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婦

三弟和我很有點相像，長的相像，性情也相像，我們最談得來。我在北平西郊某大學教書的時候，他正在那里讀書，課余，我們常常同到野外去散步談心。他對于女人的興趣，也像我似的，適可而止，很少作進一步的打算。所以直到他大學畢業(yè)，出了國，又回來在工廠里做事，還沒有一個戀人。

六年以前，我第二次出國，道經(jīng)南京，小駐一星期，三弟天天從隔江工廠里過來陪我游玩。有一個星期日，一位外國朋友自駕汽車，帶我們?nèi)タ创笫?，并在那里野餐。原定是下?點回來，汽車中途拋了錨，直到6點才進得城門。三弟在車上就非常煩躁不安，到了我的住處，他匆匆地洗了澡，換了一身很漂亮的西裝，匆匆地又出去。我那時正忙，也不曾追問。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巴黎，忽然得他一封信，說：“大哥，告訴你一件事，我已經(jīng)訂了婚。不久要結(jié)婚了?！浀梦覀?nèi)ツ旯浯笫囊惶彀桑驮谀且?，我和她初次會面?！覀儨蕚?月中旬結(jié)婚，婚后就北上。你若是在6月底從西伯利亞回來，我們可在北平車站接你?！屠枞绾危坑泻孟⒎?？好了，北平見！”我仔細地看了他信中附來的兩人合照的相片，匆匆地寫了一張卡片，說：“我妒羨你，居然也有了心靈的歸宿！巴黎寂寞得很，和北平一樣，還是你替我想想法子吧?！蔽矣执掖业嘏洗笠?，直走到一家大百貨商店，買了一套銀器，將卡片放在匣里，寄回南京去。

在北平車站上，家人叢中，看見了我的三弟婦，極其親熱地和我握手，仿佛是很熟的朋友，她和我并肩走著?；仡^看見大家的笑容，三弟尤其高興，我緊緊地捏著他的手，低聲說：“有你的！”

他們先在城里請過了客，便到西郊來休息。我們那座樓上，住的都是單身的男教授，“女賓止步”，我便介紹他們到我的朋友×家里去住?！练驄D到牯嶺避暑去了，那房子空著，和我們相隔只一箭之遙。他們天天走過來吃飯，飯后我便送他們到西山去玩。三弟婦常說：“大哥，你和我們一起去吧?！蔽覔u頭說：“這些都是我玩膩了的地方，怪熱的，我不想去。而且我也不是一個傻子！”三弟就笑說：“別理他，他越老越怪。我們自己走吧！”

逛夠了西山，三弟就常常說他肚子不好，拒絕一切的應(yīng)酬，天曉得他是真病假病——我只好以病人待他，每日三餐，叫廚子烤點面包，煮點稀飯，送了過去。他總是躺在客廳沙發(fā)上，聽三弟婦彈琴。我沒事時也過去坐坐，冷眼看他們兩個，倒是合適得很，都很穩(wěn)靜，很純潔，喜歡談理想，談宗教，以為世界上確有絕對的真、善、美。雖然也有新婚時代之愛嬌與偎倚，而言談舉止之間，總是莊肅的時候居多，我覺得很喜歡他們。

有一次，三弟婦談起他們的新家庭，一切的設(shè)備，都盡量地用國貨，因而談到北平仁立公司的國貨地毯，她認為材料很好，花樣也頗精致，那時我有的是錢，便說要去買一兩張送給他們。我們定好了日子，一同去挑選。他們先進城去陪父親，我過一兩天再去。我還記得，那是盧溝橋事變之前一天，我一早進城去，到了家里，看見一切亂哄哄的，二弟和二弟婦正幫忙這一對新夫婦收拾行李，小孩子們拉著新娘子的衣服，父親捧著水煙袋，愁眉不展的。原來正陽門車站站長——是我們的親戚——早上打電話來，說外面風聲不穩(wěn)，平浦路隨時有切斷的可能，勸他們兩個趕緊走，并且已代訂了房間。我愣了一會，便說：“有機會走還是先走好，你的事情在南京，不便長在北方逗留，明年再來玩吧?！蔽伊⒖探辛艘徊科嚕退麄兊杰囌?，我把預備買地毯的一卷鈔票，塞在三弟婦的皮包里，看著他們擠上了火車，火車又蠕蠕的離開了車站，心里如同做了一場亂夢。

他們到了南京，在工廠的防空洞里，過了新婚后的幾個月。此后又隨軍撤退，溯江而上，兩個人只帶一只小皮箱。我送給他們的一套銀器，也隨首都淪陷了，地毯幸虧未買！而每封他們給我的信，總是很穩(wěn)定，很滿足，很樂觀，種種的辛苦和流離，都以詼諧的筆意出之。友人來信，提到三弟和他的太太在內(nèi)地的生活，都說看不出三弟婦那么一個嬌女兒，竟會那樣的勞作。他們在工廠旁邊租到一間草房，這一間草房包括了一切的居室。炎暑的天氣中，三弟婦在斗室里煮飯洗衣服，汗流如雨，嘴里還能唱歌。大家勸她省點力氣，不必唱了，她笑說：“多出一點氣，可以少出一點汗?！边@才是偉大的中華兒女的精神，我向她脫帽！

他們新近得了一個兒子，我寫信去道賀，并且說：“你們這個孩子應(yīng)當過繼給我，我是長兄！”他們回信說：“別妄想了，你要兒子，自己去想法子吧！”他們以為我自己就沒有法子了?！昂茫咧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