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彼得堡　一八四〇年一月一日*

……你來信說我沒有讀過席勒的作品。你錯(cuò)了，哥哥！我把席勒的詩背得滾瓜爛熟，談話時(shí)引用他，夢囈時(shí)也提到他；而且我以為，命中注定在我生活的這樣一個(gè)時(shí)期了解這位偉大的詩人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席勒的名字于我十分親切，它是某種能引起許多幻想的奇妙音響；這些幻想是痛苦的，哥哥；這就是我不和你談起席勒以及他所引起的印象的緣故：我只要聽到席勒的名字便會感到痛苦……

……我沒有把偉大的詩人分等級，在不了解他們的情況下尤其如此。我從未作過這樣的類比，如普希金和席勒……可能，我在談到什么問題的時(shí)候把普希金和席勒并列在一起，但我想，在這兩個(gè)名字之間有一個(gè)逗號。他們之間毫無共同之處。把普希金和拜倫放在一起還可以。至于談到荷馬和雨果，你好像是故意不愿理解我似的。我的意思是：荷馬（一位傳說中的人物，可以看成是由上帝賦予形體、降臨到我們?nèi)碎g的基督）只能和基督相比，而不能和歌德相比。哥哥，深入地研究他吧，要理解《伊利昂紀(jì)》^[1]，好好讀完它……在《伊利昂紀(jì)》中，荷馬使整個(gè)古代世界的精神生活與塵世生活融為一體，其作用完全和基督之于新時(shí)期相同?，F(xiàn)在你能理解我嗎？維克多·雨果作為一個(gè)抒情詩人純粹具有天使般的性格，基督般純真的詩歌方向，在這方面誰也無法與之相比，無論是席勒（因?yàn)橄詹皇腔浇淘娙耍?，還是抒情詩人莎士比亞——我讀了他的十四行詩的法文譯本——無論是拜倫，還是普希金。只有荷馬對使命具有不可動(dòng)搖的信心，天真無邪地相信他為之獻(xiàn)身的詩神，在詩歌起源的流派方面他與雨果相似，但僅僅是在流派方面，而不是在思想上，思想是大自然賦予他并由他表現(xiàn)出來的，但我講的不是這些。杰爾查文^[2]看來在抒情詩方面要高出于他們二人……

……談到形式的時(shí)候，你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無論是拉辛^[3]，還是高乃依^[4]，都不可能被我們欣賞（?!?），因?yàn)樗麄冏髌返男问讲煌昝?。你真是一個(gè)可憐的人！而且還這樣巧妙地對我說：莫非你以為他們沒有詩意？拉辛沒有詩意？熱情洋溢的、狂熱的、熱愛自己理想的拉辛沒有詩意？居然可以提出這類問題。你讀過《安德羅瑪克》^[5]嗎？哥哥！你讀過《依菲熱妮》^[6]嗎，難道你會說這不美。難道拉辛的阿喀琉斯^[7]不是荷馬式的嗎？拉辛也剽竊了荷馬，但這是怎樣剽竊的?。∷髌分械膵D女寫得多好！你該理解他。拉辛如果不是天才，他能創(chuàng)造出劇本來嗎！他只是應(yīng)該仿效高乃依。而《菲德拉》^[8]呢？哥哥！如果你不承認(rèn)這是最高尚的、純潔的本性和詩意的話，那你就天知道是什么人了。這是莎士比亞的筆法，雖然還只是一座石膏像，而不是大理石像。

現(xiàn)在談?wù)劯吣艘馈銢]有讀過他的作品，因此才說錯(cuò)了。你是否知道，就高大的人物形象、浪漫主義的精神而論，他與莎士比亞不相上下。你真可憐！你對一切只有一種反駁的意見：“古典主義的形式”。可憐蟲，你知道嗎，只是在可憐的、沒有才華的苦人兒若代爾^[9]寫出不堪卒讀的《被俘的克萊奧帕特拉》之后五十年，在特列季亞科夫斯基-龍薩^[10]和差不多是高乃依的同時(shí)代人、毫無感情的蹩腳詩人馬萊伯^[11]之后才出現(xiàn)了高乃依。他有什么可能去創(chuàng)造結(jié)構(gòu)的形式？好在他采取了塞內(nèi)加^[12]作品的形式。你讀過他的《西拿》^[13]嗎……這是莎士比亞都可以引以為榮的?？蓱z的人。如果你沒有讀過，那么去讀吧，特別是奧古斯都和西拿的對話，他原諒了西拿的背叛……你會看到，只有受到侮辱的天使才會這樣談話。特別是奧古斯都講：“讓我們成為朋友吧，西拿。”你讀過《賀拉斯》^[14]嗎？難道荷馬的作品中能找到這樣的人物？老賀拉斯是狄俄墨得斯^[15]，小賀拉斯是大埃阿斯^[16]，但具有阿喀琉斯的精神，居里亞斯^[17]是帕特羅克洛斯^[18]，是阿喀琉斯，這便是唯一能表達(dá)愛情和責(zé)任的憂傷的一切。這一切多么偉大。你讀過《熙德》^[19]嗎？去讀吧，無用的人，讀吧，然后再去崇拜高乃依。你侮辱了他！你去讀一讀他的作品。如果他的崇高理想在《熙德》中沒有充分展開的話，那么浪漫主義要求的又是什么呢！唐·羅德里克^[20]的性格寫得多好，還有他的小兒子，他的情婦！結(jié)局寫得多好！……

[1] 又譯《伊利亞特》。

[2] 杰爾查文（1743—1816），俄國詩人。

[3] 拉辛（1639—1699），法國古典主義劇作家。

[4] 高乃依（1606—1684），法國古典主義劇作家。

[5] 《安德羅瑪克》（1667）是拉辛的五幕詩劇。

[6] 即拉辛的作品《依菲熱妮在奧利德》（1674）。

[7] 希臘神話和荷馬史詩《伊利昂紀(jì)》中的人物。

[8] 《菲德拉》（1677）是拉辛的作品。

[9] 若代爾（1532—1573），法國戲劇家，他的《被俘的克萊奧帕特拉》（1552）被譽(yù)為法國第一部悲劇，具有古典主義因素。

[10] 龍薩（1524—1585），法國詩人，七星詩社的領(lǐng)袖。特列季亞科夫斯基（1703—1769），俄國詩人，理論家，十九世紀(jì)上半期被稱為“庸才”，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龍薩持否定態(tài)度，故以特列季亞科夫斯基稱之。

[11] 馬萊伯（1555—1628），法國詩人。

[12] 塞內(nèi)加（前4—65），古羅馬政治家，悲劇作家。

[13] 《西拿》（1640）是高乃依的劇本，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和其部下的將軍西拿均為該劇的主要人物。

[14] 《賀拉斯》（1640）是高乃依的劇本。賀拉斯為劇中人物。

[15] 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16] 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忒拉蒙之子埃阿斯，常稱大埃阿斯。

[17] 《賀拉斯》一劇中小賀拉斯妻子的孿生兄弟。

[18] 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阿喀琉斯的密友。

[19] 《熙德》（1636）是高乃依的代表作。

[20] 《熙德》一劇的男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