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日
至善:
第二封信昨天收到。雖然想到什么說什么,把你那里的地理環(huán)境和工作項目都說到了,很足以滿足我們的想望。字不容易認,但是仔細看看都認出來了。有兩處把“淮”字寫成“渭”字,聲音相近而誤。
先把家里人的情形說說。我沒有什么,坐在室內(nèi)看看抄抄如常。上星期又獨往三里屯洗過一回澡,飯后就去,到快洗完時才來了另一個客人。滿子近來似乎好些,這是我從她外貌上看。大概睡眠時間比以前充足些也是一個原因,以前你早出晚歸的一段時期,她睡眠太不足了。佳佳索性終夜跟奶奶睡,省得夜間睡了又搬過去,早上又搬回來再睡一會兒,老小兩個的睡眠都得實惠。三午本說就要跟他們林場的工宣隊下鄉(xiāng)(距林場若干里),一面在農(nóng)村受教育,一面幫做些記錄抄寫的事兒。后來又知工宣隊暫時不下鄉(xiāng),就留在家里,到今天也有十來天了。據(jù)說到十號左右就要回林場了。大奎在北京醫(yī)院扎針,已經(jīng)滿一個療程(十次),說得停幾時再去扎。小妹常說起的那種藥,前幾天托人帶到了。現(xiàn)在叫“六八一”,表示是去年一月間試驗完成的。大奎在北京醫(yī)院聽人說起那種藥,兀真的大姊昨天來,說她的醫(yī)院里也在推廣那種藥。是一種灰白色粉末。每天服三次,每次兩克。藥末放在調(diào)羹里,加些冷開水,像水注在石灰上一樣,作沸滾狀,且發(fā)熱。待稍稍冷卻,就吞下去。帶苦味,故而加些糖。聞的時候,覺得那是石灰味。小妹帶來五百克,夠吃幾十天。滿子為大奎買了一個支在腋下的拄拐,四塊多錢?,F(xiàn)在大奎走動,一邊掖拄拐,一邊支手杖。我說這樣當然方便些,可是總盼望醫(yī)藥有效,從早把拄拐手杖都丟掉。
寫到這兒,小妹的上月廿六日的信剛到。她說營里開活學活用毛著講用會,她到營里幫做整理材料的工作,與營長教導(dǎo)員接觸了幾次,覺得他們愛護并教育青年人的真誠真是好。以下照抄小妹的原信?!拔疫@次寄給爺爺?shù)膬煞輺|西,一份是我和另一個同學整理出來的講用材料,一個是我提的建議。這兩個東西都引起營首長極大注意,一再幫我們提高認識,幫我修改,耐心極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領(lǐng)導(dǎo),深受感動。畢竟能力有限,尤其是思想高度不夠,還不能達到首長的要求。我寄給爺爺兩份,讓他看看,一是我來這兒以后,這是第一次寫東西,又是在首長的指導(dǎo)下,想讓你們看看。當然要從抓思想和政治上來衡量,也可以幫我修改修改,如果不累的話??赐炅思慕o爸爸。有什么想法和改法,爺爺爸爸批在上面寄還給我?!彼膬煞輺|西還沒來,我看過就寄給你。
小弟來過簡短的信,說寄去的皮褥已收到,附來一張照片,現(xiàn)在附在信里寄你。他那照片大概還是初到的時候拍的,他說看了照片可以大略想見他那里的山水狀貌。他說家里收到的時候,他大概已經(jīng)在那個境界里揮鎬墾地了。話雖只是簡短的一句,我想見他的堅定。
我告滿子,出外時經(jīng)過書店,可買幾本《紅旗》寄與你與小妹小弟。《紅旗》目錄前天登出,但是書店未必就有。我又想人民出版社或許會出單行本,如果出,一定多買幾本寄出。
你動身之后,過一星期,老田也動身了。他是押運大卡車,坐火車去的。老田走后過三四天,史曉風也走了。曉風來過一次,談了一點來鐘。這回先發(fā)的共一百多人,分政工、業(yè)務(wù)、基建、后勤四組,主要去準備些簡單房屋,以便其他的人可以繼續(xù)前往。第二批何時動身,現(xiàn)在尚無消息。
曉風曾經(jīng)參觀過地下鐵道。今天潘梅華來,他也去參觀過了。他們都在木樨地的入口進去。那里的候車室是第二等(候車室的規(guī)模大小與裝修程度分三等)。光線極亮,而絕不耀目。壁上有毛主席像,語錄,“文化大革命”紀事的浮雕。候車室的頂大約比我的小間稍稍低些。走出去到站臺,站臺兩旁是軌道。每旁都有四條鐵軌,但不是可以并行兩輛車的兩雙鐵軌,而是第一條與第二條靠得極近,第三條與第四條靠得極近,看來車輪是輾在第一條與第三條上,或是輾在第二條與第四條上的。為什么這樣設(shè)計,潘梅華說不懂得。曉風光說每旁有四條軌道,不像老潘說得清楚。車沒看見。據(jù)云每輛可乘二百人。開慢車一小時四十五公里,開快車九十公里,石景山到北京車站二十分鐘。說國慶日可以通車。
至美回家去住,已有多日了。曾經(jīng)往腫瘤醫(yī)院再請診察,醫(yī)生說,過三個月光景,或者再注射以前注射過的那種藥一個療程。全日休假又繼續(xù)一個月,到本月月中為止。寧寧尚未回校,似乎沒有回校的意思。有些同學,去了又來了,自由得很。他們那個學校真該好好整一整。公子哥兒的派頭,公子哥兒的生活,也能說一些革命話,然而只是說說而已,不整如何了得。
滿子到龍兄處去過,龍兄沒事了,十四日晚上公報發(fā)表,他也去參加慶祝游行。至于集中學習,那還是照舊。滿子又到姑母家賈家去過。姑母家一切如常。祖璋尚未有下放勞動的消息。
你要買的東西,滿子說慢慢地照所開買來,湊齊若干寄出。
你離家之后,我到王家去過兩次。伯翁還是每天去參加學習半天。文權(quán)潤華都沒事了。就寫到這里暫止吧。
祝你精神愉適。
圣陶
五月二日下午三點半
注:
滿子:名夏滿子,葉至善先生夫人。一直在家操持家務(wù)。
佳佳:名葉丹,葉圣陶先生的重孫女,三午的女兒。
三午:葉至善先生長子。當時在北京密云林場當工人。
大奎:葉至善先生的次子。當時為黑龍江泰康印刷廠工人。
兀真:名姚兀真,葉至善先生長兒媳,三午的愛人。當時是北京某工廠技術(shù)員。
小妹:名小沫,葉至善先生女兒。當時是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依蘭農(nóng)場戰(zhàn)士。
小弟:名永和,葉至善先生幼子。當時在陜西延長縣插隊。
老田:名田根和,葉圣陶先生的鄰居。“文化大革命”前是葉圣陶先生的司機。
曉風:即史曉風,葉圣陶先生的朋友?!拔幕蟾锩鼻笆侨~圣陶先生的秘書。
潘梅華:夏滿子的侄女婿。一九三〇年生,浙江余姚人。葉圣陶先生稱他“老潘”。當時在山東鄒縣干校。
至美:葉圣陶先生的女兒。當時是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翻譯。
寧寧:葉圣陶先生外孫女,至美的女兒。當時在哈爾濱軍工大學就讀。
龍兄:名夏龍文。夏滿子的二哥。葉圣陶先生稱他“龍兄”。當時是新華書店病休職員。
伯翁:名王伯祥,葉圣陶先生老友,當時是社科院中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文權(quán)潤華:王伯祥先生的女婿聶文權(quán)、女兒王潤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