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轉(zhuǎn)眼便到了張榜的日子,這一天一大早,一師的教務(wù)室里,氣氛輕松。袁吉六是這次考試的總閱卷,錄取依照科舉考試的慣例,考生上榜的名次由后往前,分批公布。費爾廉饒有興致地說:“這種方式也很好啊,能制造懸念,更加刺激。用中國的俗話來說,叫做——對了,叫‘賣、關(guān)、子’?!倍旱么蠹叶夹α?。
一師校門口的公告欄前,看榜的考生圍得水泄不通,通紅的考榜上是“招生錄取名次”幾個大字。校門對面的角落里,劉三爹心不在焉地用長筷撥拉著臭豆腐,眼睛卻望著擁擠的考生。這時劉俊卿走了過來,他四下瞄了一眼,忙低聲埋怨說:“你怎么把攤子擺到這里來了?”
“我,我想來看看你考上沒有?!眲⑷肷尾耪f道。劉俊卿撇撇嘴,說:“你又不認(rèn)識字,來湊什么熱鬧?現(xiàn)在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后面的名次。等出前三名的時候再說吧?!?/p>
“俊卿,看到了趕緊來告訴我一聲,記住啊?!眲⑷谒澈蠛??!爸懒??!眲⒖∏漕^也沒回,生怕被人看見。
這時有人叫道:“出來了出來了。”只見兩個老師手里拿張紅紙直出了教務(wù)室,考生們呼啦一下都涌了上來。一張名單貼上了公示欄,這是第一批后四十名,考生們都尋找著自己的名字,羅學(xué)瓚高興地拉著易禮容:“考上了,我們都考上了!太好了,走走走?!?/p>
易禮容卻站在原地,說:“走什么?再看看,看看誰能考第一嘛?!比巳褐?,毛澤東一拍蔡和森:“蔡和森,你上榜了嗎?”蔡和森搖搖頭,反問道:“你呢?”
“我也沒有。嗨,急什么,后面還有嘛。”毛澤東很輕松地回答。他背后王子鵬也扶著眼鏡,焦急地尋找自己的名字,名單上,卻連一個姓王的也找不到。
又一張紅榜貼上了公示欄,這是第十一到第四十名的名單。子鵬摘下眼鏡擦了擦,仔細(xì)搜尋著,他的名字還是沒有出現(xiàn)。隨后公示欄上,第十至第四名公布了:何叔衡榜上有名,劉俊卿排在第六,蕭植蕃第五,第四名是“向勝男”。劉俊卿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第六的名次顯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陰沉著臉,擠開人群就走。
看看上面還沒有名字,毛澤東問:“蔡和森,你不會著急了吧?”“就剩三個了,怎么會不急呢?”蔡和森不覺有些擔(dān)心了。
“就憑你,左手都考進(jìn)前三名去,你急什么?”毛澤東與蔡和森說著話,眼睛卻看到蕭氏兄弟擠進(jìn)了人群,大叫道:“哎喲,蕭大少,蕭三少,你們回來了?”
蕭三擦著汗走過來,說:“今天看榜嘛。緊趕慢趕,行李都還沒放呢。哎,我們上榜了嗎?”毛澤東揚(yáng)揚(yáng)下巴:“你抬頭看呀。”“第五名,蕭植蕃!我上榜了,哎,我上榜了!”
看到弟弟得意忘形,子升目光嚴(yán)厲地看了他一眼:“這值得你高興嗎?”蕭三趕緊不做聲,躲到一邊去了。
毛澤東卻還在說著笑話:“蕭菩薩,莫著急,我的名字也沒看見。還有前三名,好戲在后頭。”“我怕的就是你的好戲。”子升沉著臉回答。
這邊劉三爹看劉俊卿沉著臉一言不發(fā)走過來,忙趕緊叫他,問:“考上沒有。”劉俊卿只當(dāng)沒有聽見,直走過去,劉三爹愣在了那兒,自言自語:“沒考上?不會吧?”
而在一師大門對面的茶樓包廂里,向警予聽了仆人的報告也騰地站了起來:“第四名?那前三名是誰?”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看斯詠,斯詠顯然也頗為意外,只聽警予說道:“斯詠,走!去一師!我倒要看看,把我們倆比下去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哎呀,不行的!我表哥也在那兒看榜?!薄澳惚砀缇湍惚砀?,有什么好怕的?”警予看看斯詠的神情,突然笑了,“哦,就是那個跟你訂了娃娃親的表哥是吧?好好好,陶大小姐臉皮薄,不去就不去?!?/p>
斯詠擰了警予一把,對仆人說:“我們就在樓上等著,你去把前三名的名字記清楚,回來告訴我們?!?/p>
一師布告欄的紅榜上,前三名仍然空著。還沒上榜的考生們都等得著急了,人人臉上已按捺不住緊張的表情。子鵬更是心虛,他當(dāng)然不敢奢望自己能考進(jìn)前三名。只有毛澤東全無緊張之色,“早曉得要等這么久,不記得帶本書來看?!彼荒蜔┑貋砘刈吡藥撞?,突然吸了吸鼻子,“哎,什么那么香?。俊?/p>
子升也聞到了,卻皺起了眉頭,“是臭吧?”“香!臭豆腐香!”毛澤東吸著鼻子,踮起腳向人群外張望,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劉三爹的臭豆腐攤,頓時興奮起來,“哎哎哎,那邊在炸臭豆腐,你們餓不餓?”
幾個人望著他,簡直不敢相信他這時候居然還有這種胃口?!袄习?。”他們來到臭豆腐攤,毛澤東一眼認(rèn)出了劉三爹,“哎,是你老先生啊,今天攤子擺到這里來了?”
“幾位老主顧,一人來幾塊?”劉三爹點著頭賠著笑。“一人來八塊,炸老點,莫舍不得放辣椒啊!”毛澤東拉開一條板凳,蔡和森、蕭子升、蕭三分別坐下。
“好吃!”毛澤東滿頭大汗,辣得直咂嘴巴,他夾起碗里最后一塊臭豆腐塞進(jìn)嘴里,“辣得過癮啊!”
蕭三一邊吃著一邊看看毛澤東,又看看蕭子升。子升面前的一碗臭豆腐卻動也沒動。
“怎么,蕭菩薩,還講客氣???”毛澤東有意沒話找話說。子升悶聲回答:“這東西有什么吃頭?”
“你這個人啊,天下第一美味的臭豆腐,你都不曉得品嘗,你活著有什么意思啰?”他把那碗臭豆腐端到自己面前,大方地說:“你不吃我吃,免得浪費。”
蔡和森看著毛澤東的樣子,問:“毛兄倒真是豁達(dá)之人啊,你真一點都不擔(dān)心?”“你說那邊的考試啊?哎呀,是你的自然是你的,它又飛不掉。想還不是白想了。來來來,先吃?!泵珴蓶|將錢遞給劉三爹,“老板,付賬?!?/p>
劉三爹聽著他們的對話,半晌才遲疑地問:“幾位老板,你們也是來看榜的嗎?”“對呀?!薄澳懿荒芨銈兇蚵爞€事,有一個叫劉俊卿的,不曉得上了榜沒有?”
“劉俊卿?有啊,第六名?!笔捜卮?,“我第五,他第六,我記得清清楚楚,劉俊卿,肯定沒錯!”
“考上了?考上了?哎呀,太好了,俊卿考上了!俊卿考上了!”劉三爹激動得把錢又塞回毛澤東手里,說,“今天的錢不收了,我請客,我請客!”
“那怎么行,錢還是要收的。你請客,我出錢,好吧?”毛澤東覺得這個老爹很是投緣,他把錢又拍回桌上。
“那……那就謝謝了?!眲⑷鶋阂植蛔∨d奮,不住地自言自語:“太好了,俊卿考上了,這就放心了,放心了……”四個年輕人起身朝一師走去,毛澤東邊走邊說劉三爹:“考了個第六都高興成那樣,要是像你蔡和森考個第一,那不要飛上天了?”
蔡和森反問說:“你怎么知道我考第一?”“除了你還有誰?總不會是我吧?”“怎么就不會是你呢?”“我那個文章自己還不曉得?糙得很!”
眾人伸長了頸,眼見著時間到了中午,前三名卻仍不見出來。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等得不耐煩了,陸續(xù)散去,卻不知這時的教務(wù)室中,老師們正吵成了一團(tuán)。
黎錦熙皺著眉頭讀著兩份試卷,彌封的卷子上頭,標(biāo)著第一名、第二名的字樣。發(fā)現(xiàn)黎錦熙滿臉的嚴(yán)肅,孔昭綬不由問道:“怎么,卷子有問題?”
“袁先生署定的第一名這篇,文章的確很好,這我也不否認(rèn)。但第二名這篇,論述氣勢磅礴,文筆縱橫馳騁,觀點新穎,頗有其獨到之處。一個學(xué)生,能寫出這樣的文章,錦熙生平之所未見。我不明白,為什么它倒成了第二名?”
袁吉六聞言,轉(zhuǎn)身說:“黎先生讀過多少文章,就能斷言好壞?”“錦熙年輕,自然當(dāng)不得袁老先生,但這兩篇文章不僅我一個人看過,還有好幾位先生與我的看法也一致,這又怎么說呢?”黎錦熙卻是寸步不讓。
袁吉六的目光從眼鏡上方射出來,環(huán)視著眾人,問:“未必都一致吧?”方維夏沉吟了一下:“仲老,恕我直言,以文章的氣勢而言,這篇文章我也覺得略勝第一名那篇。”
“我看不慣的,正是它那個氣勢!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中國一直扯到外國,咿哩哇啦一頓扯過去,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口氣,張揚(yáng)過甚!它敗就敗在這一點上。哪像第一名這篇,娓娓道來,平穩(wěn)含蓄,頗有古之大家之風(fēng)。文重平實嘛,反正我喜歡這篇?!痹活D手里的水煙壺,說道。
看到氣氛緊張,易培基忙打圓場說:“其實第一名也好,第二名也好,反正都是錄取,就不必太計較吧?”袁吉六臉一板:“話不是這么說,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既然排名次,當(dāng)然要排得人家心服口服?!?/p>
“沒錯,考卷以后是要公布的,我們評出來的結(jié)果,總要經(jīng)得起大家的評價?!崩桢\熙反火上澆油。
袁吉六冷冷看了他一眼,反問:“你的意思是,袁某評的結(jié)果經(jīng)不起悠悠之口?”
黎錦熙毫不示弱:“不敢,晚輩只是平心而論而已?!眱蓚€人針鋒相對,誰也不肯退一步,局面一時僵在了那兒。
方維夏輕輕拉了一下孔昭綬,二人來到辦公樓走廊上,站在窗戶前,遠(yuǎn)遠(yuǎn)望著公示欄前仍然等待著的成群考生,方維夏顯然著急了:“校長,這樣拖著可不是個辦法。得趕緊拿個主意才行,總不能讓考生們一直這么等下去啊?!?/p>
“我何嘗不知道?可仲老和錦熙這回算是拗上了,仲老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錦熙呢,偏偏也是個愛較真的性子,不好辦啊?!笨渍丫R左右為難。
“好歹您是校長,實在不行,就由您下個定論算了?!?/p>
“那怎么行?文章好壞,又不是當(dāng)校長就說了算,如果草率定論,總會有一方心里不服?!?/p>
“要是現(xiàn)在能有個讓他們都服氣的人開句口就好了。”
聽到方維夏這樣說,孔昭綬搖搖頭:“仲老和錦熙何等人物,想開這兩把硬鎖,那得什么樣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