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好名可恥
原文
早起,作《憶九弟》五律二首。飯后,讀《夬卦》、《姤卦》。讀書時,心外馳,總是不敬之咎,一早清明之氣,乃以之汩溺于詩句之小技,至日間仍爾昏昧。文辭溺心最害事。朱子云,平淡自攝,豈不較勝思量詩句耶!艮峰。巳正會客一次。申初進城看房子,便拜客三家,燈時始歸。車上有游思。歸,乏甚。夜讀《夬》、《姤》二卦,頗入。記《茶余偶談》一則。日內不敬不靜,常致勞乏,以后須從“心正氣順”四字上體驗。謹記謹記!又每日游思,多半是要人說好。為人好名,可恥!而好名之意,又自謂比他人高一層,此名心之癥結于隱微者深也。何時能拔此根株?天頭:此心斷不可有。(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日)
評點
在理學家看來,讀圣賢書,窮理盡性,方為正務,而吟詩作賦乃末技。倭仁是個徹頭徹尾的理學家,所以他要正告曾氏“文辭溺心最害事”,但曾氏從骨髓深處里愛好詩詞文章。以今天的語境來說,他的本色是個作家,是個文人。我們且來讀讀他給家人寫的幾段話:“余于詩亦有功夫,恨當世無韓昌黎及蘇黃一輩人可與吾發(fā)狂言者?!薄拔┕盼呐c詩二者用力頗深,探索頗苦,而未能介然用之,獨辟康莊,古文尤確有依據(jù),若遽先朝露,則寸心所得遂成廣陵之散。”“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陸之七絕,以為人生具此高淡胸襟,雖南面王不以易其樂也。”這些話足以看出曾氏的心之所向,志之所在。于此我們便不難理解,何以曾氏被稱為理學名家,而他卻沒有一篇專門研究理學的學術論文,更無論專著的緣故了。王闿運在挽曾氏聯(lián)中說了直話:經(jīng)學在紀河間阮儀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但王為他開脫,說曾氏是因為死得太早了,來不及寫。其實,真正的原因不在這里。要說年壽,曾氏活過花甲,也不算太短;要說他長年忙于軍務,那他為什么可以在軍營中編《經(jīng)史百家雜鈔》、《十八家詩鈔》,寫作如許多的文章呢?
在筆者看來,曾氏沉溺文辭是好事,不然,文學史上便沒有湘鄉(xiāng)文派了。但在當時修身養(yǎng)性的曾氏看來,一再督促自己要專心專意以《朱子全書》為功課,而又心有旁騖,這是不敬、不主一的體現(xiàn),故而要不得,必須嚴加糾正。
日記中兩次說到“游思”。游思,應是指脫離主旨的一些游移的思想活動。曾氏檢討自己游思中的主要內容,是想如何博取別人對他說好話,是想求得一個好名聲。一個人,若想求得權力,求得財產(chǎn),求得地位,常常會被人認為是貪婪;若是想求得好名聲,受到的指責是少些,說不定還會常常受到鼓勵。其實,名與權、位、財是一樣的東西,本質上并沒有大的區(qū)別,貪權貪錢不好,貪名同樣不好。再說,做事時老想得名,這本身就是不誠了,不主一了,事情也就會做不好,更難做到出神入化、精妙絕倫的地步。
這一天,曾氏作了兩首憶九弟的五律詩。為什么四個弟弟,獨憶九弟呢?原來九弟國荃,道光二十年隨父親、大嫂、侄兒來到北京后,便一直住在大哥家。三個月前,離京回湘,大哥親送至盧溝橋,此刻或許還在歸途中,故專門寫詩來憶念他。這兩首詩,其一為:別汝經(jīng)三月,音書何太難!夜長魂夢苦,人少屋廬寒。骨肉成漂泊,云霄悔羽翰。朝朝烏鵲噪,物性固欺謾。其二為:尚余詞賦好,隨眾頌康哉。報國羌無力,擎天別有才。寒云迷雁影,遠道望龍媒。百尺金臺矗,看君躞蹀來。
對于四個弟弟,曾氏都有很深的骨肉情懷,但對這個九弟,其情似更深些,期望也似更大些,一句“擎天別有才”,足已表達大哥的此情此意。曾氏此時還是希望九弟能通過科第之路來到北京,他當然不可能料到日后老九的飛黃騰達,卻是靠的另一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