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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午,毓秀峰下的鄭安道義齋西廂房有嬰兒呱呱落地。朱松夫人祝五娘誕下了一個右臉長了七顆小黑點的男嬰。仔細一瞧,近眼瞼三顆,密挨著,后邊四顆疏直著,竟是痣。想到昨夜莫名其妙的山火,竟然是天降喜火,朱松心中靈動,給這亂世降生的三兒子取名“熹”,小名沋郎。又想到有一日幾個友人游蓮花峰天湖寺,將帶來的幾尾魚放過生后,碰上個卜卦的山人。朱松并未想著問卜,哪承想,幾丈之距,風(fēng)刮著那白須山人的幡子徑直到了跟前。朱松只好作揖道:“老丈,有緣了,在下給您老捧個場子吧?!蹦巧饺私o朱松卜了一卦,算過后反對他一拜,只道:“富也只如此,貴也只如此,生個小孩兒,便是孔夫子!”
三朝那日,便是“洗三旦”,北邊也稱“洗兒會”?!疤矶“l(fā)甲”,“做三旦”“做三朝”或“做三誕”。尤溪人非??粗剡@日子,俗稱為“湯宴之喜”。到了日子,左鄰右舍都會帶禮來賀。可能朱松在尤溪做過縣尉,做官那會兒并不曾托大,周濟過不少人,那日早早趕來吃午的,有不少沒打招呼的遠地客。舟子販夫趕攏來,是看到了鄭氏館前的紅紙公示。有手頭闊綽的店家扯了幾尺布來,沒來由趕上趟兒的山里人,有的只好籃子裝點果,或則荷葉包上點蛋,拿胭脂草沾上紅,再扯上幾株蔥與蒜,就順腳進了鄭館門檻。
這天,本來娘家要置辦嬰兒用的圍兜、衣帽、搖籃、被帳、玩具和產(chǎn)婦坐月子用的雞、面、酒等,大張旗鼓挑將來的。但娘家人在徽州來不了,老房東鄭安道就承當(dāng)娘家人了。
左遜右大,房東鄭安道及家人居住右側(cè)??腿酥焖善呖谥揖图木釉卩嵤橡^舍的左側(cè)。所以,鄭安道早早過來,叫了打下手的仆人搬運不少吃食,該置辦的都辦了,還坐鎮(zhèn)張羅。親朋好友興之而至,日久不見的弟弟朱檉與朱槔從政和縣趕來,他們剛大笑著前腳進門,后腳僧人無求也現(xiàn)身了。這無求是私下至交,算是不速之客,倒讓朱松大喜過望。不分尊卑,酒席之中,朱松殷殷把盞勸酒,笑聲朗朗,寄人籬下的陰霾一掃而盡。
一般人吃過午宴就走了,近路的就傍到黑,吃過夜飯才散。剩下的老朋老友便不走了。去看小朱熹坐木盆,香湯洗沐。
屋子內(nèi)外,鄭安道幾個人買的新燈一齊懸掛起來了,這“燈”即意添“丁”,掛燈以示“賀生”。
一個大木盆,水晃晃的,幾個袖子扎得老高的女眷快手快腳地托著嬰兒,一勺勺加著香樟葉、艾葉與甘草,還有茅草、蕨葉及蛋等熬好的香湯。旁邊的幾個穿戴齊整的童男子,剝開客人湊上的紅紙裹的銅鈿與碎銀,往盆里一件件丟下。女的撂下金簪玉佩,輕聲笑語地順著添盆取樂。
有月爬上樹梢頭,小朱熹并不哭,黑睛瞳瞳,瞇著眼去看月。惹得眾人一陣笑,并一齊吃糯米炸的芝麻餅子與肉氽清湯。
鄭安道興致高于主人,自然而然地借題發(fā)揮,攛掇朱松吟詩。實際上,那日洗三旦,祝五娘交代了人,財不露白,暗中遮了一邊不讓人看到朱熹右邊的七星痣。人們只是拿眼掃了掃小兒,更多的是瞧了場并不全懂的文人斗詩唱酬。
主人朱松當(dāng)即詠下《南溪洗兒二首》:“行年已合識頭顱,舊學(xué)屠龍意轉(zhuǎn)疏。有子添丁助征戍,肯令辛苦更冠儒?”“舉子三朝壽一壺,百年歌好笑掀須。厭兵已識天公意,不堪回頭更指渠?!?/p>
鄭安道不甘示弱,接連拋出兩首賀詩:“今宵湯餅會,滿座桂香來。圓月飛金鏡,流霞泛玉杯。渥洼元異種,丹穴豈凡胞。載路聲聞徹,祥光燭上臺?!薄叭饸忪\南山,弧懸別墅間。此時夸降岳,他日見探镮。席敞籬花艷,樽浮竹葉斑。老夫歌既醉,拄杖月中還?!?/p>
無求是出家人,苦于不能飲酒,這時見莊光、盧安邦和朱槔都有詩了,不慌不忙,卻叫朱松抱出小朱熹一瞧。月光朗朗,靜照熹郎。頭上七星映襯月色閃亮,無求見了,一點也不驚訝。不緊不慢,取了隨身帶來的木魚,在他父子頭上虛敲了幾下,當(dāng)著尤溪唱了一偈:“你求我無求,他求我有求。無求非有求,低頭見水流。”朱松一愕,無求的話,別人懂不了,有的還在想在猜,無求敲響木魚,人已走在月下冷徑。
苦境遇樂,朱熹一出生,朱松就喜不自勝地快馬報與徽州婺源老家,同時修書與岳父祝確,他如實相告:“小五娘九月十五日午時娩娠,生男子,幸皆安樂。自去年十二月初在建州權(quán)職官,聞有虜騎自江西入邵武者,遂棄所攝,攜家上政和,寓壟寺。五月初間,龔儀判兵燒處州,入龍泉,買舟倉皇攜家下南劍,入尤溪,而某自以單車下福唐見程帥。在福唐聞賊兵破松溪隘,骎骎東下,已入建州,南劍甚急,又匆匆自間道還尤溪。六月十四日早到縣,而賊兵已在十?dāng)?shù)里外矣。幸二舍弟已搬家深遁,是日即刻與縣官同走家間所遁處……”
老丈人許久未回信,大概也躲難去了,或則差遣下人逶迤而來。倒是婺源朱氏極快傳回了書信,他們說:“九月十五,前后連著三日,城南虹井冒沸,紫氣如虹,還有鳴響。”朱松猶自心喜,他知道,自己出生時虹井冒了三日白氣,這小朱熹降生卻冒了三日紫氣,人兮,禍福所依,這又是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