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懷念的一個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時代最親切的瑣事，都活躍到眼前來了。

奶娘是我們故鄉(xiāng)的鄉(xiāng)下人，大腳，圓臉，一對笑眼（一笑眼睛便瞇成兩道縫），皮膚微黑，鼻子很扁。記得我小的時候很胖，人家說我長得像奶娘，我已覺得那不是句恭維的話。母親生我之后，病了一場，沒有乳水，祖父很著急地四處尋找奶媽，試了幾個，都不合適，最后她來了，據(jù)說是和她的婆婆慪氣出來的，她新死了一個三個月的女兒，乳汁很好。祖父說我一到她的懷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穩(wěn)睡著。祖父很歡喜說：“胡嫂，你住下吧，榮官和你有緣?！彼簿秃芨吲d的住下了。

世上叫我“榮官”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祖父，一個便是我的奶娘。我總記得她說：“榮官呀，你要好好讀書，大了中舉人，中進士，做大官，掙大錢，娶個好媳婦，兒孫滿堂，那時你別忘了你是吃了誰的奶長大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總是在玩著，覺得她粗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癢的，她一雙笑眼看著我，我便滿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我還沒有忘記“是吃了誰的奶長大的”之外，既未做大官，又未掙大錢，至于“娶個好媳婦”這一段，更恐怕是下輩子的事了！

我們一家人，除了用人之外，都歡喜她，祖父因為寵我，更是寵她。奶娘一定要吃好的，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為的是要干凈。父親不?；貋?，回來時看見我肥胖有趣，也覺得這奶媽不錯。母親對誰都好，對她更是格外的寬厚。奶娘常和我說：“你媽媽是個菩薩，做好人沒有錯處，修了個好丈夫，好兒子。就是一樣，這班下人都讓她慣壞了，個個作惡營私，這些沒良心的人，老天爺總有一天睜開眼！”

那時我母親主持一個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地愛護我母親，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著秤，到廚房里去稱廚師買的菜和肉，夜里拍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視燈火，察看門戶。母親常常婉告她說：“你只看管榮官好了，這些事用不著你操心，何苦來叫人家討厭你?！彼鹣纫仓恍π?，說多了就發(fā)急。記得有一次，她哭了，說：“這些還不是都為你！你是一位菩薩，連高聲說話都沒說過，眼看這一場家私都讓人搬空了，我看不過，才來幫你一點忙，你還怪我?！彼贿厰?shù)落，一邊擦眼淚。母親反而笑了，不說什么。父親忍著笑，正色說：“我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你和太太說話，不必這樣發(fā)急，‘你’呀‘我’的，沒了規(guī)矩！”我只以為她是同我母親拌嘴，便在后面使勁地捶她的腿，她回頭看看，一把拉起我來，背著就走。

說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還是我的奶娘給培養(yǎng)起來的。大約是在八九歲的時候，有一位堂哥哥帶我出去逛街，看見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說要請我吃“雞素?zé)?，我欣然答?yīng)。脫鞋進門，地板光滑，我們兩人拉著手溜走，我已是很高興。等到吃飯的時候，我和堂哥對跪在矮幾的兩邊，上下首跪著兩個日本侍女，擦著滿臉滿脖子的怪粉，梳著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們手忙腳亂，燒雞調(diào)味，殷勤勸進，還不住地和我們說笑。吃完飯回來，我覺得印象很深，一進門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的奶娘。她素來是愛聽我的游玩報告的，這次卻睜大了眼睛，沉著臉，說：“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單拉你往那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訴你的父親打你！”我嚇得不敢再說。過了許多日子，偶然同母親提起，母親倒不覺得這是一件壞事，還向奶娘解釋，說：“侄少爺不是一個荒唐人，他帶榮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飯館子，日本的規(guī)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過頭去說：“這班不要臉的東西！太太，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里知道這些事呀！告訴您聽吧，東洋人就沒有一個好的：開館子的、開洋行的、賣仁丹的，沒有一個安著好心，連他們的領(lǐng)事都是他們一伙，而且就是賊頭。他們的飯館侍女，就是窯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還要去。洋行里賣胃藥，一吃就上癮。賣仁丹的，就是眼線，往常到我們村里，一次、兩次、三次，頭一次畫下了圖，第二次再來察看，第三次就樹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們畫圖的時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過，哪地方有樹，哪地方有井……都記得清清楚楚。您記著我的話，將來我們這里，要沒有東洋人造反，您怎樣罰我都行！”父親在旁邊聽著，連連點頭，說：“她這話有道理，我們將來一定還要吃日本人的虧?！蹦棠镆驗楦赣H贊成她，更加高興了，說：“是不是？老爺也知道，我們那幾畝地，那一間雜貨鋪，還不是讓日本人強占去的？到東洋領(lǐng)事那里打了一場官司，我們孩子的爸爸回來就氣死了，臨死還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東洋鬼?！?，若不是……我還不至于……”她興奮得臉也紅了，嘴唇哆嗦著，眼里也充滿了淚光。母親眼眶也紅了。父親站了起來，說：“榮官，你帶奶娘回屋歇一歇吧?！蔽夷菚r只覺得又憤激又抱愧，聽見父親的話，連忙拉她回到屋里。這一段話，從來沒聽見她說過，等她安靜下來，我又問她一番。她嘆口氣撫摩著我說：“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個女兒，還長不大。只因我沒有兒子，我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兒子，還詛咒我，說她兒子的仇，一輩子沒人報了。我一賭氣，便出來當(dāng)奶娘。我想奶一個大人家的少爺，將來像薛仁貴似的跨海征東，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氣。你大了……”我趕緊摟著她的脖子說：“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東，打死日本人，打死東洋鬼！”眼淚滾下了她的笑臉，她也緊緊摟著我，輕輕地搖晃著，說：“這才是我的好寶貝！”

從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帶我到街上去，遇見日本人，或經(jīng)過日本人的鋪子，我們互攙著的手，都不由地捏緊了起來。我從來不肯買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貨的禮物。朋友們送給我的日俄戰(zhàn)爭圖畫，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幟，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地讀日本地理，看東洋地圖，因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做大官，掙大錢，娶個好媳婦”以外，還有“跨海征東”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氣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土，所以我們搬到北平的時候，她沒有跟去。不過從祖父的信里，常常聽到她的消息，她常來看祖父，也有時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自己也常常請人寫信來，每信都問榮官功課如何，訂婚了沒有，也問北方的用人勤謹否。又勸我母親馭下要恩威并濟，不要太容縱了他們。母親常常對我笑說：“你奶娘到如今還管著我，比你祖父還仔細?！?/p>

母親按月寄錢給她零用，到了我經(jīng)濟獨立以后，便由我來供給她。我們在家里，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國難期間，她的恨聲和眼淚，總懸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條”和“五四”那年，學(xué)生游行示威的時候，同學(xué)們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我卻心里在喊“打死東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牽著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戰(zhàn)的前兩年，我有一個學(xué)生到故鄉(xiāng)去做調(diào)查工作，我托他帶一筆款子送給我的奶娘，并托他去訪問，替她照一張相片。學(xué)生回來時，帶來一封書信，一張相片，和一只九成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雙老眼卻還是笑成兩道縫。信上是些不滿意于我的話，她覺得弟弟們都結(jié)婚了，而我將近四十歲還是單身，不是一個孝順的長子。因此她寄來一只戒指，是預(yù)備送給我將來的太太的。這只戒指和一只母親送給我的手表，是我僅有的貴重物品，我有時也帶上它，希望可以作為一個“娶媳婦”的靈感！

抗戰(zhàn)后，死生流轉(zhuǎn)，奶娘的消息便隔絕了。也許是已死去了吧，我輾轉(zhuǎn)都得不到一點信息。我的故鄉(xiāng)在兩月以前淪陷了，聽說焚殺得很慘，不知那許多犧牲者之中，有沒有我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鄉(xiāng)淪陷以前死去。否則她沒有看得見她的榮官“跨海征東”，卻趕上了“東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親愛的奶娘那種深悲狂怒的神情……

安息吧，這良善的靈魂?？箲?zhàn)已進入了勝利階段，能執(zhí)干戈的中華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兒子，跨海征東之期，不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