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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守·獨身是一個蒼涼的手勢

華麗蒼涼,逆流而上:私房閱讀民國女子 作者:伊北 著


自守·獨身是一個蒼涼的手勢

呂碧城:成全之美及其遺憾

有道是繁花似錦轉頭空,時光之河,往往在輕淹易沒間,便能將繁華往事抹平,短短60余載,很多人已經不復能記起呂碧城是何許人也。流行文化的大潮中,呂碧城似乎不像林徽因、蕭紅、張愛玲等才女們具有如此鮮明的符號意義(但呂碧城絕對是當仁不讓的才女),可當我們翻開歷史的面紗,看見薄幕后頭那張獨特精致的臉孔——閃光的歲月塵屑,滿布芳容,眼光起落之間,我們不能不為呂碧城精彩人生驚嘆:在中國20世紀頭一二十年里,這位特立獨行的奇女子,竟領銜主演了一出“絳帷獨擁人爭羨,到處咸推呂碧城”的超絕景觀。

晚清末年,女學初興,先鋒女性扎在男人堆里,格外扎眼。在這批女性里,如果說秋瑾是把民族主義的信念貫徹到底的典型,那么呂碧城則是把個人主義的性格魅力張揚到極致的魁首。

呂碧城1883年生于安徽旌德,父親呂鳳歧為光緒進士,家學淵源,自小呂碧城就受到了較好的傳統文化熏陶,12歲那年,父親去世,由于呂家一門生四女,并無男子,族人便以其無后繼承財產為名,巧取豪奪,霸占呂家財產,與呂碧城9歲時便議訂婚約的汪氏,見呂家變故,也連忙退婚,這使呂碧城自感遭遇“奇恥大辱”,家庭破落,不得不隨同母親遠走娘家。

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在母親的授意下,呂碧城又從外公家,投奔到在塘沽做官的舅父家,度過了七八年寄人籬下的生活。生活境遇的急速轉變,對年幼的呂碧城性格的養(yǎng)成,有著不小的作用。細膩、敏感、尖銳、脆弱、固執(zhí)、叛逆,非正常的家庭生活,讓呂碧城的性格如萬花筒般絢麗。1904年,呂碧城想去天津城內探訪女子學校,被舅父苛責,年輕氣盛的她,一怒之下,毅然“逃登火車”,只身奔赴天津。

呂碧城“逃登火車”之時,易卜生的娜拉還未傳至中國,中國的青年女性群體中,也尚未形成“出走”的熱潮??杉幢闳绱?,呂碧城負氣式的逃離家庭的輕倩背影,還是無形中暗合了清末精英男性理想中的、不同于傳統女性的新女性形象。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看似無望的出走,卻無形中打開了呂碧城的天地,那曙光微曦的地平在線,緩緩升起了生之驕陽。

時髦的呂碧城

在友人的介紹下,年僅20歲的呂碧城,結識了天津《大公報》總經理英斂之,并以絕妙文采,得到英的賞識,成為該報第一位女編輯。呂碧城的人生路,就此寬闊起來。人生境遇環(huán)環(huán)相扣,所謂貴人,就是在你最迷惘時,帶給你機遇的人,和報人英斂之的一場相遇,讓呂碧城的文采有了發(fā)揮的平臺,在當時中國最新興的媒體——報紙上,凸顯自我的存在。呂碧城,作為一個從老舊鄉(xiāng)村走出來的才女,有了進入以前只有男人能夠涉足的公共社交領域的機會,開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聲音仿佛雛鳳清鳴,音振千里,格外引人注目。

在《大公報》上,呂碧城連續(xù)發(fā)表多篇鼓吹女子解放的文章,震動京津,袁世凱之子袁克文、李鴻章之子李經義等人都紛紛投詩迎合,推崇備至,一時間,京津文壇,形成眾星捧月之局面,雖然其中不乏惡意輕佻之輩,但真心贊美者,應占大多數。憂心于國事的精英男性們,對于呂碧城的橫空出世,無疑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這樣的成全,包含著精英男性救國救民的憂思——中國最弱的是女性,女性強大了,同我們男性合同起來,共同努力,中國怎能不振興?呂碧城在當時的形象,用句時髦的話說,那是眾男人心目中“有晚清特色”的新女性:有美貌,有知識,有體魄,有氣格,她以女兒之身,大方地與男人們交游,唱和詩詞,賞玩琴棋,自由出入男性的社交場所,談笑風生,成為清末社會的一道奇景。

有了眾多上層精英男性的支持,呂碧城的發(fā)展順風順水,一路綠燈大開。1904年9月,于文壇大展鋒芒的呂碧城,在英總經理的幫助下,得到時任直隸總督袁世凱的支持,出任北洋女子公學總教習,兩年后,北洋女子公學更名為北京女子師范學堂,呂碧城任監(jiān)督,這一年,她不過23歲。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清朝下臺,民國登場,氣象萬千。1912年,袁世凱竊取革命果實,在京登上民國總統寶座,呂碧城憑借與袁世凱的舊交,出任總統府機要秘書,后又擔任參政一職。1915年,呂碧城因看不慣政壇丑惡,攜母親移居上海,從事貿易,正式進入商海打拼。

奇裝異服的呂碧城

呂碧城此番離京經商,用現在的話說,等于是高干下海,通達的人際脈絡,絕美的公關面孔,超強的經營智慧,天時地利人和,呂碧城可謂全副武裝,短短幾年,她就積累起了大量的財富,從此衣食無憂。穩(wěn)固的經濟基礎,讓呂碧城在男權社會里,找到了自我生存的奇特一角。

這生存的奇特,類似于躲進小樓成一統,近似于大隱隱于市,但多少又有點關起門來做慈禧太后的味道。跳舞、喝咖啡、奇裝異服,呂碧城在上海過的,是一種非常西化的生活,可另一方面,她又愛寫詞,深諳中國古典文化精髓,這樣的日子,中西合璧,好不有趣??瑟毦由?,多少還是影響了呂碧城的性格,因愛無所釋,她移情寵物——養(yǎng)一對芙蓉鳥、一條寵物狗,珍愛萬分,某次狗被洋人汽車壓傷,碧城便連忙請律師同肇事者交涉,送寵物進獸醫(yī)院才罷休。

對于寵物飼養(yǎng)的熱衷,從某些方面,確也反映了呂碧城感情世界的寂寞,雖有眾人陪伴,可曲終人散,燈熄火滅,呂碧城怕是依舊能感到生之孤苦,一覽眾山小的高渺雖然給了呂碧城生活的依靠,虛榮心的滿足,可內心深處,最細微敏感的心緒,卻無處訴說,放浪形骸,也只是痛苦的一種排解管道罷了。

呂碧城這種放誕風流的生活,開海上摩登之風氣,為世人所矚目,一顰一笑都成為大眾絕好的飯后談資。1925年,平襟亞在其主編某報上刊載了《李紅郊與犬》一文,呂碧城認為其故意影射,侮辱她人格,便要狀告平襟亞。平君知道呂碧城的厲害,忙避居蘇州,化名隱居,呂氏尋他不著,便登報追緝,聲稱誰捉得到平某人,便以所藏慈禧太后親筆所繪花卉立幅為酬,轟動一時。從轟動一時的狗官司里,我們似乎也可以窺見,呂碧城性格里的放誕與乖戾。

時勢造英雄,呂碧城是應運而生的。她以其超一流的個人綜合條件,貼符了清末民初高等社會精英男性心目中,理想的“女國民”形象。出走、辦報、寫詞、辦學、經商、學佛,呂碧城身上,始終有一種獨特的反叛氣質,她尖銳、亮烈,然而也不乏嫵媚,她不同于某些舊時代扭捏的淑女,她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她仿佛是從舊時代泥塘里長出來的蓮花,吸收了舊時代沉積多年的養(yǎng)分,卻一舉沖破束縛,傲然出挺,嬌艷盛放,堅定地承載新時代風露。

我們或許可以說,是精英男性心中那亡國滅種的焦灼,有心無意地,成全了呂碧城的輝煌。可反過來,呂碧城性格上的乖戾與反叛,又使得她在羽翼豐滿之后,必然會在某些方面與男權社會產生抵抗。這種抵抗,源自本能,是出于兩性間天生的隔閡。這種抵抗卻很有意思,它仿佛是一條悖論,一個反諷:精英男性提倡女權,一手塑造了呂碧城這樣理想的“女國民”,這塑造,原本的指向,是救國救民——男性提倡女權女學的目的,是在民族自強民族解放這個大背景鋪展開的——可向來尖銳的兩性矛盾(男性對女性這個社會第二性的壓迫),無形中卻被忽略了。

身為女人,呂碧城在接受女權思想之初,所能使用的言說方式,依舊是男性提供的一套話語——在女權初萌的時代,并沒有更多的資源供她利用,在《大公報》倡女學,呂碧城所提觀點,大多還只是對精英男性觀點的亦步亦趨:從世界競爭和個人權利角度,來闡發(fā)興女學的必要性,也就是說,民族的強大和女學的興起,是因和果的關系——因為要同世界各國競爭,因為民族要獨立自強,所以要興女學,倡女權——女權的提倡,是被籠罩在大的民族解放的天幕下的,它多少有點先天不足。但隨著人生歷練的增加和女性體驗的深入,呂碧城逐漸開始有一種反抗的自覺,這種對于女性自我的關注和保護,在婚戀問題上尤顯突出。

呂碧城早年遭遇退婚,出道之初,受的是當時天津《大公報》主辦人英斂之的賞識,青春貌美、才華橫溢的她雖自無意,可英斂之卻對她頗有好感,可呂碧城后來索性同英斂之一刀兩斷,其中奧秘,恐怕也出不了情感二字。退婚的苦惱,加上一段不尋常的情感經歷,很可能對呂碧城后來的情感走向造成了深遠影響,對于婚姻和戀愛,她始終抱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態(tài)度,而且一有阻礙,便立刻知難而退(當然,這種影響,也只能算是一個遠因)。

呂碧城最終的失婚,大概首先還是應當歸結于她自身條件太好,因而導致曲高和寡:超一流的智力水平與生活檔次,讓呂碧城的擇偶圈不斷縮??;其次,我們也應該看到,呂碧城無人可配的結局,不能不說是其超強的女性意識造成的:不肯俯就,精神上要求太多,是呂碧城婚戀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可這恰恰也是呂碧城值得人敬佩的地方)。

文名卓著、資產豐厚的呂碧城,在婚姻問題上,對物質和權力,似乎都沒有太多苛求,她所看重的,是精神上的琴瑟合鳴,心靈上的息息相通。在呂碧城所交往的高層精英男性圈層里,這樣的心靈伴侶當然會有,遺憾的是,雖然精英男性們做到了“咸推呂碧城”,但大多數男性的婚戀態(tài)度,并沒有隨著女性的解放而進步,娶一兩房姨太太,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里,依舊很常見。

呂碧城雖獨身終老,可在早年,她并沒有放棄走入婚姻的希望,她與詩人楊志云情投意合,“詩簡往還,文字因緣,締來已久”,可楊納妾后,她只能是“悲從中來”,斬斷情絲。

呂碧城要求身與心兩部分的一對一,這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都很稀少。她就像是現代都市里呼風喚雨的女金領:事業(yè)上極大成功,才情樣貌一個不缺,可論及婚嫁,她能看上的人,實在有限,偶爾有一兩個入得了她的法眼,沒準也是“使君有婦”。更何況,從男性自私的角度暗想,這樣的女強人,誰敢娶,娶回家有沒有好日子過?男人們不能不為最后的自尊留點余地。男女平等雖叫了這許多年,可實際上,要讓男女完全平等,似乎也比較困難,生理心理上的差異,拉開了男女的距離。就在這或多或少的距離里,男人總想要占據一點優(yōu)勢,至少是心理上的優(yōu)勢。

呂碧城與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寒云,雖相差7歲,卻有姐弟戀愛的苗頭,交往甚密。一部《曉珠詞》,寒云公子激賞備至。二人同住北京之時,呂碧城經常去參加袁公子主持的北海詩酒之會,呂碧城去上海之后,兩人依舊鴻雁傳書,往來不斷,后來袁公子定居天津,兩人還有詩詞酬答。可這段精神戀愛,終究還是沒有結果,呂碧城自己也看得清,談及此事,一笑而過:“袁屬公子哥兒,只許在歡場中偎紅依翠耳?!备吒勺拥茱@然不適合呂碧城,別說袁公子偎紅依翠,身邊選擇太多,就算袁寒云是癡情種子,獨獨鐘情于呂一人,但一入豪門深似海,袁家的規(guī)矩道理,也未必能容得下任性的呂碧城。

身為長輩的清末文化名流嚴復,很是關心呂碧城的婚姻大事,不止一次地“勸其不必用功,早覓佳對”。1909年6月13日,嚴復日記更是有“此兒不嫁,恐不壽也”的記載,可呂碧城卻始終抱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婚戀態(tài)度,始終不肯輕易把自己交付出去。談及自己的婚姻,呂碧城曾說:“生平可稱心的男人不多,梁啟超早有家室,汪精衛(wèi)太年輕,汪榮寶人不錯,也已結婚,張謇曾給我介紹過諸宗元,諸詩寫得不錯,但年屆不惑,須眉皆白,也太不般配。我的目的不在錢多少和門第如何,而在于文學上的地位,因此難得合適的伴侶,東不成、西不就,有失機緣。幸而手頭略有積蓄,不愁衣食,只有于文學自娛了?!?/p>

男人們成全了呂碧城,呂碧城溯流而上,一躍龍門,成就自我,轉身不忘還人世幾闕驚鴻一瞥??僧斶@絕世美麗悄然生成,呂碧城卻好像木偶點了眼睛,有了活氣,她不可避免地,要遵循女人內心的指引,翩然離去——她要尋找自己的歸宿——個人的進步超出了時代的發(fā)展,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前驅者的孤獨與痛苦,只有前驅者獨自承受——天涯之大,哪里有凈土?

呂碧城在哥倫比亞

1918年,在事業(yè)上極度成功,在感情上卻幾度失意的呂碧城決定出國游歷,赴哥倫比亞大學讀書,尋求精神上的解脫,出國前夕,她與朋友告別時,她嘴里反復念叨的,是李清照的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4年后,呂碧城學成歸國,1926年,她再度只身出國,游歷歐美,一去就是7年。行旅的新鮮,不知可否沖淡人生虛無?呂碧城的人生孤旅,所求的,無非是精神的安慰??勺弑楹=翘煅?,到底何處才是心的皈依?躲開塵世紛擾,歸隱青燈古佛旁,或許可以逃過劫數,心如止水,度此余生。

二戰(zhàn)發(fā)生后,呂碧城自瑞士經美洲,回到香港。最初,她住在山光道自購的一座房子里,后來搬到香港東蓮覺苑,一意禮佛。1943年1月24日,呂碧城在港去世,享年60歲。臨終之前,她作自挽詩:“護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績忍重埋?匆匆說法談經后,我到人間只此回!”她遺命火化后,和面為丸,投放海中,與水族結緣。

縱觀呂碧城一生精彩,有男性的成全,也有個人的努力,她踏著時代云彩,在云端漫步,可一不小心,卻朝前邁出太多,把時代甩在了身后,自己卻無可避免地被時代舍至邊緣。呂碧城太生逢其時,在那個動蕩紛雜的時代里,她出盡風頭,搶盡先機,成就一世風流。呂碧城又太生不逢時,她仿佛是誤食了仙丹的嫦娥,雖身輕體靈,貌美如花,卻只能守著明月度日,一生苦寂,誰人知曉。她心中那抹淡淡的春痕,也只能到夢里去收獲了。

張茂淵:一個人過七十八年

張茂淵是張愛玲的姑姑,密友,合租的房客,也是張愛玲身邊可愛的諫言人。張茂淵出身大家,外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鴻章,自小也是錦衣玉食,家庭破落后,她依舊靠著老本,出國留學,恣意灑脫。她美,美也美得洋派,戴著眼鏡,梳著S頭,穿著藍布旗袍,干干凈凈,干練又婉約。她和黃逸梵聯手留歐,和胡適打麻將,風風火火,但又極其低調。張茂淵始終很淡定,天大的事在她看來,都可能是波瀾不驚。她是侄女張愛玲不可企及的對象。張愛玲對爸媽有點怨,但對姑姑張茂淵,卻始終帶點贊美。她巴巴地寫一篇《姑姑語錄》,又寫一篇《談吃胡蘿卜》,都是對張茂淵的獻禮。張茂淵天生有一種清冷,感情上,生活上,她都追求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張愛玲打破了一塊玻璃,劃破了腿,張茂淵隨意關心一下,立刻便轉向賠償問題了。

張家人都軸,這種軸,是認準了一件事,就要一做到底的倔強。在感情這件事上,張愛玲和張茂淵異曲同工,都追求一個“不問值不值得”。張茂淵也驕傲,也清冷,但內心里,卻有自己的堅持。1925年,張茂淵在開往英國的輪船上遇到了李開弟,兩人一見傾心,李開弟還在甲板上用英語為她朗誦了拜倫的詩。藍天,大海,英俊的才子,英文的詩歌,張茂淵的情感之旅,開了個好頭,一切是那么明朗、健康。順理成章,張茂淵有理由期待好的未來。張茂淵是新花一朵,李開弟是偶過花叢的世間人。美麗的邂逅,像一首簡單又暖心的序曲,敲開了兩人的心房。

張茂淵

偏偏李開弟也軸。他是熱血青年,一聽張茂淵是李鴻章的外孫女,就毅然斬斷情絲,與另外一個女留學生結為連理。他是新青年,怎么可以和舊人物相粘連?李鴻章簽過馬關條約,就憑這點,他就不能與李家人結婚。前塵難改,張茂淵也冷靜,也淡然,她心中篤定,永不更改,她跟李開弟說:今生等不到你,我等來生。她靜靜的,好像一棵鐵樹,有信心用時光的水,澆開感情的花。張茂淵是真等。只是她的等,不是焦灼的,不是急迫的,而是該干什么干什么,從容淡定,一絲不亂。她去上班,在銀行里做到高位;她去播音,聲音清脆;她住在公寓里,仔仔細細。她的等待融化在人世里,無聲無息,無色無味,但呼吸吐納之間,又分明感覺到它在。張茂淵的獨身,一點聞不到幽怨的氣息,她的獨身是健康的、明朗的。她對李開弟的感情,沒有奪,就是等,禪定了一般,她是感情的修真人。

李開弟的夫人知道張茂淵對自己丈夫的感情。她并沒有怨?;橐隼?,她是坐鎮(zhèn)家中的夫人;在感情中,她卻是誤打誤撞的外來客。她容許丈夫有這么個紅顏知己。臨終前,她拉著張茂淵的手說:“我早知道你和李開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對,當初李開弟對你的出身抱有偏見,對你的個性也不甚了解,他是一個粗人,就斷然拒絕了你的初戀,貿然和我戀愛并結婚了。真的,當初我一點也不知情,你把你的戀情暗藏在內心深處,我竟然一點沒有察覺出來。等李開弟了解你的為人個性,了解你的堅忍不拔的戀情之后,我已經懷孕,和李開弟再也分不開了。李開弟苦惱過,悔恨過,內責過,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你作為李開弟的初戀情人是那么的專注于愛情,在長達52年不間斷的交往中,你沒越雷池一步,這點是我在暗自觀察中的深刻認識。李開弟也是一位謙謙君子,你視我兒子為己出,李開弟視張愛玲為己女,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我將不久于人世,我過世后,希望你能夠和李開弟結為夫婦,以了結我一生的宿愿,否則我在九泉之下會死不瞑目。”人生的誤會,也讓人生變得凄美。你遇見我,我遇見你,便是傳奇。李夫人去世后,張茂淵再無理由等下去,78歲這一年,她結束了獨身,與李開弟走進了婚姻殿堂。

石評梅:獨身是誰的錯

先簡略談談石評梅的星盤。石評梅的太陽星座落在命盤的第11宮,這使得她有比較強的人道主義情懷,這種情懷,在幾次戀愛中,都顯露無遺。可這種人道主義,往往又容易拉伸成一種廣泛的善良,導致了她總是難以下決斷;太陽落在第11宮的石評梅,尊重所有的人的尊嚴,喜歡用普通的法則,毫不偏袒地來對待人間事,這使得她格外強調自尊。尤其在第一次戀愛失敗以后,矜持和狂放,便很奇特地熔鑄在她身上;她同情舊女性,認為她們也應該有幸福的權利,但她往往又很難沖破社會固有的法則,她用社會通行的道德準則思考,但在新時代出現的新問題,恰恰又不是這些舊準則能夠解決的,所以她總是痛苦著。由于過于保持自尊,她行事的動機往往非常隱秘而別具用心,所以可能會被朋友利用和貶低,這種分裂性格,讓她在戀愛中吃盡苦頭。

月亮落在第6宮,致使石評梅的健康受情緒影響很大,高君宇死后不久,她便得腦膜炎去世,那種消極悲觀的情緒狀態(tài),恐怕是極可懷疑的兇手之一。水星落在第12宮的她,個人的判斷,很容易受到過去經驗和習慣的影響,陷在初戀中不能自拔,正是石評梅羅曼史中的最大問題。冥王星落在第8宮的石評梅,有強烈的意志力,她甚至有著非生即死的兩極化傾向。生命對她來說極其嚴肅,她只關心重要的事,對其他雜事缺乏耐心,因此特別容易陷入生死的危機感,導致她完全改變過去。

因為校緣上有著某種聯系,石評梅其人其事其作我都格外關注,也早就被石評梅和高君宇的愛情故事震撼??蓙肀本┻@么久,卻一直遲遲下不了決心去陶然亭探望——那怨艷的傳說,總有點讓人不敢靠近。后來,身邊陸續(xù)有朋友前去悼念,看到他們拍回來的照片:石評梅手刻的碑文被涂上了紅的藍的顏料,潦草凌亂,備顯荒涼。我更不忍心前往了。直到某一天,朋友告訴我說,陶然亭公園在整修,高石墓也在翻修之列,原來那塊刻有石評梅潦草手跡的碑不見了……受了此番驚動,我生怕就此錯過傳說中的碑文,第二天便坐車去南城一望究竟。

那是我第一次去南城。陶然亭所在的那條街格外古舊,恍惚之間,疑心回到20世紀80年代。陶然亭以前是墳地,現在成了公園,園中有水,綠草遍地,走進去明顯感覺到陰氣。高石墓位于一包小山腳下,兩座白水泥鑄造的立體墓直刺向天,比肩而立,左邊是石評梅墓,右邊是高君宇墓。石評梅的手刻碑文也被移拓到高君宇墓身右側,不大容易為人發(fā)現。立在墓邊,細細讀這幾行文字,真不能不為這語言的力度所震懾:

我是寶劍,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這是君宇生前自題相片的幾句話,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

石評梅為高君宇寫的碑文

評梅此番言辭發(fā)自肺腑,憂傷絕美,但不知為什么,我卻始終感覺這話語里,有種過于強大的向死之力,這里面有對生命的尊重,但同時正因為有尊重,所以當不滿足時,就容易徹底放棄,從生的一端,走向死的一端。悲到極處,奈何不凄哀至此,愛情的殺傷力,從來巨大。羅密歐與朱麗葉,為愛赴黃泉;杜麗娘,為愛生而死,又因愛死而生;石評梅愛情最凄絕處,就在于她總是欲罷不能,相對于廬隱的敢愛敢恨,她有太多猶疑,不該付出時付出,該出手時又遲遲不肯出手,愛情太講天時地利,過了那村沒那店,高石的最終錯過,石評梅要負一定責任??扇绻诲e過,石評梅又怎么能讓自己相信,她是愛高君宇的?評梅筆下那句“矛盾而生,矛盾而死”,恰恰道出了愛情與人生的悲哀處,在的時候不覺得,覺得的時候,只覺得嘶嘶地流走。

石評梅是怨艷的,這種怨艷,仿佛也只有一樹紅梅可以比擬:萬芳歸去,一枝獨秀,遙對千山白雪,茫茫大地,看著雪地上并排遠去的腳印,不能不備感孤苦,這滿樹風光,還能不能等到春暖花開?只有梅花知此恨,恨命運,恨人生,還是恨那個時代?石評梅天生有種藝術家氣質,她能從這“恨”中,看清人生的虛無,又從虛無里,打撈出凄美,演化成篇,構筑一章章絕艷的詩句。熱淚凝固了,便鑄成悲哀,這悲哀里,有纏不清的過去,和猜不透的未來。

第一次戀愛失敗后,石評梅似乎便有意開始走向一種藝術化人生。她自覺心已傷透,情愿化身小說中悲劇的女主角,演一出凄艷的人生戲劇。這樣的人生,是絕望混合著美,像粉色的錦綾下,覆蓋著骷髏。

廬隱的一部《象牙戒指》,感傷地敘寫了石高戀愛始末。這是女作家為紀念好友石評梅而作的傳記。這部傳記體小說,雖屬虛構類作品,但當中基本情節(jié)線條,大的走向,應該大致符合石評梅與高君宇戀愛的基本情況,即便我們不能將書中的曹君與高君宇烈士畫等號,可作為與石評梅交之甚深的閨蜜,廬隱的書寫,特別是對石評梅戀愛心理景況的記錄,不能不說是寫出了一部五四初期女性戀愛心靈史,當真是分析女性戀愛心理的絕好文本,情感糾結處,格外觸目。從這矛盾叢生的復雜心靈嬗變里,我們或可窺見一個真實的石評梅,進而試圖去理解那個時代里,女性的生之苦悶。

1919年,評梅17歲,從山西太原女師畢業(yè),赴北平讀書。石父擔憂評梅安全,便托自己的學生,當時已在北京大學讀書的W,與評梅一同搭火車,好有個照應。初到北平,思鄉(xiāng)甚巨,石評梅備感孤苦,W的照料讓她溫暖欣慰。二八少女,情竇初開,對于此般溫柔,根本沒抵抗力,幾番書信來往,熱心交流,少女之心必定被軟化。更何況,W又是談吐優(yōu)雅機智、樣貌英俊瀟灑之人,石評梅對這樣一個人付出真心,也是情之所至,在所難免。

石評梅

五四時代氛圍浪漫,青年男女往往善造愛的空中樓閣,所謂“在一所幽雅的房子里同住著,每天讀讀詩歌,和其他文藝作品。有時高興誰也可以盡量寫出來,相互品評研究?!瓦@樣過了一生”。愛情太虛無,這番構造,等于在虛無上又蒙了一層虛無,如何兌現,一撞到現實,這七彩樓閣,便粉碎下來,不成片段,一地頹唐。

1922年初,評梅在W寄宿的公寓巧遇W的正牌妻子和孩子,當事三方六只眼對面,評梅這才覺得情何以堪。按照廬隱記述,W的妻子應該同石評梅有過信件交涉,希望評梅念及她的遭遇和孩子的未來,同W斷絕來往。以清白女兒之身,遭遇這樣一番“教導”,石評梅覺得很愴然,但對于舊式婦女的遭遇,她基本上是同情的,在小說《棄婦》中,她就曾發(fā)出感慨:“自由戀愛的招牌底,有多少可憐的怨女棄婦踐踏著!”石評梅同W斷絕了來往,可她的心,卻陡然沉默悲涼下去,她無法恢復自己的情緒,她覺得自己所有的少女的真情,都交付給那個人了,即便他無法承受,她也無力照舊收回。

在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時代里,舊式婚姻不行:石評梅走出家門,便沒有理由再向封建勢力“投降”;那么新的呢?社交公開的盛行,使得戀愛變成一種男性為主導的游戲,走出家門,壓抑太久男人們仿佛餓鴉,一頭扎進繁華的天地,獵艷成了一門必修功課??蓱賽鄄凰苹橐?,它不講權利義務,發(fā)展之初如春風送雨,滋潤兩性干枯心靈,可情感之海一旦遇風雨起浪,波濤洶涌,失去控制,稍不小心便危害人間。“浮蕩少年”給女學生們帶來的傷痛,一方面讓她們欲罷不能(不俗的言辭和樣貌,讓浮蕩少年們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又使她們傷心透頂,無限困擾積郁胸中,走不出人生困境。更何況,不少男人在鄉(xiāng)下還有妻子,與之戀愛,從法律層面上說,不受保護,從封建倫理上論,那等于是當妾。

自由戀愛打開了男女兩性交往的新天地,可舊式婦女間夾其中,成為了無辜的受害者,這讓新女性們不忍。與其這樣受苦,那不如斬斷情絲,成全別人,也成全自己,獨身不失為一種選擇。1920年天津“覺悟社”辦《覺悟》雜志,第一期便發(fā)表宣言:“我們抱獨身主義的”——他們認為男女社交公開的目標是崇高的,是為了男女兩性人格的發(fā)展的,但如果因為戀愛而影響了社交公開的嚴肅性和崇高性,那么不如獨身。在來北平之前,她只是個馴良的少女,可經過第一次戀愛的重創(chuàng),石評梅在憤恨中,發(fā)現了她那少女的自尊和自傲,從而斷然改變了原有的處世態(tài)度。在歷史之河交匯的道口,青年男女的交往,注定沒有平坦的路可走,尺度的把握很難,過猶不及,狂歡過后的黯然銷魂,格外令人感到愁慘愴痛。

既抱定獨身主義,游戲人間,在再遭遇男性的情感進攻之時,石評梅放浪形骸自是難免。煙酒詩歌,湖光山色,她用熱鬧的生活來沖淡內心的苦悶、用辛辣的刺激麻木自我的靈魂。她像是《紅樓夢》里的尤三姐,那情形,不是男人玩了她,倒是她玩了男人,但其實狂誕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一顆憂傷滴血的心。這顆心,無疑已經有了愛情的抗體。

高君宇就是在這時候介入到石評梅的情感生活中的。一個熱情似火,一個心如死灰。美麗的錯誤,往往不是來得太早,就是來得太遲,如果高君宇早兩年遇到評梅,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可現在,過去的巨大陰影橫在兩人中間,如鬼似魅,高君宇自不在意,可石評梅卻久久不能釋懷,有何辦法?愛情需見招拆招,此時的評梅卻是無招勝有招,女子的自尊,使得她保持住了一個冰冷的表象。

不久,石評梅患猩紅熱,在高君宇的悉心照料下,她又恢復了一些愛的信心,但這小小動搖,很快又被獨身的念頭扶正。愛需要同情,在戀愛中生病,極容易促成戀愛的深入。石評梅感激高君宇,進而從這個感激中生出了愛,但這愛,不是由心而發(fā),而是外界促成的。更何況,高君宇早在14歲就已經訂婚,他貢獻的真誠,評梅怎么肯收,又怎么能收?

但戀愛的玄妙,就在于百轉千回,總有轉機。高君宇自小就有咯血的毛病,戀愛失敗,心情沉重,一口氣上不來,舊病復發(fā),血便從喉嚨里咳出來。為穩(wěn)住病人心情,石評梅恐怕給了君宇一些承諾,相思成病,危在旦夕,怎能見死不救?高君宇的病,自此成高石之戀的救命丹。

由憐生愛,這樣的過程,很符合戀愛的發(fā)展規(guī)律??蛇@里的問題在于,由憐而生的愛,更適合男方對女方,高石的戀愛,恰恰相反。石評梅在戀愛的一開始就占據了一個較高的位置,有了某種心理優(yōu)勢,用廬隱文本里的話說就是“他還不是我理想中的人物”。哪里不理想?她仿佛覺得,這愛情像是報恩換來的,而且因為受過傷,她對于愛情,已經有點害怕,她害怕愛情兇猛的來勢,她害怕失去理智,這愛情有些魯莽,有些強迫,可它終究是那么有力量。

這種愛的繁難,在廬隱的敘寫中,格外微妙。小說中,曹君(以高君宇為原型)因為革命工作要南下廣州,臨行前的雨夜,他來到沁珠(以石評梅為原型)的住處,“滿身戎裝,并且還戴著假須”。可這樣一個曹君站到沁珠的面前,她也不過是覺得“曹有時真有些英雄氣概……但我同時又覺得我嫁給他,總有些不舒服”。為什么不舒服?她對他當然不能說一點愛情沒有,但這愛情,卻藏著種種不和諧?!斑@不和諧,有一部分當然是因為我太野心,我不愿和一個已經同別的女人發(fā)生過關系的人結合;還有一部分是我處女潔白的心,也已印上了一層濃厚的色彩,這種色彩不是時間所能使它淡褪或消滅的;因此無論以后再加上任何種的色彩,都遮不住第一次的痕跡,換句話說,我是時時回顧著以往,又怎能對眼前深入呢?”以廬隱和石評梅相交之深,其不和諧之處,想必她也不會去虛構,這段幽微的心事,包括處男情結,包括不能忘舊,都是一個少女心緒的寫真。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高君宇的付出,石評梅很清楚,她改變了對他的態(tài)度,但她到底沒有完全接受他。在南方革命的高君宇,在香港的南洋貨鋪里,買了一對精巧別致的象牙戒指寄給評梅。潔白的象牙戒指,原本或可詮釋為堅貞愛情的象征物,可石評梅在悲切的人生觀的籠罩下,卻給這象牙戒指賦予了一種不祥的解釋:“我也愿用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念我們自己,寂靜像枯骨似的生命?!比嗽谧觯煸诳?,這宇宙時時刻刻,仿佛都有一種隱約的暗示,來彰顯人們的運命。這對象牙戒指乍然出現在高石二人的情感世界中,仿佛天上落下的靈器,注定要來人間促成一段悲劇。

石評梅的內心是驚惶的,她怕一切凄愴失望像萬騎踏過沙場一樣蹂躪她;她不敢看花,她怕看花便會想到業(yè)已埋葬的青春;她不敢臨河,她怕河中倒映出她憔悴的瘦影;她深恐重訪舊地,她怕過去的陳尸捉住她的驚魂。石評梅像是一個對戀愛過敏的女孩,內心的柔美凄涼,使她久久不能從戀愛的失敗中走出,不能正確地對待高君宇的追求。忘記是一種能力,石評梅不懂得及時排除過去愛情遺留的毒素。她所孜孜等待尋覓的,是一個她愛的人,而對于愛她的人,則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其實若按現代女性愛情觀,愛別人太辛苦,找個愛自己的人,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高君宇讓石評梅動了心,但這種動心,還不足以讓石評梅一躍而起,提起包袱就隨他走天涯。在廬隱的敘述中,我們知道,高君宇曾對她說過:你的所愿,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但是我們還是經??梢钥吹脚魅斯渚艿难赞o:“我覺得我們應當永久保持冰雪友誼”,“什么積極的辦法呀?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根本上就用不著辦法”!這只是評梅女士為了保持女性的自尊所做的擋箭牌吧!如果她一開始就冷面冷心,高君宇何至于糾纏至此?

從廬隱的敘寫中,我們得知這其中固然有自私的考慮?!拔椰F在的生活,是需要熱鬧呵!他的為人也不壞,我雖不需要他作我的終身伴侶,但我卻需要他點綴我的生命呢!其實呢,他精神方面也已得了相當的報酬。況且他還有妻子,就算多了我這么個異性朋友,與他生活只有好,沒有什么不道德……因此我也隨他的便,讓他自由向我貢獻他的真誠,我只要自己腳步站穩(wěn),還有什么危險嗎?”這一段解釋中,最刺眼的,不是所謂自私的考慮,而恰恰是“他還有妻子”這件事。緊追不舍多日,石評梅未嘗沒有愛上高君宇,可這其中最大的障礙,不是事先宣誓的獨身主義,使得高石不能結合,而是高君宇已婚的事實,不能不促成石評梅獨身的決心。正所謂“神龕不曾打掃干凈,如何能希冀神的降臨”?

這個靈動的比喻,讓在愛河掙扎的高君宇醍醐灌頂,立即返歸家鄉(xiāng)實行離婚,經過艱難的交涉,高君宇獲得了自由之身??梢驗樽约海沟昧硪晃慌用墒苋松袠O大的哀痛,破壞一個原本完整的家庭,這是石評梅所大不愿的。時代進步的重擔,承載到了個人的肩膀上,高君宇放棄一切給予石評梅的感情,柔弱的石評梅如何去接受?在石評梅的世界里,無論是舊道德還是新道德,都不能夠有效支撐她接受這樣一個結局,以愛的名義進行的傷害,如何能成全愛?

石評梅的不接受,讓破釜沉舟的高君宇精神崩潰,咯血舊癥,再次發(fā)作,評梅不忍再傷一命,只能允許了他的請求。哪知W聽聞高石二人走到一起,心生嫉妒,竟把他同評梅戀愛時所寫的情書,登到了報紙上。這是怎樣令人慌亂的消息!高君宇得知此事不久便一病不起。高君宇死后,石評梅按照他的遺愿把他葬在了陶然亭。腸斷心碎淚成冰,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石評梅心中的悔恨無以復加。直到青山孤冢葬英魂,她這才恍然高君宇才是她的真愛。

高君宇

高君宇的死,讓石評梅徹底放棄了自己,煙酒詩淚,日日相伴,但凡有空,她便和同樣遭受情傷的好友廬隱一起去南城的陶然亭看望高君宇,把所有的淚,流到他墳頭。就這么哭了不到三年,石評梅竟得腦膜炎死去,這一年,她才26歲。石評梅死后被好友安葬在陶然亭。因愛而獨身的石評梅,自此終于走完了她短暫痛苦卻又精彩的人生路,皈依到了她愛人的身旁。這一段矛盾重生的愛之絕唱,每每念起,總讓人感慨萬端。離高石二人離去已近一百年,我們的愛情,走到了哪里,誰能給出答案?

凌叔華:說有這么一回事

凌叔華寫過一篇小說叫《說有這么一回事》,講的是民初女校里,女學生云羅和影曼,在排演話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過程中,假戲真做,發(fā)生了感情,便形影不離,談起戀愛來。最后“朱麗葉”影曼嫁人,云羅陷入無限的惆悵之中。

這種戀愛關系,大多發(fā)生在當時女校的女生之間。1908年,清政府批準成立第一個官辦女子師范學堂,興辦女校的火種,在全國點燃——女子學校是女子同性戀愛發(fā)展的溫床。在這種小型的“女兒國”里,女性之間的情誼得到深入的發(fā)展。

但從“姊妹情”到同性戀愛,這中間還是有質的不同的。姐妹情什么時代都有,兩個女孩子手挽手走過大街,更是街上常見的風景。那么,姐妹情和女子同性戀愛之間的界限為何?

五四時代女性的同性戀愛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往往更強調精神上的惺惺相惜,有點聯合起來反對封建婚姻的意思。雖然在凌叔華的小說中,主人公已經有了某種肉體上的接觸:云羅半夜醒來,躺在暖和和的被窩里,頭枕著一只溫軟的胳膊,腰間有一只手搭住,忽覺到一種以前沒有過且說不出來的舒服——這種接觸帶來了愉悅,使女學生們發(fā)現了自我身體的美妙??蛇@到底還是控制在女性之間相互欣賞的范疇內的,精神需求遠遠大過肉體需求。女性的同盟,它更像是反擊苦悶的一種武器。

如果僅就精神接觸層面看,姐妹情誼發(fā)展得深一點熱烈一點,似乎就有同性戀愛的嫌疑。當初,張愛玲的母親和姑姑聯袂出國游學,張愛玲父親就曾說她們是同性戀愛——真不真倒是其次。戀愛這東西,神龍見首不見尾,也根本無法去考證。可她們攜手闖天涯的姿態(tài),倒算是對男權社會的一種反擊,放到現在看,依舊先鋒。

感情世界原本就是模糊的,今天進明天退,誰也說不準,戀愛的感覺究竟在哪天開始,又在哪天結束,怎么才叫做戀愛?較深厚的女性友誼,如果就算是同性戀愛的話,那么從《海濱故人》到《長恨歌》,故事里那些依偎在一起,低聲耳語的女學生們,算不算同性戀愛?這又似乎有點風聲鶴唳了。

單純地從友誼深入發(fā)展的角度,來切入當年女子之間的戀愛,顯然忽略了問題的復雜性——當我們把目光調向五四以后的民國時代,看那個時代女性之間發(fā)展戀愛的奇特風景,我們不能不強調當時的大環(huán)境——這時節(jié)女性之間的戀愛,多少有點烏托邦的味道,這種烏托邦理想的建造,又有點像是被逼出來的。它是對于當時兩性關系的一種反動:兩性戀愛沒希望了,好男人都結過婚了,沒過結婚的實在都不像樣子,獨身又太孤苦,那么只能和小姐妹們依靠在一起,相互慰藉,共同行走人生路。就像《紅樓夢》里小戲子藕官與菂官,在舞臺上表演,演著演著就動了情,成了假鳳虛凰,恐怕也有社交環(huán)境有限的原因。

廬隱在小說《麗石的日記》中,曾借“麗石的日記”寫道:“我從不愿從異性那里求安慰,以為和他們——異性——的交接,總覺得不自由。沅清她極和我表同情,因此我們兩人從泛泛的友誼上,而變成同性的愛戀了。”麗石和沅清的戀愛,是從對異性世界的抗拒開始的。她們的戀愛實踐,有點共同排解人生寂寞、尋找人生出路的意思。麗石把沅清作為靈魂上的伴侶,可沅清到底在家庭的安排下,去同年輕有為的表兄結婚了。麗石終因心臟病死去。

廬隱在這里,預設了一個前提,那就是異性戀愛行不通,所以麗石和沅清才開始同性戀愛的。在小說中,廬隱特別敘寫了“雯薇”和“歸生”一女一男兩個角色,他們一個走入了婚姻,一個在異性戀愛苦悶中掙扎,但都沒能得到幸福。麗石和沅清的戀愛,則可以看成是站在異性戀愛失敗廢墟上的一種探求。只可惜,這樣的戀愛,同樣經不起現實的考驗。

五四時代,戀愛作為個性解放的一部分,大肆興起,封建禮教那一套為時代新人們所鄙棄,年輕人的情感之枷,猛然被打開。男人們在這場運動中,占盡先機,感情的巖漿,找到了出口,無限制外流。在晚清小說《海上花列傳》中,很多男人在家里找不到戀愛的感覺,感情沒寄托,只能到書寓中去找,和妓女建立一種長期穩(wěn)定的戀愛關系。遮掩吃醋,打情罵俏,反倒給了男人們一種心理上的紓解。可在新時代,戀愛是被允許的了,男人們走出來讀書,女校也紛紛建立,隨著時間的推移,有的學校也開始開女禁——男女同校的辦學模式,第一次在中華大地上實行,這些都在客觀上,給男女戀愛提供了條件。

都是青春年少,不戀愛,簡直就是落伍。看那個時代男女之間的情書,其熱烈程度,擦根火柴就能點著了。心啊愛啊肉啊,看多了頭皮都麻,男女雙方對心中的那份情愛,仿佛還沒有學會足夠的語言技巧去表達,純靠強度和熱度來達成目標。

可“浮蕩少年”的出現,又不能不讓新女性對男人們喪失信心。“浮蕩少年”對愛情抱游戲主義態(tài)度:愛情就是玩玩而已。他們從愛情的游戲中尋找心理上的滿足。但在這種游戲里,吃虧的大多是女性。當初大家呼吁社交公開,為的是男女兩性心智的健康發(fā)展,可“浮蕩少年”的行徑,無疑破壞了社交公開的崇高性,女性們沒安全感了。于是,有的人選擇獨自逃避——抱定獨身主義,有的選擇聯合起來逃避——走到女子同性戀愛的天地里去。

有什么辦法呢,情況空前復雜。對于大多數女學生來說,封建家庭的包辦婚姻要堅決反抗,浮蕩少年的惡意玩弄要堅決抵抗,可更嚴重的問題在于,不少男學生出來讀書的時候,都已經在老家有過一次包辦婚姻,石評梅兩次戀愛以及廬隱的婚姻,都曾遭遇過這種尷尬。

那個時代流行一句話,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可婚姻到底不似戀愛,它有法律效應,婚姻的世界,是講究一個先來后到的。正房夫人在家中坐著,就算后來者確是動了真感情,是真正偉大的戀愛,但只要男人們沒同原配妻子離婚,新女性們就沒有名分,她們與愛侶間的結合,頂多也只能算是“事實夫妻”。

新舊交替的時代,中國的兩性關系面臨的問題,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窘迫,譬如魯迅和許廣平的結合,多么艱難,付出的代價是多么巨大。離婚,于心不忍;不離婚,痛苦不堪,最后只能折中,不離,但是也不和原配在一起過。

如此折騰,堅強如許廣平者還可以承受,意志稍微薄弱一點的,就受不了了。石評梅選擇為了成全愛而獨身,就是一種對尷尬的兩性關系的望而卻步。而她的好友廬隱在愛人郭夢良去世后,返歸北京同石評梅的日日相伴,也算是一種相互慰藉——在新的戀愛婚姻中筋疲力盡后,只有女人能懂得女人(她們二人當然不是同性戀愛,只是相互安慰)。

所以說,民國時代女學生之間的同性戀愛有一個痛苦的底子,它包含了對于男性世界的失望,它是在女性認為是污濁的男性情愛的土壤里長出的一朵花。它有點柏拉圖之戀的味道,它在發(fā)展的最初,不強調肉體關系,頂多算是攜手走天涯,相互取暖,相互攙扶,和后來的同性戀愛大不一樣。張愛玲晚年寫《小團圓》辨識得清:九莉和比比睡在一處,九莉碰到比比結實冰涼的大腿,忽然感覺厭惡,九莉這才放心,原來她們之間不是同性戀愛。

民初的女校里,女學生之間的戀愛,是在一個比較封閉的、遠離男權的小環(huán)境中萌發(fā)的。但這樣的戀愛發(fā)展下去,究竟會如何——為逃避肉欲的男權社會,女性間搭起的情感之橋,到底能不能穩(wěn)固地存在下去?丁玲在小說《暑假中》就寫到幾位為抗拒肉欲的社會而立志獨身的女教師,在相依為命的日子里,相互產生了感情:承淑愛上了嘉瑛,春芝對德珍有感覺,玉子和娟娟甚至還有恣意接吻的動作……其中的猜疑與嫉妒,給她們帶來了痛苦。女子戀愛的世界,同樣有著精神上的苦悶,女子們的聯盟,仿佛也并沒有建立出一個真正無憂無慮的桃花源。

當然,在這種柏拉圖式戀愛之外,也有對肉體有需要的女子同性戀愛。郁達夫在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中,就曾從男性的角度,對女子間的戀愛進行了想象性構造。杭州某女校,女學生鄭秀岳與馮世芬的友誼,已經發(fā)展到上課吃飯自修睡眠散步都在一處。后來馮世芬因戀著小舅舅的緣故,離開了鄭秀岳。獨居且意志薄弱的鄭秀岳,在學校的女金剛李文卿的誘惑和強迫下,與之實行了戀愛。如果說鄭秀岳對于馮世芬,是精神上的依戀,那么李文卿對鄭秀岳,則完全是肉體上的占有。李文卿這個人物形象,徹底顛覆了以往女子同性戀愛唯美的風格。郁達夫在這篇小說中,不乏露骨的性愛描寫(他自己也說這篇小說將要變作他作品中最惡劣的一篇)。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中國的兩性關系走過了那一段新舊交替的動蕩季節(jié),逐步走向穩(wěn)定,矛盾仍舊是有,家庭中男女兩性的地位,依舊有著這樣那樣的不平等,可兩性的關系,到底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穩(wěn)的時期。搓麻將買菜帶孩子的太太,取代了轟轟烈烈去戀愛去革命的女學生,成為社會堅實的棟梁。女人之間的安慰,也還是有,但大多點到為止。那種相濡以沫的姐妹情誼,更像是現在“閨蜜”間的相互喜愛。于是,五四時代的女子同性戀愛風,便漸漸消歇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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