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狀元與探花的互換
乾隆二十六年(1761),乃實現(xiàn)天山南路統(tǒng)一后未久,也是孝圣憲皇后七十大壽(皇太后生日為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五日)之期,且于正月間紫光閣又建成,朝廷特舉行恩科會試。這一年,甌北才35歲,當(dāng)然仍要赴考,再試身手。
會試前,在軍機處供職的御史睦朝棟,以泄密事被下刑部獄,坐以大辟。如此一來,議論紛起,軍機大臣及其屬吏都成了眾矢之的。再加上去年會試,狀元畢沅、榜眼諸桐嶼都出自軍機處,以致有“歷科鼎甲皆為軍機處所占”之說。這一流言蜚語,連皇帝也有耳聞,給軍機處帶來很大壓力,尤其是軍機大臣。傅恒曾私下對甌北說:“這次考試,不必指望得狀元了?!碑T北聽后,口頭上雖然不好多說,但內(nèi)心總有些不忍屈居人下。殿試時,恰巧軍機大臣劉統(tǒng)勛、劉綸又都任讀卷官。甌北深知二公的為人,越是和他們關(guān)系親近的人,越有可能被壓低排榜名次,何況當(dāng)前輿論對軍機處不利呢?他唯恐劉統(tǒng)勛為避嫌疑而將自己考試成績往低處壓,于是在答卷時,改用歐陽率更體,果然瞞過了他們的眼目。
試卷閱后,按照慣例,應(yīng)選出前十名的試卷,進呈御覽。此時,劉綸又擔(dān)心甌北試卷進入一甲(即前三名),令外界起疑心,會帶來不測之禍。于是,再次翻閱試卷,想把甌北名次排在十名之外,以減少彼此的麻煩。當(dāng)時的閱卷,是以卷面粘貼的紙條上所畫圈的多少來定文章優(yōu)劣的。這次共有九人閱卷,第一卷上畫有九圈,應(yīng)當(dāng)以第一名進呈。劉綸懷疑這份試卷是甌北所答,遲疑不敢進呈,請劉統(tǒng)勛復(fù)閱。統(tǒng)勛哪里想到甌北會改換字體,看后大笑道:“趙云崧字跡,雖燒灰亦可認。此必非也。”因為甌北初入京時,曾住在他家,經(jīng)常模仿其子劉墉的書法,后來入直軍機處,仍時常用石庵體。劉綸卻說:“遍檢二百七卷,無趙云崧書,則必變體矣?!眲⒔y(tǒng)勛再次細讀第一名試卷,謂:“趙云崧文素跅弛不羈,亦不能如此謹嚴。”
然而,劉綸終未能消除疑慮。恰巧,平叛凱旋的將軍兆惠,也被派來閱卷,但他不懂漢文,只是以卷面紙條圈多者為優(yōu),便將畫九圈的試卷列為第一名。其他按圈數(shù)多少依次排列,呈請皇帝定名次。乾隆帝大概用了大半天的時間,始將前十名試卷全部閱完。見第一卷是江南人趙翼,第二卷浙江人胡高望,都是中書,而第三卷王杰,則是陜西人。因召讀卷大臣,問:“本朝陜西有沒有狀元?”大臣連忙回答:“前朝有康海,本朝則沒有。”帝即以王杰與甌北卷互換,并從此記住了趙翼的名字。
按照往年的慣例,傳臚一般在農(nóng)歷五月,本次卻改在農(nóng)歷四月二十五日。傳臚那天,一甲三人例須出跪。乾隆帝遠遠地看見獨有趙翼掛有朝珠,便詢問傅恒。傅恒答道:“軍機中書例帶數(shù)珠?!辈⑶疫€說:“昔汪由敦應(yīng)奉文字皆其所擬。”帝暗暗記下。第二天,對眾大臣說:“趙翼文自佳,然江、浙多狀元,無足異。陜西則本朝尚未有。今當(dāng)西師大凱之后,王杰卷已至第三,即與一狀元亦不為過?!?/p>
其實,將王杰取為第一,似還有其他原因。王杰早年先后依于兩江總督尹繼善、江蘇巡撫陳宏謨幕,都受到重視。辛巳殿試,乾隆帝閱典試大臣所進呈的試卷,閱至第三名王杰的卷,“熟視字體如素識,以昔為尹繼善繕疏,曾邀宸賞,詢知人品,即拔置第一。及引見,風(fēng)度凝然,上益喜”??梢?,其間還有感情的因素。就這樣,憑著乾隆帝的一句話,就將本來已掄大魁的趙甌北抑為第三,而把陜西籍的王杰擢為第一。甌北眼看到手的狀元桂冠,被輕而易舉地摘去了,“一桂枝高手已攀,臚傳聲里另排班”。此事,給甌北的一生都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直至晚年,他還在《外孫金皋京闈發(fā)解喜賦》(之二)詩的自注中稱:“余廷試卷進呈第一,后改第三,大魁佹失,心常歉然?!?/p>
甌北拼搏十年,六次應(yīng)會試,終于以探花及第,“雖非五色蓬萊頂,猶占三茅句曲山”,照樣宮花插帽,走馬長安。“千步御街中道出,一條軟繡九衢還”,圓了他那日思夜想、盼望已久的進士夢,內(nèi)心的激動和興奮可以想見。在他想來,老父長眠地下已久,不可能再看到兒子今日的榮耀,然對老邁龍鐘的母親,卻是一個安慰。進士及第后未久,他便辭別軍機處,入翰林院任編修,實現(xiàn)了供職詞館的愿望。
清朝仕路,以科目為正,科目尤重翰林。翰林雖僅七品,較為閑散,卻為天子文學(xué)侍從,儀制同于大臣,且卜相非翰林不與,容易升遷。所以,翰林院歷來被視為清要之地,常為仕途奔走者所艷羨。至于俸祿較薄,甌北倒并不介意。他在詩中寫道:“寸寸鲇魚上竹竿,生平一第最艱難。不周山下頭曾觸,無定河邊骨欲寒。辛苦醫(yī)家三折臂,渺茫仙路九還丹。誰知禿盡中書筆,方得詞人本分官?!痹谒磥?,最能體現(xiàn)儒生人生價值的,無過于翰林院官。供職翰林院,憑借文字結(jié)撰,輔助教化,使所學(xué)派上了用場,縱覽古今,“寸管論人”,是最恰當(dāng)?shù)奈恢茫芍^“盛世文章臺閣貴,清班官職鳳麟高”。甌北剛上任,便入方略館,擔(dān)當(dāng)起纂修《平定準噶爾方略》的任務(wù)。
他在翰林院供職三年期滿,例須參加考試。大概是在四月間,乾隆帝親自面試,同時應(yīng)試者三十余人,而甌北獨受殊榮。曾在《散館恭紀二首》(之一)詩中寫道:“三十余人試殿墀,姓名獨荷帝疇咨。(自注:上獨呼臣翼名宣見垂詢。)小臣未敢他途進,圣主真懸特達知。詩草行書呈滿幅,(自注:詩稿呈御覽。)磚花跪奏語移時。廿年牢落菰蒲士,何幸親承雨露私。”幾乎有些受寵若驚了。此次散館,他考列一等第二名。在甌北想來,乾隆帝對自己印象如此之深,又垂詢移時,確乎難得,或許能為自身日后仕途進取廓清道路。事實卻并非如此。當(dāng)時,翰林院雖不屬傅恒所轄,但他仍時常在乾隆帝前舉薦甌北。正如甌北在《五哀詩·故相國贈郡王傅文忠公》中說:“及余入詞苑,已非公所臨。猶于黼座旁,時時說賤名。”然而,卻無濟于事。引見過后,乾隆帝卻對大學(xué)士傅恒說:“(趙翼)文自佳而殊少福相?!陛p輕一句話,卻判定了趙翼終生不可能再有飛黃騰達之日,傅恒終愛莫能助。這件事,給甌北造成強大的精神重壓,直至古稀之年,他還在重述說:“功名非福不能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