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余瑣話
我記得剛從南京來到北京的時候,那是1949年的秋天。
北京的秋天有點涼,涼也擋不住外鄉(xiāng)人對它的興趣,因為這是一座濃縮著歷史的城市。街道、胡同、店鋪、人家,都像一本厚厚的古籍,耐人仔細尋味。那一份怎么也拂拭不去的陳舊感,古老感,使人覺得蒼涼,更覺得沉重。也許那時的北京沒有如今人多,走在小巷子里,除了鴿哨,除了飄落的樹葉,除了你的腳步聲的回響,連個人影也見不著的,好像時間的鐘擺,已經(jīng)凝滯在那里似的。
北京就是這樣的嗎?我在納悶。有一天,走在東單牌樓那條街上,一家茶葉店的樓上,忽聽一班洋鼓洋號的管樂隊,吹吹打打做廣告,使我吃驚得站住了。茶,和薩克斯管,和架子鼓,應(yīng)該是很不搭界的,然而,這份淺薄的喧噪,令我對滄桑感的古城,有了不同的認識。在我記憶中,上海的茶莊,雖在十里洋場,置身鬧市,但唯恐其不古色古香,盡量斯文禮貌,端莊儒雅,盡量商人氣少,書卷氣濃。而古城的茶葉店,卻如此摩登、趨時、市俗化,實在有些不解。
這是我最早接觸到的北京人的茶趣。后來,才漸漸明白,老北京人對于飲茶之道,和茶葉主產(chǎn)地的南方人,那舌尖味蕾的微妙感覺,有著難以調(diào)和的差別?!按笸氩琛背鲇诒本?,就憑這三個字,便大致概括了京城百姓的茶品位。
這一年的冬天,我參加京郊的土地改革運動,就在海淀藍靛廠一帶,第一次喝到了地道的北京花茶。那時,藍靛廠是真正意義的郊區(qū)。算得上偏遠一點的村莊,往往見土墻上,用石灰水畫的大圓圈,初不明何義,后經(jīng)老鄉(xiāng)解釋,方知那是嚇唬狼的。因為狼性多疑,一見白圈,不知深淺,便多掉頭而去。如今,若將當時土改工作組有人受到狼狙擊的事,講給那一帶的人聽,一定以為是天方夜譚。所以,分到各村去的工作人員,一路灌足了夾帶著沙塵的西北風,再加之對狼的提心吊膽,到了老鄉(xiāng)家,坐在熱炕上,喝一盞香得撲鼻的花茶,是多么滋潤安逸的享受啊。
藍靛廠周圍村莊,多為旗人聚居地。他們大都不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因而不能分田分地,但有關(guān)政策還是要向他們宣傳的。旗人由盛而衰,雖衰,可還保留著一點盛時余韻。譬如禮數(shù)周到,譬如待客殷勤,客至必沏茶,必敬煙,古風依然。水壺就坐在屋當央的火爐上,整日嘶嘶作響,陽光透過略有水蒸氣的窗戶,有一種朦朧溫馨的感覺。我第一次喝到北京的花茶,就是一位穿著長大棉袍(即使當時也不多見)的旗人老太太,親手沏的。
遞在我的手里,眼為之一亮,杯子里還浮著一朵鮮茉莉花,那在數(shù)九寒天里,可真是稀罕物。以前在上海家中,只知綠茶和紅茶,也僅識得綠茶的炒青、瓜片、毛尖,和紅茶的祁門、英德、寧紅種種。不知花茶為何物?四十年代在南京讀書時,隨著當?shù)赝瑢W去泡茶館,南京人講究“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泡茶、泡澡,視為人生兩大樂事,這才聽跑堂問:“先生阿要香片?”
香片者,即花茶也。這位曾經(jīng)進過宮,給太后娘娘(我估計為光緒的瑾妃,后來的隆?;侍螅┛倪^頭,請過安的老太太,不說花茶,而說香片,這是一種派,一種過過好日子,見過大世面,輕易不肯改口隨俗的自尊。前幾年,到臺灣,與那邊的朋友談北京,有人很留戀北京香片,說那一股沁人心脾的氣味,至今難以忘懷??此昙o,不用問,三四十年代肯定在北平待過,屬于在旗老太太那一類的香片茶友?,F(xiàn)在,幾乎沒有人說香片了,“文革”期間,到茶葉店里,連花茶也不說,招呼聲來一兩“高碎”(即高級茉莉花茶碎末的簡稱),服務(wù)員也就明白了?;ò嗣X,捧回家來,挨批遭斗之余,喝上一杯,也是無言的自我安慰了。
在什么都憑票憑證的年代里,只有茶葉,和中國老百姓在一起,真不易。
不過,說實在的,我對這種花非花,茶非茶的香片,不是十分熱衷。我更喜愛喝閩北的武夷巖茶,閩南的安溪鐵觀音,臺灣的凍頂烏龍,粵東的鳳凰單樅。記得有一年坐長途大巴,行駛在閩粵交界處的山區(qū)公路上,路況不佳,顛簸困頓,饑渴難忍,加之烈日當頭,驕陽似火,酷熱難熬,眾人遂要求在路旁的小鎮(zhèn)歇腳。就在熱得不可開交的那一刻,一小盅燙得不可開交的工夫茶,澆入喉間,頓覺暑熱全消,心曠神怡,如蘇東坡詩中所寫“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那樣,竟有飄飄欲仙之感。
古人喝茶,是要煮的,現(xiàn)代人喝茶,通常都是沖泡。古人煮茶,還要放進別的什么東西的,也許花茶是更古老的一種喝法呢?“昨日東風吹枳花,酒醒春曉一甌茶”,唐人李郢這首《酬友人暮春寄枳花茶》詩,或可一證。但是,要想喝到茶的全自然品味,當數(shù)綠茶,因為它最接近原生態(tài)。其實,能喝到杭州龍井,蘇州碧螺春,或者陽羨、婺源這些有名氣的綠茶,自是口福不淺。其實,“天涯何處無芳草”,有一年,在皖南黃山腳下,逛徽式古建筑村落,走得累了,在一農(nóng)家院落里大影壁下歇涼,自然要討口水喝。主人頗知趣,忙汲井水,著小妮子燒開,抓兩把新茶,投入碩大的茶壺中。連連說無好茶招待,但斟上來一盞盞新綠,同樣也喝得齒頰生香,余甘不盡。其實,得自然,得本色,得野趣,便是佳茗。有茶助興,便雌黃文壇,嘲笑眾生,海闊天空,心馳神往起來。
茶,能醉人,我想,那一天,我是醉茶了。
蘇軾詩云“戲作小詩君莫笑,從來佳茗似佳人?!比绻试S說兩句醉話,綠茶似童稚少女,紅茶似成熟少婦,烏龍似介乎兩者之間的鄰家女孩,更嫵媚可愛些,那么,北京人鐘愛的花茶呢?就是打扮得過頭,甚至有點張狂的女郎,倒遮住了本來的應(yīng)該是率真的美。
然而,茶是好東西,在人的一生中,它或許是可能陪伴到你最后的朋友。
一般而言,抽煙,是二三十歲的風頭,架二郎腿,噴云吐霧,含淡巴菰,快活神仙;喝酒,是四五十歲的應(yīng)酬,杯盞碰撞,酒淺情深,觥籌交錯,你我不分;可到了六七十歲以后,醫(yī)生會諄諄勸你戒煙,家人會苦苦求你禁酒,到了與煙告別,與酒分手之后,百無聊賴之際,口干舌燥之時,恐怕只有茶,陪你度過夕陽西下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