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盡、無窮好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如夢令》
許多人認識李清照,當是從這首小詞開始。少年時,晨光里,倚校園內(nèi)的一棵古樹,朗朗誦讀:“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p>
多好啊,幾個小女孩蕩了小船遠游,在那溪岸邊的小亭子里,巧笑嫣然,輕歌曼舞,玩得好不盡興。不覺間,已是斜陽依依,晚霞如黛。不知誰說了一聲:不好,天太晚了,往回走吧。大家嘰嘰喳喳地嬉鬧著,解了繩纜,小船歪歪斜斜地離了水岸。天色漸漸暗了,因不熟悉水路,就錯了方向,也不知道船劃到哪里了。身邊的蓮葉藕花卻是越來越密,遮得天更黑了,大家這才有些慌了神,大呼小叫著:快劃!快劃!
胡亂的槳,慌張的篙,攪得水中一片零亂。一時間,人聲、船聲,劃破了暮色,灘頭上已經(jīng)開始夜宿的水鳥被驚了起來,撲撲棱棱地飛起了一片。
一個“常記”,反映了李清照對這件有些小放肆的舊事還是很得意的,感覺是很痛快的。她和小伙伴們時不時說起來時定是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
短短三十幾個字,生動、傳神,寫透了那時的妙趣,引得多少人心馳神往。愛了那水,愛了那船,愛了那日暮。
解這段詞,一些人都說李清照和她的小伙伴們是有酒助興的,所以“回舟”遲了,才“誤入藕花深處”。那時候,于我少年的心理,一直認為她是“沉醉”于景,而不是“沉醉”于酒。今天,知道了易安女士的確有好酒的習性,但我依然偏向于那個黃昏她是傾心于水光花影的。這樣,感覺更美好一些。
醉了酒,劃著船,豈止是一種莽撞?若是家人知道了,肯定是要被嚴加管束的。
對于李清照的灑脫性格,都說是因了家人對她的縱愛。其實,宋代的禮節(jié),對于女子是比較寬泛的。李格非和夫人對女兒多有嬌慣,但也并非放任自流。從李清照念念不忘的“溪亭”來看,她也只偶爾得一回這樣的瘋玩罷了。不過,她們搖得了槳,撐得了篙,想必她們該是在家門口多有擺弄。然而,這樣的遠游終究是不多,若是常態(tài),想來也就沒有這“常記”的激動了。
這詞的“溪亭”是在哪里呢?當下的人們?nèi)誀幷摬恍?,我以為應該是在濟南明水。因為只有在家鄉(xiāng)的山水間,才敢玩得這樣肆無忌憚、無拘無束。汴京城深郊遠,實在不會有這樣的自在之地。而且,這么清澈無塵的詞句正符合了她在家鄉(xiāng)時的天真心性。到京城的她,成熟了,少了這一派天然的語句。家鄉(xiāng),畢竟空靈輕快,不言愁。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憶王孫》
讀這首《怨王孫》,依然感覺得到她明快的心情,雖有一個“恨”字,卻是那么淡,淡得就似一個戲言。
清風微微吹來,湖面上煙波浩渺,秋色有些深了,花幾乎落盡了,香味也淺了。不過這水光山色卻讓人感覺是這樣的親近,用盡千言萬語,也說不完這無邊的美好啊。
為什么忽然就感覺這些山水這么親近呢?為什么忽然有很多話要說呢?是否,她要相別于一方呢?也許,這次,她是真的要離開故地了。
蓮蓬由青漸黃,蓮子一顆顆圓潤飽滿。水里的蘋花,岸邊的小草,被清晨的露水一打,像洗了一樣干干凈凈。沙灘上,水鳥們睡著了嗎?沒有一點動靜,好像是嫌棄她這么早早地離開,不陪它們玩耍了。
擬人的味道,更添情趣,更顯天真。可為什么不回頭,為什么恨呢?依山戀水說鳥,看似是輕淺的別愁,卻不只是一次游玩的結(jié)束,而是對故鄉(xiāng)的訴說,更戀的,是人,是家。她,要離開了。恨意不濃,只輕輕地說,在她以為,也許只是暫時的別離,時間不會太久。她想的遠方,是一個神秘快樂的地方。
馬車早已備好,父母遠遠地喚她呢。李清照應了,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那片熟悉的湖水,她說她會回來。
她會回來嗎?她曾經(jīng)回過明水嗎?我在李清照的詩詞里一次次地翻找。其實,也不必愁,記得有這樣一句話:“這世界無所謂遠方,每一個你的遠方,都是他人的故鄉(xiāng)?!蹦罴按耍桶残?。蘇軾不也說過“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她,心能安嗎?歲月里回望,她還是覺得那時光太匆忙,只是有些恨了。
吱吱呀呀的車輪聲向遠而去,向歷史的深處駛?cè)ァR粋€小女子,雖已初顯才情,但也不過是個孩子。那向著汴京而去的兩道車轍很淺很淺,很快就成了風一樣的煙塵,沒了痕跡。后來,她向江南而去的車轍卻是那么深,像兩道重重的鞭痕,斷了江水,斷了千里長途,再難回頭。
那水,記得她。百脈泉畔,占地一萬八千平方米的清照園,草木枯榮,展示著四季的格律;溪水潺潺,常年不失美妙的韻調(diào)—如她那聲聲不息的詞曲。這里,是她北方的輕歡,那藕花,那鷗鷺,那莽莽撞撞的舴艋舟,還有那溪亭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