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胯下之辱
菜市街口,忍受屠夫胯下之辱
大唐李白《贈新平少年》的開篇兩聯(lián)這樣寫道:
韓信在淮陰,少年相欺凌。
屈體若無骨,壯心有所憑。
李白在這首五言古風里,書寫自己的寒苦孤立、懷才不遇,他跨越時空,遇見了九百多年前淮陰縣城那個古怪少年,重述了那個流傳千古的“少年相欺凌”的故事,描繪了那個“屈體若無骨”的離奇場景……
那一年,韓信二十歲。在遭受漂母的一番訓斥之后,韓信更加勤奮地習武練劍、研習兵法。他不再總是避開人群,而是常往縣城最熱鬧的地方跑,流連酒樓茶肆,暗中探聽各地消息,只等一個出山入世的時機。
這一日,韓信剛從酒樓出來,經過菜市口,突然被一名彪形大漢攔住去路。
一個年輕的屠夫,袒露著粗壯的膀子,手持短而利的殺豬刀,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營生的。屠少是韓信的老熟人了,屠夫的兒子長大了,自然而然地也成為屠夫。小時候他就比韓信高出一個頭,如今更是長得五大三粗,威風八面。身上生豬肉的濃郁惡臭,混雜著一股難聞的酒氣撲鼻而來,熏得韓信直想逃。屠少雙臂張開,橫眉斜眼,一副尋釁的姿態(tài)。
“小子!買塊肉啊!”
“不需要?!?/p>
“不需要?是買不起吧?哈哈!袖口掏出來給大爺瞧瞧,身上有幾個錢?。俊?/p>
韓信眉頭一皺,不愿糾纏,低頭移步想從屠少旁邊繞過。但那酒氣一直跟隨他的步伐,死死擋住去路。
“別走啊!沒錢的話,把你的劍留下來,大爺給你換兩斤豬肉也行啊!”
韓信壓抑著慍怒,以迅雷之勢拔出寶劍,往空中凌厲一揮,一道電光閃過,嚇得屠少一哆嗦,連連后退幾步,手中的殺豬刀也當啷啷掉在地上。
“你不配這把劍,還是殺豬刀更適合你?!?/p>
韓信一貫是這樣冷淡孤傲的語氣。他轉身往回走,一群街頭惡少圍攏上來,有的兇神惡煞,有的嬉皮笑臉,很快形成一個包圍圈。韓信前后被堵,無路可退。菜市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屠少怒道:“韓信!你雖然塊頭大,整日提著劍四處招搖,哼!要我說,你就是個沒用的孬貨!”
“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嗎?”韓信感到一陣厭惡,急于擺脫這麻煩事兒。
“著什么急呀!今日咱倆沒完。方才我與兄弟們吃酒,說起你這淮陰縣第一怪人,我說你就是個窩囊廢,可有兄弟非不信,說什么你一身武藝,是個人物。呸!狗屁人物!”屠少啐了一口,“你要是真有種,今天就一劍刺死我;要是沒種,就像條狗一樣,從我胯下鉆過去,怎么樣?”
韓信盯著面前這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惡少,只見他抬起右腳,搭在滿是豬肉的案板上,胯下形成一個“狗洞”。
人群不斷聚攏過來,正午的炎炎烈日一點兒也阻擋不住看客們的好奇心。圍觀的人越多,醉醺醺的屠少越發(fā)得意揚揚,右腳掌輕輕拍打案板,掩飾不住受人矚目的愉悅。對于韓信而言,他厭憎這樣的眾目睽睽,自己仿佛是戲臺上的倡優(yōu)伶人,被人觀看,供人取樂。
韓信原以為自己會出離憤怒、暴跳如雷,但此刻卻異常冷靜。他心念電轉,眼下有三條路:第一條路,逃之夭夭,遠離這是非之地,本是上上之策,但一幫惡少緊緊包圍,看來是避無可避、逃無可逃了。第二條路,一劍砍了這廝,易如反掌,倒是痛快??蛇@么多人圍觀,惹上人命官司,秦律嚴苛,這輩子不就完了?我韓信壯志未酬,只圖一時快意,為這樣一個殺豬屠狗之輩搭上自己性命,豈不糊涂?那么第三條路……士可殺不可辱!韓信瞅了瞅前面的“狗洞”,不自覺地緊咬后槽牙,握著劍柄的手捏得更緊了,渾身抑制不住地微微戰(zhàn)栗。
韓信始終面無表情,熟視屠少良久,盯得對方心里發(fā)毛。屠少急嚷道:“怎樣!不敢殺我,那就鉆啊!”
這時候,鬧市的喧囂仿佛一點點寂靜下來,母親臨終的遺言在韓信耳邊響起:
“遇事能忍則忍,不與人爭,自我保全為要?!?/p>
那個夜晚,韓母用盡最后一絲氣力,說完這句話,她的生命與斗室里熄滅的裊裊燭火一起,油盡燈枯,歸于黑暗與虛無。
韓信將青銅劍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冷漠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轉瞬即逝、耐人尋味的淺淺笑容,不像在嘲笑他人,倒像是在自我嘲弄,嘲笑自己何以淪落至此。他俯下身,低著頭,匍匐向前,魁梧的身板縮成一團,像個四條腿的牲畜似的,緊貼地面,緩緩往屠少胯下鉆。九百多年后,大詩人李白想象這一場景,在詩中留下“屈體若無骨”之語,形容韓信的身軀軟得好像沒有骨頭一樣。那么,他的驕傲與骨氣,是不是也和軀體一樣“無骨”了呢?
原來地面上的世界是這個樣子的,韓信從來沒有從這么低的視角觀察過這個世界。抬頭一瞧,眼前一排連著一排,好多人的腿兒,這些無聊的看客,真可謂是“接踵”而至。低頭一瞧,螞蟻、蜣螂在泥土地上爬行,近在咫尺,小蟲蟻們紛紛停下腳步,好像也在納悶,這大個兒究竟在干什么呢?
越靠近屠少的“狗洞”,那莫可名狀的惡臭越濃郁。韓信鉆過半個身子,正卡在屠少襠下,忽然聽見“噗”的一聲,屠少搖著屁股,放了個響屁。生豬肉的腥臭,屠夫的體臭,刺鼻的酒氣,全都混雜在一起??蓱z的韓信眉頭緊鎖,雙手正撐在地上,騰不出手捂鼻,只能死命憋著氣,像小猴兒一樣快快地從屠少胯下鉆過去。
那分秒之間,嘈雜的市集萬籟俱寂。除了鉆襠的韓信在動,畫面里仿佛一切都靜止了。眾人先是張大了嘴巴錯愕不已,繼而爆發(fā)出陣陣狂笑。
“沒出息的玩意兒,胯襠都能鉆,今兒真是開了眼了!”
“白長那么大塊頭,原來是個懦夫!”
“什么懦夫呀,干脆以后就叫他‘胯夫’得了,哈哈哈!”
韓信起身,拂去身上的灰塵,拾起地上的青銅劍,好像旁人都不存在似的,緩步離開菜市口。
千百年來,胯下之辱的故事廣為流傳,充滿爭議。有人賦予了這個故事“成大事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寓意,也有人對韓信主動鉆襠的戲劇化舉動不以為然。韓信為什么一定非要承受這樣的奇恥大辱,這襠鉆得值不值?他究竟是鄉(xiāng)民們口中的那個孬種懦夫,還是后人贊譽有加的那個能夠忍辱負重的“成大事者”?穿透歷史的迷霧,哪個才是真實的韓信?
要解答這個疑問,不妨先聽聽宋代大文豪蘇軾的一段名文。東坡居士寫道: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留侯論》)
在這段話中,蘇東坡提出了一個問題:究竟什么叫作“勇”?他區(qū)分了“小勇”與“大勇”、“假勇”與“真勇”、“匹夫之勇”與“豪杰之勇”。匹夫受辱,一時沖動,憑著動物的本能,拔劍而起,挺身而斗,這并不是真正的勇敢,而是愚蠢的魯莽。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敢?蘇東坡談到了三種情況:遇到意外不驚慌,受到侮辱不憤怒,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毋庸置疑,淮陰鄉(xiāng)民口中那個怯懦膽小的“胯夫”,才是真正的勇者。
忍,不意味著羸弱。恰恰相反,忍是強者才具有的品質。
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屈辱,才配享常人得不到的榮光。
如何面對屈辱,是韓信青少年時期最重要的人生課題。韓信的過人之處在于,他身上呈現(xiàn)出了許多人所不具備的忍耐、韌性以及理智的決斷力。譬如胯下之辱這件事,在當時的境況下,早早結束這場紛爭,離開這是非之地,無疑是最理智的選擇。
必須指出的是,忍耐本身并不值得歌頌,忍耐本身并不是目的。真正有價值的忍,是有強大的內在依托的。
蘇東坡強調的另一個關鍵就是,真正的豪杰之士,之所以能夠忍受屈辱,是因為“其所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韓信面對惡少的挑釁,心里唯一篤定的是,不能擴大事態(tài),不能傷了自己,也不能傷了對方鬧出人命官司,那樣的話自己今后一切的宏圖壯志,全都無從談起。于是,最驕傲、最自尊、最自愛的韓信,反而忍受了最不堪的屈辱,成為一道奇觀,成就一段奇聞。之所以產生這種戲劇化的、令人費解的矛盾,正是因為對韓信而言,有比此刻一時的顏面更為重要的東西,等著他去追尋。
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天下大亂,時機來了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七月,始皇帝嬴政在東巡途中突然駕崩,天下震動。緊接著,正在邊疆戍守、備受百姓愛戴的公子扶蘇被莫名賜死,年幼的公子胡亥繼位,是為秦二世。新皇登基,秦始皇的二十多個兒子,也就是秦二世的兄弟們,一個接著一個步扶蘇后塵,要么被賜死,要么主動請求為先皇殉葬。大秦朝局權力更迭、波云詭譎,韓信隱隱意識到,山雨欲來,天下大勢驟變在即。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泗水郡蘄縣大澤鄉(xiāng)(今安徽省宿州市)迎來一場暴雨,困住了一支九百余人的戍卒隊伍。這些戍卒都是由各縣征調而來,奉命戍守邊關,正在趕往北部邊郡漁陽的途中??耧L驟雨之下,道路泥濘,無法行軍。部隊若是不能按期抵達漁陽,依照大秦律法,將以“失期罪”斬首論處。眼看著如期抵達無望,軍中兩位屯長陳勝、吳廣斬木為兵、揭竿為旗,鼓動戍卒舉事反秦。
他們先殺了領軍的將尉,占領大澤鄉(xiāng),在一個月之內,先后攻克蘄、铚、酂、譙、苦、柘等數縣,以陳郡陳縣為首都,以復興楚國為旗號,建立張楚政權。在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之前,泗水郡本是楚國故地,陳勝、吳廣以及起事的戍卒們多是楚人,所謂“張楚”,正是“張大楚國”之意。
韓信所在的淮陰縣,同樣是楚國故地。大澤鄉(xiāng)起義的消息支離破碎地傳到淮陰,韓信很快意識到,這場起義行動絕非小打小鬧,陳勝、吳廣在大澤鄉(xiāng)雨夜里點燃的星星之火,霎時間就會成燎原之勢,一發(fā)不可收拾。正如陳勝所言,“天下苦秦久矣”。多年來大秦暴政在黎民百姓身上所累積的痛苦與仇恨,一夕之間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陳勝、吳廣一舉起反抗暴秦的義旗,天下英雄云集響應,各地反秦勢力風起云涌。
韓信注意到,自己所在的楚地,既是這一輪反秦運動的策源地,也成為反秦之火最為旺盛的核心地帶。秦嘉、朱雞石起兵于郯(今山東省郯城北),項梁、項羽叔侄起兵于江東會稽(今江蘇蘇州),英布、吳芮起兵于番陽(今江西鄱陽東北),陳嬰起兵于東陽(今安徽天長西北),彭越起兵于昌邑(今山東菏澤巨野縣),劉邦起兵于沛縣(今江蘇徐州沛縣)。這些義軍都以響應陳勝為名,以“張楚”為號。春秋戰(zhàn)國以來,秦、楚之間數百年恩怨糾葛,剪不斷理還亂,而今故事仍在繼續(xù)。
楚地之外,也不太平——“六國”復活了。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八月,趙國遺族武臣在邯鄲自立為王,趙國復國。九月,齊國大族田儋起兵于狄,稱齊王,齊國復國;韓廣在薊稱王,燕國復國。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十二月,陳勝部將周市領兵進入魏地,擁立魏公子魏咎為王,魏國復國。六月,張良在項梁支持下,擁立韓國宗室后裔橫陽君韓成為王,韓國復國。
戰(zhàn)國末年六國為秦所滅,但數百年的邦國并不可能一夕之間消失殆盡,反秦復國運動一直暗流涌動,六國成為見不得光的幽靈,潛藏于大秦帝國熠熠光輝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如今幽靈重見天日,六國王政復興,剛剛統(tǒng)一不過十年的大秦,一時間危若累卵,陷入分崩離析的境地。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陳勝這句話廣為流傳,自然也傳到了韓信耳中。韓信反復琢磨其中滋味,發(fā)現(xiàn)陳勝不僅點燃了民眾對于大秦的仇恨之火,更煽動起某些危險的東西。天下大亂,一切重新洗牌,正是野心家、冒險家、權謀家孤注一擲、鋌而走險的時候。亂世將至,正所謂時勢造英雄,而那個讓韓信一展宏圖的時機與舞臺,究竟在哪兒呢?
終于,項梁、項羽來了。
江東項氏是反秦勢力中極為引人注目的一支力量。項氏一族,世代為楚國將領,名門貴族,聲名遠播。戰(zhàn)國時,名將項燕率軍抗秦,最終身死國滅,壯烈殉國,他的英雄事跡一直在楚國故地廣為傳頌。項梁正是項燕之子,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之后,原六國貴族一并編戶齊名,成為平民百姓,項梁因殺了人,與侄兒項羽一直蟄居在會稽郡吳縣。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九月,陳勝、吳廣起義兩個月之后,項梁、項羽殺了會稽郡守殷通,起兵反秦。后來,正在東海郡攻城略地的陳勝部將召平,來到吳縣與項梁會面,他假借陳勝名義,封項梁為上柱國(楚國官名,位同丞相),命其西進攻秦。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二月,項梁征發(fā)江東子弟兵八千人,從會稽郡出發(fā),北上渡過長江,進入東海郡。
韓信所在的淮陰縣正屬東??ぶ蜗?,眼看項梁大軍距離淮陰越來越近了,這些日子,韓信依舊常在河邊垂釣,面對碧波如鏡的水面,他的心卻難以平靜,一個重要的抉擇正在等待他做出。
項梁大軍途經淮陰時,韓信以一名普通士卒的身份,加入了這支義軍。他的行囊極簡:一柄青銅劍,一卷兵書,別無其他。臨行前,韓信回望一眼溪流蜿蜒的淮陰水鄉(xiāng),遠眺荒坡上母親的墳地,默默地與故鄉(xiāng)作別,與過去的自己告別。
少年離家,只身闖蕩天下。不待封侯拜相,誓不歸鄉(xiāng)!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三月,在項梁軍北渡淮水之際,韓信仗劍從軍,開始了自己的戎馬生涯。
他密切關注著項梁大軍的行軍路線,發(fā)現(xiàn)了不同尋常的地方。這支打著“張楚”旗號的江東軍,并沒有急著往西去進攻陳郡、泗水郡的秦軍,而是繼續(xù)北上,由淮陰方向渡過淮河,一路上招兵買馬,最終屯兵停駐于下邳(今江蘇徐州睢寧縣古邳鎮(zhèn))。韓信敏銳而好思,很快領會項梁的戰(zhàn)略意圖:養(yǎng)精蓄銳,擴充軍力,伺機而動。
項梁軍一入東???,義軍紛紛歸附,勇將、謀士慕名而來。陳嬰、范增、英布、蒲將軍、鐘離眛……這些日后將在楚漢爭霸中舉足輕重、聲名煊赫的人物,都在這一時期投入項氏麾下。幾個月之內,八千江東子弟兵發(fā)展壯大至六七萬人,成為反秦勢力中誰也不敢忽視的一支力量。此時的韓信,雖然只是一名普通士兵,但他親眼見證著項梁麾下軍容之盛、英雄如林,暗自慶幸自己軍旅生涯的第一步,總算是邁對了。
一個人職業(yè)生涯的起步,因為初出茅廬,似乎并沒有太多的選擇,但也不盡然。默默無聞的韓信,只能以一介小卒作為軍旅生涯的開端,這一點上他沒的選,但他在眾多可以投奔的反秦勢力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江東項氏作為自己的第一任“雇主”,眼光不可謂不精準。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選擇雇主也是一門學問。韓信選擇項氏,自然有他的考量。
一則,項氏出身好、名氣大、威望高。項梁之所以在楚地聲名遠播,起兵后能夠一呼而百應,都源于一位故去的老將——其父項燕。戰(zhàn)國末年,項燕曾是楚軍統(tǒng)帥,他頑強抵抗秦人的鐵騎,雖然最終仍然改變不了天下歸一的大勢,但在楚地卻享有極高的聲望。楚人愛戴他、緬懷他,甚至傳言項燕并沒有死,正藏身于某處,伺機再次奮起、重建故國。當初陳勝、吳廣起義時,就曾打出項燕的名號,一度假稱是項燕人馬,以此凝聚人心。如今老將軍如假包換的兒子扛起反秦大旗,在楚國故地的號召力不言而喻。
二則,韓信更看到了項梁軍的獨特優(yōu)勢:它是一支有生力量。眼下各路義軍多如牛毛、良莠不齊,許多部隊經不住秦軍反擊的考驗,紛紛潰敗,頹勢盡顯。而這支剛剛渡江的江東軍是一支嶄新的軍隊,正在快速擴編、不斷壯大之中,展現(xiàn)出勃勃生機與活力。
事后證明,剛剛踏上歷史舞臺的江東項氏,很快成為歷史的主角。而韓信追隨著項梁、項羽,也一步一步地靠近了舞臺的中央,投入時代變遷的滾滾洪流之中。
人生正是如此,只要邁對第一步,那接下來的精彩就會接踵而至。
牧羊娃搖身一變,成了楚懷王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四月,韓信跟隨項梁大軍北上進入薛郡薛縣(今山東省滕縣東南)。就在這時,一個消息傳來:陳勝死了。
陳勝建立張楚政權之后,揮師西進,部將周文率軍一度攻破函谷關,打到驪山腳下,直逼秦都咸陽。就在驪山東面的戲水邊,周文軍遭遇秦軍強悍阻擊,最終慘敗。隨后,在秦國少府章邯的主導下,各地秦軍被調動起來,開始瘋狂反撲,鎮(zhèn)壓各路義軍。章邯于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十二月攻破陳縣,陳勝棄城而逃,此后下落不明。
張楚政權僅僅建立六個月便宣告滅亡,反秦的形勢陷入低潮,局面急轉直下。項氏江東軍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渡江北上,介入反秦戰(zhàn)事。主帥項梁一直在積蓄實力,觀望局勢,相機而動。
陳勝已死的消息早就在楚地傳開了,但始終未能確證,這時候突然有了確切的消息。原來陳勝在逃亡途中,被車夫莊賈殺害,莊賈提著陳勝的頭顱,獻降于秦軍主帥章邯。
“大楚興,陳勝王……”
這是當初陳勝起兵時,為了籠絡人心而四處散布的神秘預言。這幾天,不知為何,韓信腦中反復縈繞著這魔咒似的讖語,陳勝這個“王”已然崩逝,那么“大楚”還能“興”嗎?
“嘿,小子,發(fā)什么呆呢?”
同帳歇息的士卒踢了韓信屁股一腳,韓信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我在想,陳王乃義軍領袖,而今崩逝,群龍無首,各地義軍該當如何,項梁將軍又將做何謀劃?眼下正是情勢瞬息萬變之時,任何風吹草動,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那小卒樂了:“此等軍機大事,自有上面大人物們謀劃,哪輪得著你一介小卒過問。”
小卒哂笑兩聲,離帳而去。韓信來到軍中,與此前在淮陰老家如出一轍,又成了大家眼中的異類。他的不同凡響之處在于,并不因為自己地位卑微,就像井底之蛙一樣只關注自己所處階層的那點事兒。他一直在默默觀察,并且敏銳思考著那些與他的地位并不相稱的軍機大事。韓信的抱負異于常人,相應地,他的站位與格局、他的眼光與視野,也已經先一步超越了自己所處的階層。當小兵的時候,就已經在思考將軍的事——這正是他能夠成功實現(xiàn)階層躍升的秘密所在。
這時,帳外冒冒失失闖進一人,也不寒暄,徑直問道:“陳王死了,接下來情勢將如何發(fā)展?不知賢弟有何高見,快說來聽聽。”
韓信不用抬頭,只聞其聲就能知道,是鐘離眛這個冒失鬼。此人與韓信大約同一時間加入項梁大軍,不同于韓信有些文質彬彬的書生氣,鐘離眛生得虎背熊腰、氣壯如牛,一股生猛昂揚的勁頭,一看便知是員勇將,很快在軍中冒出頭來,備受項梁、項羽器重。鐘離眛與韓信英雄相惜頗為投緣,他是韓信從軍后結交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哪知未來情勢如何?!表n信壓低聲音道,“可以肯定的是,這幾日必有大事發(fā)生!”
“噢?有何大事?要出征啦?”
“那倒沒有,鐘離兄是否注意到,連日來營中賓客云集,各地義軍首領紛紛前來拜會項將軍。陳王崩逝的消息才剛剛傳開,群豪畢至,絕不尋常?!?/p>
鐘離眛不禁贊賞道:“是是是,還是賢弟目光如炬啊。托貴賓們的福,這幾日軍中伙食都好多啦,哈哈哈!你說,他們來找項將軍,究竟商量啥大事?”
“這我就不知道了。”
“……那好辦,范軍師出了趟遠門,今日方歸,晚上必有要事向將軍稟報。今夜正好輪到我值守,賢弟與我一起在帳外聽聽,不就一清二楚了?”
韓信看著鐘離眛洋溢著爽朗笑意的臉,覺得這個提議既危險,又令他難以拒絕。
當晚,鐘離眛與韓信一邊在帳外值守,一邊屏息細聽帳中動靜。
“大喜!將軍大喜,貴人找著啦!”
聽那蒼老沙啞的聲音,說話的是范增。這位年逾古稀的老叟,神機妙算、奇計無雙,全軍上下人人折服。
項梁道:“范老,此人雖身份特殊,終究不過是個牧羊娃娃,當真有號令天下群雄的能耐嗎?”
范增并不直接回答,反問道:“將軍以為,陳勝敗亡,原因何在?”
項梁沉吟半晌,不置可否。
“陳勝山野農夫,懂得什么征戰(zhàn)謀略?四面出擊,行軍分散,一盤散沙,最終一敗涂地,何足為奇!”
這渾厚雄健、意氣昂揚的聲音,來自項羽。
項羽,名籍,字羽,力能扛鼎,威風八面,乃項梁之侄,軍中二號人物。
韓信聽說,他剛打了勝仗回來,拿下了襄城(今河南省襄城縣)。這幾日軍中都在傳,項羽遭遇襄城守軍頑強抵抗,久攻不下,勃然大怒,破城之后,下令屠城,坑殺守軍不留一個活口,放任士兵們燒殺搶掠,免不了傷及城中平民百姓。
百年亂世,爭戰(zhàn)不休,那些頑強抵抗、久攻不下的城池,往往在被攻破之后遭受勝利者帶有報復性的屠城。這已成為一條血腥的潛規(guī)則,本不是什么新鮮事。只是襄城之戰(zhàn),是年輕的項羽自江東起兵后獨自領軍出征的第一戰(zhàn),首戰(zhàn)便行屠城、坑俘之舉,韓信心里五味雜陳,對項羽此舉,說不清有幾分是敬畏與佩服,又有幾分是憂懼與反感。
范增笑道:“小項將軍所言,一針見血,直指陳勝行軍布局之弊,頗有道理,但依老夫謬見,卻不是陳勝敗亡之根源。”
項梁、項羽皆道:“還請范老賜教?!?/p>
“大楚興,陳勝王……大楚興,陳勝王……”
韓信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自己連日來腦中揮之不去的咒語,被范增慵懶沙啞的嗓音反復念誦,更顯得魔力非凡。
“陳勝興,在于楚;其敗,也在于楚?!?/p>
項羽是個急性子,按捺不住道:“此話怎講,先生就別賣關子了,快快說來!”
“昔日秦滅六國,楚國最為無辜。當年懷王被騙入秦,再也沒有回來,最終為秦人所謀害,崩逝于咸陽,對于此事,楚人至今念念不忘、耿耿于懷。楚國第一賢者南公先生曾有一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瘍晌粚④姡芍我??”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項梁、項羽低聲呢喃,他們自然不會發(fā)現(xiàn),楚南公這八字語也在帳外那個名叫韓信的小卒心中激起漣漪。
“說來此語含義極淺,就其字面意思,不過是說,即便楚國只剩下三戶人家,將來滅亡秦國的,也必然是我大楚。難解的是,為何亡秦的就必定是楚呢?南公先生之意幽深隱晦,可有多種解讀。數百年來,秦、楚兩國命運交織,交纏不清,淵源之深,實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道明。陳勝于楚國故地起事反秦,一時間天下云集響應,他舉起的可是‘張楚’大旗,這不正印證了南公先生這句讖語?范某愿意相信,如若天命使然,大秦將亡,那么亡秦必楚!”
項梁、項羽都備感振奮,尤其是年輕氣盛的項羽不禁連連拍案,他如洪鐘般的喝彩聲,同樣震在韓信的心里。韓信亦為楚人,此刻既感到天命不可違的神奇魔力,也涌起復興家國的一腔熱血。
“楚地反秦力量一直暗潮洶涌,陳勝能夠成事,正因為他舉的是‘張楚’大旗。這正是老夫方才所言,‘陳勝興,在于楚’之意?!?/p>
項梁撫掌道:“范老之言大善!那陳勝敗,為何也在于楚?”
“陳勝舉‘張楚’旗號,卻不擁立楚王后裔,反而自立為王,名不正言不順,難以服眾,并不能夠真正號令楚地各路義軍。不能充分利用楚人之力,正是陳勝敗亡的根源?!?/p>
“善!大善!本將軍有范老,何愁天下不平!”項梁不禁有些得意忘形,“范老建議深入坊間尋那小娃兒,哦不,尋那‘貴人’,為的正是吸取陳勝敗亡教訓,爾后……”
韓信透過軍帳簾幕往里瞅,影影綽綽間,燈火越來越暗,越觸及機密,三人對談的聲音越小,直到再也聽不見什么。
對于項梁、范增口中的“貴人”“小娃兒”,韓信一頭霧水,但很快,他和整個天下都知道了答案。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四月,項梁召集楚國各路起義軍首領,大會于薛郡薛縣。會上,項梁推出了一位少年,令眾人驚詫不已。
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露天聚會,韓信往會場中央瞧去,只見那少年駝著背,畏畏縮縮,戰(zhàn)戰(zhàn)兢兢,活像一只被虎豹豺狼包圍的兔子。他身著錦衣華服,瘦弱的小身板顯得衣裳極為寬大,一看便知是臨時硬套在身上的。他的瘦小、怯弱,與身旁高大雄偉、威風凜凜的項羽有天壤之別,相映成趣。
項梁向群雄道:“這位公子熊心,乃楚懷王之后,多年來流落民間,替人牧羊為生。萬幸之至,公子熊心仁德聰慧、身體康健。本將軍此番召集諸位前來,正是想昭告天下,如今陳王已逝,懷王后裔現(xiàn)身,自當以公子熊心為王,各路義軍聚集楚王麾下,聽從楚王號令,誓死復興大楚,誅滅暴秦!”
艷陽之下,會場陷入一陣靜默。義軍首領們面面相覷,緘口不言。不用說韓信了,就連頭腦簡單的鐘離眛,都已經感受到這陣靜默的意味深長——它是詫異,是懷疑,是觀望,是瞻前顧后的考量,甚至是某種無聲的反對。
“都啞巴啦!說話!”
項羽的火暴脾氣爆發(fā),利刃出鞘,劍指蒼穹,叱咤一聲,如同雷鳴。
“那個……我說兩句啊……”
群雄中一人起身跨步到會場中央,此人鼻梁高挺,上額凸起,須髯飄飄,奇人異象。只聽他清了清嗓子道:“在下以為,項將軍所言極是。俗話說得好,‘雁無頭,飛不齊’。如今陳王已逝,群龍無首,反秦大業(yè)遭遇重創(chuàng),情勢岌岌可危啊!諸位!我劉季支持項將軍,支持擁立這位公子熊……熊什么……公子熊心為楚王。不僅如此,在下以為,項將軍乃名門之后,應當成為咱們大家的聯(lián)軍盟主才對啊!”
說話的是劉邦,當過泗水亭長,因出生、起兵都在沛縣,人們稱呼他為“沛公”。韓信上下打量此人,劉邦衣衫素樸,頭發(fā)披散不束,流里流氣,又隱隱顯出一股豁然豪情。像這樣一看便知出身于江湖市井之中的草莽梟雄,與項梁、項羽那般尊貴體面的貴族后裔,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精神氣質。薛縣大會上,實力微弱的劉邦并不是引人注目的主角,那時候的韓信自然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今后一生的命運,都將與這個不起眼的劉老三糾纏在一起。
當前各路楚軍,以實力論,無疑項氏江東軍最強。群雄心里都明白,項氏召開薛縣大會,本就有出任聯(lián)軍盟主之意。實力尚弱的劉邦審時度勢,帶頭向項氏表示歸順,倒是識時務、知進退。
隨后,各位義軍領袖也效仿劉邦,紛紛對項梁擁立楚王的倡議表示支持。為了紀念當年客死秦國的楚懷王熊槐,熊心也稱楚懷王。而項梁本人,自命為武信君,成為陳勝之后楚國新一任執(zhí)牛耳者。
令群豪們屈服的是項氏軍威,沒有人把會場中央那個牧羊少年放在眼里。韓信心中卻不禁生出疑問:這只小白兔,這頭待宰的小羔羊,怎會流露出小狐貍一般的眼神呢?
韓信從少年怯生生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種危險的東西,某種他所熟悉的東西,那是一種對于聲名、財富、權勢,以及扭轉命運的渴望。正是因為這種渴望,小白兔就算是再害怕面前這些虎豹豺狼,他還是來了。被項梁、范增從幾百里之外的牧場挾持到薛縣,他當然明白,自己被推到了這場大會的中心,更準確地說,被推到了歷史舞臺的中心。那個時候,在場的人都沒能想到,這個大家心知肚明的“傀儡”楚王,這個項梁不知道從哪里找到的牧羊娃娃,這個被人瞪一眼就瑟瑟發(fā)抖的小羊羔,之后竟然對天下大勢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范增建議項梁擁立楚懷王熊心,比曹操早了四百多年走出了“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一著妙棋。從軍以來,每一次有機會聽到范增這老叟講話,韓信都仔細聆聽。無一例外,每一次都醍醐灌頂、受益匪淺。韓信原以為,打天下,以兵法韜略配以百萬雄兵,足矣。從范增身上,年輕的韓信逐漸意識到,原來闖天下、建功業(yè),并不只是沖鋒陷陣、馳騁疆場這么簡單,還要有對天下大勢的精準把握,對復雜局面的條分縷析,更要具備兵戈之外的權謀之道。有時候,一人之智,足抵千軍萬馬。
項梁之死: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薛縣大會之后,反秦形勢進入新的階段。
秦國上將軍章邯擊潰陳勝張楚軍后,緊接著滅亡了魏國魏咎政權,又于東阿城(今山東陽谷縣東北)將齊國軍隊團團包圍。韓信隨項梁大軍北上,趕赴東阿救援齊國,首戰(zhàn)告捷,大敗秦軍。章邯率軍迅速往濮陽(今河南濮陽市西南)撤退,楚軍緊追不舍,于濮陽城東再一次重創(chuàng)秦軍。秦軍倉皇間撤入濮陽城中,壕溝深塹,堅守不出。
東阿一戰(zhàn),是項氏江東軍北上以來,首次與秦軍主力的正面對決。如此酣暢淋漓的勝利,全軍上下群情振奮,士氣高漲。
項梁自己率領主力部隊,繼續(xù)包圍濮陽,章邯環(huán)繞濮陽城挖鑿出一條壕溝,引滔滔黃河水入溝,成功阻擋楚軍入城。項梁于是掉頭轉攻重鎮(zhèn)定陶(今山東省菏澤市定陶區(qū)),大軍在定陶城外駐扎下來。
與此同時,項梁另派一支部隊,由項羽、劉邦統(tǒng)領,追蹤逃亡成陽的秦軍。這一時期,初出茅廬的項羽與劉邦,緊密合作,默契無間,很快拿下成陽。破城之后,年輕氣盛的項羽一聲令下,對秦軍實行屠城報復,這是他繼襄城之后第二次戰(zhàn)后屠城。緊接著,大軍開往雍丘,阻擊來自三川郡的秦軍支援部隊,斬殺三川郡守李由。
一個又一個好消息從前線傳回來,形勢一片大好,武信君項梁志得意滿,生出一股驕傲輕敵之氣,每夜與帳下將軍們歡宴暢飲,常有“秦軍草臺窮寇”“章邯不過爾爾”之語。
章邯真的不過爾爾嗎?
韓信心中充滿疑慮。正所謂時勢造英雄,這位在天下大亂中迅速崛起的秦軍主帥,幾次挽狂瀾于既倒,拯救大秦于危亡之境。各路起義軍之所以打得這么艱苦,反秦大業(yè)接連遭受重創(chuàng),都是拜此人所賜。細數起來,楚王陳勝、魏王魏咎、齊王田儋,皆死于章邯之手。韓信隱隱覺得,如今龜縮在濮陽城內閉門不出的章邯,一點兒也沒有窮途末路的樣子,他似乎在韜光養(yǎng)晦,悶聲不響地秘密謀劃著什么,只等一個絕地反擊的機會。
在楚軍中,與韓信有著同樣擔憂和疑慮的,還有一位名叫宋義的部將。
“將軍可知,自古以來,什么樣的軍隊必???”
這一日,宋義求見項梁,沒頭沒腦地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項梁道:“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秦賊章邯那般不義之師,必敗?!?/p>
宋義搖搖頭:“不然,兵戎之事兇險叵測,其成敗,恐怕不全然依憑道義所向。老子言道:‘禍莫大于輕敵,輕敵幾喪吾寶?!ㄓ性疲湵財?。自古以來,那些連連得勝,而主將驕矜、士卒怠惰者,必敗!”
項梁皺起眉頭,不悅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臣下斗膽進諫,如今我軍將領士卒,已生驕矜怠惰之心,士氣日泄。反觀秦軍,雖受重創(chuàng),卻深壁高壘,養(yǎng)精蓄銳,以靜制動,且斥候來報,另有幾路秦軍正東出函谷關,恐為章邯援軍。如今危機苗頭已現(xiàn),若不審慎應對,臣下為將軍擔憂啊!”
“杞人憂天!”項梁冷笑一聲,“昔日,本將軍聽人說起杞人憂天的故事,覺得荒誕不經,不信有人會愚蠢至此,如今看來,倒也不稀奇……若無其他要事,你退下吧……”
“將軍……”
項梁聽不進宋義勸諫,嫌其煩人,于是打發(fā)他出使齊國,去與齊相田榮交涉合兵會戰(zhàn)之事。諷刺的是,宋義必須感謝項梁對他的厭惡,正是這厭惡,救了他一命,讓他逃過一劫。
韓信可就沒有這么好運了。多年以后,韓信回溯這一生的軍旅生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那個噩夢般的夜晚。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九月,定陶城外,燈火一盞一盞地熄滅,楚軍大營正欲與夜幕上的漫天星辰一起墜入夢鄉(xiāng)。夜黑風高、萬籟俱寂之時,營外突然鼓聲大作,轟鳴震天。一束又一束“天火”破空而降,綿延不絕,漫天星斗被火光照耀得黯然失色。
“不好!有敵軍!”“是火箭!”“秦軍突襲!”
瞭望臺上的哨兵從打盹中驚醒,連聲高呼,但為時晚矣。一支支利箭攜帶飛火鋪天蓋地而來,瞬間點燃了哨臺、旌旗、軍帳、糧草。星火燎原之中,成千上萬的秦兵如潮水般殺來。
韓信從睡夢中驚醒,急奔出軍帳,面對漫天飛火流矢,他意識到楚軍大營已被團團包圍,自己和數萬將士成了籠中雀、甕中鱉,就像陷入了閻羅王的天羅地網中,無所遁形。
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楚軍上下,從主帥項梁,到普通將士,全都如宋義所言,輕敵驕縱,守備松懈,軍心渙散,面對秦軍狠厲決絕的進擊與殺戮,毫無還手招架之力。楚軍大營陷入一片混亂與恐慌之中,馬匹狂奔潰散,士卒爭相逃命。
項梁正一夜宿醉,猝然驚醒,但見火光漫天,敵兵無處不在,滿地死尸越堆越高,他用盡氣力嘶吼道:“惡賊!趁夜突襲,算什么本事!領軍的是誰,有種的站出來,與本將軍一戰(zhàn)!”
哪有人回應他。
項梁發(fā)出那種混雜著不甘、痛苦與絕望的嘶吼,這種吼聲,韓信只在深山密林中瀕死的野獸身上聽見過。
項梁死命拽住一匹馬的韁繩,想要踏鐙縱身上馬。那戰(zhàn)馬混亂中受驚不止,左沖右突不受控制,項梁踩著馬鐙,往上撲騰蹦跶數次,都沒能上馬,模樣滑稽至極,與平日里那個體面、尊貴、自信非凡的武信君簡直判若兩人。
“畜生!連你也欺我!”
項梁躍馬不上,揮鞭猛抽戰(zhàn)馬,那戰(zhàn)馬撒開腿兒一溜煙跑了。項梁徒步提槍,欲與秦軍一戰(zhàn),竟一個踉蹌,身體向前撲倒在地,摔了一個四腳朝天。沒等項梁起身,一支箭矢直刺入他后背,隨后趕來的秦兵又是一劍直穿入胸。
“惡賊!我是……”
不遠處韓信的視線中,一只手顫顫巍巍地抬起,項梁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想要起身,又一支箭矢飛射而來穿膛直入,他再也沒能站起來,馬蹄與士兵腳步不斷來來回回,從他身上踐踏而過。混亂之中,他們哪里知道,腳下踩著的是楚軍主帥。
項梁就這樣在韓信面前死掉了,被不知名的秦卒刺死,死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倉促草率,甚至死得有點滑稽。項梁最后的遺言是“我是……”,他沒能說完這句話。然而,不管他想說的是“我是楚軍上將軍”“我是武信君”,或者“我是項燕之后”,在無眼的刀槍面前,在戰(zhàn)爭的潰敗面前,在公平的死神面前,無論你是誰,都沒有用。這對于初入沙場的韓信,無疑是一次震撼教育。
主帥已死,楚軍敗局已定,無力回天。韓信與秦軍廝殺一陣,很快體力耗盡,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當機立斷,往營外小路撤退,加入逃亡的隊伍。逃離途中,與一個彪形大漢撞了個正著,韓信一瞧,原來是鐘離眛。
“韓信!你往哪里去?”
“如今敗局已定,鐘離兄,快逃吧,保命要緊!”
“臨陣脫逃,豈是大丈夫所為!”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明知必敗,還舍命赴死,豈不糊涂!來日方長,兄長,快走啊!”
鐘離眛猶豫迷茫之際,韓信勉力拉扯著這個彪形大漢,在滾滾濃煙、離離戰(zhàn)火之中,一起飛奔出營,保住了兩條性命。
項梁臨死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個夜晚從哪里冒出那么多秦軍。而如今,項梁與營中堆積如山的骸骨一樣,再也沒有機會弄明白了。
后來韓信才知道,章邯一方面在濮陽城堅守不出,一方面暗中籌劃,調兵遣將,秘密調動了河東郡、河內郡的秦軍,沿黃河北岸西行前來,同時聯(lián)絡了正在漳河南岸由大將王離率領的北部軍隊(這是支負責抗擊匈奴、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九月,幾路援軍渡過黃河,秘密集結,與章邯順利會師。而對于定陶城外的楚軍而言,雖有前方斥候來報,疑似有秦軍異動,宋義也好意提醒,但是大意輕敵的項梁并未放在心上。秦軍于是反戈一擊,趁夜突襲楚軍大營,項梁陣亡,江東軍主力損失大半。
自己的第一任“雇主”就這么死了,韓信很郁悶。他沒怎么被“雇主”瞧上眼,還只是楚軍中的一介無名小卒,這可倒好,功業(yè)未建半分,主帥沒了。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項梁迅速崛起,又迅速敗亡,曇花一現(xiàn)。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見證了全過程的韓信內心深受震撼。項梁自江東起兵以來,一路順遂,尤其在打了一連串勝仗之后,他臉上洋溢著的志得意滿、不可一世、忘乎所以,那種對于功名的享受、對于勝利的沉醉,韓信都看在眼里。韓信也是個驕傲的人,項梁的敗亡讓他開始進行反思。興亡轉瞬之間,定陶一戰(zhàn),一支十萬人的軍隊,一夜之間折損大半。鮮血淋漓的案例令韓信明白,月滿則虧,福禍相倚,越是春風得意之時,就越是危機四伏,越需要警醒再警醒。
定陶之戰(zhàn)時,項羽、劉邦正在碭郡圍攻外黃縣。戰(zhàn)后,韓信跟隨楚軍殘部,一起投入項羽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