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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李清照詞傳 作者:孔祥秋 著


第三卷|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眼波才動被人猜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fēng)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浣溪沙》



許多人說這首《浣溪沙》不是李清照的詞,文字里多些腐靡。其實這是她閨閣中的詩作,卻惹了一些口水,讓人頗為不解。

青春那年,誰沒有過眼波流轉(zhuǎn)?如是含苞芳心,本是小女子的明媚心思,卻為何被誤解為暗結(jié)私情?

想那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一生身骨巍巍,少有讓人攻訐之處,宵小之徒也就以詞中的艷浮之句為由,污以腌臜之事。他的一些親朋好友一邊為之辯護(hù),一邊將那些辭章斥為不懷善意者的偽作,以清正歐陽修的名聲。

人,本為喜、怒、哀、樂、憎、愛、惡七情之心,耳、目、口、鼻、身、意六欲之體,何以歸一為冰清玉潔,不茍言笑?

文字大家更在性情之中,心中虛擬些美好有何不妥?何為春心,想入非非又何嘗是錯?想我們先祖《詩經(jīng)》里的小歡小愁、小怨小恨、小悲小羞,是那般的至情至性,實在是千古的心靈燭臺。我最愛的是聞一多先生的評說:“漢人功利觀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課本;宋人稍好點,又拉著道學(xué)不放手—一股頭巾氣;清人較為客觀,但訓(xùn)祜學(xué)不是詩;近人囊中滿是科學(xué)方法,真厲害,無奈歷史—唯物史觀的與非唯物史觀的,離詩還是很遠(yuǎn)。明明是一部歌謠集,為什么沒人認(rèn)真地把它當(dāng)文藝看呢?”

善,是善者的天下;惡,是惡者的人間。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般誓言的確不錯,可以讓人熱血沸騰,但文藝又怎能少了令人柔腸百轉(zhuǎn)的文字呢?

《詩經(jīng)》有文《澤陂》: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蕑。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  。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


在那蒲草芊芊、蓮花盈盈、蘭草依依的池塘邊,偶然相遇的那個你,可知道傷我有多深嗎?想想就讓我淚流滿面。你是那么高大英俊,時時惹我暗自神傷。你若只高大英俊還好,可你竟然彬彬有禮,極有涵養(yǎng),這讓我夜夜難以入睡。

語調(diào)回環(huán)反復(fù),情感漸深漸濃,這樣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文字,真是有蝕骨蝕心的感覺,誰肯負(fù)了這般的癡情?這,讓我感覺比那些鏗鏘的誓言更接近自我的心性。

《詩經(jīng)》那時,艷遇遍地,愛情葳蕤,真如溝嶺間蓬勃的草木。歷史發(fā)展,禮教叢生,原本波光瀲滟、明凈如玉的男歡女愛,卻被一點點扼殺,大都成了功利的賣場,真是違了情的初原,違了情的本真。靈魂里那花枝招展的天性,卻要構(gòu)筑成青磚灰瓦的壁壘,真無趣得很。

薄情寡義的我等,何以說是《詩經(jīng)》的傳人呢?有時回過頭來,還偏要從那生氣蒸騰的詩歌源頭里,讀出些不干不凈的東西。

以偽駁真,激清揚濁,真是一種悲哀。

蕓蕓眾生,誰還記得孔老夫子的那句“思無邪”?最美不過《詩經(jīng)》,至花至草《風(fēng)》《雅》《頌》。

好在歲月中有清流直下,千萬年不朽,蕩漾在浩瀚的人世中,翻滾在無垠的書卷里。

李清照就在這文藝的清流里,駕一葉扁舟,衣帶草香,鬢有花紅。

那女子是誰?

美麗的面龐輕輕一笑就像芙蓉花盛開了一樣,香腮斜襯著寶鴨香爐更顯嫵媚,忘情地想象著甜蜜的那一刻,太沉溺其中了,掩不住那份激動,眼波輕輕一動,就被人猜破了心事。

被誰猜破了呢?也許是那小丫鬟。她躡手躡腳地走來,突然拍著手喊道:“不覺羞,不覺羞,小姐害相思了?!毙〗銤M臉羞紅地追打著丫鬟:“叫你胡說,叫你胡說。”

誰猜破的呢?也許是父親。他一臉嚴(yán)肅地說道:“是誰家公子惹了我家姑娘這樣發(fā)呆啊?太不像話?!毙〗闩又碜?,滿是嗔怒地喊道:“爹爹,你又取笑孩兒?!备赣H哈哈一笑,又低聲道:“這怎么可能呢,如果有,那也是我家姑娘惹別家的公子發(fā)呆?!毙〗阋苍S又是那句流傳千古的套詞:“孩兒一輩子不嫁,就陪著爹和娘?!?/p>

被誰猜破無關(guān)緊要,風(fēng)華正茂的年歲,誰沒有過愛戀的悸動?誰沒有過被人猜破的心事?

“眼波才動被人猜”,多是初相思,清淺如月,純潔如雪,不懂得隱藏,不知道迂回。就那么自我地傻傻地笑著,讓人一眼就看透了心底的搖曳。

剎那相識,卻是永遠(yuǎn)的心跳。一面之緣,卻是難以忘懷,從此是心底最美好的存在。相見了,卻惹了相思,你不來見我,我只好把幽幽的情懷寫在信箋上。又愛又恨的話好多好多,卻只寫半張紙,寫滿了,少了女兒家的矜持,惹了人的嘲笑。只待那“月移花影約重來”。

云如輕紗,月色薄明,花影婆娑,那是多美的相約,那是多令人期待的重約。


說來李清照與趙明誠的確是相見過的。那次她與父親和弟弟游大佛寺,雖然是一次不期而遇,但真正的會面也是有過的。那年大晟樂府舉辦詩詞大會,李清照才情滿京都,成了大會特邀的對象。而趙明誠在眾多青年才俊中脫穎而出,有了近前為李清照研墨的幸運。

詩詞唱和之間,李清照揮筆寫道: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xué)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這首《漁家傲》深得世人稱贊,稱其有情懷,有傲骨,很有太白風(fēng)骨。而多次近前討好又屢被冷落的張汝舟惱羞成怒,言自古才情非女子之事,暗諷李清照不恪守婦道。趙明誠慷慨陳詞,力挺李清照。

大晟樂府為大晟府的民間稱謂,是宋崇寧四年(1105)設(shè)建的官署,掌音律。作為詩詞歌賦之地,自然少不了栽花種草,想那夜詩詞大會散罷,院內(nèi)自是月移花影之景。也許趙明誠臨別深施一禮,期待能再有這樣的詩詞相遇。

才子佳人是佳話,才子才女豈不更傾情于心?

這句“月移花影約重來”,是源于《鶯鶯傳》中張鶯鶯的那首詩:


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

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如果是因為這書的作者元稹而讓李清照的這首《浣溪沙》不招人待見,并被斥為偽作,實在是不應(yīng)該。元稹雖然為中唐時期的詩壇領(lǐng)袖,但情感泛濫,為眾多人所不恥。想他求取功名的路途中,花言巧語騙情于崔雙文,柔情暗通之后,卻又揚長而去,并寫下《鶯鶯傳》,為自己諸般開脫。后為通達(dá)仕途,他又迎娶了名門之女韋氏。雖然他為這位亡妻寫下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愛情名句,但墨汁未干,他就與其他女子花前月下去了。玩情于鶯鶯,薄情于薛濤,移情于劉采春,一生風(fēng)流,遺愛無數(shù),的確是少些厚道。一句“月移花影”,于元稹可謂是巧言令色之詭詐;而于李清照,則是那月白風(fēng)清的真意。

涇渭分明,本不可同論清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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