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小記》

司馬懿說諸葛亮是“食少事煩，安能久乎”，結(jié)果諸葛亮果然死于腰間盤突出和鼠標手，成為千古一大憾事。我自從去新西蘭以來，事少食煩，晝夜顛倒，久而久之腸胃也變的有些脆弱?；貒ぷ骱?，夜夜笙歌，胃疼也隨之水漲船高，越演越烈，最后竟到了每餐之后必會惡心嘔吐的地步，甚至有時水喝多了也會反胃。

有迷信的人說這是胃炎，我倒松了一口氣。胃炎和牙疼、脂肪肝一樣，大家都會得，所以都不算病，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何況胃炎算得了什么？最后還不是被馬岱一刀斬掉了腦袋。于是一直拖著不去診治，憋著一口氣看是富堅先忍不住更新《獵人》，還是我先忍不住去看病。

這次十一回老家赤峰頤養(yǎng)天年，只因一時興起多吃了些對夾，胃疼復熾，晚上幾乎睡不著，總作夢。夢里有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自稱魏延，說什么丞相雖死，今我尚在，待我殺去膏之下、肓之上，蕩平腹地，克復中原，然后他大笑三聲‘誰敢治我’，揚長而去。

我早上醒來，胃中疼痛，覺得這事不能再耽擱了，于是決定趁難得的假期，還十去看看病吧。畢竟世有扁鵲，然后有蔡桓公，蔡桓公常有，可扁鵲不常有啊。

我選的醫(yī)院是赤峰市醫(yī)院，原因很簡單，二十多年之前，我就是這里出生的。那時候這所醫(yī)院還叫做赤峰市蒙醫(yī)院，里面有許多蒙古大夫……此一番舊地重游，不勝唏噓，心中無端冒出“我在此地來人世，也在此地離吡～～(消音)”的怪念頭。

我估計肯定要作胃鏡，所以早上滴米未粘滴水未進，正餓的有些頭暈。一進醫(yī)院大門，眼前忽然一亮，滿眼全是白色護士服走來走去，耳邊頓時恍如一百萬白衣天使在高唱哈利路亞，不覺士氣大振。要知道，雪白色護士服是護士系中的正統(tǒng)派系，最能夠體現(xiàn)出護士服的“本源之魂”與貫穿其中的“萌”點；相比之下，粉紅色護士服走的是右傾妥協(xié)主義路線，試圖與其他色系進行污穢的融合，賣弄“前襟小翻領(lǐng)”和“緊身內(nèi)壓側(cè)裙線”等貌似合理卻完全不符合護士本身氣質(zhì)的反動理念，這是完全錯誤的主張，有損于我們偉大的事業(yè)。制服主義不容調(diào)和，白色才是勿庸置疑的圣色。

嗯，對不起，每次說到這個話題我都會有些激動。

接著說正題。我穩(wěn)定心神，默念心經(jīng)，一直到內(nèi)心澄清無垢才走到導診臺前，徑直去問最年輕漂亮的小護士：“看胃病去幾樓??？”

“請先去掛號，然后三樓右手邊，謝謝?！?/p>

流淚，短短幾句話，如沐春風。

我掛好號，到了三樓，循著指示著到消化內(nèi)科。門口已經(jīng)聚攏了一大群人，我擠進去把病歷本扔到桌上，然后退出來耐心等待，我掏出PSP，專心致志地開始看《我的名字叫紅》。等候之所以可怕，是因為無聊，當有裝著幾十M電子書的PSP在手時，試問我又有什么弱點了？

差不多過了一刻鐘的時間，門內(nèi)忽然有人喊起我名字。我連忙關(guān)掉PSP，走進屋子去。

順帶一提，《我的名字叫紅》是本好書，和《追風箏的人》一樣好看，它最后的兇手是蝴蝶。

從小我有個毛病，就是一見老師或者醫(yī)生，就會立刻矮下三分，謙卑到恨不得跪倒在地。這位醫(yī)生大約四十多歲，有著強烈的醫(yī)生氣場，彷佛把主治兩個字寫在臉上一樣。我一坐到對面，心中就揣揣不安，總覺得自己得病是給人家添了麻煩。

好在醫(yī)生態(tài)度還不錯，上來寒暄了兩句，直奔了主題。

“你哪兒不舒服？”

“胃，老疼?！?/p>

“什么時候疼？”

“天天疼。”

“怎么個疼法呢？”

“就是特別疼?！?/p>

“別的地方還疼么？”

“牙疼。”

“……”

醫(yī)生看來是放棄了，她不再多問，低下頭刷刷寫了幾句，然后對我說：“先去作個胃鏡和C14呼吸檢測吧?！?/p>

作胃鏡我早有心理準備，但是這C14檢測是啥？醫(yī)生你莫欺我少讀書，碳十四，這不是測定文物和遺址年代的技術(shù)手段么！我雖然面相老，可也不至于老到用地質(zhì)年代來測年紀吧？

醫(yī)生瞪了我一眼，解釋說這個C14呼吸測定法是用來檢測你胃內(nèi)是否有幽門螺旋桿菌的，很多胃部疾病都是細菌引起的云云。我仔細想想，覺得這倒也不錯，以后在朋友間可以吹噓：“咱先前作碳14檢測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再往下看，原來全名是“C14尿素呼吸檢測法?！?/p>

尿素……你們當我是化肥么……

當然這話我沒說出口，到了醫(yī)院，生死就是醫(yī)生執(zhí)掌，不得得罪。

“作胃鏡之前，必須要作一個傳染病四項檢定?！贬t(yī)生又叮囑了一句。

我隨口答應，殊不知這一句話幾乎釀成了一個極大的個人悲劇。

我拿著單子交完錢，跑到二樓檢驗中心，話還沒說二句就被轟出來了。原來人家那里只接大測試，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讓我去找皮膚外科。我雖然心有疑惑，卻不敢說出來，只好悻悻而退。

這個皮膚外科好難找，我又不愿意問年輕護士以外的路人，結(jié)果費盡了力氣，才在一處安全樓梯旁的拐彎處發(fā)現(xiàn)了一處隱秘走廊。此處別有洞天，走廊全長不過十幾米，兩側(cè)大概三、四間屋，還有兩排長椅，寥寥幾個病人坐在椅子上，表情都很慈祥。

其中一間屋子掛著皮膚外科的牌子，我大喜，連忙進去遞了單子。里面一位男醫(yī)師很和藹，笑瞇瞇對我說：“這個測試得抽血，你跟我到處置室來吧。”然后填了一份檢驗單，寫了我的名字給我。

處置室就在皮膚外科對面，我剛要邁步進去，一抬頭卻赫然看到房間旁邊掛著一個牌子：性病診療室。

十二級冰風吹過極地，企鵝在跳躍。

“醫(yī)……醫(yī)生，咱們是不是走錯了？”我停步不前，怯生生地問道。

“沒錯啊?！贬t(yī)生還是笑瞇瞇的，“就是這兒，都在這兒查?！闭f完就把我拽了進去。屋子里陳設(shè)倒簡單，就一張桌子一張床，還有一些基本的醫(yī)療設(shè)備。

我不擔心物理上的傳染，我相信醫(yī)生的醫(yī)德；我擔心的是社會上的議論，這若是被熟人看見，我可真是百口莫辯。

(想象圖)

朋友A：老馬，剛才我看見你去性病診療室了啊，怎么這么不注意？

我：哎，哎，別誤會，我是去查胃病的。

朋友A：行啦，我知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我：我真的是去查胃病的……

朋友A：對，胃病，放心，我就照你這么說。

我：你……

(想象結(jié)束)

因為我完全沉浸在這種可怕的想象中，恍惚失神，結(jié)果在不知不覺中就被抽了血，甚至沒感覺到疼。醫(yī)生把試管用條形碼一包，對我說：“檢測大概需要20分鐘，你先出去等一下吧?！?/p>

“好……”

我走出房間，看到兩側(cè)的長椅都坐滿了人。也不知道他們是和我一樣受了委屈的，還是真的得了……算了，我還是離他們遠一些吧。

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除了這里，只有走廊盡頭的房間前還有一排椅子，沒人坐。我就走過去坐下，打開PSP，試圖讓自己忘記剛才的屈辱。時間過的很快，我很快看完了最后幾章。結(jié)局很美好，我長出一口氣，關(guān)掉PSP，站起身來走動一下，卻無意中注意到了我坐椅旁邊房間前的標牌：

艾滋病初篩室。

五個斗大的字，如同五把蒸氣重錘砸在心口。

這打擊是如此之大，以至于直到幾秒鐘以后，我才意識到，那其實是六個字。

“你真的是在看胃病嗎？”我想象中的朋友A從意識里爬出來，在耳邊輕輕問道。

“不，不可能……我是通過血液途徑感染的……”我彷佛催眠一般囁嚅。

這是一張普通的檢驗單，上面用潦草的字體寫著四行字：

艾滋病抗體

梅毒螺旋體抗體測定

丙肝

乙肝表面抗原測定

后三項后面都寫著“0”，我猜這是好的結(jié)果，可是第一項后面的符號看似是個0，又似是個6。眾所周知，醫(yī)生的字體能氣死張旭，轟散懷素，我一個凡人，不好妄自揣測。

我猜也是0，如果是6的話，大概現(xiàn)在就會有十幾個蒙面的白大褂撲過來把我按倒，然后拖到醫(yī)院的地下室用福爾馬林泡起來了。

我拿了單子，低著頭飛也似地逃掉，唯恐再多留一秒，就真的被當成XXX以及XXX。醫(yī)生笑瞇瞇地向我揮手告別，沒人知道他的笑容背后隱藏著什么。

有了這種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在前，胃鏡和C14呼吸檢測已經(jīng)平淡無奇了。我側(cè)躺在病床上，眼睜睜看到醫(yī)生把巨大的管子從嘴里捅進胃里去，象白癡一樣不停地從嘴角流口水，腦子里卻還籠罩在那種恐怖的回憶之中，拼命回想有沒有被什么人看到……那個好象我初中同學，這個看著也似兒時玩伴……

胃鏡作了十分鐘就結(jié)束了，醫(yī)生還拍了兩張胃里的彩照給我。我長這么大頭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自己的體內(nèi)，粉紅色的紅腫粘膜歷歷在目，還有綠色的可疑粉末漂浮在同樣可疑的液體中……好惡心，如今我也算證得了菩薩的果位，可以自稱“觀自在胃液大菩薩”了。

C14尿素呼吸檢測比它的名字樸素一萬倍。我只是被喂了一片藥，然后靜待了二十分鐘，然后對著一個小瓶子拼命吹氣，直到瓶子里的紅色液體變透明。醫(yī)生把瓶子擱進一個儀器，兩分鐘就有了結(jié)果：幽門螺旋桿菌，Negative。

至少我不用擔心自己得胃癌了。

我把這一百萬份檢測報告、收據(jù)、照片、清單一古腦交給最初的醫(yī)生。她低頭看了一番，顯然在沉思，這讓我很緊張。其實結(jié)果無外乎兩種：

一：“你得了絕癥。”

“哦，不！?。　?/p>

二：“你沒得絕癥?！?/p>

“你們只是在安慰我吧！我知道的！騙子！”

似乎沒區(qū)別……

“你得了膽汁回流式胃炎，沒什么大問題?！贬t(yī)生輕描淡寫地說，然后唰唰唰開了張方子。

“那是什么?。俊?/p>

“簡單來說就是，膽汁回流?！?/p>

醫(yī)生的話對我一點參考價值都沒有，這屬于同意反復——不，她甚至沒用同意，只是反覆。我想她也許是在報復我吧。

“回流到哪里？”

“胃里，然后腐蝕你的胃粘膜，破壞胃動力，導致胃疼和消化不良。”她簡短地解釋了幾句，然后把單子遞給我，“去按照這個單子拿藥吧?！?/p>

我掃了一眼，一共三種：瑪丁琳多潘立峒片，這是我唯一聽過的；鋁碳酸鎂咀嚼片，這聽起來象是一種金屬合金……還有絆托拉唑鈉腸溶片，我每一個字都認得，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不知為什么，我想到黑客帝國里的那兩粒藥丸。

“還有，胃病一半靠治一半靠養(yǎng)，你要戒吃辣的、咸的、生的、冷的、硬的和不新鮮的?！?/p>

“水煮魚呢？”

“不行?！?/p>

“烤肉呢？冷面呢？生魚片呢？”

“喂，給我聯(lián)系一下太平間，這里有個不知死的病人?！?當然，她沒這么說，但眼神是這樣表示的)

“好吧……我知道了?！?/p>

我最終還是屈服了，人生苦短吶。

從醫(yī)院走出來，外面陽光明媚，我長長舒了一口氣，耳畔響起墨菲斯的聲音：“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庇谑俏覍W著尼奧的姿勢掏出手機，放到耳邊，說道：“奶奶，晚上我要喝粥?！?/p>

晚上在Q上，我得意地向朋友炫耀：“嘿，原來我還以為我得的是魏延，想不到卻是趙云?！?/p>

“什么意思？”

“膽汁回流，我現(xiàn)在一身都是膽哩！”

“趙子龍一身是膽，你一身都是膽汁吧。”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嗚呼哀哉，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