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掩卷默無聲——陳忠實與為傳統(tǒng)文化唱挽歌之《白鹿原》
費孝通把中國稱為“鄉(xiāng)土中國”。是的,在這個農(nóng)業(yè)國家,每個人都與鄉(xiāng)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鄉(xiāng)土中國”所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人文精神、鄉(xiāng)土情懷和審美理想,都形成一種獨特的“鄉(xiāng)村文本”。它自身與生俱來的宏大、深沉、穩(wěn)定的敘述,既規(guī)約和限制作家的敘述,又對他們的想象、敘述、詩情產(chǎn)生深刻影響。
大唐詩人白居易有詩曰:“寵辱憂歡不到情,任他朝市自營營。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标愔覍嵲f:“我第一次把眼光投向白鹿原,預感到這原上有不盡的蘊藏值得去追尋。”他在這個原上追尋了一輩子,深切地感知到,穿透這道沉重的原的軟弱和平庸,深知這會直接制約體驗的深淺,更會制約至關重要的獨特體驗的發(fā)生。他在反復回嚼這道原的過程中,尤其著意只屬于獨自體驗的產(chǎn)生,得益于幾本非文學書籍的認真閱讀,“我終于獲得了可以抵達這部小說人物能夠安身立命境地的途徑,我也同時獲得進行這次安身立命意義的長篇小說寫作的自信,探究這道古原秘史的激情潮涌起來。自我感覺是完成了至關重要的一次突破,也是一種轉折”。于是,陳忠實為我們奉獻了一部史詩《白鹿原》,“整個白鹿原很快刪減到只具象為一個白嘉軒”(陳忠實《從生活體驗到生命體驗》)。白嘉軒就是白鹿原,一個人撐著一道原。白鹿原就是白嘉軒,一道原具象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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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90年代的鄉(xiāng)土,其書寫語境不同,因此,陳忠實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白鹿原》與張煒時運不濟的《古船》相比,呈現(xiàn)出不同的意味。
《白鹿原》沿襲了文學傳統(tǒng)中關于土地與家族的敘述,把家族故事以“詩史性”的期待,帶入了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星空。
《白鹿原》問世之后,評論家包括該書的編輯寫的“內(nèi)容說明”,都做了如下評議:《白鹿原》在一個宏大的歷史背景下,寫了白、鹿兩姓一族三個家庭的恩恩怨怨和糾葛矛盾,以及家族與社會的復雜關系,展示了“一部民族秘史”。而他們對小說沒有直接寫階級對立和矛盾,更關注歷史斗爭背后的文化行為,敘事的焦點始終對準聚族而居的白鹿原,通過白、鹿兩姓合二為一的宗法文化的恒長與震蕩探索民族的生存和精神歷程等深刻的表達,具有的獨特品格,關注不夠。
陳忠實自己說,是的,“我要全面地反映這個文化。這個文化,有它腐朽的一面,還有很偉大的一面,否則,我們這個民族就不能延續(xù)下來”。有的論者批評說,陳忠實為了“反映這個文化”,精心塑造了一個大儒朱先生形象??上ё髌分械闹煜壬?,因為過多地負載了作家的理念,成為超凡入圣、不食人間煙火的現(xiàn)代大儒。儒家文化,也成了中國文化復興的靈丹妙藥。這樣既違背了歷史,又與《白鹿原》濃重寫實的藝術風格相悖,此乃一大敗筆。論家的此立論似過于草率。
君不見,《白鹿原》敘事蒼涼而雄渾,刻畫塑造了白嘉軒等一個個真實而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地展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革命洪流中始于堅守、終于垮塌的悲劇命運,這是一部民國和解放初社會生活、文化形態(tài)的藝術長卷,不失為一部永恒的民族史詩。20世紀前半葉,中國是鄉(xiāng)土國家、農(nóng)耕社會,是以農(nóng)耕文化為基礎的,它的兩大基石是宗法的家族自治、以儒文化為核心的道統(tǒng)。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能睦親故的白嘉軒集這兩大基石為一身,他不僅僅是白、鹿兩家的族長,又是白鹿原的精神文化象征。大革命浪潮涌來,他不自量力,挽狂瀾于既倒,結果被撞擊得粉身碎骨,卻戳穿了烏托邦的虛妄、無知和殘酷,更讓歷史顯露出真相。白嘉軒、黑娃、朱先生、白靈、田小娥的死,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唱響了一曲挽歌。白鹿原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毀滅方式,呈現(xiàn)了此文化的深刻偉大的價值,完成了偉大的歷史悲劇。可以說,白鹿原把白、鹿兩族的生存狀態(tài)作為宗法文化的完整模式,置于暴風驟雨的歷史進程中,進行正面的、系統(tǒng)的、深刻的審視和呈現(xiàn),正面觀照中國文化精神和這種文化培養(yǎng)的人格,進而探究民族文化命運和歷史命運?!栋茁乖肥且徊恐匦掳l(fā)現(xiàn)人,重新發(fā)掘民族靈魂的厚重的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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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80年代初,我與陳忠實相識。那時,他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陜西關中農(nóng)民生活的《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書記》《信任》《初夏》等中短篇小說,并獲過多種文學大獎。初次見面,是在《當代》編輯部。他那如黃土高原,有著縱橫交錯溝壑的臉上,凝鑄著歲月的滄桑,很像一個關中農(nóng)民。文如其人,怪不得他的小說如土地般渾厚卻粗糙。其實,忠實是個地道的文化人,父親是農(nóng)民,卻珍藏一大木箱書籍,十分重視文化。忠實剛上初中時,不管風雨冰雪,父親都會騎著自行車馱著一口袋饃,給兒子送到離家很遠的學校。忠實讀過書箱里的書,到初二時,就對文學發(fā)生興趣,開始動筆寫小說。
1962年,忠實從西安市三十四中畢業(yè),在西安郊區(qū)當中小學教師,并自修大學。三年后,忠實發(fā)表小說處女作《夜過流沙溝》。
1984年夏,我與忠實、王朔等作家,到京郊游覽慕田峪長城。我們談到了古華的《芙蓉鎮(zhèn)》。忠實很贊賞古華透過小社會的變化來概括大社會、大時代變遷的筆法。忠實說,《芙蓉鎮(zhèn)》是反思歷史的,其反思集中在極左的階級斗爭對人的戕害。它的最大的功績是堅持“寫真實”這一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我發(fā)現(xiàn),忠實在反思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