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隨和滕茂椿
顧隨(1897~1960),上世紀(jì)30年代前期攝于北平
顧隨先生自1929年秋至1941年底執(zhí)教于燕京大學(xué)國文系。1940年秋季開學(xué),經(jīng)濟(jì)系三年級學(xué)生滕茂椿慕名選修顧隨先生的“詞選與習(xí)作”課,自此開始追隨顧隨先生學(xué)習(xí)詩詞、書法。滕茂椿,別號莘園,1919年生,安徽舒城人,他與顧隨先生之間,有著一種超越師生、親子般的濃情厚誼。
一、親如父子
顧隨先生一生育有六女,沒有兒子,但他并不以此為憾。1923年5月,得知妻子徐蔭庭(1899~1982)在老家又添一女,先生在致好友盧伯屏等人的信中說道:“其實生男生女都是一樣,只要出生者是愛之結(jié)晶便為佳耳。老顧雖不達(dá),何至以此介介?我知蔭庭必與我有同情?!彼姁?、呵護(hù)、培養(yǎng)自己的女兒,拒絕繼母要為他過繼一個兒子的提議。但女孩子畢竟是女孩子,特別是北平淪陷后、解放前的那些年,社會動蕩,物價飛漲,生活上遇到的種種難題,有些畢竟不是女孩子所能分擔(dān)的,顧隨先生的確缺少一個幫他支撐家計的“兒子”。此時,滕茂椿走進(jìn)顧隨先生的個人生活。
青年滕茂椿,攝于1940年
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燕京大學(xué)被日寇封閉,顧隨先生從此專任輔仁大學(xué),并兼私立中國大學(xué)教授。一家人仍然只靠他一人教書的薪酬度日,為了節(jié)省開支,曾經(jīng)多次遷居,所居房舍也是每況愈下。1943年3月,租住的碾兒胡同小院因“房東已將房賣出,又須搬家”,“殊覺叵耐”之際,顧隨先生請滕茂椿“代為留意”“找房”,且提出房屋“須在后門一帶方佳”(1943年3月18日致滕茂椿書),如此則距輔仁大學(xué)較近,可步行往返,省卻人力車之資費。待覓得南官坊口廿號前院的六間北房后,搬家之時,又邀滕茂椿“前來照看”(1943年4月25日致滕茂椿書)。住所遷徙安排停當(dāng),“食糧配給單”卻還扣在原住處的何里長手里,顧隨先生前去領(lǐng)取,那位何里長“始則言語支吾,繼則避不見面”,先生這“不善于理事與處世的人,真真無法可使”,情急之下,再次致函弟子:“食為民天,所以如此著急;而且本月廿五日便是食糧配給截止之日,所以更是急上加急??你能替我設(shè)設(shè)法嗎?”(1943年6月19日致滕茂椿書)經(jīng)過滕茂椿的一番奔走聯(lián)絡(luò),“食糧配給單”四五天后取了回來。顧隨先生在南官坊口租住的是清代王府祠堂的“朝房”,高敞破敗,不能防寒,先生的風(fēng)濕骨病最畏寒冷,眼看即將入冬,取暖用的“煙筒”和“拐子”還沒有著落。這一點,學(xué)生也早為老師想到了,提前告訴老師自己家里有敷余的“可以見讓”。又是在滕茂椿的幫助下,古舊的朝房里如期迎來了暖意(事見1943年10月22日致滕茂椿書)。
顧隨手書扇面
解放前夕,由于通貨膨脹嚴(yán)重,“先生的微薄薪金已很難維持正常的生活”,滕茂椿回憶道:“我記得在先生家閑談時,先生仍用紙煙待客,自己已經(jīng)改用旱煙了。我還記得有一次家里破開一包方袋面(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富強粉),還特意寫信約我到家吃鍋貼,可見先生作為一位著名教授,生活水平已是一降再降?!?sup >[1]滕茂椿于是建議顧隨先生寫些扇面,由他在天津的親朋中推銷以獲筆潤。1948年7月7日,顧隨先生在致弟子葉嘉瑩的信中曾提及此事:“校中已放假,于是乎天天寫扇面,為的是每一件可以賣個一百萬兩百萬的。”
顧隨先生在南官坊口住了五年多,后來連這里的租金也無力支付了,不得不向輔仁大學(xué)開口,并經(jīng)學(xué)校同意,于1948年10月住進(jìn)李廣橋西街(今柳蔭街)八號的校產(chǎn)房。此時滕茂椿已供職于天津中紡公司,多次表示可為老師提供經(jīng)濟(jì)上的援助。11月14日,顧隨先生向弟子寫信求援,四天后,弟子從天津寄來快信,報告稱可借金圓券二百元,幾天后,滕茂椿在京的妹妹代哥哥將錢送到(事見顧隨日記)。顧隨先生復(fù)函中真誠而不無幽默地對弟子說:“真以西江之水沃枯轍之鮒矣?!保?948年11月21日致滕茂椿書)
在《感恩瑣憶》一文中,滕茂椿說:“與先生的交往在感情上可以說是情同家人父子。先生有些生活瑣事或?qū)ν饴?lián)系也常委托我去辦,我感到十分溫暖。”[2]顧隨先生六女、河北大學(xué)顧之京教授說:“父親在二三十歲的時候,好友之間金錢上一向不分彼此;而與自己的弟子,一生中在金錢物質(zhì)上有往來的,僅僅滕茂椿一人!”
二、心曲交流
七七事變之后,顧隨先生因家室之累滯留北平,“數(shù)間老屋西風(fēng)里,不戴南冠亦楚囚”(《立秋口號》)成為他抗戰(zhàn)期間身境與心境的生動寫照。燕園“孤島”的“陷落”,則令顧隨先生陷入更深的苦痛之中。1942年初,先生寫詩寄懷,《中夜夢醒不復(fù)成眠枕上口占》:
不到城西已三月,城中草樹又春風(fēng)。祭鶉誰信彼蒼醉,嘆鳳豈真吾道窮。陋巷簞瓢原自樂,小儒鉛槧竟何功。扁舟徑渡駭天浪,只在橫江一笑中。
顧隨,1939年夏攝于牛排子胡同寓所
燕京大學(xué)在北平城西,陽春三月,也當(dāng)是草木萌發(fā)之時?!凹砾嚒保戏接芯?、鬼、柳、星、張、翼、軫七宿,稱朱鳥七宿。首位井、鬼稱鶉首,末位翼、軫稱鶉尾,中部柳、星、張稱鶉火,《左傳·昭公八年》:“歲在鶉火,是以卒滅?!薄氨松n”指天?!凹砾囌l信彼蒼醉”是說國家到了存亡之秋?!皣@鳳”,《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此句乃謂自己身處淪陷之地不得施展?!奥锖勂霸詷罚∪邈U槧竟何功”,“陋巷簞瓢”用顏回典,“鉛槧”指文章,此句先生自愧身為一介書生,為無力守土報國深感無奈與自責(zé)?!氨庵蹚蕉神斕炖?,只在橫江一笑中”,應(yīng)該實有所指,指的是某位沖出羅網(wǎng)、毅然南下的慷慨之士。之京老師分析,這個人很可能是郭紹虞。郭紹虞(1893~1984)是顧隨先生在燕大的同事和朋友。燕大封校后,郭紹虞拒絕偽北大之聘,一度也在中國大學(xué)任教,不久即攜眷南下。
顧隨致滕茂椿信封(1942至1943年間)
滕茂椿讀罷老師詩作,亦有詩回贈,《奉和顧羨季師“不到城西已三月”詩元韻》:
塔影湖光夕照處,曾沾化雨沐春風(fēng)。新愁似水切難斷,往事如環(huán)數(shù)莫窮。異代稼軒同一轍,即今逸少建殊功。輕舟已破沖天浪,桃李無言故苑中。
“塔影”二句回顧往日燕園受教?!靶鲁睢倍涓锌裎粑锸侨朔恰!爱惔倍湔諔?yīng)原詩所謂“小儒”“何功”,以辛棄疾和王羲之比擬顧隨先生在詞作與書法上的造詣?!拜p舟”一句暗指南下的郭紹虞;“桃李無言故苑中”,則是在說自己與老師一樣羈身淪陷的北平。
顧隨致滕茂椿書(1943年5月)
1943年,顧隨先生在中國大學(xué)的課堂上將自己新作五律《花落后重游園中有作》抄示弟子:
縱使余花在,青青已滿枝。輕陰未成雨,老柳尚垂絲。但有生機好,何曾春日遲。無人賞新綠,獨為立移時。
滕茂椿當(dāng)時亦在旁聽,遂有《奉和顧師“縱使余花在”五律》呈上:
煙花三月盡,鶯淚濕高枝。雨洗荒城樹,云迷繡戶絲。武陵人去久,遼海鶴歸遲。松下班荊日,人間落葉時。
詩中的“園”即恭王府花園,當(dāng)時是輔仁大學(xué)的一部分。重游故地,滿眼生機,“無人賞新綠,獨為立移時”,顧隨先生此際更加思念遠(yuǎn)方的師友。滕茂椿則以“松下班荊日,人間落葉時”寬慰老師,“班荊”謂朋友相遇,共坐談心,陶淵明《飲酒二十首》詩之十四有“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fù)醉”之句。課堂之上,顧隨先生還聲稱,凡能和作者可贈送條幅。滕茂椿因了這首和作,還得到老師兩張條幅的獎勵。
顧隨題詩,滕茂椿跋
在黑云壓城、身同楚囚的淪陷區(qū),師弟子相依共勉,堅強面對那段艱難的歲月。1941年后,滕茂椿“卜居地安門外福祥寺,與先生居停相望,因得時時就教”[3],“在先生的書房兼客廳里,一坐就是半天,聽先生說詩詞、書法、小說、戲曲以及五四以來文壇名家逸事?!挥X就到了用飯時間,就在先生處吃飯”。滕茂椿說:“顧師母善做面食,菜也烹調(diào)得很精細(xì)?!薄坝袝r先生出門散步,幾天不見,也間或到寒齋小坐。我母親從窗戶看到先生,和我說先生一派清氣,令人肅然起敬。”[4]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滕茂椿在天津工作,“每于周末回北平探視雙親,總要抽空去看望先生,一直到1949年北平解放前都是如此”[5]。
顧隨(右二)與沈從文(右三)、啟功(左二)等,1948年5月攝于輔仁大學(xué)國文系辦公室門前
三、循循善誘
1942和1943這兩年的早春,滕茂椿都有詩呈給老師,顧隨先生都做了懇切的點評:
大作捧讀一過,頗有意致。惟句法未能遒煉,尚是工夫不到。余學(xué)詩,自十歲起至卅,仍是門外漢。卅以后,從尹默師游,始稍窺見門徑。近五年來,致力于黃山谷、陳后山、陳簡齋、楊誠齋諸家之詩,自謂有得。惜默師遠(yuǎn)在南天,無由印證耳。(1942年4月2日致滕茂椿書)
五律四章[6]頗有韻致,修辭或有不甚精到處,當(dāng)是手生之故,不足為害也。大凡吾輩今日生活所最要保持者為詩心。詩之或作與否,及作得成熟與否尚在其次。近來在課室中常發(fā)此議論,不知兄以為何如。(1943年3月18日致滕茂椿書)
兩相比較,前所肯定者為“有意致”,后所肯定者為“有韻致”,“意”重在詩所表達(dá)的內(nèi)容,“韻”則關(guān)乎詩之風(fēng)神情采。所不足者,前在“句法”,后在“修辭”;前是“未能(遒煉)”,后是“或有(不甚精到)”。究其原因,前者是“工夫不到”,那么,當(dāng)下功夫;后者是“手生”,那么,熟自能生巧。接著,顧隨先生進(jìn)一步為弟子指明學(xué)詩的路徑。前一次是現(xiàn)身說法;后一次則為弟子提出更高的要求—“吾輩今日生活所最要保持者為詩心”—告之以修辭先修心、作詩先做人的道理。
“詩心”是顧隨先生在講堂上常常強調(diào)的話頭。1948年8月14日,先生應(yīng)邀為北平的大學(xué)生作了一場題為《關(guān)于詩》的演講,自始至終就是在談“詩心”,以下截引其中兩段,借以管窺顧隨先生高妙見地之一斑:
“誠”有二義,一者無偽,一者專一。中外古今底詩人更無一個不是具有如是詩心。若不如此,那人便非詩人,那人的心便非詩心,寫出來的作品無論如何字句精巧,音節(jié)和諧,也一定不成其為詩的作品。倘若說誠字未免太陳舊,又是誠,又是無偽,又是專一,未免有些兒三心二意,于此,我再傳給你一個法門:詩心是個單純。能作到單純,《詩經(jīng)》的“楊柳依依”是詩,《離騷》的“哀眾芳之蕪穢”也是詩,曹公的“老驥伏櫪”是詩,曹子建的“明月照高樓”也是詩,陶公的“采菊東籬下”是詩,他的“帶月荷鋤歸”也是詩,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是詩,杜少陵的“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也是詩。等而下之,“月黑殺人地,風(fēng)高放火天”也不害其成為詩。擴(kuò)而充之,不會說話的嬰兒之一舉手、一投足、一哭、一笑也無非是詩。推而廣之,盈天地之間,自然、人事、形形色色,也無一非詩了也。
顧隨《關(guān)于詩》手稿
……
諸君不要以為詩心只是詩人們自己的事,與非詩人無干;亦不可以為詩心只是作詩用得著,不作詩時便可拋掉:茍其如此,大錯,大錯。詩心的健康,關(guān)系詩人作品的健康,亦即關(guān)系整個民族與全人類的健康;一個民族的詩心不健康,一個民族的衰弱滅亡隨之;全人類的詩心不健康,全人類的毀滅亦即為期不遠(yuǎn)。宋儒有言,我雖不識一個字,也要堂堂正正地作一個人。我只要說:我們雖不識一個字,不能吟一句詩,也要保持及長養(yǎng)一顆健康的詩心。
顧隨先生為弟子批改習(xí)作,從不止于就事論事,必得因材施教、循循善誘。1943年4月,滕茂椿在讀了老師的第五種詞集《霰集詞》后,填了兩首詞—《讀〈霰集詞〉稿竟,效吾師體試填〈臨江仙〉兩首》呈交老師。顧隨先生總評之曰:
效拙作頗有似處,想見揣摩工夫。然拙詞實不足學(xué)也。宋詞如歐陽、稼軒是我之師,學(xué)我何如學(xué)我?guī)熀酰?/span>
如此批點后,先生仍覺意未能詳,當(dāng)日又致函弟子,進(jìn)一步申說:
拙詞不足學(xué),一如拙書。學(xué)之而善,已自不成家數(shù);學(xué)之而不善,病不滋多乎?苦水之詞與字,亦不盡學(xué)尹默師。兄當(dāng)能解此意。(1943年4月11日致滕茂椿書)
自古有“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之說。每個人的性格、氣質(zhì)、稟賦、閱歷等等各不相同,不獨文字,凡所作為,都是個人內(nèi)質(zhì)的外化,如果刻意效仿他人,無異于邯鄲學(xué)步,終將使本末全失;而欲求青勝于藍(lán),必得追本溯源,轉(zhuǎn)益多師,否則,“漫說學(xué)得不像,即使像了,也只是大戶人家的一個聽差,饒他腆了大肚子倚在朱紅的大門旁,坐在光漆的板凳上,自覺威風(fēng),明眼人看來,還不又是《水滸傳》上石勇所說的‘腳底下泥’之流耶?”[7]。
顧隨評改滕茂椿習(xí)作
為學(xué)須要專心致志,最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1942年10月11日,顧隨先生在函中指導(dǎo)弟子習(xí)書,告其“能不間斷方好”,說自己“年來雖有志于此,然時間與精力有限,不免有一曝十寒之恨,進(jìn)步殊少”。其下幾句,堪稱格言:
大凡為學(xué),說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說一尺不免是零,行一寸則實實在在地一寸也。此非獨作書一事為然矣。
四、教學(xué)相長
《稼軒詞說》、《東坡詞說》和《揣龠錄》都是公認(rèn)的顧隨先生的代表作品,但卻很少有人知道,這三種著作背后都有弟子滕茂椿的關(guān)心、支持甚至啟發(fā)。
顧隨致滕茂椿書(1942年5月21日)
顧隨先生十五歲時始知有所謂詞,知詞家之有辛棄疾,自此,讀詞、填詞、講詞未輟,三十年間“所以喜稼軒者或有變,其喜稼軒則固無或變也”[8]。至于“用語錄體一如堂上講課,寫一部詞說”以“嘉惠后學(xué)”[9],則須推滕茂椿建議之功了。對此,《稼軒詞說·自序》有記載說:
……莘園寓居近地安門,與吾廬相望也,時時過吾談文。一日吾謂平時室中所說,聽者雖有記,恐亦難免不詳與失真。莘園曰:“若是,何不自寫?”吾亦一時興起,乃遴選辛詞二十首,付莘園抄之。此去歲春間事也。然既苦病纏,又疲饑驅(qū),荏苒一載將半,始能下筆,作輟二十余日,終于完卷。亦足以自慰,足以慰莘園……
在顧隨先生看來,“詞中之辛,詩中之杜也”[10],而于蘇軾,起初并不欣賞,“一日上堂,取《永遇樂》‘明月如霜’一首,為學(xué)人拈舉,敷衍發(fā)揮,聽者動容,爾后漸覺東坡居士真有不可及處,向來有些孤負(fù)卻他了也”。先生原本也無說蘇詞之意,然“說稼軒詞既竟,無所事事,更以讀詞遣日”,“案頭適有龍榆生箋注本,因理一過,乃能分疏坡詞何處為佳妙,何處為敗闕,遂選而說之”。兩種“詞說”雖然同出于一時,然先生自道:“吾之說辛,其意見則幾多年來久蘊于胸中,不過至是以文字表而出之耳。茲之說蘇,則大半三五日中之觸磕。如謂說辛為漸修,則說蘇其頓悟歟?”[11]在《東坡詞說》前言中,顧隨先生將讀書方法一并教給讀者,而這不僅適用于讀《東坡詞說》,于讀《稼軒詞說》乃至其他所有書目,何嘗不是一種有益的方法:
二三子得吾之說而讀之者,宜先依詞目,盡讀其詞,每一首,首宜速讀,以遇其機;次則細(xì)讀,以求其意;最末,掩卷思之,以會其神。必有好有不好,有解有不解,然概念既得,好者解者無論矣。若其不好者亦勿棄置,不解者更不必穿鑿,然后取吾之說,仍先閱原詞一過,略一沉吟,意若曰:彼苦水將奚以說耶?于是乃逐字逐句讀吾之說,以相與印證焉。如是讀者為得之。
顧隨致滕茂椿書(1942年5月3日)
顧隨手書《梅溪詞最》
兩種“詞說”以其新穎的形式、精辟獨到的見解、婉轉(zhuǎn)思辨的語言,特異于以往諸家的論詞著述。顧隨先生弟子、著名紅學(xué)家周汝昌曾盛贊道:“以余所見,先生之《詞說》,視靜安之《詞話》,其所包容觸發(fā),無論自高度、廣度而言,抑或自深度、精度而論,皆超越遠(yuǎn)甚。”[12]
兩“詞說”后,顧隨先生說詞的“雄心轉(zhuǎn)熾,擬取古來吾所謂佳作者而盡說之”(1944年8月1日致周汝昌書)。先生自謂,于“珠玉詞”,“實有獨到之見,向來二晏詞皆以為雛鳳聲清,吾則以為老姜味辣耳”(1943年9月17日致周汝昌書)。故稼軒、東坡之后,他選定的第三個目標(biāo)即是晏殊?!稏|坡詞說》于1943年9月10日完稿后,16日即選得大晏詞十首,擬繼而說之;以后又有史達(dá)祖“梅溪詞”五首之選。但終因生活的重壓、衰軀之不支而未能成稿,顧隨先生自己亦不禁連呼“可惜,可惜”!
至于《揣龠錄》,滕茂椿可能是除約稿人張中行之外最為熟悉作者創(chuàng)作用心的人了。也正因為如此,在《揣龠錄》尚在《世間解》[13]連載之際,滕茂椿就設(shè)計著抽出其中部分章節(jié)為老師印制一種單行本,于是便有了1948年7月作為“野狐小品之一”的《兔子與鯉魚》的問世。滕茂椿在其《感恩瑣憶》中記述了當(dāng)年的情形:“大約在1948年,我將原稿中的三節(jié)重鈔后,還寫了一個跋語,與在天津的燕京大學(xué)校友為籌印數(shù)百冊。這本小冊子的書名用書中的一篇題目—‘兔子與鯉魚’代替原來的‘揣龠錄’?!鳖欕S先生親為這本三十二開的小冊子作了序:
去年夏天,有一家雜志約我寫關(guān)于禪宗的文章。因為是月刊,于是每月就寫一篇。遮之先,我并未曾寫過遮類文字,起初筆下頗勉強,待到寫過第四篇之后,漸能暢所欲言。遮也并不是說我底禪學(xué)工夫之長進(jìn)與夫見地之明白,而只是文字運用得熟習(xí)而已。然而在勉強時多少尚有些兒規(guī)模;待到熟習(xí)時,我覺得我已不復(fù)是談禪而是寫近代所謂底散文了,雖然內(nèi)中引用著許多經(jīng)典以及宗門中底公案與話頭,而且行文還沿用著語錄體。遮一本小冊子乃是原稿底第八、九、十,三篇,以其內(nèi)容尚有聯(lián)系,就抽出來并為上下兩篇,且系于一題之下。禪人讀之,將嫌其非禪;非禪人讀之,又將嫌其太似禪也??嗨幌腧_人,頂門具眼底亦決不致為其所惑。但愿讀者于其非禪處有以得苦水底文心耳。今者心圓道兄將以之付印,又有新雨謄錄???,雖異嗜痂,終近好事。其在苦水,則感謝之外,更益惶慚。若云彼此俱是作無益以遣有涯,其然,豈其然?三十七年苦水于北平之倦駝庵。
滕茂椿則有一篇跋文附后,評述老師的著作及為人:
《兔子與鯉魚》書影
《兔子與鯉魚》上下兩篇,一名《悲智雙修》,顧羨季師談禪之文也。寫作緣起具詳自序中。吾雖久從師游,而于禪所知至淺,不敢有所論列。抑有不得已于言者:憶師當(dāng)年上堂說詞,時復(fù)拈舉禪宗公案,以與詩心相印證。爾時雖歡喜信奉,顧不能深解義趣之所在。厥后,師嘗取稼軒長短句廿首、東坡樂府十五章,為文立說,以示承學(xué)之士。吾受而讀之?dāng)?shù)數(shù),覺兩部詞說,雖皆說文,而實致于道。茲之《兔子與鯉魚》二篇則專談道者矣,而其翦組之佳妙,文字之優(yōu)美,直似說文之作。當(dāng)年師之苦心,至是始稍稍有所體會。若夫見解之深遠(yuǎn),意境之高超,則與師之創(chuàng)作:詩詞、古文、小說、戲曲以及書法,如出一轍,蓋四十年功力與先天智慧有以致之,非可以躐等而進(jìn),亦非可以幸而致也。抑更有進(jìn)者,師學(xué)問淹博,從學(xué)者胥知之,若其行己之謹(jǐn),律身之嚴(yán),則容所未盡知。或謂談禪,乃實行上之努力者,是已。然豈獨談禪一端而已哉!民國三十七年六月十一日即舊端陽節(jié)受業(yè)滕茂椿謹(jǐn)識于天津之聽雨樓。
弟子于老師說詞中悟出了禪意,又于老師談禪中品出了文理,進(jìn)而領(lǐng)略到老師道德與文章的嚴(yán)謹(jǐn)和高超。此跋與顧隨先生之序,同是妙絕的美文,諧和而互補,相得而益彰。
五、師恩難忘
1949年秋至1952年春,顧隨先生因心臟痼疾臥病三年有余。病愈后于1953年6月攜家遷到天津,就任天津師范學(xué)院(河北大學(xué)前身)教授。此時,滕茂椿尚在天津,得以經(jīng)常前去探望。1954年,滕茂椿奉調(diào)石家莊,顧隨先生設(shè)家宴送別。1958年,滕茂椿被“錯劃為右派,雖每年也回天津省親,就不便連累先生了”。1960年9月6日,顧隨先生逝世,滕茂椿“從報刊上得到消息,也只有默默心香悼念先生而已”[14]。
顧隨致滕茂椿信封(1948至1953年間)
顧隨致滕茂椿書(1953年2月11日)
滕茂椿先生多年在紡織行業(yè)工作,1989年退休后,被原單位河北紡織總會延聘從事史志編纂,直至2004年初才隨機構(gòu)調(diào)整離開公廨。雖未稱著于文化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卻于詩文、書法無不造詣深厚,先后輯印了《雞肋集》、《俯仰集》、《晚晴集》、《燕歸集》、《云煙集》等詩詞文集數(shù)種,書法作品多次參加全國和本省展覽并獲獎。進(jìn)入80年代以后,他與各方學(xué)友一道開始搜集整理顧隨先生的遺作,把滿懷的感恩與憶念寄寓在傳揚老師道德學(xué)問的事業(yè)之中:
他編檢老師當(dāng)年留給他的著作手稿,及自己和同學(xué)的抄稿,為四卷本《顧隨全集》提供了近十萬字的文本。
他藏有老師墨寶數(shù)十件,但卻不忍私之,陸續(xù)將《關(guān)于詩》、《濡露詞》、《稼軒詞說》等稿本及《金剛經(jīng)》寫本無償贈送給老師后人,以廣流傳。
他先后撰寫了《我和顧隨先生》、《深切懷念顧羨季師》、《寫在參加紀(jì)念會以后》[15]、《千秋慧業(yè) 一代宗師—紀(jì)念顧隨先生》[16]、《清河顧隨先生臨帖四種跋》、《感恩瑣憶》等多篇文章,記錄深厚的師生情誼,留下寶貴的文史資料。
2012年4月,滕茂椿將珍藏多年的又一批顧隨手稿贈與顧之京
顧隨手寫本《金剛經(jīng)》封面及首頁
《顧隨臨帖四種》書影
于此尚需特書一筆的還有《顧隨臨帖四種》。1990年3月,天津市古籍書店影印出版史樹青所藏《顧隨先生臨同州圣教序》[17],滕茂椿先生見后隨即與古籍書店聯(lián)系,確定提供自己珍藏多年的老師碑帖臨本四種—《黃庭經(jīng)》、《善財寺碑銘》、《道因法師碑》、《張黑女碑》—再付出版。他請燕大同門周汝昌撰寫引言,再邀老師輔大弟子葉嘉瑩作序,并自撰跋文記述臨本的獲得始末,兼評老師作為書法藝術(shù)家的妙論與高格:
先生向不以善書自許,亦不肯輕易為人作條幅、楹聯(lián)?!壬驹诮逃瞬牛手螌W(xué)至勤,書藝特其余事。然為文屬草,乃至?xí)苍?,類皆認(rèn)真書寫,真草字形靡不規(guī)范有法度,結(jié)體亦力求淳美;池課則更一絲不茍,氣貫神完。顧其作品每于出示二三學(xué)子后輒隨手棄置或為友人門生攜去。茲四臨本中之三本,即先生由碾兒胡同移居南官坊口時,棄置廢紙堆中而為余發(fā)現(xiàn),攜歸寒齋者。
文章重點闡述了顧隨先生的學(xué)書路徑和書學(xué)觀念:
先生嘗謂余曰:“吾早年臨蘇黃,難于精進(jìn),后從吳興沈尹默先生游,服膺其用筆理論與實踐,并悟‘腕力遒時字始工’之奧訣,乃取晉唐諸大家行楷碑帖悉心揣摩,日日臨讀,于褚河南、小歐陽尤多致力焉?!毕壬靡跃蟹鸾涛膶W(xué),每觀賞唐人所寫經(jīng)卷,并留意章草,書法境界因之益高,漸成一己風(fēng)格。先生曾戲成一絕句云:“學(xué)晉未能復(fù)學(xué)唐,當(dāng)年曾記寫蘇黃。而今始會蘇黃筆,也有些兒出二王?!鄙w甘苦之紀(jì)實也。
先生于書法藝術(shù)實有深湛研究與會心處,對書體源流亦有獨到見解與引論。……先生嘗謂臨池首宜講求用筆,點畫務(wù)實,注意平直,則結(jié)構(gòu)工穩(wěn),而又須靈活飛動,熟中有生,學(xué)古而有個性,庶不至失于邯鄲學(xué)步也。先生《倦駝庵詩稿》有論書絕句:“筆精墨妙說山陰,千古風(fēng)流直到今。異代蕭條時序改,今人難會古人心?!庇衷疲骸按耸潞慰爸惺烙?,天然愛好是生成。自心沒個悟入處,枉向如來行處行。”三復(fù)斯言,或有資師承者深造之參考也!更有進(jìn)者,深究先生書法藝術(shù),實不應(yīng)游離于先生創(chuàng)作暨教學(xué)諸藝術(shù)之外。
滕茂椿致本書作者的信
滕茂椿先生此跋寫于1991年他七十二歲之時,相較1948年《兔子與鯉魚》那篇短跋,少了些俊朗,更添了質(zhì)實。
附錄:顧隨致滕茂椿書三十一通[18]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日
莘園兄青鑒:
大作捧讀一過,頗有意致。惟句法未能遒煉,尚是工夫不到。余學(xué)詩,自十歲起至卅,仍是門外漢。卅以后,從尹默師游,始稍窺見門徑。近五年來,致力于黃山谷、陳后山、陳簡齋、楊誠齋諸家之詩,自謂有得。惜默師遠(yuǎn)在南天,無由印證耳。兄下禮拜一日上午,如有暇可過我一談,當(dāng)為細(xì)述此中經(jīng)過。又不知有此閑趣否耳。草草即頌
吟祺
苦水再拜 四月二日
如新十時到寒齋,當(dāng)?shù)奖焙I⒉?,何如?希示知?/span>
今日意緒甚不好,作此短札,乃有涂改,可笑也。
一九四二年五月三日
拙錄稼軒詞選目二紙尚在兄處,便中希寄還,以尚有人等候一看也。連日仍苦暇晷甚少,未能重鈔一份耳。靜虛已返津未?夜深甚草草。此致
莘園兄史席
苦水再拜 五月三日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一日
莘園兄:
《譯叢補》自攜來之后,每晚燈下讀之,覺大師精神面貌仍然奕奕如在目前。底頁上那方圖章,刀法之秀潤,顏色之鮮明,也與十幾年前讀作者所著他書時所看見的一樣。然而大師的墓上是已有宿草了。自古皆有死,在大師那樣地努力過而死,大師雖未必(而且也決不)覺得滿足,但是后一輩的我們,還能再向他作更奢的要求嗎?想到這里,再環(huán)顧四周,真有說不出的悲哀與慚愧。在我,是困于生活(其實這也是托詞),又累于病,天天演著三四小時單口相聲,殊少余暇可以寫出像樣的作品來的。十年前作的一篇小說《佟二》已在《輔仁文苑》上登載出來,可惜社中只送我一本,未能相贈為憾耳。夜深,甚草草。此頌
著祺
顧隨拜手 五月廿一日燈下
詞改既,附寄。外有銘武所作詩詞各一章。
莘園謹(jǐn)按:信中所說的《譯叢補》是魯迅先生的譯作。魯迅生前出版過《壁下譯叢》,《譯叢補》收錄的是未編入前書的譯作。此信由對魯迅先生的景仰而引發(fā)出許多感慨,當(dāng)年身居淪陷區(qū)的北平,生活貧困,先生多病之身得不到治療與休養(yǎng)。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課罷歸來,天已向晚。電車上口占短句四韻,自覺不惡。今夕燈下寫出,細(xì)讀一過,殊不佳,甚以為悵,姑抄奉一看。
向來哀樂意,今夕不爭多。流水去未已,落花無奈何。吾心縱冥漠,天氣尚清和。好是青燈在,茅庵照倦駝。
送來大卷冊子,昨宵燈下為兄寫得尹默先生《蜀中雜詩》十一章。紙極佳,與筆墨有相得之妙,自覺與平時所寫不同。星期六日晚,如能見過,當(dāng)以相付。所恨不得令孟銘武君見之耳。連日忙,又不得好睡,頗有疲意,抽暇寫此,甚草草。此致
莘園吾兄史席
顧隨拜手 五月廿五日
詩中第七句“好是”兩字改“灼灼”或稍佳耶!苦水又白
莘園謹(jǐn)按:先生為我所書沈尹默《蜀中雜詩》十一首,筆精墨妙,是先生得意之作。先生自跋云“莘園于冷攤上得此大卷冊子,為寫尹默先生詩,自覺筆意頗與平時不同。卅一年五月廿四日苦水”。這里所說的大卷冊子是清代殿試考卷用紙,白宣紙折子裱褙,有朱絲欄。40年代北平冷攤上常有出售。余于1942年春在早市上得此種試卷及空白卷冊十余本,曾以兩本送請先生試用。
一九四二年六月七日、八日
莘園兄如面:
昨日駕臨小齋。以山妻病象頗險,心緒不寧,未能暢敘,歉歉。今日早起,看其情形甚好,眠食俱佳,殊出人意料之外。私心愉悅,不可名狀。明日吉祥園夜戲,則恐仍未必能觀光。天熱,又夜間怯于久坐故耳。兄未悉有興否?惟演來亦大料不能太好,去與〔不〕去亦無大關(guān)系也。吾比來寫字似又有小長進(jìn),為孟銘武兄寫得兩小幅,頗自喜。昨兄見過時,惜未取出一看。大卷急切不能下筆,恐匆匆負(fù)此佳紙。然既有此意亙胸中,即愈不能佳也。草草遂盡兩頁紙。專頌
夏祺
苦水再拜 六月七日
莘園自西郊?xì)w來,駕過荒齋,共話今昔,不勝感喟,因賦長句三章
一帶紅樓映夕暉,縈青繚白四山圍。園花寂寂無人見,華表雙雙待鶴歸。
狡兔逡逡貍豎毛,舊攜手地長蓬蒿。過雨櫻桃熟初透,共誰擷取佐春醪。
幾度良宵吹玉笙,舊游如夢欠分明。群花寂寂胭脂落,一徑荒荒蕭艾生。始信桑田變滄海,怕登高閣眺新晴。歸來淚灑城西路,紅日蒼山管送迎。
卅一年六月八日寫奉莘園道兄 苦水
寫罷信后始點定大作,既畢,乃成此三詩,故信中不曾道及。詩既不佳,字亦草草,聊當(dāng)紀(jì)事而已。羨季又識
莘園謹(jǐn)按: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翌日,燕京大學(xué)為日寇劫奪,師生有被逮捕者,多數(shù)人限令當(dāng)日離校,倉促間,行李及書籍多未能帶出。次年夏,余得悉可以回校搬取個人遺在宿舍物品,乃于6月某日雇人力車到校,則見原住湖濱宿舍門戶大敞,所有書籍、被褥及一應(yīng)物品均被洗劫一空,校園雜亂荒蕪,不堪入目?;爻呛髸x謁先生,稟告實情,相對嘆惋久之。
一九四二年七月四日
莘園兄如晤:
蒙代向何校長訂會晤時間,謝謝!晚飯后當(dāng)即到北池子八十八號,與何公談半小時。初是寒暄,繼則談詩談文,談桐城派古文,談中西文化。而何公時時作欠伸,遂不得不興辭矣。始終不曾談到暑后職業(yè)問題。送出門時,何公忽曰將來還請多教云云,或是增加鐘點之意,亦未可知。好在場面已經(jīng)交代過去,明早當(dāng)再到孫主任府上一談,或有切實之表示耳。陶令詩曰:“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今茲苦水尚有一定地點可以走走,賢于陶令遠(yuǎn)矣!一笑。稍遲仍當(dāng)謀一會,先不多寫。此頌
夏祺
苦水再拜 七月四日燈下
莘園謹(jǐn)按:信中所談的何校長,是當(dāng)時私立中國大學(xué)校長何其鞏(字克之)。何是安徽桐城人,早年是馮玉祥將軍部下,曾任北平市第一任市長。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不與日偽合作,專任中國大學(xué)校長。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燕京大學(xué)蒙難,許多燕大教師失業(yè),何校長盡量聘用,顧師亦受聘兼課。信中所提孫主任是中國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孫楷第先生。1944年春,日寇曾大肆搜捕淪陷區(qū)愛國人士,何其鞏先生亦遭逮捕。出獄后,顧師寫詩慰問,何公深感欣慰,曾將此詩裝裱,懸諸客廳。這首七律詩是:“莫信蛟寒已可罾,飛飛斥笑鵬?;ㄩ_燕市仍三月,人在蓬山第幾層。共仰揮戈回落日,愁聞放膽履春冰。將軍百戰(zhàn)勛名烈,醉尉憑教喝灞陵?!保ā豆惭觥罚?/p>
一九四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莘園吾兄:
別來又將一周矣。日來陰雨,殊無暑氣,想吾兄可少出許多汗也。惟賤軀頗與此種天氣不宜,筋骨無力,腰背作楚,遂并字課亦行停止。其憊可想見。內(nèi)子自昨日起病況亦不佳。今午請醫(yī)診察,據(jù)說尚無大礙。但令人心中不免懸懸耳。此周尚未到大鐘府上講書,昨已去函道歉,希望放晴后能補課方妙。日前于馬路旁地攤上得一歙石硯,只費洋壹元五毛。昨午魯安來談,出以示之。渠謂雖是新坑,尚非贗品,若購自肆中,須洋十五至廿元也。私心甚以為喜。匆上,即頌
訓(xùn)祺
顧隨再拜 七月卅一日
莘園謹(jǐn)按:信中所談在大鐘府上講書一節(jié),大鐘名鏞,與予高中時在北平匯文中學(xué)同學(xué),1937年入輔仁大學(xué)教育系,1941年畢業(yè)。1942年頃住北平新街口公用庫,顧師曾為其二弟郭鎧補國文課。魯安先生名堇,原燕京大學(xué)國文系主任,燕大封校后在家閑居,后到解放區(qū)參加革命工作,改名于力,新中國建立后任人民政府要職。信中提到的歙石硯,后師以贈余,頗珍愛之,可惜在“文革”期間不慎失手落地摔壞。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六日
莘園道兄:
上周晤面兩次,一在小齋,一在尊寓,又同游北海,甚暢,本可以不必再寫信。惟聞董魯庵先生于上月出家,留書與家人,具說決往僻縣深山,家中亦不必尋覓云云,心中不無棖觸。昨夕夢中,為雷雨驚醒,輾轉(zhuǎn)不能入睡,因念董大師此時不知閉關(guān)何處。韋蘇州詩云:“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真不啻為此刻情景寫照也。今晚亦頗思作一詩,但珠玉在前,未免難于下筆,恐終于一字也寫不出耳!草草,不盡。即頌
秋祺
苦水再拜 九月十六日
莘園謹(jǐn)按:魯安先生1942年8月到解放區(qū),行前以出家為名,以防家人受株連。
一九四二年十月八日
心圓道兄如晤:
手書誦悉,吾輩平時作書,信手寫去,遂多病態(tài),比至立志學(xué)書,方才覺得雖不為晚,然總不免多費一番手腳。平直乃是苦口良藥,多多服用,自然有益。近中心氣苦未能平和,不克安心創(chuàng)作,只和得何先生七絕二章。
甘羅事業(yè)逐飛煙,自古聰明恨大年。寄語華陽真隱道,人間會有再生緣。
釋氏談空破死生,由來四大有虧成。可堪半夜罡風(fēng)惡,吹斷碧霄雛鳳聲。
湊韻而已,不復(fù)成詩。草草,即頌
秋祺
苦水和南 十月八日燈下
墨尚未試,不知其果在何等耳。又及
莘園謹(jǐn)按:信中所言何先生即何其鞏。何先生之子夭折后,悲痛之余,有《哭玲兒》詩。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一日
莘園道兄如晤:
昨晨外出,到一同事處小坐,竟至失候,歉歉!今晨小談,甚暢。惟未提及作字,不知兄比來字課工夫如何?能不間斷方好。吾年來雖有志于此,然時間與精力有限,不免有一曝十寒之恨,進(jìn)步殊少。大凡為學(xué),說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說一尺不免是零,行一寸則實實在在地一寸也。此非獨作書一事為然矣。兄年富力強,公余之暇,正宜勉力讀帖、臨帖,久而久之,自有一番悟入,亦自有一番受用。所謂“歸而求之,有余師”者,此也。草草,即頌
秋祺
苦水再拜 十月十一日
此紙第一行是今早未晤面前所寫,方寫得“處”字,而兄已至小齋,遂擱筆。今晚燈下獨坐無俚,乃足成之,亦無許多話要說,但使此紙不廢置耳。不笑,不笑。又白
此種格紙,屢蒙兄與銘武稱贊,得暇擬到南紙店中一看,如有存紙,當(dāng)使其再印些許分用之也。
莘園謹(jǐn)按:先生來信有時用自行設(shè)計的十五行淺駝色格紙。紙是普通的薄高麗紙,可展開用,亦可對折使用。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日前枉顧,失候為歉。比仍苦痔疾,不能久坐、久立。今昨兩日竟日有俗客在座,昨夕復(fù)失眠,今晚困頓,不可言說。四日賜書并詞一章均拜讀。詞結(jié)句“松”,字韻不穩(wěn),須另擬;余可,嫌造語尚未矯健耳。吾近頃又作七言古風(fēng)二首,似不惡。惜此刻未能錄出。適間口占得五律一章,寫奉一看。
智者盈千慮,祀人亦浪愁。四時成代謝,一水尚東流。天末無青鳥,塵中共白頭?;某呛蜗迾洌瑩u落向深秋。
何如?似較前二首為穩(wěn)也。明日上下午有五小時課,須早睡,不多寫。此致
莘園道兄吟席
苦水再拜 十五日
有事相煩,星期三日下班后能枉駕不?苦水又白
一九四二年初冬
解悶六絕句
婦病猶能理針線,吾衰未忍廢詩篇。誰知深夜明燈下,忽漫相看雪滿顛。
坐久起來腰欲折,入冬不復(fù)寫黃庭。雨余雙柏猶竦翠,屋上老鴉閑刷翎。
年來諳悉菜根香,脫粟仍儲隔宿糧。撥火徐煨馬鈴薯,殷勤嬌女勸先嘗。
半城斜日幾多愁,滿市黃塵莫出游。草木初冬未凋落,先生已著兩棉裘。
燒得山芋欺軟玉,嚼來蘿菔似甜冰。半年不吃肉邊菜,慚愧山中入定僧。
出家自是丈夫事,方外可堪麋鹿群。眼底悠悠失奇士,山頭暗暗起寒云。
卅一年初冬寫奉莘園道兄一笑 苦水
一九四三年元月二十六日
莘園吾兄如晤:
吾比來為詩所祟,眠食俱不能佳,精神亦苦不足。好久不曾寫信,職此之故。銘武致兄信一紙,茲附函寄上一看。拙作七古一首,與平日作風(fēng)頗不同,錄上兄看如何。如與銘武信,祈代抄寄,并請告渠,吾忙于作詩,恐急切未能作報書也。草草不盡,即頌
年
苦水再拜 廿六日
前囑紙店所刷格紙,仍未送來,殊怏怏。
今意
試作古體
弱柳垂絲凝光,新荇牽翠羞下裳。澗花首葉底藏,十五女兒肌膚香。海水亙?nèi)f里,鼉鳴浪不起。獨攜幽夢向古原,龍宮泣龍子。白日兮麗天,億萬兮斯年??v夸父之追逐,奈羲和之揚鞭。云旗逝兮蓬島,紅塵漲兮驛道。山中猿鶴闃無聲,寒蛩泣露螢粘草。
暮歸過景山下有作
叔季迫生事,晨出夕始?xì)w。舌僵腰腳軟,未悔作計非。獨過景山下,紅墻上落暉。朔風(fēng)來塞外,凜凜襲我衣。故苑門掩游人去,萬鴉盤空號日暮。古槐鐵干當(dāng)歲寒,誰吊前王殉國處。
此與《今意》一篇是兩條路。莘園兄當(dāng)知之??嗨?/span>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八日
莘園道兄如晤:
手教并轉(zhuǎn)來銘武兄書俱誦悉。五律四章頗有韻致,修辭或有不甚精到處,當(dāng)是手生之故,不足為害也。大凡吾輩今日生活所最要保持者為詩心。詩之或作與否,及作得成熟與否尚在其次。近來在課室中常發(fā)此議論,不知兄以為何如。賤恙雖未大好,然日有起色,腰腳覺得有力,可慰錦注。房東已將房賣出,又須搬家,殊覺叵耐??淘谡曳浚埿忠啻鸀榱粢?。然須在后門一帶方佳耳。草草,余面詳。即頌
春祺
苦水再拜 三月十八日
舊歲所錄詩稿,屢次相見,均未交付,茲附函奉上。比來久不作真書,寫來恐反不能如此之勻凈也。又白
一九四三年四月八日、十一日
莘園兄:
手書與大作二章,今午接到。詞雖云效拙體,然甚有思致,較之以前所作,進(jìn)益多多,可喜也。隨手為改定數(shù)字寄還,或有助于吾兄之揣摩,亦未可知。拙詞不足學(xué),一如拙書。學(xué)之而善,已自不成家數(shù);學(xué)之而不善,病不滋多乎?苦水之詞與字,亦不盡學(xué)尹默師。兄當(dāng)能解此意。春假七日,不覺草草遂將過去,悵恨何如!假中除三到北海,余時大都堅坐空想。久不作詞,近中頗有詞意,已作得三章,見另紙。尚有二章腹稿猶未就也。義山詩、六一詞,可常讀之。如有疑,每周末日下午過我一談,或能為兄說之。今日上午為司鐸書院學(xué)生改得十本卷子,神疲,字甚草草,不罪。即頌
吟祺
苦水再拜 十一日
浣溪沙
城北城南一片塵。人天無處不昏昏??蓱z花月要清新。藥苦堪同誰玩味,心寒不解自溫存。又成虛度一番春。
自著袈裟愛閉關(guān)。楞嚴(yán)一卷懶重翻。任教春去復(fù)春還。南浦送君才幾日,東鄰窺玉已三年。嫌他新月似眉彎。
久別依然似暫離。當(dāng)春攜手鳳城西。碧云縹緲柳花飛。一片心隨流水遠(yuǎn),四圍山學(xué)翠眉低。不成又是隔年期。
昨夕有友人來小齋坐談,不覺遂進(jìn)一盞茶,友人既去,解衣上床,竟不成眠,枕上口占小詞三章。晨起錄出,殊不自以為佳,下午睡起更益數(shù)字,稍近平妥。莘園學(xué)詞甚有思致,故即以此稿寄之,不復(fù)重抄也。
四月八日 苦水
莘園謹(jǐn)按:這封信中首先提到為我的習(xí)作批改一事,原作題目是《讀〈霰集詞〉稿竟,效吾師體試填〈臨江仙〉兩首》。先生除為修改多處外,并有多處眉批,最后總批之云:“效拙作頗有似處,想見揣摩工夫。然拙詞實不足學(xué)也。宋詞如歐陽、稼軒是我之師,學(xué)我何如學(xué)我?guī)熀??”先生對弟子?xí)作認(rèn)真批改,多加鼓勵,循循善誘。緬懷德音,言猶在耳。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四日
頃改得舊稿一章,寄奉一看,并希轉(zhuǎn)交孟銘武兄為荷。風(fēng)沙漠漠,心情至為不好,肝疾又蠢蠢欲動,叵奈叵奈。惟時時欲作詞耳。此致
莘園兄史席
苦水 十四日
一九四三年四月
卅二年四月銘武自津來故都,一日雨后與莘園同坐北海公園,縱談久之,感而有作
下山白日正遲遲,猶是明燈未上時。會得簡齋詩句好,晚風(fēng)徐動綠楊枝。(簡齋詩:“一簾晚日看收盡,楊柳春風(fēng)百媚生。”)
吾師詩句久空群,落筆千秋接右軍。耿耿此心雖好在,青青雙鬢已輸君。(莘園近作《臨江仙》有句曰:“好是鬢雙青?!保?br />
學(xué)書猶未略知津,漫說苦思通鬼神。鐵畫銀鉤今尚在,龍騰虎擲更何人。(銘武購得影印大王真跡,喜形于色。)
壯志年來已半消,詩心澎湃尚如潮。六街人靜無車馬,獨上金鰲玉橋。
寒食后一日風(fēng)雪中見杏花,用青峰寒食過筒子河詩韻有作
幽齋危坐數(shù)晨昏,何處可尋春夢痕。一樹杏花風(fēng)雪里,此時腸斷與誰論?
夭桃落盡柳垂絲,誰是傷春杜牧之?結(jié)子成陰等閑事,不堪風(fēng)雪過芳時。
再和清明后一日紀(jì)事之作
待得陽春至,樓前日日風(fēng)。何人夢蕉鹿,有客見蛇弓。未信此間樂,敢云吾道窮?衰殘兼病懶,只與去年同。
卅二年暮春寫似莘園道兄 苦水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五日
心圓道兄如晤:
日前得手書,冗未即復(fù),諒之,諒之!銘武信一紙附上,又拙詩七首,“北海中坐談”四章當(dāng)稍佳耶?搬家在下禮拜中,以非星期日,恐公忙,亦未便邀兄前來照看也。昨日為周太師母接三日,曾往吊,見舊雨多人,皆老蒼憔悴,不禁慨然。又座中皆夾衣,而余尚未脫棉。年未五十,疲憊如此,真無奈何。大作于日前曾批改數(shù)處,不知當(dāng)尊意否?今日作字過多,臂為之酸。甚草草。專此。即頌
春祺
駝庵拜手 四月廿五日
莘園謹(jǐn)按:信中所言周太師母是魯迅先生母親,時卜居北平,由朱夫人陪伴。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八日
莘園兄如晤:
明日即移新寓矣。以非休沐日,故亦未便煩兄幫忙。盛意亦只有心領(lǐng)。銘武書一紙附上。日前寫得一長信又拙作詩四首,俟面交。近得秋明老師字一幅,詩及雜稿六紙,相見時當(dāng)同賞之。匆匆不盡,即頌
日祺
苦水拜手 四月廿八日
新寓為南官房西口廿號前院
一九四三年五月
今日冒雨到校授課,晚夕獨坐得詩一章。寫奉莘園一看。
群花落盡燕飛忙,怪底今朝分外涼。巷后巷前泥滑滑,天南天北雨茫茫。居家不覺如蕭寺,說法還須到講堂。江漢東流何日已,書生漫斷九回腸。
又和柴青峰先生詩二首,首章則步其崇效寺觀紅杏青松圖詩韻也。
晚明喪亂似梁陳,遺跡流傳尚見珍。一紙畫圖能閱世,數(shù)叢花木更宜人。題詩荒寺唯君健,論史雄文與古親。戎馬關(guān)山迷去路,燕居聊復(fù)共申申。
天地?zé)o情眼欲枯,風(fēng)塵四??偰:?。槐宮舊事成疑似,燕市春光半有無。潘岳閑居非巧宦,嵇康好鍛怯王涂。畫梁巢燕花飛盡,十二闌干月影孤。
前所攜去默師詩稿數(shù)紙不知已鈔得否?聞大公子將以付印,似以早日送還為妙也。有類督促,不罪,不罪。
駝庵
一九四三年六月五日
莘園道兄如晤:
所送來毛筆極佳。不知彼肆中尚有多少存余,倘若不多,可以悉數(shù)購出,儲作不時之需。惟恐不耐使,以鋒太銳利,易于磨禿耳。然較之銘武所購之夏毛,實優(yōu)勝多多也。至紙則殊不甚佳。若其價格比之丹明慶遷安紙不過于便宜,可以不必購存,以其質(zhì)過粗,既不潤墨,又易傷筆也。比又作字否?有正書局之放大本黃庭經(jīng),若以唐人平直之筆意寫之,頗有好處。兄可以一試。事繁,先不多寫,即頌
日祺
苦水再拜 五日燈下
此函即用樂志筆所寫,字不佳,以連日身心俱疲勞,非筆之過也。又白
一九四三年六月十九日
莘園兄:
禮拜日之游,雖非賞心樂事,然而廢園散策,松下清談,在我這多病之軀,卻是不可多得的清福。歸來雖略覺疲乏,夜睡尚安穩(wěn)。
現(xiàn)在有一件俗事要同你商量。這個月的食糧配給單,至今尚在碾兒胡同何里長手中,不肯發(fā)給。找了他幾次,始則言語支吾,繼則避不見面。這使我這不善于理事與處世的人,真真無法可使。你能替我設(shè)設(shè)法嗎?碾兒胡同還有一位穆萬翔,似乎記得是里長。能找找穆公崇探探口氣嗎?此時還不想鬧到官面上去。年來實在不愿與人爭氣也。
食為民天,所以如此著急;而且本月廿五日便是食糧配給截止之日,所以更是急上加急。署中事想仍甚忙,又給你添上麻煩了。唉唉,這是多么惡劣的一段散文呵。
找你怕不能相遇,所以帶了信去,預(yù)備你如果不曾自公退食,便將此信留下,當(dāng)作一件報告書。
祝福
苦水 十九日
一九四三年八月五日
連日中伏,覺得蒸濕,腰背時時作楚,幸不劇耳。女仆病數(shù)日,內(nèi)子操勞過甚,前日竟暈倒一次,亦幸無他病,今日已大愈。職此之故,“詞說”進(jìn)行得頗慢,然已寫至第十二首,工程過半矣。偶在故紙堆中檢得選課單一紙,茲奉上,亦有銘武一紙,已另函寄津。草草。此上
莘園道兄史席
顧隨拜手 五日
莘園謹(jǐn)按:選課單是燕京大學(xué)每學(xué)期訂課時的一種單據(jù),一式兩聯(lián),由學(xué)生自行填寫所選課程,經(jīng)所在學(xué)系導(dǎo)師核準(zhǔn)后,一聯(lián)交任課教師收執(zhí),另一聯(lián)送教務(wù)處存查、登記。
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五日
今日大熱,向晚始有涼風(fēng)。下午睡起,揮汗寫得朱絲闌四幅,三幅俱署臺甫。其中有一幅是寫禪宗大師語錄,尚覺滿意,余皆不能佳也。明日上午須到校閱天津新生試卷。后日又須到中大。大約須忙三五日始得自在耳。《稼軒詞說》急切難續(xù)寫,如何,如何。此致
寒松閣主閣下
苦水再拜 十五日
莘園謹(jǐn)按:寫此信時,先生主要在輔仁大學(xué)任教,在中國大學(xué)兼課。寒松閣是我的書齋名,當(dāng)年有時先生到寒松閣小坐。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二日
莘園吾兄如晤:
日前在小寓會晤,曾說有煙筒可以見讓,刻與家人計算,約需煙筒六段。再則拐子四個,如兄有敷余,可為我一籌,但請無過于勉強,庶受者心安耳。連日不得好睡,而秋陰迄不肯解,精神頗不佳。小詞是昨夕枕上口占,附呈。此頌
秋祺
顧隨再拜 廿二日午
臨江仙
秋宵無寐口占
可惜九城落日,被遮一帶遙山。涼波淡淡欲生煙。悲風(fēng)來野外,秋氣滿塵寰。??早識身如傳舍,未知心遣誰安。紫薇朱槿已開殘。今宵有明月,休去倚闌干。
心圓道兄
駝庵
一九四三年秋
和兼士先生《愁坐》,用少陵《九日曲江》韻之作
試把茱萸看,先生正未衰。蕭條時極目,搖落更生悲。宏道跡近拙,與仁心莫疑。等身留著作,千載已相期。
獨坐口占
陋巷窮居斷往還,共誰極目望江關(guān)。樓空可奈人千里,天遠(yuǎn)唯存月一彎。桃葉桃根成已事,為云為雨定河山。人間是處悲搖落,莫怪先生兩鬢斑。
四月不曾作詩,近得五七律各一首,寫奉心圓道兄一看??嗨?/span>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一日
連日寫“孔門詩案”已畢其十之七,而體中時時覺不適,想是用心稍過之故。昨雖無課,可以寫稿,亦竟不寫。四時后獨自步行至北海登白塔而返。今晨到校上一時課,歸來,尚不甚覺累,頗自喜也。惟仍不擬續(xù)寫“詩案”耳。兄況何如?想甚佳。署中事亦必大定矣。頃破開舊藏方袋面一個,味幸不變。本禮拜日下午下班后,請直來寒齋便飯。雖無肴菜,可同吃大饅頭,以咸菜下之也。倘有事不能來,可以電話通至文學(xué)院教務(wù)股,告知之英,當(dāng)另訂期。草草,余面罄。
心圓道兄
苦水和南 十二月一日
莘園謹(jǐn)按:先生住南官坊口,距北海公園不過半里之遙,先生經(jīng)常約我去北海散步。信中所提之英女士是先生二女公子,輔仁大學(xué)美術(shù)系畢業(yè)后到北京大學(xué)工作。信中所提方袋面是當(dāng)年天津壽豐面粉公司出產(chǎn),包裝布袋比一般的略寬二寸,是一種比較精致的面粉,老百姓視為稀罕之物。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九日
十七日手書及拙著一冊于昨日奉到。感謝,感謝!輔大此次新生國文試卷四千余本,以閱卷人多,三日居然看完。天氣雖不好,而不佞亦幸未生病,皆始愿之所不及也。有一瑣事屢次晤談及寫信俱忘記,茲特提及。兄齋頭曾有線裝本《書道全集》,不識此刻在平抑在津?希能帶下備習(xí)字時之參考也。匆復(fù),即頌
心圓道兄暑祺
苦水和南 七月十九日陰雨中
陰雨,體力、興致兩不佳,作字甚草草,諒之,諒之!又白
久未為文,昨日雨中獨坐,殊悶悶,因草一篇,已有千許字,急切不能結(jié)束,頗覺其為身心之累。早知如此,不如習(xí)字,隨時可以提起放下,較為自在也。日前臨得歐書千文,尚可看,已交啟元白君作跋,不知何時能交還。余俟面罄,不一一。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莘園道兄如晤:
平快函日前誦悉。今日下午又承令妹送來華翰及金圓二百,感荷不能已已。輔大當(dāng)局洋人視財如命,同人等雖要求調(diào)整待遇,迄今無具體辦法。小寓日來正苦菜錢無著,尊款適于此際送來,真以西江之水沃枯轍之鮒矣。中法、輔大俱可有煤配售,知注,并聞。草草,余容面罄。專此。祗頌
冬祺
苦水再拜 十一月廿一日燈下
移居至今忽忽便已廿余日,仍不能安心讀書作文?!妒篱g解》第十二期索稿甚急,恐不免曳白出場耳。南官坊口寓所居室雖破舊,而出門數(shù)武即是前海,每散策水濱,輒覺文思詩思叢雜而生,七八年來已成習(xí)慣。今茲新寓距街太近,距前海又稍遠(yuǎn),休息時既受影響,出門亦覺無地可以游行。昨日薄暮出立后海岸上,見隔岸燈火有如漁村,較之前海,風(fēng)景猶勝,但恐冬來北風(fēng)過勁,不能時時往游而已。隨又白,同夕。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五日、二十六日
莘園兄如晤:
手書誦悉,至以為慰。不佞以風(fēng)濕舊疾牽動心臟,病臥已半月有余。心跳氣促,不獨不能讀書,即閱報亦覺頭暈;又復(fù)失眠減食,更覺周身無力。刻校中各會,已不能出席,將來能否教課,亦成問題也。久不作字,以兄眷念殷勤,勉強作此短札,然手戰(zhàn)心跳,難以詳所欲言。此頌
秋祺并祝尊寓安吉
顧隨白 八月十五日午
十日以來病仍未輕減??逃墒掿堄烟幏皆\治,似有小驗,然私心惴惴,恐將病廢也。力疾作此數(shù)字。八月廿六日午后。
莘園謹(jǐn)按:此信之前我曾由天津赴北平專程探視。當(dāng)時先生臥床,不能多言。
一九五三年二月十一日
莘園兄如晤:
手書并所惠民幣壹拾萬元均于今日下午收到。感與愧并,如何可說,即亦不復(fù)說也。兄所作字,筆姿益見挺秀,惟結(jié)體間有不合法度處,尚是揣摩古帖工夫未到之故。然亦不足為慮,不佞四十歲時方學(xué)默師書,今余已望六,始窺見古賢使筆運腕之妙,而于結(jié)體仍未能古樸茂密。兄年事方盛,已有此成績,假之歲月,何愁不成乎?日昨見毛主席之三點重要指示,嘆為天才領(lǐng)袖經(jīng)典著作,已寫得兩本,第一本為舍親取去,尚有第二本在小齋。兄如來京,當(dāng)以相付。月之四日楊敏如女士以事來京,王振華君托其帶下一部《蘇聯(lián)文學(xué)史》,此書確不易購買,然此刻亦已不須購買矣。比來讀書之勤,實乃廿年來所未有。三數(shù)日來覺頭暈,乃又以作字消遣。暑后決意出山,惟攤子擺在何處,刻尚未定耳。今日寫字過多,手戰(zhàn),此信甚草草。此頌
春祺
顧隨敬禮 二月十一日燈下
[1] 事及引文均見滕茂椿《深切懷念顧羨季師》,收入《顧隨先生百年誕辰紀(jì)念文集》(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6月版)。
[2] 滕茂椿《感恩瑣憶》,收入《顧隨和他的世界》(作家出版社2007年11月版)。
[3] 滕茂椿《清河顧隨先生臨帖四種跋》(《顧隨臨帖四種》,天津市古籍書店1992年6月版)。
[4] 滕茂椿《我和顧隨先生》,收入《顧隨先生百年誕辰紀(jì)念文集》。
[5] 滕茂椿《感恩瑣憶》。
[6] 滕茂椿自編之《雞肋集》中收有《在福祥寺家居五律四章》,其一:“案牘苦勞形,詩書聊寄情。烽煙連萬里,離亂負(fù)平生??屠锶碎g世,眼中舊帝京。迢迢銀漢水,重會恐難成?!逼涠骸翱v使春常在,難期花好時。何求仍輾轉(zhuǎn),所好是尋思。夜永燈如豆,星稀雨若絲。不堪魚飲水,寒暖自深知?!逼淙骸叭杖诊L(fēng)塵苦,披星戴月歸。天寒真徹骨,霜重更沾衣。古本生機在,孤城鳥倦飛。生涯信如此,但使愿無違?!逼渌模骸拔┯袊鸂t坐,天倫樂趣真。雪消寒頓減,夜靜月初新。久客親朋少,在家慈父親。隆冬無幾日,轉(zhuǎn)瞬見陽春?!?/p>
[7] 顧隨《關(guān)于詩》。
[8] 顧隨《稼軒詞說》自序。
[9] 滕茂椿《感恩瑣憶》。
[10] 顧隨《稼軒詞說》。
[11] 顧隨《東坡詞說》前言。
[12] 周汝昌《〈蘇辛詞說〉小引》,刊于《讀書》1983年第12期。
[13] 《世間解》,張中行創(chuàng)辦之佛學(xué)月刊,1947年7月至1948年10月間共出版十一期。顧隨談禪系列文章《揣龠錄》自創(chuàng)刊號起連載十一篇,結(jié)束之《末后句》因雜志??醇鞍l(fā)表。
[14] 滕茂椿《感恩瑣憶》。
[15] 滕茂椿《寫在參加(顧隨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紀(jì)念會以后》,刊于《河北大學(xué)學(xué)報》1990年第4期。
[16] 滕茂椿《千秋慧業(yè) 一代宗師—紀(jì)念顧隨先生》,作于1991年7月,收入作者自編之《云煙集》。
[17] 顧隨臨《同州圣教序》,書于1938年。上世紀(jì)40年代初,史樹青得之于北平琉璃廠集粹山房。
[18] 在將書稿呈給滕茂椿先生審定的過程中,滕先生在多封書信后面加上了自己的回憶或說明,并命之為“莘園謹(jǐn)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