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挑挑揀揀的記憶

劉美華 作者:滕貞甫 編


苦樂人生

一個似乎遙遠的幻事發(fā)生在一個對它向往已久的女人面前,中國戲劇表演藝術(shù)最高獎“中國戲劇梅花獎”(現(xiàn)稱“中國戲劇獎·梅花表演獎”)頒給了我。這是真的嗎?我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叉(咬的意思)了一口,這一叉,把我哭中帶笑的淚水叉出來了,把我對同志們的感恩叉出來了,把我對丈夫的“埋怨”叉出來了,把我對劉導(dǎo)批評的理解叉出來了,把我對“不要那個臉了”的感謝叉出來了……

挑挑揀揀的記憶

人的一生經(jīng)歷的事實在太多了,但真要提起筆來,卻又不知從何寫起,干脆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吧,這只是我人生經(jīng)歷的片段的連綴,也只能算作是挑挑揀揀的記憶了。有人說日子是生活,有人說日子是閱歷,有人說日子是人生……說是什么都行,反正都是實實在在的人和事。

我啊,好像沒有小名,1954年出生于大連(當時叫旅大市),人家小孩兒都有個小名什么的,我沒有,好像爹媽給忘了,或是哥哥姐姐們給疏忽了,反正我沒有。沒有也好,后來聽老人說,起個小名什么的就是為了好養(yǎng)活,比如說“狗剩”“狗娃”什么的,我也說不清楚。我一個老丫頭(我們東北人一般把最小的叫“老”),那么愛俊、愛浪(愛美、愛打扮的意思),叫“美華”多好呀,還有比這名字更好聽的嗎?虧得沒有小名,要不叫著叫著就叫成外號了。

也不知道我是生不逢時,還是就不該生出來,因為我爹媽已經(jīng)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生了五個了,我排行第六。為什么說生不逢時呢?我剛記事的時候沒記得什么,就知道餓,就尋思怎么就沒有一頓飽飯吃呢。我的小臉蠟黃,小胳膊精細,小腳不大點兒,要擱舊社會都不用纏足了。跟伙伴跳個方、踢個毽、跳個繩什么的,動不動就倒地上了。當時我家生活條件很不好,我的老家在山東省棲霞市小夼村,離煙臺市六十里地,離高疃鎮(zhèn)五里地,如今那里還有我哥姐三個,他們都是農(nóng)民。我父親留在老家照看他們,我母親帶著我們哥姐仨在大連,老兩口為了孩子們分居兩地。當時我還小,什么也不懂,不懂歸不懂,我有時也幫著家里分點兒憂。當時我家對門有個館子,名挺大,叫“星火飯店”,飯店后院有個巨大的泔水缸,缸很深,比我高,泔水里經(jīng)常有些骨頭什么的,我就踩著大石頭,拿著大笊籬撈缸里的骨頭,曬干了好賣錢(那個年代收破爛兒的也收骨頭)。有一次,我一下子把腳下的石頭跐倒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笊籬一下扣到我頭上,黏糊糊、臭烘烘的泔水哩哩啦啦澆我一臉一身,虧得是掉在缸外面,這要是掉缸里,沒有司馬光恐怕小命早沒了。館子里的大師傅好像知道我這個小黃毛丫頭是誰家孩子,把我媽和我二姐(二姐大我十幾歲)喊來了。我媽和二姐連拖帶拽把我弄回家,一頓狂洗。她們的眼淚合著我身上的臭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媽朝我腦袋一頓打——不知為什么她老愿意打我頭,我真怕把我打傻了。從此,我再也不敢接近那個泔水缸了。

五歲留影

后來,上學(xué)了,在中山區(qū)永和小學(xué),也不知怎么的,學(xué)習(xí)不怎么樣,一天到晚就知道哼哼歌,兩根小細腿和像蔥一樣的小細胳膊就隨著自己哼哼的歌瞎蹦跶、瞎比畫。那時,勞動公園美麗的荷花池畔有一個少年宮,每到晚上和周末,那里舞蹈翩翩,歌聲嘹亮,我羨慕毀了,就經(jīng)常跑去(那時也沒聽說有拐賣孩子什么的,家長也放心——其實,也是孩子多,管不過來)趴在窗臺上看。有時,少年宮的老師看見了,一嚇唬,我就和其他偷看的孩子作鳥獸散。有時回家晚了,二姐就問我上哪兒啦,我就怯生生地說去少年宮看跳舞、聽唱歌了,我姐沒吱聲,后來,我知道原因了——她也愛好??!有一次,趕上少年宮招生,二姐就把我領(lǐng)去了。沒想到我原來是個劉大膽兒啊!我什么都沒在乎,一頓瞎比畫,瞎唱,都忘了當時唱的什么歌、跳的什么舞了,可能也算不上舞,偏偏就被呂道義老師選上了。

我當時傻呵呵的,可把我二姐樂壞了,出了少年宮的門她趕緊領(lǐng)著我到一個小鋪里買了一毛錢的糖豆(當時,一毛錢可以買十塊糖豆),獎勵我五塊糖豆,另五塊捎給媽媽和哥哥了。為這事二姐還挨我媽好頓罵:真尬事(舍得的意思)花錢!從那以后,少年宮每次舉辦活動的時候,在眾多的“小嘚瑟(得意、炫耀的意思)瘋”里又多了我一個。還別說,我去參加活動沒幾天,就被選進由十一個人組成的小合唱隊了,不久,還被班級選上當了個不大不小的紅領(lǐng)巾加兩道杠的文體委員。

學(xué)生時代

十五歲留影

當時,我們每逢周六就要到我市最高級的劇場——人民文化俱樂部——為外國人演出,我們唱《美麗的哈瓦那》。我每周都盼著周六這一天,十八點演出我十四點就到了,生怕落下。因為發(fā)東西吃??!兩個面包一根腸,在當時那可是大餐哪!還能帶回去給媽媽和哥姐們改善一下。我二姐當時在海港俱樂部上班,經(jīng)常下班很晚,但也能經(jīng)常給我?guī)€火燒什么的,大夏天的,我就坐在道牙子上等,抻著脖子望著二姐下班的方向。有一次,等得實在憋不住了,把褲子都尿濕了,真是難以啟齒啊!為了吃,為了一個火燒啊!

哪個小姑娘不愛美,哪個小姑娘不愛俊,可是我家家境不好,媽媽為了補貼家用,就給人家看小孩兒,我給那小孩兒唱歌聽,給他跳舞看,逗得孩子嘎嘎樂,小臉紅撲撲的,孩子他媽很高興就送給我媽一塊花布,我媽就給我做了件花衣裳。哎呀!這下可把我樂亂套了,對著鏡子好頓照,美的呀!走路穿,上學(xué)穿,睡覺穿,就是媽媽給洗了,掛在繩子上,我也得坐在小馬扎子上哼哼著歌,邊唱邊看,生怕丟了。

十六歲留影

后來,一件史無前例的事開始了,而且是如火如荼地開始了,鋪天蓋地呀!我當時小不懂事,小學(xué)還沒念完,反正就知道事挺大,弄得滿哪兒都是,課停了,書也不念了,試也不考了,滿街都是花花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還經(jīng)常能聽到鞭炮響,到處都是唱歌跳舞的,可把我樂壞了。我媽和我二姐就嚇唬我,說小姑娘家不準出去滿街跑啊,別叫鞭炮崩著!我也老實,一嚇唬就不敢出去了??尚睦锛卑?!不讓出去看唱歌跳舞得憋死人啊!于是一天到晚纏著二姐,二姐無奈之下有一次就要領(lǐng)我去看節(jié)目。小姑娘出門要打扮打扮,愛俊嘛,二姐就用火剪子給我燙瓦瓦檐兒(劉海),燙瓦瓦檐兒得老實點兒呀,我不老實,亂動,一下把二姐手里的火剪子碰掉了,那火剪子也不客氣,順帶把我的臉燙了個疤——到現(xiàn)在還能看出來。最后節(jié)目也沒看成,我倒沒咋的,把二姐心疼得眼淚直掉。直到現(xiàn)在二姐還時不時下意識地瞅瞅我那被火剪子燙的疤呢。

如火如荼的事越來越大了,鬧得“也有兩只手”的城里人也要折騰了,滿街都是“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標語。我媽響應(yīng)號召帶著我們離開二姐,離開大連,要乘船回山東老家去。二姐是海港職工,她一直把我們送到船根兒底下,摟著我不撒手??!我和我媽淚眼婆娑,我們登船后,看到二姐背過身去不看我們,我就喊“二姐!二姐!”這時正好輪船離港的汽笛響了,只見二姐回過身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船漸行漸遠,淚流滿面的我已看不清坐在地上的二姐了,懵懵懂懂地就隨著母親回到了老家山東省煙臺市棲霞縣小夼村,還是個初中生的我也在此落戶了。

我老家附近有個福山縣,福山縣這個地方名氣不大,不像蘭考啊,大寨啊在當時婦孺皆知,但要是提起一種菜系,那這個地方應(yīng)該也是可以的。中國四大名菜之一的魯菜其實就是福山菜,就更別提福山面了。我們村邊上有一條河叫白楊河,我也不知道它為啥叫白楊河,可能是因為河套邊上凈長些高大的白楊樹而得名的吧。清澈的河水里小魚小蝦就像在魚缸里游弋,那水很干凈,有時渴了喝上一口甜甜的,嗓子頓時潤潤的。兒時無痛苦,天塌下來有大人頂著??粗@好山、好水、好莊稼,呼吸著帶著綠草味的好空氣,我好唱好跳的勁兒又上來了,一會兒唱唱《南泥灣》,一會兒唱唱《洪湖水浪打浪》,再一個就是《三英戰(zhàn)呂布》啦。我在河邊就唱“一條大河”,在麥田里就唱“麥浪滾滾”,上山割草就唱《草原英雄小姐妹》,跟著大人到田里收地瓜邊揮著撓鉤子邊唱“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有一次在河邊洗衣裳,也是瞎嘚瑟唱,衣服和棒槌都隨水漂走了還不知道,這可把旁邊洗衣裳的那些大嬸大嫂們樂得呀都勾勾腰了。在河邊撿糞的一個老頭兒拿著糞叉子把衣裳挑給我說:“喏,給你,小姑娘,你早晚能被挑走?!?/p>

十七歲留影

二十歲留影

挑走?你還別說,我還真被挑走了,不是因為唱歌跳舞被當時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向往的部隊、文工團什么的挑走,而是因為我二姐生小孩兒了,我被我二姐挑回大連幫她看小孩兒。其實,我一個初中生也是個孩子,但那時一般家庭就當大人用了,小孩兒看小孩兒,畢竟也是長輩呀!我抱著、領(lǐng)著、看著、哄著,尤其經(jīng)常唱個歌什么的,把小外甥逗得嘎嘎樂——要不現(xiàn)在我外甥為啥就對我這個小姨好呢。

但是,你還別說,我還真被挑走了,這回是真的。我二姐在的那個大連海港俱樂部經(jīng)常搞個文藝演出什么的,于是就成立了個文藝宣傳隊,二姐也在里面唱歌,經(jīng)常下基層演出,她有時也領(lǐng)我去玩。我嘚瑟,就跟著唱、跟著跳,一不小心就被二姐在大連電業(yè)局文藝宣傳隊的一個朋友看中了,說:“你就跟著俺演出得了。”我那個樂?。”е戕D(zhuǎn)了好幾圈。二姐放開我說:“輕點兒嘚瑟!我還沒同意呢?!卑?!我眼圈里含著眼淚,嘴唇都哆嗦了。二姐莞爾一笑:“看把你嚇的!好,跟著去吧,但我得好好教教你,唱出個樣兒來,別給我丟人?!笔裁磥G人不丟人的,有地方讓我唱、讓我跳就行,還能跟著到處溜達玩,就這樣,我進宣傳隊了,以后也能跟著演出了。二姐手把手地教,加上我這個愛好勁兒,我唱著唱著還唱成主唱了。宣傳隊決定要我演《洪湖赤衛(wèi)隊》里的女英雄、女一號韓英,唱《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我跟二姐說:“能行嗎?我可不識譜啊!”二姐打了我一巴掌:“小樣,來真的了,還矜持啦!回家練、多模仿、多聽電匣子(即收音機,舊時稱呼),我不信就憑咱家小老姑娘這個靈勁兒,還能唱不好?”唉!我可不怎么靈,我倒覺得我挺笨的。不是說笨鳥先飛嗎?我還真就回家練、多模仿、猛聽電匣子,弄得慢慢有模有樣了。樂隊合樂開始了,可是我不識譜,我看著指揮臺上那個總譜,心想,這真是一片小蝌蚪,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我有點兒蒙了!不過,不知是我耳朵好用,還是我練得仔細,第一次合樂只是稍微地打了幾個奔兒,竟然合過去了。就要演出了,也不知道是練大勁兒了,還是緊張,還是咋的,我的高音不行啦,劈叉了。但我還得繼續(xù)唱,因為演出的日子不能改呀!演出開始啦,報幕員在報幕,我抱著二姐的腰,兩條腿直打戰(zhàn),二姐一巴掌把我推了出去,我一個趔趄,剛到臺上,前奏就結(jié)束了,沒站穩(wěn)就開始唱了,什么觀眾啊,樂隊呀,全都不知道,就模模糊糊地看見樂隊指揮的兩只手在那兒晃動。我用余光瞄著他的兩只手,好不容易把《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唱了下來。就在我剛松口氣的時候,嘩,掌聲響起來了,還挺熱烈的(那時可沒有掌托兒啊),把我弄蒙啦——唱這個樣還鼓掌,是真的嗎?我向觀眾行了個禮走到邊幕后面,二姐捧著我的小臉激動地說:“小妹唱得太好了!好得不像樣!”樂隊指揮也在遠處向我豎起了大拇指。不兩天,大連廣播電臺、街上的大喇叭管子就播放啦,滿街都是我那天唱的《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我還故意到大街上看看聽眾有沒有認出我的,沒有,一個都沒有,弄得我還挺失落的。后來,中國人民解放軍前線廣播電臺也播放了,我心里可美了。

在大連市電業(yè)局文藝宣傳隊時的演出劇照

第一次上臺亮相

后來,還真有來挑我的了。是部隊,聽說海軍、陸軍、空軍好幾家,他們大多是聽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前線廣播電臺的廣播找來的。他們先是找到大連電業(yè)局,一打聽這個小姑娘戶口不是大連的,而是山東農(nóng)村戶口,人事關(guān)系也不在大連電業(yè)局,于是就跑到我山東老家。在村里或生產(chǎn)隊,他們?nèi)慷际桥d高采烈大步流星地去,步履沉重灰頭土臉地回——我挑不走了,原因是政審不合格!我徹頭徹尾地撒丫子大哭了好幾場,我想要是能穿上那軍裝該有多“姿勢”(有派頭、有氣場的意思)呀!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就這樣完了,我心里甚至都開始恨起我的父母了。

那句古詩說得好,“山窮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刹?,這回我真是被挑走了。大連電業(yè)局要我了,他們要把我變成他們的正式職工。當工人的政審就沒那么嚴格,局里馬上批了。于是電業(yè)局就派人事干部到我老家去辦手續(xù)。那時,從農(nóng)村往城里調(diào),手續(xù)也挺繁雜的,其中有一樣手續(xù)挺費勁,就是遷移證,這證,村里說了算。哎呀!村里可說了算一把啦。遷移證一下,我就回城了,我成為大連電業(yè)局的正式職工了,成為城里人了!在大連電業(yè)局,我可正式地開唱了,到處表演,還糊里糊涂地成了一個不知道是不是話劇的《電力風云》里的主演,好一通嘚瑟。嘚瑟,嘚瑟,大連歌舞團要我了;嘚瑟,嘚瑟,大連話劇團要我了。

大連話劇團在海島部隊演出

這回麻煩了,該我挑了。去大連歌舞團,輕車熟路去了就能演;去大連話劇團,一切得從零開始。話???我還是個門外漢。正糾結(jié)的時候,二姐來建議了:還是去話劇團吧,歌舞團吃的是青春飯,老了怎么辦?話劇團吃的是一輩子飯,年輕時可以演年輕人,中年時可以演少婦,老了可以演老太太。于是我選擇了大連話劇團,邁出了我人生中舉足輕重的一步,走上了當時覺得能吃一輩子飯的戲劇之路。

大連話劇團,歷史悠久,積淀深厚,劇目繁多,群英薈萃,我不知所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了這座藝術(shù)圣殿。

大連話劇團坐落在原魯迅公園附近的一個繡花廠和五金交電商場之間的一個三角地帶內(nèi),是日本人撤走后留下的一個劇場,后來聽說還有一部分在南山上一座廟里,這個廟也是日本人建的。1979年10月的一天,二十五歲的我要去大連話劇團上班了,也不知怎么了還冒著汗,我推開話劇團的玻璃門,怯生生地問了門衛(wèi)一句不該問的話:“這是大連話劇團嗎(我來話劇團考過試?。??”門衛(wèi)一聽:“怎么不是,你沒看見門口的大牌子???”我回答:“看見了?!遍T衛(wèi):“看見了還問?進去吧!”他話說得挺沖,事辦得也挺利索(大連人的特點)。這就進來了?正式進話劇團了?話劇團的走廊黢黑,地溜滑,正蒙著呢就聽見那邊嗚嗷的吵鬧聲,我順著聲音從一個門縫朝里望去,原來,這里有人在排練。舞臺(當時,大連話劇團沒有排練場,就在舞臺上排)上有五個人,三個男的兩個女的,好像在吵架(后來知道他們扮演的是《雷雨》中的老爺、繁漪、大少爺、二少爺和四鳳),摔碟子摔碗的。我正看著來勁兒呢,身后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看什么呢?”我一個激靈回過身來,一個精瘦的小老頭兒眼睛瞪得老大,手里拿著一個水杯,站在我面前?!澳闶遣皇莿⒚廊A?”老頭兒說。我說:“是?!崩项^兒說:“到里邊去看吧?!闭f完就走了。我就悄沒聲地在觀眾席的最后一排坐下了。這時只見剛才那個老頭兒走到舞臺上大聲問:“剛才那個小姑娘呢?”我怯生生地站起來,“過來,上臺來,我介紹一下,這就是剛從大連電業(yè)局調(diào)來的劉美華,現(xiàn)在,你就到后面去唱歌?!卑??來了就唱歌?我這正嘀咕著,老頭兒的聲音又傳來:“你就唱《月兒彎彎照九州》,由近到遠了唱,再由遠到近了唱?!庇谑俏揖偷胶笈_唱歌了,為什么唱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一會兒大聲一會兒小聲,一會兒小聲一會兒大聲。“不行,要走動地唱,從近走到遠,再從遠走到近?!比缓?,我就從邊幕條走到后臺,再從后臺走到邊幕條那么唱?!鞍ィ∵@就對了,知道為什么嗎?以后告訴你?!蔽颐闪?。后來《雷雨》演出了,每到第三幕我就從邊幕條走到后臺,再從后臺走到邊幕條那么唱。這就是我進話劇團演的第一個不露臉的角色。后來一打聽,才知道那個小瘦老頭兒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大連話劇團著名導(dǎo)演、藝術(shù)家王成斌。

大連話劇團《趙錢孫李》劇組合影

話劇《救救她》開演了,幾乎全國都在演,那時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一弄個什么戲,滿哪兒都演。這不,大連話劇團也排演了,而且還挺火,后來又要拍一組戲,一個隊演不過來了,領(lǐng)導(dǎo)就要我演里邊的女一號李曉霞。哎呀!我才剛來,這怎么能行呢?于是我找到領(lǐng)導(dǎo),想推辭不演。王成斌導(dǎo)演說:“小丫頭,你就拿出你在‘業(yè)余’時的闖勁兒來,我信任你?!庇辛藢?dǎo)演這句話,我就豁出去了。沒想到,一個李曉霞竟然演了一百六十八場,到現(xiàn)在我也想不出來當時那股猛勁兒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有了《救救她》之后,我又演了不少有詞的、沒詞的、唱的、跳的、丑的、俊的、老的、少的、不大的、不小的角色,沉醉其中,樂此 不疲,晃悠晃悠,好幾年過去了。

剛進入20世紀90年代,團里破天荒地要送幾個演員到高等院校去學(xué)習(xí),我就被派送到上海戲劇學(xué)院表演系進修。我很糾結(jié),當時我母親剛?cè)ナ溃业暮⒆舆€小,才三歲,丈夫在大連造船廠工作,平時很忙,我怎么去呀!我在家抱著孩子,看著母親的遺像,望著在廚房忙活的丈夫的后背,不禁長嘆一聲。丈夫聽見我這一聲嘆息,回過身來:“好事來了你還嘆氣?”我說:“怎么去?”我丈夫說:“怎么不能去?”我沒再吱聲。誰知我那彪老公斬釘截鐵、外帶溫柔地說:“劉美華!你一定得去,到大學(xué)深造一下,家里有我?!彼挍]說幫我準備了好幾天,又吭哧吭哧和我二姐抱著孩子把我送到去上海的輪船上。輪船離岸時我沒敢看他們,我怕看見孩子哭。

話劇《趙錢孫李》(飾錢芬)

話劇《魂牽萬里月》(飾評彈藝人)

話劇《天山深處》(飾咪咪)

到了上海,全新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開始啦!一切都不一樣,同學(xué)們個個都很洋氣,個個都是當?shù)氐耐髢?。學(xué)吧,攆吧!能聽的課我都去聽,人家去過周末,我在教室;人家去跳舞,我在教室;人家去逛街,我還在教室。只有一次沒在教室,因為上海的夏天太熱了,教室里待不住了,于是我們幾個同學(xué)就商量著跑到靜安寺賓館大堂去了,那兒有空調(diào)啊。我們幾個大姑娘小伙子靚啊,幾句話就把大堂經(jīng)理拿下,同意我們在大堂待著,還給我們送水喝。就在這個大堂里,我們同學(xué)幾個侃出了小品《小鎮(zhèn)產(chǎn)房》,參加了江浙滬滑稽戲小品大賽,在一等獎空缺的情況下獲得了二等獎。在上海戲劇學(xué)院學(xué)習(xí)時,中央戲劇學(xué)院院長徐曉鐘教授到學(xué)院做院際交流授課,我作為女一號以《但丁街兇殺案》片段做匯報演出。余秋雨教授每周一八點至十一點三十分也給我們上表演理論課,我們每次都要把先生折騰到下午一點左右才結(jié)束,沒聽夠啊,并且還要他獎勵我們蹄髈湯喝,耍賴唄。

喝蹄髈湯時,有時就會想家想孩子,想大發(fā)勁兒時就坐104路公交車到外灘看水,看著黃浦江的水直奔大海。想母親時我就偷著找一個墻根底下燒點兒紙,給老娘祭奠祭奠。其間,二姐到上海給我送錢送吃的,我就抱著二姐不讓她走。終于等到放假啦,我想孩子想得扛不住了,就花大價錢買了張飛機票,第一次坐飛機飛回家去了?;氐郊冶鸷⒆樱姥缹W(xué)語的孩子還沒忘記我這個遠在千里、極不稱職的媽媽,用地道的大連腔叫了一聲“媽媽”,當時,我那個淚啊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兩年的學(xué)習(xí)結(jié)束,我回來了,回到大連話劇團。在高等學(xué)府“鍍了金”的我,回來就被導(dǎo)演黎軍選中演一個鄉(xiāng)土氣息濃郁的小品《殺鴨》。原本去深造之前領(lǐng)導(dǎo)就跟我說:“看你長得鉤鉤鼻子凹了眼的,去上海就是讓你回來演外國戲的?!边@怎么剛回來就讓我演一個整天和鴨巴子混在一起的農(nóng)村老娘兒們?這反差也太大了!不過,演吧,還是演吧,其實通過學(xué)習(xí),我早已意識到原來那種定位是一個誤區(qū)。后來,黎軍導(dǎo)演把我們兩個演員攆到菜地里對詞。我倆坐在壟溝里,旁邊那塊地種著大白菜,我倆對面堆放著一堆大蘿卜,我倆各自拿了一個,用手搓了搓,吭哧吭哧就吃上了。這時,一位大嫂挑著糞桶來澆地,大糞勺子往菜地里一潑,哎呀我的媽呀,這個臭啊!我倆剛站起來要走,那大嫂看我倆嘴里還嚼著蘿卜,就說:“逮吧逮吧(吃吧吃吧),介(這)東西有的四(是),隨便逮,反正都是喂豬的?!闭f完她笑呵呵地繼續(xù)用大糞湯子澆地去了。我倆那含有蘿卜的嘴半張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站在那兒半天沒吱聲,突然噗的一聲,我倆幾乎同時把嘴里的蘿卜吐了出來,笑得都躺到地上去了。還別說,那大嫂潑潑辣辣、口無遮攔的勁兒,倒是啟發(f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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