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毛澤東
一
1913年3月,這一天清晨,長沙城里一陣微雨才過,空氣中便蕩滿了新葉抽芽的清香和濃烈的花香,透亮的陽光掠進湖南省公立第一師范的院子里,照得幾樹梧桐新發(fā)的鵝黃色嫩葉上的雨滴晶瑩剔透,院墻外一樹桃花含滿雨水次第綻放,紅如胭脂,艷如流霞。
方維夏匆匆穿過梧桐的綠陰,步子輕快有力,清新的空氣令他精神不由一振。這位第一師范的學監(jiān)主任已然年近四十,背微有些曲,一直性情內斂,舉止平和。但經歷了1911年那一場曠日持久的血雨腥風之后,他和大多數狂熱的年輕人一樣沒有了分別,都為新生的中華民國所激勵和鼓舞,就像這春天一樣忽然從寒冬里迸發(fā)出了無限生機,充滿了無窮活力。
今天是長沙市商會陶會長到校捐資的日子,這位陶會長是長沙首富,向來樂善好施,尤其看重教育,被稱作湖南教育界的財神,每到捐資的時候長沙各校都是爭相逢迎,其恭敬不下于湖南的都督譚延闿蒞臨。這一次一師數日前才新?lián)Q了位校長,方維夏唯恐這位新校長不懂其中的干系,冷落了財神,因此急忙趕來提醒。
他一腳跨進校長室,卻見新校長孔昭綬在辦公桌后正襟危坐,這位才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法學學士約摸三十多歲年紀,剃得頗短的頭發(fā)根根直立,臉上棱角分明,目光銳利,頗有行伍之氣,他正端正地在一封聘書上寫著字。方維夏見他戴了一頂黑呢禮帽,穿著蘇綢的長衫馬褂,腳下是老泰鑫的圓口新布鞋,胸前掛一塊古銅懷表。在他印象里,這位新校長似乎只在上任的那天,才穿得這樣正式,不覺暗自點頭,看來孔昭綬對這位財神還是極重視的,他對孔昭綬說:“校長,商會的陶會長半個小時后到?!?/p>
孔昭綬起身將聘書放進口袋,微笑道:“維夏,今天我有要事要出門,客人來了,你就代為接待吧?!狈骄S夏不覺一愣,忙說道:“商會陶翁每次來,歷任校長都是親自接待的……”但孔昭綬卻擺了擺手說:“我今天的事,比錢重要?!闭f話間徑直出了門,扔下方維夏在那里發(fā)呆:什么事比財神上門還重要?
出了校門,孔昭綬租了一頂“三人抬”的小轎,只吩咐一句:“瀏城橋,板倉楊宅?!北阄⒉[上眼睛養(yǎng)神。沿街一線是高高低低的青磚鱗瓦小樓,深黑色的飛檐和素白色的粉壁在陽光里清亮而又明凈。各色的招牌和旗幌迎風輕蕩,石板街面上微雨漸干,一塵不染,空中天高云淡,往來行人安閑自在。
孔昭綬打量著街頭的悠閑,不覺想起一年多前長沙街頭的那種驚惶。1911年10月(宣統(tǒng)三年八月)武昌起義爆發(fā),隨后焦達峰和陳作新在湖南起義,同時傾力增援武昌。但就在焦、陳抽空身邊兵力增援武昌時,從邵陽趕到長沙的新軍第50協(xié)(團)第二營管帶梅馨乘機發(fā)動兵變,殺了焦、陳二人。因梅資歷不足,派士兵一頂小轎將譚延闿擁上了湖南都督的位置。其時的長沙可謂是一夜數驚,到處在殺人,到處在搶掠。同時袁世凱的軍隊已經攻占了漢口,大炮的火力隔江控制著革命軍占領的漢陽與武昌,近在咫尺的長沙更是謠言不斷,人心惶惶,連譚延闿也有朝不保夕之感。隨即忽然南北議和,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成立。
民國建立后,譚延闿開始真心實意地裁撤軍隊,發(fā)展經濟。其時湖南建立了省議會,頒布了新刑法;興辦了大量的民營及省辦的實業(yè),修筑了第一條湖南的公路——長沙至湘潭公路;廢除了清朝的田賦制度,減輕了農民的負擔;還拿出經費大辦教育,選派公費留學生,為湖南的建設培養(yǎng)人才。不到一年,湖南各業(yè)都迸發(fā)出勃勃生機。
孔昭綬從日本政法大學留學一回來就得到了譚延闿的聘任,就任第一師范校長。這些天來,他感到長沙這個千年古城一夜之間便從寒冬跨進了暖春,人們從新民國看到了民族復興、國家強盛的希望,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熱情進行建設??渍丫R不由熱血沸騰,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當真有一種時不我待之感。
轎夫們穿著草鞋的腳拐進一條青石板的小巷。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喧鬧的鼓樂聲,前方的小巷被擠得水泄不通??渍丫R怔了一怔,看時,前方不遠處一支儀仗隊,開路的24人全套西洋軍樂隊奏著軍樂,鼓樂嘹亮,后面緊跟著48名法式盛裝、綬帶肩章、刺刀閃亮的儀仗兵,軍容耀眼,步伐整齊,吸引一路的行人紛紛圍觀,小孩子們更是跑前跑后。領隊的那人孔昭綬再熟不過,正是省教育司的督學紀墨鴻??渍丫R不覺發(fā)呆,這分明是湖南都督府專門迎奉貴客的儀仗隊,怎么到了這里?又是什么人要教育司的督學親自出馬?
小巷太窄,圍觀的人卻越聚越多,孔昭綬的轎子只得跟著儀仗隊后慢慢地走。一時大隊人馬迤邐行來,終于在一間大宅子前停下,看著墻上掛著的“板倉楊宅”的牌子,孔昭綬不由臉色一變,暗想:不會這么巧吧?
這時紀墨鴻翻身下馬,輕輕地扣了扣大門,只聽大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個中年男子來,穿長衫,中等身材,面容豐潤,目光柔和,舉止沉穩(wěn)。背后卻藏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梳兩個小辮子,臉如滿月,睜大了一雙漆黑的眼睛伸出頭好奇地打量著。
“立——正!”隨著一聲威嚴的軍令驟然在門口響起,幾十雙锃亮的軍靴轟然踩得地上塵土飛揚,一聲令下,儀仗隊的士兵同時槍下肩,向那中年男子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即八面軍鼓震耳欲聾地響起來。
紀墨鴻把手一抬,軍鼓便戛然而止,他向那中年男子深深鞠了一躬,朗聲道:“卑職省教育司督學紀墨鴻,奉湖南都督譚延闿大帥令,特來拜訪板倉先生?!睕]等那人開口,紀墨鴻已經向后一招手:“呈上來!”
一時鼓聲和軍樂又驟然大作。兩名儀仗兵托著一只錦緞襯底的盤子正步上前,盤中是一封大紅燙金、足有一尺見方的聘書。紀墨鴻雙手捧起聘書,呈到那人面前:“譚大帥素仰先生風格高古,學貫中西,今林泉隱逸,是為我湘省厥才之失。茲特命卑職率都督府儀仗隊,禮聘先生俯就湖南省教育司司長。這是都督大人的親筆聘書,伏請先生屈尊?!彼闹苋巳褐蓄D時發(fā)出驚嘆之聲,目光齊齊投在那張聘書上。
孔昭綬見狀,不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懷里的聘書,他顯然有些措手不及,只睜大了眼看著那中年男子。面對如此排場,那中年人卻像是一個偶爾經過的過客。他并不去接聘書,只是淡淡說道:“楊某久居國外,于國內情形素無了解,更兼毫無行政才能,實在不是做官的料子。煩紀先生轉告譚帥,就說他的好意我領了,請他見諒。”
那人的態(tài)度讓眾人都吃了一驚,紀墨鴻尷尬地捧著那份聘書,看著他笑道:“大帥思賢若渴,一片赤誠,幾次三番求到先生門下,先生總得給大帥一個面子吧!”
“好了,該說的話,我也說過了。楊某區(qū)區(qū)閑云野鶴一書生,只想關起門來教幾個學生讀幾句書,譚帥也是三湘名儒,想必能體會楊某這點書呆子想法。不送了?!闭f完這番話,這人轉身牽著那少女進了院子,反手掩上了院門。
紀墨鴻不覺呆在那里,仿佛泥塑木雕,半晌才沮喪上馬而去,一路偃旗息鼓??渍丫R不覺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孔昭綬下了轎,走到大門前,正要伸手叩門,卻見那門是虛掩的。他輕輕推開,里面是一個小院落,三面房間,一面院墻大門,正中一個小天井到處植滿花木,陽光透進來,一片蔥蘢,花架子上十數盆蘭花才經新雨,長長短短的綠葉舒展開來,幾朵素白的春蘭悄然綻放,清香滿院。
只見那中年男子手里拿著個灑水壺,悠閑地在那里澆水,少女也提起一個水壺,邊學著父親的樣子灑水,邊歪著脖子問:“爸爸,他們是來請你去當官的吧?為什么你不當官,當官不好嗎?”
這人看看女兒,又看看眼前的蘭花,說:“當官嘛,倒也沒什么不好,不過是有人合適當官,有人不合適。就好像花吧,一種跟另一種也不一樣啊,你比方牡丹,是富貴花,像爸爸和開慧種的蘭花呢……”
少女搶過話頭說:“我知道,我知道,是君子花?!薄皩D。你想若蘭花變得像牡丹一樣一身富貴氣,那蘭花還是蘭花嗎?”那人笑了起來。不等少女答話,院門口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恐怕不是。”
那人詫異地回頭,看到孔昭綬正站在門前,一時間,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昭綬兄?”孔昭綬也是快步上前:“昌濟兄!”
“哈哈哈哈,真是沒想到,沒想到啊……”這人驚喜地說著,迎上去握住孔昭綬的手,二人相視大笑。這人名叫楊昌濟,長沙人。又名懷中,字華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早年就讀城南、岳麓書院,研究宋明理學。1903年春到1913年,先后在日本弘文學院、東京高等師范學校及英國愛伯汀大學留學,并赴德國考察。對西方教育、哲學和倫理學之歷史與現(xiàn)狀、理論與實踐均有深入研究,乃是湖南有名的大學者。方才回國不久。那少女是他的小女兒,名叫楊開慧,今年剛剛12歲。
二人一同到書房就坐,楊昌濟兀自還在久別的激動中:“東京一別,一晃這都幾年了,好幾回做夢,我還夢見昭綬兄在法政大學演講的情景呢——‘當今之中國,唯有驅除滿清韃虜,建立共和之民國,方為民族生存之唯一方法!’那是何等的慷慨激昂!言猶在耳,言猶在耳啊!”
“我也一直記掛著昌濟兄啊。從日本回來以后,我還托人打聽過你的消息,聽說你去了英國留學,后來又去了德國和瑞士……”盡管久別重逢,想說的話很多,但孔昭綬是個急性子,略略寒暄,便開門見山:“哎,閑話少敘,今天我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哦?!闭f著,從口袋里掏出那份聘書,遞到楊昌濟面前。
楊昌濟不禁有些疑惑,打開聘書,只見寫著:“今敦請懷中楊老先生為本校修身及倫理教員,每周授課四時,月敬送修金大洋叁拾圓正。此約湖南省公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孔昭綬。”
“怎么,奇怪???當此民國初創(chuàng)、百廢待興之際,什么是強國之本?什么是當務之急?教育是強國之本,教育是當務之急!”迎著楊昌濟的目光,孔昭綬站起身,聲音大了起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談國家之發(fā)展,何談民族之未來?開民智,興教育,提高全體國民的素質,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華強盛之源泉??!”
楊昌濟連連點頭:“嗯,這一點,你我在日本的時候就有共識?!笨渍丫R繼續(xù)說道:“而教育要辦好,首先就得辦好師范,得有好的老師,才有好的教育啊。這回譚畏公招我任一師校長,我也想過了,頭一步就得聘請一批德才兼?zhèn)涞膬?yōu)秀教員,掃除舊學校那股酸腐之氣,為我湖湘之教育開出一個嶄新局面。昌濟兄,你的學問,三湘學界誰不景仰,我又怎能放過你這位板倉先生?”
迎著孔昭綬殷切的目光,楊昌濟卻明顯地露出了為難的神情。孔昭綬不禁笑了:“怎么,譚畏公的官你不做,我那兒的廟你也嫌小了?”
“昭綬兄,你開了口,我本應該義不容辭,不過這一次,只怕你是來晚了?!睏畈凉鷱臅莱閷侠锶〕鲆环馄笗f給孔昭綬:“這是周南女中昨天送來的聘書,聘我去教國文,我已經答應了?!?/p>
這個變故顯然大出孔昭綬的意料,看看聘書上的日期,還真是昨天的落款,失望之中,他只得起身告辭,卻仍不甘心:“‘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昌濟兄,我記得這可是你畢生的理想啊?!?/p>
楊昌濟道:“只可惜英才難求啊。”
“你怎么知道我那兒就沒有英才?我第一師范自宋代城南書院發(fā)祥,千年以降,哪一代不是人才濟濟?且不說張南軒、曾國藩這些歷史人物,就是眼下,締造共和的民國第一人黃克強先生,那不也是我一師的畢業(yè)生嗎?”
“可是周南那邊……”
孔昭綬趕緊趁熱打鐵:“不就是一點國文嗎?我只要你來兼課,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的。昌濟兄,以你的學問,只要肯來屈尊,未必不能在一師學子之中,造就一批棟梁之材!怎么樣,還是答應我吧?”
迎著孔昭綬期待的目光,楊昌濟沉吟了片刻,只好說道:“這樣吧,你給我?guī)滋鞎r間,我想辦法安排一下,要是安排得過來,我就來給你兼這份差?!?/p>
得了他這句話,孔昭綬才算是放心出了楊宅。臨上轎,還回頭鄭重叮囑了一句:“昌濟兄,可別敷衍我哦。”
送走孔昭綬,父女二人回了書房,開慧一路還在問:“爸爸,孔叔叔他們學校的學生真的很好嗎?”楊昌濟道:“現(xiàn)在在校的學生嘛,倒沒聽說什么特別出類拔萃的,新學生呢,又還沒招,好不好現(xiàn)在怎么知道?”
“可是孔叔叔不是說他們學校出了好多人才嗎?還有個締造民國的黃克強先生,那是誰呀?”
楊昌濟告訴女兒:“黃克強,就是黃興,也是爸爸在日本的時候的同學?!?/p>
“黃興大元帥?他也是孔叔叔他們學校的學生?”開慧聽得幾乎跳了起來,拉住父親的手臂,“哇!爸爸,那你趕緊去呀,你也去教幾個黃興那樣的大英雄出來,到時候,民國的大總統(tǒng)、大元帥都是你的學生,那多帶勁!”
“還幾個?哈哈……”楊昌濟不禁一笑,“真要遇上一個,就已經是佛祖顯靈了??上О职稚凭夁€修得不夠,遇不上哦?!遍_慧嘟著小嘴問:“為什么?”
楊昌濟拍了拍女兒的頭,笑著回答:“你還小,不明白這個道理。這個世上,最難求的,就是人才,且不說黃興那樣驚天動地的英雄人物,但凡能遇上一個可造之才,能教出一個于國于民還有些作用的學生,像爸爸這樣的教書匠,一輩子,也就知足了。”
開慧甩開父親的手臂,偏著頭,很認真地對父親說:“我就不信!爸爸,你以后一定會教出一個比黃興元帥還厲害、還有本事的學生!”楊昌濟笑道:“你算得這么準?”開慧起勁地點點頭:“不信我們打賭。”
楊昌濟笑了,望著書桌上的地球儀和那尊他朝夕敬奉的白玉觀音像,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結了起來,心里想:如此人才,卻不知錐藏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