我身邊,哪兒也別去。”我抓著他的手。后來就不知道了……我在醫(yī)院睜開眼睛……我把安德烈伊卡的手抓得那么緊,醫(yī)生好不容易才掰開我的手指。他的手青了很久?,F(xiàn)在我們外出時,他會對我說:“媽媽,別抓我的手。我不會離開你的。”他也經(jīng)常生?。簝芍茉趯W(xué)校,兩周在家看醫(yī)生。我們就這樣過日子。我們?yōu)楸舜藫?dān)驚受怕。每個角落都是瓦夏……他的照片……我半夜就和他說呀說……有時候,他在夢中對我說:“讓我看看我們的孩子。”我和安德烈伊卡來了……可他卻牽著女兒的手。他老是跟女兒在一起,只和她玩?!?/p>
我就這樣活著……同時活在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的兩個世界。我不知道,哪個對我更好……(起身,走到窗邊)我這樣的人很多,整條街都是,它被稱作切爾諾貝利大街。這些人在電站工作了一輩子,很多人至今還去那里值班,現(xiàn)在電站實行值班制。誰也不住在那兒了,以后也不會了。他們所有人都得了重病,落下殘疾,但沒有放棄工作,想都不敢想。他們沒有除了反應(yīng)堆之外的生活——反應(yīng)堆就是他們的生活。今天在其他地方,還有誰,還有什么單位需要他們呢?死亡經(jīng)常發(fā)生。死亡就在剎那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死去——走著走著就倒下了,睡著了便再也沒有醒來。去給護士送花,心臟就不跳了。站在公共汽車站……他們正在死去,卻沒人真正過問。問我們經(jīng)歷過什么……看見過什么……人們不想傾聽死亡,不想傾聽恐怖……
但是我給您講述了愛情……我是怎么愛的……
——柳德米拉·伊格納堅科,犧牲的消防員瓦西里·伊格納堅科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