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道
一
1975年的夏天,肯定比所有的夏天都熱。在建筑工地當力工的我,趁著瓦匠師傅大晌午納涼的機會,趕緊往腳手架上運磚。磚像剛從窯里出來,被烈日烤得燙手。為了增加砂漿飽滿度,師傅要求上磚時必須把磚浸透水。我用粗粗的膠皮管子往磚上面澆水。磚喝透了水,增加了一倍的分量。我用肚子頂著車把,一步步往一個用橋板搭好的斜坡上推。車帶軟軟的,比我的肚子還軟。轱轆不愛動彈,我拼命頂著車子不讓它滑下來。這個鐵的車把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腹腔,就像化作了我的一節(jié)腸子。
大樹下面、磚垛下面都有人,或坐或躺。他們差不多都看見我了,卻沒有人過來幫我。我的發(fā)軟的膝蓋,好像跪在地上,磕破了皮。那滲血的皮肉被沾上的一層灰沙遮蓋了,等我把磚車推上去卸下磚石,血絲已經(jīng)從灰沙中漫溢出來。
這時候有人喊我。他搖晃著一個詔書般的字條,那是勞資股的批條,批準我到交通局去參加田徑集訓隊。從訓練到比賽要二十多天,管吃管住,真是天大的美差。我們施工隊的人全體變成木樁,我從木樁和磚瓦石料堆間穿過,像經(jīng)歷了一次豪邁的閱兵式。
二
參加男子四百米決賽的一共八人,數(shù)我個子矮。我戴著一頂帽子,裁判讓我摘我沒摘。因為前幾天我才剪了個光頭,還用剃頭刀刮了個精光锃亮。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光頭都是明星,那時的光頭在一般人眼里是犯人和準犯人。
在拐過第一個彎道時,我一馬當先,越蹽越快。我們家鄉(xiāng)管跑得快叫蹽。突然,一陣風把我頭上的帽子吹掉了,我本能地回手撈了一把,惹得全場開鍋般哄笑。這種鋪天蓋地的笑聲,就像為我助威加油,直到我第一個撞向終點線。
可想而知,我的青光腦袋怎樣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曝光,真是大大風光了一回。在以后的日子,我走在大街上就會有人對我戳戳點點,他們好像在說這個馬蛋子蹽得忒快啦!我們那里管禿腦袋叫馬蛋子。即便我的頭發(fā)在以后光輝的日子里長出來了,也還是有人管我叫馬蛋子。那時聽到被“馬蛋子、馬蛋子”這么叫著,心里邊挺他媽得意,甚至可以說是美滋滋的。因為那是青春的閃光點?。?/p>
三
一個月后,工地已經(jīng)搬了兩次,搬到縣城最中心建百貨大樓了。我們是干基礎工程。那一次我真正發(fā)飆了!由于組長說我干活兒發(fā)飄、不扎實,我便跟他置氣了。我一個人一下午挖了九立方土,相當于三個人一天的工作量。我光光的脊梁上起碼有十幾道汗流在為我的尊嚴奔流、咆哮。我第一次掐著直不起來的酸腰,豪情萬丈地支使我的師傅,去給我買汽水。我一使勁兒扔給他一元錢。那時的汽水七分錢一瓶,我一口氣喝下了九瓶。我把那九個瓶子齊刷刷地擺在溝沿上。我讓夕陽照耀著它們,它們就像為我而挺直腰桿,一起怒視著我們的組長。他姓夏,我們都管他叫大夏。他人高馬大,站起來像黑鐵塔一般。他的眼睛卻極小。他用一根小手指,就能挑起三百多斤的東西,令所有人懾服。
大夏很小的眼睛總是瞇縫著,像在考慮什么重大事情。那里面透出的光線與夕陽糅合在一起,照亮了九個空空的汽水瓶子。事后別人告訴我,從我發(fā)飆開挖地基時,大夏就在那愣神看著我。其實我是知道的,我就是要讓他瞪大眼睛認識本人。他一步步踱過來,蹲下了。他蹲在汽水瓶前面。他那張寬厚硬朗的臉上,富有著疼愛,那一瞬間我的鼻子忽地一酸,趕緊背過臉去。
大山般雄壯的大夏,就這樣被我征服了。他逢人便說我真不簡單。他夸我太要強了,不能讓別人說個不字。
(若干年后,我攜妻室回鄉(xiāng)。從火車站往我家走,必定要從這個百貨大樓跟前經(jīng)過。我莊嚴地對女兒說,這個樓有我的一份汗水。女兒不屑地反問:是你蓋的?我才不信呢?。?/p>
四
又換了一個地方,換到了離縣城更遠的郊區(qū)。那天正趕上打混凝土。我的任務是從地面往二步腳手架上倒騰混凝土,這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艱苦勞作。從攪拌機里倒出來的混凝土裝入手推車,手推車推到腳手架底下一掀,一車黏糊糊的東西就攤在地上。地上鋪著一塊鐵板?;炷猎阼F板上面用鐵鍬撮還好干一些,可鐵板窄小,混凝土都淌在了泥土地面上,這使鐵鍬弄起來糟透了。端著那種特大號鐵鍬,一鍬足有五十斤,掄不起來得用腿墊著,借點兒力幫扶著往架子上面扣。后來我看到有一些剃光頭的挖溝的犯人滿腦門子亮閃閃的汗水,我就想到了那時的我。那是講會戰(zhàn)的年代,動不動就做戰(zhàn)前動員,就挑燈夜戰(zhàn),尤其是打混凝土時,二十四個小時,都要連軸轉(zhuǎn)的。
我們分成兩班倒。一天下來最大的享受就是找一個地方放長條,管他什么炕還是床的,就是錯躺在爛泥地上,大概也不想掙扎著爬起來。更難受的是第二天早晨。是起來,還是不起來呢?得斗爭好一陣子。大概到了第三天,我?guī)缀跬耆劭濉?/p>
周圍是田野,有遼闊也有悵然。那時候如果有人問我,世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我會毫不猶豫地說,直起腰來享受一下田野的風光,看那些槐樹,那些玉米,還有那些綠草茸茸的山坡。
在我心緒最為糟糕的時候,幸福的使者降臨到我的頭上。遼寧省作協(xié)舉辦了小說創(chuàng)作班,邀請我參加。
又一次逃離繁重的勞作,簡直欣喜若狂。我永遠不會忘記我跟大夏請假時,他細瞇著眼睛說:你小子行啊,不但腿擺弄得明白,你的手也擺弄得明白(他是說我既能跑,又能寫作)。
五
該出的風頭出過了,還得老老實實回到工地。白天,夠漫長了,真是“一日長于百年”。因為我逃離了勞動,再推起車子,更加不適應了。手推車總是打不足氣,推起來總是死沉死沉。難道一輩子就這么推下去嗎?
我離開工地那天差不多是我人生最輝煌的一刻。我們公司最具權威的陳洪明經(jīng)理騎著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到工地上來了!夕陽西下時的光芒十分耀眼,把那條通往工地的坎坷泥土路都鋪上了金色。陳老總一露頭時就被人們發(fā)現(xiàn)了。人們竊竊私語,我聽出是一片的驚羨。他們在羨慕陳總的坐騎。那個年代永久牌自行車不亞于現(xiàn)在的奔馳。
陳老總不僅一頭亮堂堂的白發(fā)放著光芒,車圈也在追著夕陽閃爍光環(huán)。我當時就有種預感,他是奔我而來的。果然,他到工地邊上把腿一支便停在那里。
大夏屁顛屁顛奔過去。不一會兒,大夏就喊我。那聲音真夠洪亮,一家伙就把我給托了起來。我頓覺一身的幸福和自豪。其實,我滿打滿算不過干了十八天的力工。
“都說你是秀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個秀才還是個蠢材。”陳老總就是這樣對我說的,我銘記了幾十年。然后,他就把我調(diào)到了機關。
六
我是幸運的。由于連續(xù)在省刊發(fā)表了兩篇頭題小說,我被遼寧省委視作特殊人才,由省委書記郭鋒特批,直接調(diào)入遼寧作家協(xié)會。原本是要做專業(yè)作家的,但考慮到我太年輕,就讓我先到編輯部鍛煉幾年。這一鍛煉便是二十三年。
遼寧作協(xié)設在大帥府。那是一棟洋味兒十足的建筑,人稱大青樓。從我走進這里當編輯的第一天起,我就始終感覺到有種壓抑。那個建筑太不適合文人居住了,走廊太暗,采光太差,又寬又厚的朱漆大門,關起來總有一種神秘感。地板不該裂的地方有了縫子,就像當編輯的人年頭多了,應該光滑的額頭卻爬了那么深的褶子。有位年紀并不算太老的編輯,額頭上的皺紋深得有點兒怪誕,把個新分來的女大學生嚇了一跳。女大學生后來說,當編輯當出了那么深的皺紋,真可怕。
更可怕的也更可愛的還是大青樓這種建筑的神秘氛圍。我對建筑真正有了感受,就是始于大青樓。
大青樓挨著省圖書館。省圖書館是棟紅磚建筑,是楊廷寶設計的。圍繞著這個建筑好像還有一番中國人與日本人斗法的故事。這里有一位孤傲的朋友,是《遼寧日報》名編輯的兒子。他總是主動給我推薦好書,并幫我查找資料。就是從他那里我讀到了波利索夫斯基的《未來的建筑》和柯布西耶的《走向新建筑》等。隨后,我一個一個地了解了貝里尼、格羅皮烏斯、密斯、沙里寧等人,于是我就寫出了《走近賴特》《走近鐘華楠》《中國建筑師》《表述空間》等大散文和專著。
七
在我寫的建筑系列文章中,主要想表達一個觀念,就是人對建筑的尊重與建筑對人的尊重。這種尊重是我在西歐諸國實實在在領略到的。那么大的一個廣場,那么寧靜的一個空間,是為了適應歐洲人那種沉靜性格的需要,還是因為歐洲人自從有了這些廣場,才由浮躁和騷動變得沉靜了呢?
建筑與人的關系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要高尚,應該是一同高尚;而粗俗起來,那也只能一塊兒粗俗。中國的建筑在歷史上只是匠人所為,始終沒有真正納入文化藝術范疇。一個民族最重要最豐富的文化藝術,首先就體現(xiàn)在建筑上。我們面對太多的建筑,常常熟視無睹。我們不能夠很好地理解建筑,歷史上我們就缺少建筑理論,而現(xiàn)在我們更缺。我們的建筑設計大多是私人型的,光顧埋頭設計,卻很少去思想去哲學,因此我們就不出賴特和高迪。我們走進A城跟走進B城沒有多大區(qū)別,就像那個年代,全國人都穿著黃軍裝、灰衣服。我特別佩服賴特是因為他把建筑看成了有生命的東西,他的有機建筑能夠震動世界,是緣于他的哲學體系。
在他看來,每一棟建筑就像每一個有生命的個體。那里面滲透的是愛默生的《自然論》,是惠特曼的《草葉集》。美國歷史雖短,但是,因為這些人的照耀,美國的空間絕不單調(diào)。丹下健三是建筑大師,同樣也是文化藝術大師、哲學大師。沒有任何一位建筑大師沒有自己的思想體系和理論體系。他們面對空間時,也絕不會人云亦云地去表述,他們一定會有自己的東西。
八
要是有自己的東西多好!當下的文學界和建筑界同樣浮躁,同樣難以擺脫惡俗。而我對自己的唯一要求,就是要盡可能地沉下心來,以自己的方式投入寫作,以自己的語言表述生活。同時,我也希望我的那些建筑師朋友們,也以自己的語言對城市發(fā)言,以自己的情感去表達我們共同擁有的空間,為建筑賦予情感與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