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始神話

博爾赫斯:最后的訪談 作者:[阿根廷]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著


閱讀對我而言是一種不亞于周游世界或是墜入情網(wǎng)的體驗。

ORIGINAL
MYTHOLOGY

原始神話

采訪者

理查德·伯金

摘自《博爾赫斯談話錄》
1968年

上天賜予我的一大樂趣就是和他人進行關于文學和形而上學的對話(盡管我是個無神論者)。這樣說未免有裝腔作勢之嫌,所以我必須先澄清一點,這種對話對我而言不是辯論,不是獨白,更不是傲慢的說教,而是和他人一起求索真知的過程。說到這兒我不由得想到我的父親,想到拉斐爾·坎西諾斯-阿森斯[1],想到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斯[2],還有很多我來不及提到的人——其實任何列表上最值得關注的往往是那些被省略掉的名字。上文已經(jīng)客觀闡釋了這種對話的概念,但(我記得)質疑我的人仍說,我試圖當個傳教士,以某種單調(diào)的語調(diào)向人們宣講古英語和古斯堪的那維亞語的優(yōu)點,宣講叔本華和貝克萊[3]的思想,愛默生和弗羅斯特[4]的詩歌。這本書的讀者也將意識到這一點。如果我在某些方面是個富翁的話,那就是困惑和不確定性。我的一位同事宣稱,哲學就是對事物清楚嚴謹?shù)恼J識。而我卻把哲學定義為一門研究人本質的困惑的學科。

我在美國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特別是在得克薩斯和新英格蘭時。在馬薩諸塞州的劍橋時,我與理查德·伯金[5]有過很多次愉快的交談。在我看來他似乎沒有什么特定的意圖,提問的態(tài)度很自然,甚至不強求一個答案。我的回答也沒有說教的意味。我們相談甚歡,完全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現(xiàn)在重讀這本書,我認為自己完成了自我表達,事實上是自我坦白,坦白的程度更甚于那些我在孤獨中懷著過度的憂慮和戒備寫下的文字。思想的交流是一切愛情、友情和真正的對話得以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兩顆志趣相投的心靈產(chǎn)生了碰撞,雙方都能從這種碰撞中受益無窮。比起我自己獨處時思考的產(chǎn)物,從他人那兒得到的啟發(fā)往往更能讓我眼前一亮。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對我充滿好奇,想要更加了解我。七十多年來,我一直在不怎么費力地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沃爾特·惠特曼曾說:“連我自己對我真正的生活都知之甚少或一無所知?!崩聿榈隆げ鹱屛抑匦抡J識自己。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還記得那天,在聽說了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要來美國,來劍橋市的消息后,我一口氣從一千六百米開外的哈佛廣場跑回了我在中央廣場的住所,只花了不到五分鐘?,F(xiàn)在看來,1967年的整個夏天我都在為他的到來做準備,不管走到哪里都會說起博爾赫斯。

開學后我回到布蘭迪斯大學上大四,在那兒我遇到了一個來自巴西的漂亮女孩,名叫芙洛·比爾德納,她是個比我還狂熱的博爾赫斯迷。我們無論何時碰到一起,總要滔滔不絕地圍繞博爾赫斯談上三四個小時。在某一次談話結束后,我們下決心一定要見見他本尊。

我還記得我們設計了很多大膽周密的計劃,其復雜程度堪比一部俄語小說,但最后都被我們一一否決了。我們只做了一件事:芙洛有博爾赫斯的電話號碼,她給博爾赫斯打了個電話,說我們想見他一面。這一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計劃竟然奇跡般地成功了。

那天是11月21日,離感恩節(jié)只剩兩天,天灰蒙蒙的,還下著小雨。會面時間定在晚上六點半,我和芙洛決定當天下午分頭出發(fā),給博爾赫斯買禮物。這顯然并非必要之舉,因為博爾赫斯似乎完全不需要他人對他有任何感激的表示。他總是能讓你感到,他才是心懷感激的那個人,你陪他聊天就是給他最好的禮物。無論如何,在沿著波士頓長長的街道來回徘徊,逛遍了各家零售商店、書店和唱片行之后,我最終為他買了一張巴赫第四、第五勃蘭登堡協(xié)奏曲的唱片,我父親曾經(jīng)用小提琴演奏過這兩首曲子?;氐絼?,我見到了芙洛,她手上也拿著禮物——四枝長莖的黃玫瑰。

從哈佛廣場到博爾赫斯在康科德大道上的公寓只要跨越三四個街區(qū),對我們來說卻算得上是一次奧德賽式的歷險之旅。那個夜晚的所有細節(jié)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雨后空氣特有的寧靜;芙洛又大又亮、泛著綠寶石光芒的雙眼;洲際酒店的大鏡子,我們曾停在那兒整理儀容;人行道上厚厚一層被雨打濕的落葉。我記得我們一開始搞錯了地址,按過門鈴后,來開門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士,她說自己從未聽說過博爾赫斯這個人,于是我們忙不迭道歉。那之后我們趕緊調(diào)頭,大笑著跑過近一個街區(qū)——一種宛如夢境般不真實的笑聲,充斥著眩暈、焦慮和令人沉醉的幸福。

然后我們隔著玻璃門看到了他,拄著一根手杖,正在另一個拄著雙拐的男人幫助下進電梯。我們急忙跑進那幢大樓,向他們做了自我介紹,把他倆都扶進了電梯。和博爾赫斯在一起的男士大約三十歲出頭,是一位來自麻省理工學院的物理學家,正協(xié)助博爾赫斯進行波斯文學研究。博爾赫斯穿著一套式樣保守但十分優(yōu)雅的灰色西裝,系一條淡藍色領帶。他和他妻子一起居住的小公寓看上去特別空,書架上放著十來本書,客廳里擺了一臺十二寸電視機,桌上擱著一沓雜志。一開始他似乎有點緊張,顯得不那么自在,特別是在我們呈上禮物的時候。他妻子和朋友們一起出門了,因此芙洛很高興地承擔起家中女主人的角色,去廚房給花瓶裝了水,把玫瑰養(yǎng)了起來。

“請隨便坐,”他對我說,“反正我看不見?!蔽覄傇谏嘲l(fā)上坐下,博爾赫斯又站起身來:“你們想喝點什么嗎?紅酒、蘇格蘭威士忌,還是水?”我婉拒了,但芙洛給我們每人都弄了一杯喝的。博爾赫斯回到我面前問道:“你們是想跟我隨意聊聊天呢,還是有問題要問我?”如果我提前一天或是一周知道他會這樣問,我可能反而會答不上來。不過現(xiàn)在我未加思索就脫口而出:“我想為您寫一本書,所以可能會問您幾個問題?!?/p>

我們開始談話。短短十五分鐘的時間里我們就聊到了??思{、惠特曼、梅爾維爾[6]、卡夫卡、亨利·詹姆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叔本華。每隔五分鐘博爾赫斯就會停下來問我們:“不會無聊吧?不會失望吧?”他還說了一番深深打動我的話:“我快七十歲了,雖然我也能假裝成年輕人,但那樣我就不再是我了,而你們也會很快看出來?!?/p>

博爾赫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點是他很誠實,我一開始都不相信他會如此坦誠。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他說的就是他心里所想的。他要是開玩笑,也會讓你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不會當真。談話快結束時,他還提到了他對時間的看法:“看了卡夫卡《審判》的前兩三章,你就知道主人公永遠都不會得到審判,你能看出來作家在玩什么把戲。他的另一部作品《城堡》也一樣,主人公永遠進入不了城堡,盡管這本書可能比前者還要難讀。我曾一度模仿過卡夫卡,但下一次我想換一位更好的作家模仿。有時候偉大的作家也會不被世人認可。沒準此刻就有人在創(chuàng)作一部真正偉大的作品,他也許還年輕,也許年事已高,誰知道呢?在我看來一位作家最好能多活一輩子,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被世人承認?!彪S后他又說:“……我曾許過愿,如果我能重活一次,我不想保留任何我此生的記憶。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做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了,我要把關于他的一切都忘了?!?/p>

最后,博爾赫斯以孩童般的真摯說:“你也許能實現(xiàn)你內(nèi)心的渴望,但最后它還是會被死神從你手上騙走?!比缓笏嬖V我們他在別處還有事,把我和芙洛還有那位教授送到門口,說歡迎我為寫書的事打電話給他或是拜訪他。他甚至提出由他打電話給我。“我可不覺得見一次面就夠了?!彼f。

三天后我又去了那間公寓,這次還帶了一個錄音機。博爾赫斯開始追憶已故的阿根廷詩人盧內(nèi)貢斯[7]?!氨R內(nèi)貢斯是個不錯的匠人,他也是阿根廷文壇最重要的一號人物。他曾吹噓自己是南美最忠誠的丈夫,但不久后他就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又愛上了他的朋友。”我還提到了博爾赫斯的《詩人》[8]就是向盧內(nèi)貢斯致敬的一部作品。

“我認為這是我迄今為止最棒的構思,不是嗎?我指的是先寫我和盧內(nèi)貢斯對話,然后突然之間讓讀者意識到他已經(jīng)死了,圖書館不是我的圖書館,而是盧內(nèi)貢斯的圖書館。在我創(chuàng)造了又推翻了這一設定之后,我最后又說我的時代很快就會到來,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我倆同屬于一個時代,因而又重建了這一設定。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構思,它還好在能讓讀者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情感,至少我希望是如此。我的意思是,你不會只把它當成是一次創(chuàng)作上的嘗試吧?”

我回答說我知道他想表達什么,也很欣賞這一構思,但我想在書中呈現(xiàn)一個完整的博爾赫斯,不想把他和任何人混為一談。我又補充道,他曾在《阿萊夫》中說,“無孔不入的遺忘滲透了我們的思想”,而我已經(jīng)預感到我的記憶可能會篡改他說過的話。接著我問他能不能在談話的同時錄音?!澳阆脘浘弯洶?,只是別讓我意識到這一點,好嗎?”

接下來的六個月里我一直都在為這本書做準備,盡可能地錄下我們每一次的談話。到后面書的雛形漸漸浮出水面,某些主題在談話中也不斷重現(xiàn)。除了當面采訪博爾赫斯外,我還重讀了他的所有作品,同時只要有空我都會去聽他在哈佛開的阿根廷文學課,以及他在桑德斯劇院辦的六場諾頓講座[9]。講座座無虛席,反響十分熱烈。博爾赫斯著實在劍橋市的知識分子群體中激起了一陣熱議,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意義重大?!坝^眾如雷的歡呼聲,還有歡呼背后的激情,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我在歐洲和南美也演講過,但從沒有過這樣的待遇。在你七十歲時還能有新的體驗真的是一件很棒的事?!?/p>

十二月中旬,芙洛(她此前也單獨見過博爾赫斯幾面)決定在她生日前后為博爾赫斯和他妻子辦一場宴會,地點設在我姐姐在劍橋市的公寓。博爾赫斯和他的妻子一起過來,還帶上了他的私人秘書——約翰·默奇森,一位哈佛大學的畢業(yè)生。除了我們尊貴的客人外,到場的都是二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這對博爾赫斯來說沒什么區(qū)別,他和年輕人一貫相處得特別融洽。之后還有一位不速之客——一名嬉皮士突然加入,但沒人為此不開心,博爾赫斯就更不在意了。他問我們,“不知道‘嬉皮’的詞根是什么?”他妻子還覺得這位年輕嬉皮士很帥。芙洛精心烹制了一桌美味的正宗巴西菜,晚餐最后在美妙的維拉-羅伯斯[10]吉他曲中結束,而博爾赫斯看上去也一直十分享受。他還在回自己公寓的路上告訴我們,他認為劍橋市是“一座非常可愛的城市”。

博爾赫斯在哈佛開設的詩歌閱讀講座大獲成功之后(當時主持人羅伯特·洛威爾[11]是這樣介紹他的,“由我來引薦博爾赫斯簡直是辱沒了他,很多年前我就覺得他是要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我決定在布蘭迪斯大學也舉辦一場類似的活動。在西班牙語系的麗達教授(她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位博爾赫斯的忠誠書迷)幫助下,我們把講座日期定在了四月一日。我把這件事告訴博爾赫斯時,他說:“好吧,希望別鬧出什么大笑話?!彪S后他問我是不是只有二十到三十人能來。沒想到當天一共去了五百多人(約占全??側藬?shù)的四分之一)。演講開始前二十分鐘,學校最大的禮堂的所有座位都已經(jīng)坐滿了。

大禮堂臺階下,博爾赫斯正緊張地溫習他待會兒所講的每一首詩,這讓我也有點兒緊張起來。但他一察覺到我的緊張情緒,就跟我很自然地開起了玩笑,直到我倆都鎮(zhèn)定下來。我非常榮幸地向大家介紹了博爾赫斯、他的秘書默奇森先生,以及一位從事博爾赫斯作品英譯的諾曼·托馬斯·迪·喬瓦尼先生。先由喬瓦尼朗讀翻譯成英文的詩歌,再由博爾赫斯在每首詩讀完后做兩三分鐘的評論。我扶著他上臺時就在想,一個看不見的人要面對這么一大群觀眾發(fā)表演講,他該有多害怕呀。但博爾赫斯一站到臺上就一點兒也不緊張了,他說得很順暢,很快就滔滔不絕起來,觀眾也完全為他所傾倒。當我第二天去見他,再次向他表示祝賀時,他看上去卻有些悶悶不樂,像是在生自己的氣,“我總是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小丑”。

“您怎么能這樣說呢?”我勸他,“大家明明都很喜歡啊。”

“可是我能感覺得到,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小丑?!?/p>

到博爾赫斯在哈佛辦最后一場講座時,他已經(jīng)成了劍橋市的文學明星。我發(fā)現(xiàn)不管他去美國哪兒開講座,觀眾都是一樣的熱情高漲。單就劍橋市而言,羅伯特·洛威爾、羅伯特·菲茨杰拉德、伊夫·博納富瓦、約翰·厄普代克和伯納德·馬拉默德等當代著名作家都來聽了他的講座,排著隊等著見他。約翰·巴思[12]還說博爾赫斯是“繼喬伊斯和卡夫卡之后的大師”。

博爾赫斯在美國大受歡迎,他自己也感到很高興,但他仍一如既往地謙卑隨和。在他搬進了另外一套更寬敞明亮的公寓后,我有一次去看他,按響門鈴之后,我在大廳里茫然不知所措。這間大廳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座迷宮,走廊四通八達,通往各個方向,每面墻上都標著神秘的數(shù)字,下面還有箭頭。但博爾赫斯似乎預料到了這一點,拄著手杖顫巍巍下了三節(jié)樓梯來接我。我無比感動,但同時也為勞煩他親自下樓很是過意不去,而博爾赫斯只是微笑著向我伸出手。

——理查德·伯金

童年的書;失明和時間;形而上學;塞萬提斯;早期作品;鏡子和外表……

伯金 您有過對文學不感興趣的時期嗎?

博爾赫斯 沒有,這我一直很清楚。早在我寫第一本書前,我就覺得自己是個作家,甚至在我還沒開始寫作前就已經(jīng)有這一想法了。我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作家,但我知道我生來就是要和文字打交道的。我從沒想過做其他的事。

伯金 您從沒考慮過從事別的職業(yè)嗎?比如說您父親就做過律師。

博爾赫斯 是的。他最后想當個作家但是失敗了,他還寫過一些不錯的十四行詩。不過我父親想讓我來完成他的心愿,他還跟我說不要急著出書。

伯金 但您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出書了,大約二十歲吧。

博爾赫斯 是的,但我父親是這么跟我說的:“你沒必要急著出版。你寫下來,然后回頭重新看你寫的,就會想把它撕了重寫。重點在于你出版的作品都得是在你看來足夠好的,至少得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p>

伯金 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

博爾赫斯 在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曾經(jīng)用英文縮寫了一篇十頁長的希臘神話,那是我第一次開始寫作。

伯金 您指的是“原創(chuàng)神話”還是單純的翻譯?

博爾赫斯 不,不,我就是在復述故事情節(jié),比方說,“赫拉克勒斯完成了十二項苦役”,“赫拉克勒斯殺了涅墨亞雄獅”。

伯金 所以您一定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讀這些書了吧?

博爾赫斯 當然了,我很喜歡神話。我寫的那篇沒什么好說的,差不多有十五頁吧……講了金羊毛、迷宮[13]和赫拉克勒斯(他是我最喜歡的人物)的故事,還有眾神之間的情愛和特洛伊的傳說。那是我寫的第一篇文章,我還記得字跡很潦草難認,因為我有嚴重的近視。我只記得這些了。事實上,我母親當時還保留了一份手抄本,但在我們?nèi)议_始環(huán)游世界后也不知所蹤了,這沒什么好可惜的,因為撇開它出自一個小男孩之手這點不談,我們都不覺得寫得有多好。那之后我讀了一兩章《堂吉訶德》,然后就開始試著用古西班牙語寫作,正因如此我在十五年后才沒有重蹈覆轍。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玩過這游戲,而且失敗了。

伯金 您還記得多少您小時候的事?

博爾赫斯 你瞧,我向來有很深的近視,所以一提到童年我想到的首先是書,還有書中的插圖。《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還有《苦行記》[14],這些書里面的每一張插圖我都記得。還有《一千零一夜》以及狄更斯的書里面的插圖……當然了,我也有一些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坐在馬背上,沿著烏拉圭河在潘帕斯草原上兜風;還記得和父母住在一起,屋子里有一個很大的露臺……但我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主要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因為那才是我真正能看清的東西[15]。百科全書和字典里的插圖我記得非常牢,比方說錢伯斯百科全書和美版的大英百科全書里各種關于動物和金字塔的版畫。

伯金 所以您對小時候看的書的印象比對人的印象還要深刻?

博爾赫斯 是的,因為我只能看清書的樣子。

伯金 您和小時候就認識的人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嗎?有沒有交往了一輩子的好朋友呢?

博爾赫斯 有幾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老同學。然后就是我的母親,她已經(jīng)九十一歲了。我妹妹比我小三四歲吧,她是個畫家。我的大部分親人都已經(jīng)去世了。

伯金 您在開始寫作前是不是讀了很多書?還是說您是兩者同時進行,邊寫作邊閱讀?

博爾赫斯 相比寫作,我一直覺得自己更擅長閱讀。當然了,從1954年開始我就完全失明了,那之后我只能請別人讀書給我聽了。一個人失明之后,他思考問題的方式也完全改變了。事實上,讀不了書也許還有別的好處,那就是你對時間流逝的感受不一樣了。在我失明前,就算只有半個小時什么都不能做,我也會發(fā)瘋,因為我必須找點東西來讀。而現(xiàn)在我可以大半天獨自一人什么都不做,我不怕坐長途火車,不怕一個人待在酒店或是沿著大街閑逛,因為……好吧,我并不想說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思考,那樣聽上去像是在吹牛。

現(xiàn)在我能忍受無所事事的生活了,不必時刻都和其他人說話或者做點什么事。要是我進了一間屋子,而屋子里的人正好有事出去了,我也能自得其樂地在空屋子里坐上兩三個小時,或者出去散一小會兒步,并不會感到特別失落或是孤單。任何人失明后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伯金 那么在那段時間里您都在想些什么呢?思考某個具體的問題還是……

博爾赫斯 也許我會什么都不想,只是單純地活著。也許在追憶往事中任憑時間流逝,也許在從橋上走過時試圖回想那些我最喜歡的文章,也許什么都不做,只是活著罷了。我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磿驗闆]事干而無聊。我有時也什么都不做,卻并不感到無聊。我總不能每時每刻都在做些什么呀,就算無所事事我也過得很充實。

伯金 您從來都沒有感到無聊過嗎?

博爾赫斯 沒有。當然了,在我做完手術不得不在床上躺十天的時候,我會感到苦悶,但絕不是無聊。

伯金 您是個擅長寫形而上學的作家,然而很多作家,像簡·奧斯汀、菲茨杰拉德和辛克萊·劉易斯[16],他們的作品卻似乎完全不涉及形而上學的東西。

博爾赫斯 你說的是愛德華·菲茨杰拉德[17]還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18]

伯金 我說的是后者。

博爾赫斯 好,我知道了。

伯金 我只是隨便列舉了一位在我看來和形而上學沾不上邊的作家。

博爾赫斯 他永遠只停留在事物表面,不是嗎?但大部分人不都是這樣嗎?

伯金 當然了,大多數(shù)人似乎一輩子都不會去思考關于時間、空間或是無限的問題。

博爾赫斯 那是因為他們把宇宙視為想當然的,把其他事物視為想當然的,就連他們自己的存在也視為想當然的。他們從不會感到奇怪,他們并不覺得他們活在這世上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記得我第一次有這種感受是因為我父親的一席話,“真奇怪,”他對我說,“我為什么會活在這世上。閉上雙眼,在我內(nèi)心深處,我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蹦鞘俏业谝淮萎a(chǎn)生了這種感受,然后就立刻抓住它不放,因為我知道父親在說什么。但很多人還是不能理解,他們會問:“你不活在這世上還能活在哪兒呢?”

伯金 您有沒有覺得人們頭腦中的某些東西自動屏蔽了您所說的奇異之感,讓他們從來就不會去想這些事情?畢竟如果人們都把時間花在思考宇宙的玄妙上,就不會有時間去做那些維系人類文明的工作了,那樣沒準就一件事都做不成了。

博爾赫斯 可是在我看來,如今恰恰有太多事已經(jīng)做成了。

伯金 您說得很對,確實如此。

博爾赫斯 薩米恩托[19]寫過這樣一件事,他曾遇到過一位牧民,那位牧民對他說:“鄉(xiāng)村太美了,我都不想去思考這種美源自何處?!蹦悴挥X得這很奇怪嗎?這就是個錯誤推論,他應該要去想想這種美究竟是從什么地方得來的。也許他想說的是他從美景中得到了感官上的滿足,內(nèi)心很愉悅,覺得思考沒什么實際的意義。但總的來說,男人還是比女人更善于形而上學的思考。女人往往想當然地看世界,還有生活中的事物和她們自己,特別是她們還想當然地看待自己的境遇。

伯金 在她們眼中,每個時刻都是孤立存在的,她們不會用聯(lián)系的眼光去想想所有的前因后果。

博爾赫斯 是的,因為她們覺得……

伯金 她們只會就事論事。

博爾赫斯 是的,她們只會就事論事。她們還很關心自己的形象,害怕出丑,或者說她們把自己當成演員,以為自己時刻都要面對所有人的關注和仰慕。

伯金 總的來看,女人確實比男人有更強的自我意識。

博爾赫斯 我也認識一些聰明絕頂?shù)呐?,但她們對哲學一竅不通。我的一位學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性之一,她跟著我學古英語,談論起許多文學作品和詩人都頭頭是道。但是我讓她去讀貝克萊的三篇對話[20],她就讀得一頭霧水了。我后來又給了她一本威廉·詹姆斯[21]談哲學問題的書,盡管她真的很有天分,這類書卻怎么也讀不進去。

伯金 她是不是覺得太枯燥了?

博爾赫斯 不,她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人們要去鉆研那些在她看來非常顯而易見的東西。我問她:“你真的覺得時間這個東西很簡單?空間很簡單,意識也很簡單?”“是的。”她說。“那你如何定義這些東西呢?”她告訴我:“我沒辦法下定義,但我并不為這些東西而感到困惑。”在我看來大部分女人都會這么說,不是嗎?我的這個學生還是一位非常聰明的女性呢。

伯金 當然了,您的思想似乎就不會屏蔽這種奇異之感。

博爾赫斯 是的。

伯金 實際上,這種對宇宙本身的驚奇感正是您作品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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