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快樂或者不可能生活的佐證

1　騎行

我忽地就跳到我的這位熟人的雙肩上——興致極高，好像不是第一次騎在他身上似的——并用我的兩個拳頭擊打他的后背，使他開始小跑。但當(dāng)他用跺腳表示不那么情愿，且有幾次甚至停了下來時，我就加勁地用靴子蹬他的肚子，使他興奮起來。我成功了，我們很快就進(jìn)入一處巨大的，但尚未完工的場所。

我騎行在一條公路上。這是條石頭路并且坡度大，但這正中我下懷，我要讓它更陡更硬。一當(dāng)我的熟人跌跌撞撞時，我就拎起他的領(lǐng)子；一當(dāng)他呻吟叫苦時，我就捶他的腦袋。這時我感覺到，在這樣一種美好的空氣中騎行是多么有益于我的健康。為了使這次騎行變得更加狂暴，我讓一股強(qiáng)勁的逆風(fēng)猛烈地吹向我們。

現(xiàn)在我還要在我這位熟人的寬大肩膀上做跳躍運(yùn)動：我一面用雙手牢牢地鉤住他的脖子，一面把我的腦袋盡力向后仰去并觀察變幻不定的白云，它比我還要柔軟，慢騰騰地隨風(fēng)浮動。我為自己的這種勇氣而笑，而顫抖。我的外衣敞了開來并賦予我力量。同時我用勁合攏我的雙手，當(dāng)然我就掐緊了這位熟人的脖子。直到天空慢慢都被樹枝——這是我讓它們生長在公路兩旁的——遮住時，我才想到自己。

“我不知道，”我喊叫起來，可沒有聲音，“我根本不知道。如果沒有人來，那就是沒有人來。我沒有害過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害過我，但無人愿意幫助我，純粹是無人。但事情不是這樣。只是無人幫助我，否則純粹的無人是可愛的，我會非常高興地(您對此意下如何？)與一個由純粹的無人組成的群體做一次遠(yuǎn)游。當(dāng)然是到山里去，不然去哪？這些無人是怎么擁在一起的，這么多雙交叉起來或者垂下的胳膊，這么多雙腳如何通過碎步分離開來！懂嗎，所有人都穿著燕尾服。我們走得慢吞吞的，一陣清風(fēng)穿過我們和我們四肢之間的空隙。在群山之中喉嚨是自由的。我們居然沒有唱歌，這真是件怪事。”

這時我的這位熟人跌倒了，當(dāng)我探究他是怎么回事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膝蓋傷得很重。因?yàn)樗麑ξ乙呀?jīng)不再有什么用處了，于是我不無高興地把他放到石頭上并用口哨聲從高空招來幾只禿鷹。它們馴服地站立在他身上，用利喙看守著他。

2　散步

我無憂無慮地繼續(xù)前進(jìn)。但因?yàn)槲疫@個徒步者對山路心存怯意，于是就讓路變得越來越平坦并在遙遠(yuǎn)的地方最終降入一條山谷。按照我的意愿，石頭都消逝了，風(fēng)也消逝了。

我邁著勻稱的步子，由于我是下山，于是就直起頭部，挺起身體，把雙臂交在頭后。因?yàn)槲覑鬯闪郑谑蔷痛┰竭@樣的森林；因?yàn)槲蚁矚g默默地仰望繁星，于是天空中的群星就慢慢地朝我顯現(xiàn)出來，我只看到幾縷云彩，高處一陣風(fēng)吹過，它曳住云彩，在空中穿行，這使我這個散步者感到驚奇。

在我所在的這條公路的對過，也許還有一條河把我隔開。我讓一座巍峨的高山矗立在那里，它的高地上生長著一片灌木叢，它把高地與天際分隔開來。我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最高處的一些枝桿上的小分杈，它們在不停搖曳。這種景象也許是平常的，但卻使我十分愉悅，使我都忘記了讓月亮升上來，一只站立在遠(yuǎn)處的這片蓬散雜亂的灌木叢中的小鳥——它已經(jīng)在山后面了，大概是在因?yàn)檫@種遲誤而惱火呢。

但現(xiàn)在冷峻的光華在山上散布開來，為月亮的升起做了先行，突然間，月亮自己就從一片不寧的灌木叢后面升了起來?？稍谶@當(dāng)兒我正朝另一個方向張望。當(dāng)我向前方望去并一下子就看到月亮?xí)r——它幾乎在用它圓圓的冰鏡散發(fā)著清輝——我兩眼迷惘，就停下了腳步，因?yàn)槲易叩倪@條傾斜的道路恰恰直通向這輪令人驚訝的月亮那里。

但少頃之后我就對月亮感到習(xí)慣了，并沉思地觀察它升起來是那么困難。直到我們彼此面對面地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后，我才終于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睡意，我相信，這是這種不尋常的散步引起的疲倦所導(dǎo)致的后果。有一小會兒，我是閉著眼睛走路的，在這期間我只有響亮地和有規(guī)律地?fù)襞碾p手才能保持清醒。

但隨后，當(dāng)我的雙腳跌跌撞撞要滑出路外，累得我開始暈頭暈?zāi)X時，我著急了。我用全身的力量登上道路右邊的山坡，以便我能及時地在這個還剩下的夜里睡上一覺。

著急是必要的。繁星在無云的夜空里業(yè)已暗淡下去。我看到月亮在蒼穹中澹淡地沉下，宛如在一片浮動的水中。山已經(jīng)昏黑，公路破碎地在那里成為盡頭，就在那兒，我面向山坡，從森林的深處我聽到越來越近的樹木倒下的嘎嘎響聲。我真想立即拋身到苔蘚上睡一覺，但我害怕睡在林中。我爬到一棵樹上——沿著樹干手腳并用——這樹沒有風(fēng)也搖曳不定。我躺在一根樹枝上，腦袋靠著樹干，很快就入睡了。在這當(dāng)兒，一只小松鼠豎起陡直的尾巴坐在顫動的枝尾，搖晃起來。

我睡得很深，沒有做夢。不論是月亮的沉落還是太陽的升起都沒有使我醒來。甚至，當(dāng)我醒來時，我又安靜了下來，并對自己說道：“昨天您太累了，因此要好好地睡?！彪S后我又進(jìn)入夢鄉(xiāng)。

盡管我沒有做夢，可我的覺卻不是沒有不斷地受到輕微的打攪。整個夜里我都聽到身邊有人在講話，說些什么我沒有聽清，除了個別的如“河岸旁的椅子”，“云霧繚繞的群山”，“冒著煙光的車輛”，就只有強(qiáng)調(diào)這些詞的方式了。我想起來了，我在睡眠中還揉搓著雙手，并由于我沒有聽清一些個別的話而感到高興，因?yàn)槲覄偤盟恕?/p>

“您的生活是單調(diào)的，”我大聲說道，以便說服自己，“您被引上另外的路太有必要了。這兒很快樂，您該滿意。太陽在照耀?！碧栐谡找?，藍(lán)天中的雨云變白，變淡，變小。它們在發(fā)光，在翻騰。我在山谷中看見一條河。

“是呵，生活是單調(diào)的，您該得到這種快樂，”我繼續(xù)說道，像不得不說似的，“但這不也是危險的嗎？”這時我聽到近處有人發(fā)出可怕的呻吟聲。

我要迅速爬下山去，但是這個枝干就像我的手一樣在顫抖，這樣我就硬挺挺地從高處落了下來。我沒有摔傷，也不感到疼痛，只是覺得自己太虛弱太不幸了。我得把臉擱放在林中的地面上，我不能忍受去如此費(fèi)力地環(huán)視我四周土地上的東西。我確信，每個運(yùn)動和每個思想都是被迫的，因此人們在它們之前要保護(hù)自己才是。與此相反，在這兒躺在草叢中，把雙臂靠在身上，把臉掩藏起來才是最最自然的。我對自己說，我待在這個理所當(dāng)然的地方應(yīng)該高興，因?yàn)榉駝t我就得費(fèi)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進(jìn)入這里。

河流寬闊，它的小而發(fā)出聲音的波浪粼粼閃光。彼岸也是草地，毗鄰草地的是一片灌木叢，在灌木叢后就可以遠(yuǎn)眺明亮的果樹林陰大道，直通向綠色的山丘。

這個景象令我心曠神怡。我躺了下來在想，在我對極為恐怖的哭聲充耳不聞期間，我在這里是該滿意的了。這兒是孤寂的、美麗的。在這兒生活不需要太多的勇氣?？梢钥隙ǖ氖?，人們在這兒和在其他地方一樣都要受到折磨，但是不必去做什么運(yùn)動。不需要這樣。這是山和一條大河，我還有足夠的聰明，把它們看作是死的。是呵，當(dāng)我晚上孤單一人躑躅在草地上時，我將不會是一個被拋棄者，就像這座山，只是我會有這樣一種感覺。但我相信，就是這個也會消逝的。

我就這樣用我未來的生活來進(jìn)行賭博并固執(zhí)地力圖去忘卻。在這期間，我看到天空在閃閃發(fā)亮，它披上一層異乎尋常的幸運(yùn)色彩。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去看它了。我被感動了，并憶起有那么幾天，在那幾天我也相信我這樣看過它。我從耳畔處抬起雙手，伸開我的胳膊，并讓其垂落到草上。

我聽到遠(yuǎn)處有人在輕輕地抽泣。起風(fēng)了，一大群我此前沒有看到的干枯樹葉呼嘯著飛了起來。一些沒有成熟的果實(shí)紛紛從果樹上掉落到地面。從一座山后升起了一片可惡的烏云。河水的波浪在啪啪作響，在勁風(fēng)面前退了回去。

我迅速站了起來。我的心在痛，因?yàn)楝F(xiàn)在我已不可能從我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我正要轉(zhuǎn)過身離開這個地方并回到我從前的生活方式時，突然起了這樣的念頭：“在我們的時代居然還有高貴的人以這樣困難的方式越過一條河，這太引人注目了。對此沒有別的解釋，這是一個老的習(xí)慣?！蔽覔u了搖頭，因?yàn)槲腋械狡婀帧?/p>

3　胖子

a　向風(fēng)景致辭

從彼岸的草叢中勁步走出來四個裸體的男人，他們肩扛著一張木制的擔(dān)架。擔(dān)架上是一個巨胖的人，用東方的姿勢坐著。雖然他被抬著在一條不成路的路上穿越灌木叢，可他并不把棘枝撥到兩旁，而是讓它們平靜地刺向他那不動的身體。他那多褶的肥肉是那樣周密地攤了開來，不僅遮住了整個擔(dān)架，而且還宛如一條黃色地毯的鑲邊沿著擔(dān)架邊垂了下來，就是這樣也不妨礙他。他那無發(fā)的腦殼小并且閃著黃色。他的臉現(xiàn)出一個在思考并且不想費(fèi)力加以掩飾的男人淳樸的表情。有時他閉上雙眼，有時他又睜開，他的下頦扭曲起來。

“風(fēng)景妨礙我思考，”他輕輕地說，“它使我的考慮搖擺不定，就像咆哮的河流上架起的鏈橋一樣。它是美的，并因此要引人觀望?！?/p>

“我閉上我的雙眼并且說：‘您，河畔的青山，您有著對抗河水的滾動石頭，您是美的?！?/p>

“但是它并不滿足，它要我朝它睜開眼睛。

“但當(dāng)我閉上眼睛說：山，我不愛您，因?yàn)槟刮蚁肫鹆嗽撇?，想起了晚霞，想起了天穹和幾乎使我哭泣的那些景物；如果讓人抬在一張小型的轎子上，那他是永遠(yuǎn)到達(dá)不了這些地方的。但當(dāng)您，詭計多端的山，在向我指明這點(diǎn)的同時，您就遮住了使我欣喜的遠(yuǎn)眺，在美好的鳥瞰中無處不到。因此我不愛您，河水邊的山巒，不，我不愛您。

“但是它對這番話無動于衷，像從前一樣，每當(dāng)我不是閉著眼睛講話時就是如此。否則它是不滿意的。

“我們不必強(qiáng)求它對我們?nèi)绾斡押茫覀冎灰S持就行了。它脾性乖戾，喜歡把我們的頭腦弄得像一團(tuán)粥。它會把參差不齊的陰影壓到我身上，它會沉默、可怕地把光禿禿的山壁朝我擠逼過來，我的轎夫會在細(xì)小的石頭路上踉踉蹌蹌。

“但不只是山是這樣虛榮，這樣咄咄逼人，這樣喜歡報復(fù)，其他的一切也都如此。這樣我就要瞪圓眼睛——噢，它們在疼痛——一再地重復(fù)：‘是的，山，您是美麗的，您西側(cè)山坡上的森林使我高興——花兒，我對您也滿意，您的玫瑰使我的靈魂愉悅——您，青草，在地上高聳著，茁壯并且清涼——您，陌生的灌木叢，那么突如其來地刺人，使我們的思想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河流，我對您感到極大的愉快，我將讓人抬著渡過您那柔弱的河水?！?/p>

他稍許彎下謙恭的背，把這贊頌大聲地喊了十遍，然后他讓頭部垂下，閉上眼睛說道：“但現(xiàn)在，我請求你們——山，花兒，青草，灌木叢和河流，給予我些許空間，我好能呼吸?！?/p>

這時在四周的群山中產(chǎn)生了忙亂的移動，它們在霧靄的后面相互撞擊。林蔭大道雖然很堅實(shí)并相當(dāng)仔細(xì)地保持著大道的寬度，但它們過早地變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中的太陽前面有一片濕潤潤的云彩，它的邊緣閃著微光，大地在它的黑影里沉陷得更深了，在這期間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它們美麗的輪廓。

轎夫們的腳步聲已傳到河的這一邊，可我從他們昏暗的四方形臉上什么都無法更清晰地分辨出來。我只看到，他們是怎樣把他的腦袋傾到旁邊，又是怎樣彎下他們的背來，因?yàn)檫@負(fù)荷是異乎尋常的。因他們之故我感到憂慮，我注意到他們都十分疲憊。因此，當(dāng)他們踏入岸邊的草叢，隨后還以勻稱的腳步穿行潮濕的沙地直到他們最終陷進(jìn)泥濘的蘆葦蕩，后面的兩個轎夫?yàn)榱吮３謸?dān)架的平衡把腰彎得更低時，我都一直緊張地望著他們。我攥緊了雙手。現(xiàn)在他們每走一步都得把他們的腿高高地抬起來。在這么多變的下午的冰涼空氣里，他們都汗流浹背，身體閃閃發(fā)亮。

胖子安靜地坐著，雙手放在大腿上；蘆葦?shù)拈L長尾梢，每當(dāng)被前面的轎夫撥到后面時，都彈動起來去撫摩他。

轎夫們越來越靠近河水時，他們的動作就變得更不規(guī)整了。擔(dān)架有時搖晃起來，仿佛是在波浪上一樣。蘆葦蕩里的小水洼必須得跳過去或繞開，因?yàn)橐苍S它們都很深呢。

突然一群野鴨呼喚著從蘆葦中飛起直沖向?yàn)踉?。這時我看到胖子的臉?biāo)查g動了一下，變得不安起來。我站了起來，匆匆地連蹦帶跳地越過把我與河水隔開的多石的山坡。我沒有注意到這很危險，而是只想去幫助胖子，若是他的仆人沒法再抬動他的話。我毫不思索地跑去，連到了水里也不能停下來，而不得不沖進(jìn)去好長一段，河水噴濺起來；直到河水沒過膝蓋我才站住。

但在那邊，仆人們扭著身子把擔(dān)架抬進(jìn)水里，他們每人用一只手在動蕩的水面上穩(wěn)住身體的同時，又共同用四只毛茸茸的胳膊把擔(dān)架舉到高處，這使人看到他們異乎尋常地繃起來的肌肉。河水先是拍打著他們的下顎，隨之就升到嘴部，轎夫們把頭向后仰，木制的抬桿就落到肩上。河水業(yè)已在戲弄著他們的鼻梁，可他們依然不放棄努力，盡管他們連河的中間還沒有走到。這時一道不高的波浪把前面兩個人的腦袋拍打過來，四個人默默地沒入水中，同時他們用粗糙的手把擔(dān)架一道扯了下去。河水在下沉的地方旋了下去。

這時夕陽從巨大的烏云的邊緣射出了平緩的亮光，它們使丘陵和群山的輪廓秀麗多彩。在這期間烏云下面的河流和附近地帶一片朦朧。胖子朝著奔騰的河水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像一尊用亮木雕成的神像。他變得多余了，因此人們把他丟到了河里。他在水中的烏云的鏡像中行進(jìn)。長長的烏云拖著他，小片的烏云躬身推著他，于是引起了巨大的騷動，這騷動就是在河水拍擊我的雙膝和岸邊的石頭時看得到的。

我又迅速爬上堤坡，以便能在路上陪他，我真的愛上他了。也許我知道些關(guān)于這個表面安全的土地的危險性。于是我行走在一片狹長的沙礫地帶。人們首先得習(xí)慣它的狹小，把雙手放進(jìn)手袋，把臉扭向朝向河的一邊的右角，這樣一來下顎就幾乎倚靠到肩上了。

一群燕子停落在岸邊的石頭上。

胖子說：“岸邊的親愛的先生，您不必想法救我了。這是河水和風(fēng)的復(fù)仇，我已經(jīng)失敗了。是呵，這是復(fù)仇，因?yàn)槲液臀业呐笥选粋€祈禱者，在我們的刀鋒歌唱時，在鈸的光亮、在長號的光華和大鼓的跳動的光芒下，我們經(jīng)常攻擊它們?！?/p>

一只小蚊子張開翅膀飛越過他的肚子，一點(diǎn)也沒有減緩它的速度。

b　與祈禱者開始了的談話

有那么一個時期，我天天都到一座教堂去，因?yàn)槲覑凵系囊粋€少女每天傍晚都要去那里跪著做半個小時的祈禱，在這期間我能安靜地觀察她。

有一次少女沒有來，我不耐煩地向那些祈禱者望去，一個年輕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把整個瘦長的身體都投伏在地上，有時他用全身的力量抓住他的腦袋，把它放到攤在石頭上的雙掌上，呻吟著搖晃不止。

在教堂里只有幾個老年婦女，她們不時地側(cè)轉(zhuǎn)過她們裹著頭巾的腦袋，向這個祈禱者望去。引起她們的注意好像使他快樂，因?yàn)樵谒孔鲆淮悟\的叩拜時，他就用眼睛逡巡下四周，看是不是有不少人在注視著他。

我覺得這不得體并決定等他離開教堂時跟他談?wù)?，徑直地問他，為什么以這種方式祈禱。因?yàn)樽詮奈业竭@座城市以來，對我來說弄清一切是至為重要的，即使現(xiàn)在我只是對此感到惱火：我的那個少女沒有來。

但直到一個小時之后他才站了起來，撲打他褲子上的灰塵。可他弄了那么長時間，我都想喊叫起來：“夠了，夠了。我們大家都看到您穿了一條褲子?！彼种?jǐn)慎地畫了個十字，隨后向圣水盆走去，沉著得像一個水手。

我站在圣水盆和大門之間的路上并且知道得很清楚，我得不到解釋就不會放他過去的。我咬緊嘴唇，這是為一番講話所做的最好的準(zhǔn)備工作；我伸出右腳支撐住自己，同時用左腳尖點(diǎn)地，因?yàn)檫@樣做會賦予我一種堅定性，這是我常有的經(jīng)驗(yàn)。

這個人可能會責(zé)罵我。他向臉上灑了些圣水，也許我的目光早就使他感到擔(dān)心了，現(xiàn)在意想不到的是他奔向大門沖了出去。玻璃大門關(guān)上了。

我緊隨其后跑出大門，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因?yàn)槟莾河泻脦讞l狹小的巷子，交通繁忙，人們熙來攘往。

在隨后的幾天里他都沒有露面，但那個少女來了并又在旁側(cè)的祈禱室的一隅祈禱。她身穿一件黑色的衣服，它的肩部和背部是透孔的——垂下的襯衣邊是半月形狀——在它們下邊的邊緣懸吊著的是剪裁得體的絲綢底托。因?yàn)檫@個少女來了，我很高興，忘掉了那個男人。我開始關(guān)心起自己，而在他稍后又定時前來并按自己的習(xí)慣進(jìn)行祈禱時，也不再理睬他了。

但他路過我身邊時總是突然加速，匆匆而過，并轉(zhuǎn)過臉去。可與此相反的是，他在祈禱時更多的是望著我?？磥砗孟袼麑ξ液苌鷼?，因?yàn)槟菚r我沒有跟他談話，他認(rèn)為，通過那次我跟他交談的企圖，我就是自己承擔(dān)了義務(wù)，這終歸是要實(shí)現(xiàn)的。在一次布道之后，當(dāng)我在晦瞑之中跟著那個少女與他相遇時，我相信我看到了他在微笑。

這樣一項(xiàng)與他交談的義務(wù)當(dāng)然不存在，我?guī)缀醪辉儆幸环N跟他談話的渴求了。甚至，當(dāng)我有一次跑到教堂廣場時，在那當(dāng)兒鐘已敲響7點(diǎn)，少女早已不在教堂，而那個男人還在神龕前的欄桿那里。我仍在遲疑不決。

終于我用腳尖躡行到門廊，給了坐在那里的乞丐一枚鑄幣，緊挨著他候在敞開的大門的后面，在那兒大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我會使這個祈禱者感到驚訝，這使我感到高興。但這并沒有持續(xù)下去。不久，一些爬上我衣服的蜘蛛令我感到十分別扭。并且從教堂的昏黑中每走出一個大聲喘氣的人，我就得躬身，這太討厭了。

他也來了。我注意到，少頃之前大鐘響起的聲音令他感到不安。在他走出來之前，他必定要先用腳尖漫不經(jīng)心地蹭蹭地面。

我站了起來，走上前一大步，攔住了他。

“晚安?！蔽艺f，并用手捅了捅他的衣領(lǐng)，走下臺階，到了燈光通明的廣場。

當(dāng)我到了下面時，他轉(zhuǎn)向我，之前我還在他的后面，而現(xiàn)在我們就肚皮碰著肚皮，面對面站著。

“您就不能放開我！”他說，“我根本不知道，您懷疑我什么，但我是無辜的?！彪S后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我當(dāng)然不知道，您懷疑我什么?！?/p>

“在這兒既談不到懷疑也說不上無辜。我請您不要再談這類事情。我們彼此陌生，我們的相識絕不會比教堂的臺階更老，如果馬上開始談什么我們的無辜，那我們會走到什么地步呢？”

“這完全合乎我的意思。”他說，“再說您說到‘我們的無辜’，這就是說，如果我證明了我的無辜，同樣不是您也必須說您的無辜嗎？您指的是這樣嗎？”

“非此即彼，”我說，“但我只是因此才跟您談，因?yàn)槲矣性捯獑柲?，您沒注意到這點(diǎn)！”

“我想回家?！彼f，并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身。

“我相信。不然我早就跟您交談了。您不會相信，我是因?yàn)槟幸浑p漂亮的眼睛才跟您談話的?！?/p>

“您也太不坦率了吧？怎么？”

“難道要再次對您說，在這兒不談這類事情嗎？坦率或者不坦率在這兒有什么相干？我問，您回答，然后分手。之后我認(rèn)為您可以回家，隨您多快都好了?！?/p>

“我們下一次會會不是更好嗎？找個適當(dāng)?shù)臅r候，也許在一家咖啡館里？再說您的未婚妻小姐在一兩個小時前才離開，您還能追上她，她等您很長時間了。”

“不。”我叫了起來，這聲音混雜在從旁駛過的有軌電車的喧囂之中，“您逃脫不了我的。您使我越來越感到滿意。您是一個幸福的獵物。我為自己感到慶幸?！?/p>

這時他說：“啊，上帝，像人們通常說的，您有一顆健康的心和腦袋，用石頭做的。您把我叫作一件幸福的獵物，您多么幸運(yùn)呵！因?yàn)槲业牟恍沂且环N搖晃不定的不幸，人們能觸摸到它，于是它就激起了好奇者的興趣。因此呢，夜安，再見?！?/p>

“好的?！蔽艺f道，抓住他，揪住他的右手?！叭绻皇亲栽富卮穑俏揖蛷?qiáng)迫您。我會跟著您，左邊和右邊，不管您到哪兒，就是通向您的房間的樓梯我也要上去，并且坐在您的房間里，有個地方就行。您只要稍稍看著我就好了，這是篤定的。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但您怎么會，”我靠近他，因?yàn)樗任腋叱鲆活^，我是對著他的脖頸說這番話的，“——但您怎么會有勇氣來阻止我？”

他朝后退去，輪番吻著我的雙手，并用淚水把它們弄濕?！皼]有什么能拒絕您。正如你們所知道的我想回家，我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我無法拒絕您。我只是請求，我們最好到那邊的小巷子里去?！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我們兩人就向那里走去。這時一輛車把我們分開來，我停下了，他用雙手向我示意，我急忙趕了過去。

但到了那里，他并不滿意巷子的昏暗，這里邊的路燈彼此相隔很遠(yuǎn)，并且?guī)缀醵及惭b到第二層樓那么高，于是他把我?guī)У揭淮迸f房子的低矮門廊里，上面有一盞小燈，垂掛在木頭臺階的前面。

他把他的手帕鋪放在一個臺階的平臺上并請我坐下：“您坐著能更好地問，我站著能更好地回答。但不要糾纏！”

我坐了下來，因?yàn)樗咽虑榭吹萌绱苏J(rèn)真，但我必須要說：“您把我?guī)У竭@樣一個洞里，仿佛我們是密謀造反的人，但是我對您只是好奇，您對我只是恐懼，我們倆是因此而聯(lián)在一起的?；旧衔抑皇且獑柲鸀槭裁丛诮烫美镞@樣祈禱。您在那里怎么是這樣的舉止！像一個完完全全的傻瓜！這多么可笑，對旁觀者和虔誠的人來說這太不愉快了，無法忍受！”

他把身體靠在墻上，只有腦袋可以自由活動。“不是別的，只是錯誤，因?yàn)轵\的人把我的舉止看作是自然的，其他人把它看作是虔誠的?！?/p>

“我的惱火是對此的一種反駁。”

“您的惱火——我太高興了，有一個真正惱火的人——只是證明了，您既非屬于虔誠人又非屬于其他人之列。”

“您是對的，這有一些夸張，如果我說您的舉止使我惱火；不，這只是使我感到好奇，我一開頭說得很準(zhǔn)確嗎。但是您屬于哪一種呢？”

“??？被人注視，我只是覺得開心，就這么說吧，不時把一個陰影投到神龕上?！?/p>

“開心？”我問。我的臉繃緊了。

“不，如果您想知道的話。您不要對我發(fā)火，我的表達(dá)有誤。不是開心，對我來說這是一種需要：讓人用這樣的目光捶打我一個小時是種需要，而與此同時整個城市圍著我轉(zhuǎn)——”

“您在說什么，”對這個小小的說明和下作的做法我大聲喊叫起來，我怕沉默下來或者聲音微弱無力，“您說的是真的。現(xiàn)在我看到了，上帝做證，我一開始就猜想到您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難道這不是狂熱的路上一種有暈船癥狀的麻風(fēng)?。咳绻鼈儾皇沁@個樣子，您由于純粹的高燒對事情的這個名副其實(shí)的名字感到不高興，對此不滿足，那現(xiàn)在您就趕快給它們冠上個隨便想出的名稱好了。只是要快，只是要快！但是在您還沒有擺脫它們時，您就又忘記了它們的名字。田野里的白楊樹，您稱之為‘巴貝爾塔’，因?yàn)槟幌胫滥鞘且豢冒讞顦?，它又搖曳起來，沒有名字，于是您就稱它是‘諾亞’，因?yàn)樗茸頃r就是這樣?！?/p>

他打斷了我：“我很高興，您說的這些我都不懂。”

我激動起來，快速地說：“您對此感到高興，這表明了您是懂的?！?/p>

“我不是說了嗎？人們對您是沒有什么可拒絕的。”我把雙手放在高一層的臺階上，向后靠去，并用這種幾乎不可理解的姿勢發(fā)問，這種姿勢是摔跤運(yùn)動員挽救自己的最后一招?！罢堅彛?dāng)您把給您的一種解釋又重新拋回給我時，這是不公平的?！?/p>

他變得勇敢起來。他把雙手交叉在一起，使他的身體協(xié)調(diào)一致，有些勉強(qiáng)地說：“您在一開始就排除了關(guān)于公平性的爭論。真的，除了使您對我的祈禱方式加以理解之外，我對其他的都不在意。這么說您知道我為什么這樣祈禱了？”

他在試驗(yàn)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是為此而來這里的，當(dāng)時我就對自己說過，但這個人卻正因此而逼迫我去聽他說。于是我只需搖搖頭，一切就完滿了，但我恰恰在這一瞬間做不到。這個人面對我微笑。隨之他跪倒下來，臉上是一副懶洋洋的怪相，他說：“現(xiàn)在我終于也能透露給您了，我為什么要讓您同我交談——是出于好奇，出于希望。您的目光好長一段時間在安慰我。我希望從您那里知道，該如何對待那些像雪崩一樣吞沒我的事情，而在其他人面前立在桌上的一小杯燒酒像座紀(jì)念碑一樣牢靠?！?/p>

由于我沉默不語并且臉部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就問道：“您不相信其他人是這樣？真的不相信？那您聽我說！當(dāng)我還是一個孩子時，在一次短暫的中午睡眠之后我睜開了眼睛，我聽到——畢生我都弄不清楚——我的母親用十分自然的語調(diào)從陽臺上向下問道：‘您在做什么，我親愛的？天可是太熱呀！’一個女人在庭院里回答說：‘我在樹陰下吃點(diǎn)心呢。’她們隨意交談，說的也不怎么清楚，好像那個女人有什么要問，我母親在等著回答?！?/p>

我相信我是在被問，因此我把手伸進(jìn)褲后兜里做出像要找什么東西似的。但我什么也不找，而只是要變化一下我的目光，以表現(xiàn)出我對談話的興趣。在這同時我說，這件事非常引人注意，并且我根本就不理解。我也補(bǔ)充說，我不相信它的真實(shí)性，并且它必然要達(dá)到一個固有的目的，而我恰恰看不透它。隨后我閉上雙眼，擺脫惡劣的燈光。

“看看吧，鼓起勇氣，比如說您有一次同意我的觀點(diǎn)，為了告訴我此事，您提醒過我，而且不是出于私利。我丟失了一個希望，得到了另一個希望。

“不是嗎，我為什么應(yīng)該羞愧——或者說為什么我們羞愧——因?yàn)槲易叩貌徽?，走得困難，不是用手杖敲打著地上的石路并且不去觸摸在身旁路過的人的衣服？難道我不該理由十足地支起領(lǐng)子，端起肩膀沿著房屋蹦跳而過，有時就消逝在廣告窗的玻璃里？

“我度過的都是什么樣的日子！為什么這一切都建造得這么惡劣，致使有些高樓時不時倒塌，而人們沒法找出任何一種表面上的原因。我爬上垃圾堆，問那個我碰到的人：‘怎么能發(fā)生這樣的事？在我們的城市里—— 一幢新房子，今天這是第五幢了——您想過嗎？’沒有人能回答我。

“人們經(jīng)常跌倒在巷子里并且躺在那里死去。所有的商人都打開他們的門，掛出商品，敏捷地走過來，把死者抬進(jìn)一所房子里，隨后返回，嘴和眼睛露出微笑，開始講話：‘日安——天空是蒼白的——我賣出了許多頭巾——是呵，戰(zhàn)爭?！遗苓M(jìn)房里，在我多次膽怯地舉高彎起手指的手之后，我終于敲響了房東的小窗戶。‘早晨好，’我說，‘我覺得好像不久前有個死人被帶到您這兒了。您不愿友好地指給我看嗎？’他搖了搖頭，好像他不能決定似的，我補(bǔ)充說：‘您要注意！我是秘密警察，要立刻看看死者?！F(xiàn)在他不再猶豫不決了：‘出去！’他喊了起來，‘這個流氓習(xí)慣了每天都到這兒轉(zhuǎn)悠！這兒沒有死人，也許旁邊那家有?！掖蛄苏泻艟妥吡顺鰜?。

“但隨后，當(dāng)我穿越一個大廣場時，這一切我都忘掉了。當(dāng)人們出于傲慢建造了這樣一個巨大的廣場時，為什么不在廣場上也圍起欄桿呢？今天刮的是西南風(fēng)。議會塔樓上的尖頂描繪出個小圈。所有的玻璃都在發(fā)出響聲，路燈桿像竹子似的彎了下來。柱子上的圣瑪利亞的大衣被刮了起來，空氣在撕扯它。您難道沒有看見嗎？在石頭上行走的先生們、女士們都飄了起來。一當(dāng)風(fēng)停下來時，他們就站住了，相互間說了些話，彼此躬身致意；但風(fēng)又吹了起來，他們無法抗拒它，所有人都同時抬起了雙足。雖然他們都緊緊地捂住他們的帽子，但他們卻掃視四周，大飽眼福，什么都不放過。只是我感到害怕?！?/p>

對此我說：“您早先講的您母親和庭園里的女人的故事，我一點(diǎn)也不覺得有趣。不僅僅是因?yàn)槲衣犨^也經(jīng)歷過許許多多這類故事，甚至我本人有些時候也參與過。這種事是完全自然的。難道您真的認(rèn)為，夏天我在那座陽臺上不會問同樣的問題和在庭園里作同樣的回答？這是一件太平常的事了！”

當(dāng)我說完時，他好像終于安靜下來了。他說，我的穿著很可愛，他非常喜歡我的圍巾，我有著怎樣一身細(xì)嫩的皮膚。這番表白太清楚不過了，無法收回。

c　祈禱者的故事

隨后他在我身旁坐下，因?yàn)槲易兊眯咔悠饋?，我?cè)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給他騰了個地方。盡管我沒有避開，他坐在那里還是感到某種尷尬，總是試圖與我保持一小段距離并費(fèi)力地說道：

“我度過的都是些什么樣的日子……

“昨天晚上我參加了一次社交活動。在煤氣燈下我在一位小姐面前躬身并說道：‘我真的很高興我們已接近冬天了’——正當(dāng)我躬身說這句話時，我不滿地覺察到，我的右大腿從關(guān)節(jié)里滾動出來了，膝蓋骨也有一絲松動了。

“因此我坐著并說道：‘因?yàn)轱L(fēng)太輕了，人們的舉止更輕松了，人們說話不需那么費(fèi)勁了。不是嗎，親愛的小姐？希望我在這件事情上是正確的?！谶@同時我的右腿使我惱火，因?yàn)殚_頭它好像要完全分離開來似的，我通過擠壓和有效的推拿慢慢差不多恢復(fù)了正常。

“這時我聽到少女——她出于同情也坐了下來——輕聲說：‘不，您根本不值得我尊敬，因?yàn)椤鹊?，’我滿意地說，并充滿了期待，‘親愛的小姐，同我談話您都用不了五分鐘的時間，在說話中間您吃好了，您請吧。’

“我伸出胳膊，從一個侍童托高的古銅色的盤子里拿出一串密密匝匝的葡萄，在空中摘出少許，放在一個小小的藍(lán)邊碟子里，把它遞給這個也許不無嫵媚的少女。

“‘您根本不值得我尊敬，’她說，‘您所說的一切都是無聊的和不可理解的，因此還不是真實(shí)的。我同樣認(rèn)為，我的先生——您為什么總是稱我為親愛的小姐——我認(rèn)為，真實(shí)對您而言太費(fèi)勁了，因此您才不同它打交道?！?/p>

“上帝，我來了興致了！‘是呵，小姐，小姐，’我?guī)缀跏窃诤敖校骸f得多正確呵！親愛的小姐，您懂得它，這是一種驚人的喜悅，當(dāng)人們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理解時?！?/p>

“‘對于您來說真是太費(fèi)力了，我的先生，您看起來像什么呀：您是按著您的身長用薄棉剪成的，用黃色的薄棉紙，像個剪影；您一走路，人們就聽見您在沙沙作響。因此，去理解您的態(tài)度、您的看法也是沒道理的，因?yàn)槟鷷S風(fēng)而彎倒下來，而房間里現(xiàn)在正好有風(fēng)?！?/p>

“‘我不懂。這房間里有幾個人在轉(zhuǎn)悠。他們用他們的胳膊圍著椅子的靠背；或者他們倚在鋼琴上；或者他們遲疑地把一杯酒舉到嘴邊；或者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到鄰室，在昏暗里碰到一個箱子，傷了他們的右肩，之后，他們在敞開的窗戶旁呼吸著空氣沉思：那兒是金星。但我現(xiàn)在是在一場社交活動之中。如果這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話，那我就不懂它了。但我從來不知道，是否這有一種關(guān)聯(lián)——您看，親愛的小姐，所有這些人雖然各式各樣，但都是懵懵懂懂，舉止可笑，而只有我一個人顯得尊貴，剔透清澈，并且還充滿了溫馨。您說話帶有嘲笑的味道，可畢竟還明顯地剩下了些什么，就如同穿過一幢內(nèi)部焚燒一空的房屋的厚厚墻壁時發(fā)生的情況一樣。目光現(xiàn)在變得幾乎不受妨礙，人們透過巨大的窗戶洞白天看見天空中的白云，夜晚看見繁星。但白云經(jīng)常被灰色的石頭遮斷，繁星組成不自然的圖畫。所有要生活下去的人一下子都看起來像我一樣，用黃色的薄棉紙剪成的，剪影般的，如果為此我向您表示感謝的話，事該如何？——如您所看到的——當(dāng)他們走路時，人們也能聽到沙沙聲。他們不會是另外的樣子，只能是現(xiàn)在的樣子，但他們看起來就是這樣。甚至您本人，親愛的小姐?！?/p>

“這時我發(fā)覺，少女已不再坐在我身旁了。她一定是說完最后一句話不久就離開了，因?yàn)樗F(xiàn)在站在遠(yuǎn)離我的一扇窗戶的旁邊，有三個青年圍著她，他們的衣領(lǐng)高聳潔白，他們談笑風(fēng)生。

“我快活地喝了一杯酒，走到鋼琴師那里，他正好挑選出一首哀傷的曲子，低頭彈了起來。我小心地俯下身來貼近他的耳朵，為了不使他受驚，我在樂曲的旋律中輕輕地說：

“‘尊敬的先生，您不介意讓我現(xiàn)在彈一曲吧？因?yàn)楝F(xiàn)在我很幸福?！麤]有聽見我說的話，我那一段時間尷尬地站在那里，但隨后我走開了，我克制住自己的羞怯，從一個客人走向另一個客人，并順便提到：‘今天我要彈鋼琴。是的?！?/p>

“大家好像都知道我不會彈，他們的談話被愉快地打斷了，因此都友好地笑了起來。當(dāng)我大聲地對鋼琴師說道：‘尊敬的先生，您不介意吧，現(xiàn)在讓我彈彈吧。我現(xiàn)在很幸福。這關(guān)系著一次勝利?！@時人們才都變得完全注意起來。

“鋼琴師雖然停了下來，但他并沒有離開他的褐色的凳子，似乎也沒有聽懂我說什么。他嘆著氣并用他長長的手指遮住他的臉。

“我對此感到一絲憐憫，當(dāng)女主人帶來一組人時，我鼓勵他再彈下去。

“‘這是一次滑稽的偶然事件?！麄冋f，并大聲笑了起來，好像我要做某種不得體的事情似的。

“那個少女也湊了過來，她蔑視地看著我說：‘求求您，尊敬的夫人，您讓他彈。也許他能帶來某種快樂呢。這值得稱贊。求求您，尊敬的夫人?！?/p>

“大家興高采烈起來，因?yàn)樗麄冿@然認(rèn)為，和我一樣，這是在尋開心。只有鋼琴師一聲不響。他垂下腦袋，用左手食指撫摸著琴凳上的木板，像是在沙子上畫畫似的。我顫抖起來，并把我的雙手放在褲兜里，藏了起來。我再也無法口齒清楚地說出來，因?yàn)槲业恼麄€臉是一副哭相。因此我必須挑選字句說明，使聽眾覺得我要哭這個念頭是多么可笑。

“‘尊敬的夫人，’我說，‘我現(xiàn)在必須彈一曲，因?yàn)椤@時我忘記是什么理由了，于是我意想不到地面朝鋼琴坐了下來。突然我又明白了我的處境。鋼琴師站了起來并體諒地跨過琴凳，因?yàn)槲覔踝×怂穆??！埬褵粝纾抑荒茉诎抵袕椙?。’我立起身來?/p>

“這時有兩位先生抓住了琴凳并把我抬到離鋼琴遠(yuǎn)遠(yuǎn)的餐桌旁，用口哨吹出一首歌曲并把我稍許搖晃起來。

“看來所有人都表示贊同。那位小姐說：‘您看，尊敬的夫人，他的表演多么可愛。我知道不會錯的，您卻這么擔(dān)心。’

“我明白了，并躬了一下身，做得十分得體，表示感謝。

“人們給我倒了杯橘子水，一位紅嘴唇的小姐在喝酒時朝我舉起了酒杯。女主人遞給我放在一只銀盤子上的蛋糕甜點(diǎn)，一個身著全白服裝的少女把它放進(jìn)我的嘴里。一位長著金黃色毛發(fā)的豐盈的姑娘拿起一串葡萄，擎在我頭上，我只需要摘就行了，在這同時她望著我畏縮的眼睛。

“大家對我這樣好，我當(dāng)然對此感到驚奇，他們一致要我留下，但我又向鋼琴走去。

“‘夠了，’男主人說，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他走了出去，又立刻返了回來，拿著一頂巨大的禮帽和一件上面飾有花朵的古銅色外套?！@是您的東西?！?/p>

“這雖然不是我的東西，但我不想給他添麻煩讓他再次去察看了。男主人親自給我穿上外套，它非常合身，恰到好處地裹住我消瘦的身體。一位面色慈祥的太太，慢慢地彎下腰來，給我逐個扣上外套上的一排長長的扣子。

“‘再見吧，’女主人說，‘不久再來。您總是受歡迎的，這您是知道的。’這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躬下身來，好像這是必需的似的。我也試圖這樣做，但我的大衣緊貼在身上。于是我拿起帽子，大概是非常笨拙地走出門去。

“但當(dāng)我邁著碎步走出這幢房屋的大門時，撲面而來的是懸掛著一輪明月、布滿繁星和浮有巨大云彩的天空，以及四周環(huán)列有市議會大廈、馬里恩石柱和教堂的環(huán)形廣場。

“我安靜地走出陰影進(jìn)入月光之中，解開外衣的扣子，緩和下身體，舉起雙手讓夜的喧鬧聲靜下來，并開始考慮：‘這是什么呀，他們這樣做，好像他們是真實(shí)的。難道你們要我相信，我站在綠色的鋪石路上是不真實(shí)的，是滑稽的。但長久以來，您是真實(shí)的，您——天空，和您——環(huán)行廣場從來就不是真實(shí)的。’

“‘你們一直比我優(yōu)越，這是真的，但只是在我讓你們安靜的時候?！?/p>

“‘感謝上帝，月亮，你不再是月亮，但也許是我疏忽了，我還一直把您稱為月亮。當(dāng)我稱您是被遺忘的有著奇怪顏色的紙燈籠時，您為什么就不再這樣傲慢了？當(dāng)我稱您是馬里恩石柱時，您為什么就退縮了？當(dāng)我稱您月亮拋出黃色的光時，我為什么再也認(rèn)不出您那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

“‘我好像真的認(rèn)為，當(dāng)人們考慮到你們時，你們做得并不好，你們的勇氣和健康都在減弱?！?/p>

“‘上帝，若是思考者向醉酒者學(xué)習(xí)，那必定是十分有益的！’

“‘為什么一切都變得靜悄悄的。我相信已經(jīng)不再有風(fēng)了。那些經(jīng)常在廣場上滾動的安裝著小輪子的小房子都非常牢靠地固定下來——靜悄悄——靜悄悄——人們根本看不見細(xì)的黑線，通常它把輪子和地面分離開來?！?/p>

“我在空氣中坐著。我圍著巨大的廣場絲毫不受阻礙地跑了三大圈，可我一個醉酒者也沒有遇到。我沒有減慢速度，也沒有感到吃力，就奔向卡爾巷。我的影子在我奔跑起來時經(jīng)常變得比我靠在墻壁上時要矮小，猶如處在墻和路基之間的一條狹路上一樣。

“當(dāng)我經(jīng)過消防隊的住房時，我從小環(huán)行路那邊聽到喧嘩聲。當(dāng)我踅入那里時，我看見一個醉酒者站在水井的圍欄旁邊，雙手水平地抬起，并用穿著木拖鞋的雙腳蹬踏著地面。

“我先是停了下來，以便使我的呼吸更加平靜些，然后我向他走去，從頭上摘下帽子并自我介紹說：

“晚安，可愛的高貴人，我二十三歲，可我還沒有名字。但您肯定來自大城市巴黎，有著令人驚奇的，甚至是可吟唱的名字。從法蘭西墮落的宮廷發(fā)出一股完全不自然的味道，它把您圍了起來?！?/p>

“‘您肯定用您那帶有顏色的眼睛看到了站在高處和光亮的平臺上的那些高貴的太太們，她們在上面嘲弄地扭轉(zhuǎn)她們纖細(xì)的腰身，可她們在臺階上，攤了開來的彩色拖裙的尾端還留在花園中的沙地上——不是嗎？一些身穿灰白色、剪裁得粗俗的燕尾服和白色褲子的仆人爬上分散在四周的、到處都有的長桿，把雙腳盤在桿子上，上半身向后仰并彎向側(cè)面，因?yàn)樗麄儽仨殢牡厣鲜捌鹚┰诖掷K子上的巨幅的灰白色亞麻布，并把它們在高處繃緊，只是因?yàn)楦哔F的夫人們希望有一個多霧的早晨?！?/p>

“因?yàn)樗诖蜞茫規(guī)缀醭泽@地說：‘真的，您，先生，果真是來自我們的巴黎，來自疾風(fēng)迅雨的巴黎，啊，來自這種狂熱的下雹子的天氣？’

“當(dāng)他又在打嗝時，我窘迫地說：‘我知道，這是我遇到的一種巨大的榮譽(yù)。’

“我用手指敏捷地把我的外衣扣上，然后我熱情而又羞怯地說：‘我知道，您認(rèn)為我不值得您作出回答，但是我必定過一種含淚的生活，若是今天我不問您的話?！?/p>

“‘我請求您，服飾高貴的先生，人們講給我聽的難道不是真的？在巴黎只有穿華麗的衣服的人嗎？只有有大門的房屋嗎？夏日城市上方的天空是淡淡的藍(lán)色，只有通過形狀隨心意變幻的團(tuán)團(tuán)白云加以美化，難道是真的嗎？那兒有一個陳列品非常多的蠟像館，里面只有一些樹立在那兒的小牌兒，寫有最著名的英雄、罪犯和情人的名字，是嗎？’

“還有這樣的新聞！這顯然是種欺騙性的新聞，不是嗎？說巴黎的街道上突然都長出杈來了，它們變得不安寧了，不是嗎？一切都是混亂不堪，怎么能這樣呢！有一次發(fā)生了車禍，人們集聚在一起，那些人來自鄰近的街道，邁著大都市有的很少能觸碰鋪石路的步子；雖然所有的人都很好奇，但也害怕失望；他們呼吸急促，伸出他們的小腦袋。但一當(dāng)他們相互碰撞了，他們就深深地鞠躬并請求原諒：‘我很抱歉——這不是有意的——太擁擠了，請原諒，我承認(rèn)，我太笨拙了——是我的過錯。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是熱洛姆·法洛歇，我是卡波丁大街上賣香料的小商販——請允許我明天請您吃中飯——我的妻子也會感到十分高興的?！麄兙瓦@樣談話，其間街巷一片喧囂，從房屋的煙囪冒出的黑煙落了下來。就是這個樣子。難道兩輛車停在上等人居住區(qū)的一條繁華的林蔭大街上是可能的嗎？仆人們莊重地打開門，八條高貴的西伯利亞狼狗躥了下來，狂吠著、蹦跳著越過東道。這時有人說，那是偽裝的，都是些打扮入時的年輕的巴黎人?！?/p>

“他幾乎閉上了眼睛。我沉默下來。他把雙手塞進(jìn)嘴里并扯動下顎。他的衣服污穢不堪?；蛟S人們是從一個小酒館里把他扔出來的，他對此也是糊里糊涂。

“這也許是白晝和黑夜之間的一次短暫的、完全恬靜的間歇。這時我們把腦袋吊在脖子上，這并非我們所期待的，并且這時一切都靜悄悄地立在那里，我們對此絲毫沒有覺察，因?yàn)槲覀儧]有觀察它，于是它隨后就消失了。我們彎下腰，這兒就只剩下我們了。在這期間我們環(huán)視四周，但再也看不見什么了，就是空氣的阻力也感覺不到了；但在內(nèi)心我們卻滯留在回憶之中。在與我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有一些房屋，它們有著屋頂和方形的煙囪。黑暗從煙囪流進(jìn)房屋，從閣樓流入各式各樣的房間。很幸運(yùn)，明天是什么都能看到的一天，這真是不可相信。

“醉酒者高高地聳起眉毛，這使得在眉毛和眼睛之間產(chǎn)生出一道光亮。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解釋說：‘這就是說——我很困，因此我要去睡覺——我在溫采爾廣場有一個表兄弟——我要到那兒去，因?yàn)樽≡谀莾海驗(yàn)槟莾河形业拇病F(xiàn)在就走——我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住在哪兒——好像是我忘了——但這沒關(guān)系，因?yàn)槲覐膩聿恢?，我是不是真的有一個表兄弟——現(xiàn)在我要走了——您相信我會找到他嗎？’

“對此我不假思索地說道：‘肯定會找到。但是您來自陌生的地方，恰巧您的仆人不在身旁。請允許我?guī)??！麤]有回答。于是我把我的胳膊伸給他，他挽住了它。”

d　胖子和祈禱者之間談話的繼續(xù)

“有一段時間我設(shè)法使自己興奮起來。我摩擦我的身體并對自己說：‘是您說話的時候了。您已經(jīng)夠難為情的了。您覺得苦惱嗎？等著吧！您清楚這種處境?？紤]考慮，不要著急！就是周圍環(huán)境也能等待。’

“這就像在上個星期的聚會里一樣。每個人都從一個抄本里朗誦點(diǎn)什么。應(yīng)他的請求我本人還抄寫了一頁。我感到吃驚，我是怎樣讀他抄寫的那些頁中的文字的。那是站不住腳的。人們俯身在擺在桌子上的三頁紙上。我哭著發(fā)誓說，這不是我寫的字。

“但為什么這與今天相似。這確實(shí)只與您有關(guān)，引發(fā)了一場范圍被限定了的談話。一切都是友好的。但您得努力，我親愛的！……您一定會找到個借口……您能說：‘我太困了。我頭痛。再見?！煨煨?。您得讓人注意！——這是什么？又是障礙和障礙？您在回憶什么？——我回憶起一片高原，它聳立起來，面向浩瀚的蒼穹，像是地球的一個盾牌。我從一座高山上看它并做好準(zhǔn)備去穿越。我開始唱了起來。

“我說：‘難道人們不能換個樣子生活！’這時我舌干唇燥，它們一點(diǎn)不聽使喚。

“‘不能?！f，懷著疑問并面帶微笑。

“‘但您為什么晚間在教堂里祈禱？’我問道，在這同時迄今在我和他之間我像睡覺般地賴以支撐的所有的一切都坍塌了。

“不，我們?yōu)槭裁匆勥@件事。在晚間一個單獨(dú)生活的人不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人們害怕某些東西——或許是身體的消失，人真的就像在朦朧中所顯出的那樣，沒有手杖就不能走路，或許這樣更好：去教堂并叫喊著祈禱，讓別人注意和獲得身體。

“他講了這些，隨即沉默不語。我從衣兜里抽出我的紅手帕并彎下腰哭了起來。

“他立起身來，吻了我并說：‘您為什么哭？您是高大的，我喜愛高大；您有著長長的雙手，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您為什么不因此而高興？我勸您，總是戴深色的衣袖鑲邊——不——我向您討好，您還要哭？您要完全理智地承受生活的困難?！?/p>

“我們真的是在制造沒用的戰(zhàn)爭機(jī)器——塔樓、高墻、絲綢幕帷，如果我們有時間的話，能更多地對此感到驚奇。即使我們比蝙蝠更可憎，我們要保持浮動，我們不掉下來，我們飛舞。幾乎沒有人在一個美好的日子里能不對我們說：‘啊，上帝，今天是一個美好的日子，’因?yàn)槲覀冊谖覀兊牡厍蛏献龊昧税才?，并在我們諒解的基礎(chǔ)上生活。

“那么說我們像雪中的樹干，表面上它們只是平躺在那里，人們只需稍稍碰一下，就能把它們推開。但不是這樣，人們做不到這點(diǎn)，因?yàn)樗鼈兙o緊地與地連在一起。您看，甚至這也僅是表面的。

“思考阻止了我的哭泣，‘已經(jīng)深夜了，明天沒有人會責(zé)備我’，這是現(xiàn)在我所能說的，因?yàn)檫@可能是在睡夢中說出來的。

“隨后我說：‘是的，是這樣’。但我們談?wù)摿耸裁?？我們確實(shí)不能談?wù)撎炜盏拿髁?，因?yàn)槲覀兪钦驹谝坏婪坷鹊纳钐?。不——我們確實(shí)能夠談?wù)摯耸拢驗(yàn)槲覀冊谖覀兊恼勗捴胁⒉皇峭耆?dú)立的嗎？我們既不想達(dá)到目的，也不想得到真理，而只是玩笑和消遣。但您還能再次向我講述庭院中的那個女人的故事呀。這個女人多么值得羨慕，多么聰明！我們必須以她為榜樣。我多么喜歡她??！這也不錯，我遇見了您并截住了您。同您談話，對我而言是一種極大的快樂。我聽到了一些迄今對我說來完全陌生的東西，我很高興。

“他看起來很滿意。盡管我向來對與一個人進(jìn)行身體接觸感到厭惡，可我必須同他擁抱。

“隨后我們走出通道，置身于蒼穹之下。我的朋友吹跑了幾片碎裂的薄云，現(xiàn)在連綿不斷的繁星的平野就顯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的朋友吃力地走了?！?/p>

4　胖子的沒落

一切都被速度攫住并落到遠(yuǎn)處。河水在一處峭壁直瀉而下，它要遏制住自己，還在破碎的巖角處搖擺，但隨后就下落，摔成一團(tuán)，濺起水霧。

胖子不能繼續(xù)講下去了，他得轉(zhuǎn)動身子并消逝在咆哮的急瀉的瀑布之中。

體驗(yàn)到如此之多的快樂的我站在岸邊并看到了這一切。“我們的肺該怎么辦，”我喊叫，呼喊，“它們急速呼吸，它們窒息自己，由于內(nèi)部的毒素；它們慢慢呼吸，它們窒息，由于不可呼吸的空氣，由于令人憤怒的東西。但如果它們要尋求速度，那它們早就由于尋求而完蛋了?！?/p>

這條河岸毫無節(jié)制地延伸下去，可我用我的手掌撫摸到遠(yuǎn)處小型指路牌上的那塊鐵。這使我感到不能完全理解。我這樣小，幾乎比平時還要小，一片灌木叢上長有白色野薔薇果，它高出我好多，在快速地?fù)u晃著。我看得清楚，因?yàn)楣嗄緟簿驮谖已矍?，離我很近。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錯了，因?yàn)槲业母觳彩沁@樣長，像產(chǎn)生一場連綿細(xì)雨的烏云，只是這片烏云，飄得快了些。我不知道，為什么它要擠壓我那可憐的腦袋。

我的頭確實(shí)這樣小，像一個螞蟻蛋，只是它受了稍許的傷害，因此不再是滾圓的了。我把它轉(zhuǎn)動過來，因?yàn)槲业难劬]有能注意到，它們太小了。

但我的雙腿，我的徒喚奈何的雙腿臥在長滿森林的山上，遮住了坐落有鄉(xiāng)村的山谷。它們在長大，它們在長大！它們業(yè)已聳立在沒有景色的空間，它們的長度早已超出我眼睛能看到的范圍了。

但是不，不是這樣——我確實(shí)很小，暫時是很小——我滾動——我滾動——我是群山的一次雪崩！求求你們，過客們，行行好，告訴我，我有多大，只量量這雙胳臂，這兩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