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遇到的這種事,屬于最典型、最常見的糾結(jié)性泥潭,幾乎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遇到——你在前行,你想上進,但所有人似乎都不認可你,他們的理由堂堂正正,他們的態(tài)度充滿敵意而且冷冰冰。你縱然想申訴也無從說起,明明在有些事情上你很有道理,可在別人眼里,你才是那個不懂人情世故、無理取鬧的無聊之徒。
遇到這種人際糾葛,當事人自己是無計可施的,只能寄望于自己的支持者能盡責盡力,替自己把道路鋪平。如果自己的支持者不這樣做,這所謂的機會就會成為一個惡毒的玩笑。
人脈帶來人生的轉(zhuǎn)機
當杜月笙實施詐騙,又被同伙所騙,抓入衙門吃官司時,有個人正津津有味地觀賞著這一幕。
此人綽號“飯桶阿三”,大名黃振億。
之所以榮獲“飯桶”稱號,是因為黃振億這個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他整日混跡十六鋪,跟杜月笙干的是同一個營生:拆梢敲詐。老實說,杜月笙在這個“專業(yè)領(lǐng)域”里已經(jīng)算是夠蠢的了,但黃振億比他更蠢。
在黃振億心里,杜月笙就是他的偶像:月笙哥真是了不起,大家一起拆梢,偏他能想到客棧兜售洋煙是違法的,竹杠一敲就是5塊大洋,月笙哥真是太聰明、太伶俐、太機警、太活絡(luò)了。
黃振億的年紀,比杜月笙大許多。但杜月笙的形象,在黃振億心中卻是無比高大。他是過來人,看得明白,杜月笙就這么混下去,遲早萬劫不復。說不定哪天得罪了厲害人物,被一條索子捆成硬板,拋進黃浦江種了荷花。
作為一個有良知的混混、重情義的癟三,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杜月笙這塊好材料毀掉,他決定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拉杜月笙一把。
于是有一天,杜月笙正在路邊袖籠雙手、百無聊賴地窺伺著路人,尋找著機會時,黃振億走了過來,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誠懇地說:“月笙,你這樣下去不是事體。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薦你到一個地方去,好啦?”
杜月笙打心眼里鄙視這個飯桶,這么大年紀混成這模樣,也好意思大言不慚,說什么指點自己,真是勿要開玩笑。雖然心里這樣想著,但杜月笙還是懶洋洋地回了一句:“啥場化(方言,指場所、地方)?”
“八仙橋,同孚里!”黃振億滿臉神秘的表情,“黃金榮黃老板的公館。”
杜月笙的耳邊頓時“轟”的一聲巨響,茫然轉(zhuǎn)頭,看著黃振億那張怪臉。
這會是真的嗎?我沒聽錯嗎?我杜月笙怎么可能攀得上黃金榮這樣的大人物?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
24歲那年,當黃振億向杜月笙說起八仙橋同孚里時,黃金榮已經(jīng)是上海灘上響當當?shù)囊粔K金字招牌。
黃金榮,這位特殊時代的特殊人物,年輕時在法租界捕行中排名最后一位的華捕,因為與洋上司脾性不合,憤然辭職而走。他走后,法租界才意識到此人的價值,又不惜枉駕屈尊,把他請回。
得林桂生之助重返上海灘的黃金榮,向法租界獅子大開口,要了塊地皮蓋了老共舞場。此后,黃金榮又開了戲臺賭場,從此財源滾滾,日進斗金。有錢有勢,家里又有位頭腦過人的奇女子相助,黃金榮從此過上了不再需要大腦的幸福生活。
黃金榮根本不懂刑偵為何物,但自有門徒弟子替他破案;他一句法語也不會說,但法國人找來翻譯與他溝通;他也不會做生意,但有了林桂生這樣聰明的女人,他只需要別把錢的數(shù)目點錯,就萬事大吉了。他甚至連開槍都不會,卻是上海灘頭提起名字來人人喪膽的大煞星??v然是打架最狠、視人命如草芥、喜歡提著機關(guān)槍沿街狂掃的花會大王高蘭生,在黃金榮面前都沒有個說話的地位。
而杜月笙連花會大王高蘭生的鞋邊都碰不到,更不要說與黃金榮之間的距離,用“天差地遠”4字來形容毫不夸張。
聽到黃金榮的名字,杜月笙頓時大受震撼,過強的刺激讓他的大腦瞬間崩潰。黃振億又說了幾句什么,他根本沒聽到。
黃振億不得不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大聲喊他的名字,杜月笙才從震愕中清醒過來。
當時杜月笙心如電轉(zhuǎn),瞬間就決定了應(yīng)該如何回答對方。這個回答,不能反應(yīng)得太過于熱烈,以免引起黃振億以為他有所覬覦的疑慮,也不能太冷淡,以免降低黃振億的熱忱,產(chǎn)生杜月笙這孩子不識好歹的抱怨。這個回答,必須不溫不火、不卑不亢,既能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誠意和感激之心,又委婉得體不讓對方產(chǎn)生心理不適。
杜月笙語調(diào)緩慢地回答道:“爺叔,你照顧我杜月笙,給我這么個機會,月笙感激。雖然我杜月笙沒什么本事,但一定不敢任性張狂,做出讓爺叔失望的事體來?!?/p>
不想黃振億上前一步,說道:“要么,你現(xiàn)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馬上帶你一道去!”
現(xiàn)在就去?杜月笙身體劇烈搖晃,機會來得太突然,他全無準備,大腦里亂作一團。
原來,黃振億是個做事小心的人。他想向黃公館推薦杜月笙,但因為自己地位卑微,怕人家不答應(yīng)。如果事先對杜月笙承諾,而后事情又沒辦成,難免會被小輩們埋怨。
所以,黃振億是在沒和杜月笙打招呼的情形下先行向黃公館說了這事,獲得了黃金榮的許可后,這才來告訴杜月笙。
杜月笙不知道這一層,但看黃振億信心滿滿的表情,就知道這事有很大的把握。于是,他飛跑回潘源盛水果店,向埋頭檢視水果的袁珊寶說:“你進來,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袁珊寶放下手頭的工作,跟杜月笙進了房間。杜月笙把門關(guān)上,把黃振億對他說的話,全告訴了袁珊寶。
袁珊寶喜形于色:“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黃老板那邊場面大,來往的都是體面人物,月笙哥,你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p>
“就怕——”杜月笙卻不敢相信命運會眷顧自己,“黃振億不過說說罷了,他沒有這么大的面子?!?/p>
袁珊寶提醒他:“別小看黃振億,他雖然沒混出名堂,在幫中的地位卻不低,是‘通’字輩的爺叔。爺叔不會在我們小輩面前開玩笑。何況,他這個人原本熱心又老實,何苦拿這種事尋你開心?”
要是這樣的話,這事八成是真的。杜月笙立即收拾衣物,跟著黃振億動身。
杜月笙永遠記得那一天下午4點左右的辰光,他手提一只小布包袱,跟在黃振億身后,朝著同孚里的黃公館走去。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拖得極長,遠遠地,看到黃公館高高的門樓下,立著6名龍精虎猛的漢子,個個黑香云紗褂褲,挽起袖子,對襟紐扣,板帶寬厚。6道冷漠兇狠的目光,齊齊落在他的身上。紅漆的獸環(huán)大門猶如怪獸張著血盆大口,向他疾噬而來。
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這是他人生難得的機會,還是他年輕生命的歸宿?他不知道。他只能向前走,一步步走向命中注定的淵藪。
善于織網(wǎng),才能坐享其成
走到黃公館門前,黃振億滿臉堆笑,熱絡(luò)地和門前6條壯漢打招呼。6壯漢鼻孔朝天,噴出冷氣,就算是和黃振億招呼過了。
黃振億急忙拉著杜月笙進門樓,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看到了沒有?他們都是黃老板的保鏢,在弄堂口隨時聽候差遣的。一聲‘老板要出去’,他們統(tǒng)統(tǒng)跟著走?!?/p>
杜月笙的心當時就涼了半截,起碼保鏢這碗飯,自己是端不動的。自己的腰板還比不上壯漢們的腳趾頭粗,就算進了黃公館,自己又能干什么?
走到門廄下,天井里,只見來來往往的都是人。黃振億熱情地和每個人打招呼,并把杜月笙介紹給他們,教杜月笙如何稱呼。這時候杜月笙的腦子已經(jīng)麻木,問答全是順著黃振億的指點,至于見到了誰、怎么招呼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全都記不得了。
進了客廳,迎面是一幅“關(guān)公讀《春秋》”的彩繪巨畫,畫中的關(guān)公如真人大小,栩栩如生。兩側(cè)是泥金繡字長聯(lián):
赤面秉赤心,騎赤兔追風,馳策時無忘赤帝。
青燈照青史,仗青龍偃月,隱微處不愧青天。
黃振億走到一張方形桌前,大聲道:“我介紹個小囝(方言,小孩兒)給你。”
“?。俊币粋€大腦殼、大耳朵、大嘴巴、大塊頭的矮胖子轉(zhuǎn)過頭來。
這就是上海灘頭有名的人物、法租界說話占地盤的黃金榮,他的特點是矮而胖、肥又壯,紫色的寬臉盤上有一塊麻皮,所以江湖人稱“麻臉金榮”。長袍、布鞋、白布襪,是他標志性的打扮。與人交談,開口就是粗話、臟話。一句粗話、臟話,便能將他喜怒哀樂的萬千情緒表達得清清楚楚。
黃金榮的銅鈴怪眼注視著杜月笙,親切地說道:“蠻好?!?/p>
杜月笙心里的石頭“砰”的一聲落地。謝天謝地,黃老板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從現(xiàn)在開始,他就是黃公館的人了。
杜月笙如釋重負,臉上現(xiàn)出一絲微笑。
黃金榮和顏悅色地打量著他:“小囝,你叫什么名字?”
杜月笙以為自己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但是沒有。他聽見自己用清亮的聲音回答:“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笙,‘月亮’的‘月’,‘笙簫’的‘笙’?!?/p>
黃金榮開心起來:“真是奇怪,來幫我忙的這幫小朋友,怎么個個都叫什么生的?”
方桌同座之人,頓時齊聲稱贊起黃金榮來。盡管從這句話上找不到應(yīng)該稱贊的茬口,但大家仍然成功地稱贊了?,F(xiàn)場氣氛熱烈,紅火融洽,杜月笙也興奮不已,這時候他集中注意力,抬眼往方桌上一看,頓時大驚:黃金榮幾人正圍著桌子坐著打麻將。
麻將?賭博?要是做個人物,有這本事就可以了,那可是自己的強項??!霎時間,他對成為人物充滿了信心。
黃振億畢竟地位太低,趁黃老板高興,急忙告辭。黃老板微笑點頭,看著杜月笙:“馬祥生,你總認得啰?”
黃振億走了,杜月笙的心里又沒了著落,聽黃金榮對他說話,嚇了一跳,急忙點頭:“是?!倍旁麦嫌浀茫R祥生與自己同日拜陳世昌為師,是自己的同門師兄。
“你去尋他,”黃金榮肥膩膩的大手一揮,“你就和他一道住吧。”
“是,是?!倍旁麦线鲞鐾讼隆M嘶氐教炀?,心里一陣茫然:黃公館這么大,自己又是第一次來,上哪兒去找馬祥生?
還有……他看著自己空空的兩手,突然驚慌起來:“我的包袱呢?”
他記得自己是拎著包袱,走進黃公館的,可是包袱怎么不見了?
初入黃公館,自己的小包袱不翼而飛,杜月笙既困惑又詫異,可又不敢尋找。畢竟這是自己第一次進黃公館,萬一惹起紛擾,激怒黃金榮,就沒法兒在這里混了。
正茫然之際,突然過來一個人,對他說道:“杜月笙,過來過來?!?/p>
“來了?!倍旁麦弦膊恢@人是誰,急忙跟在對方身后,去了杜公館廚房。廚房極大,有桌有椅,杜月笙心里納悶:莫非還有人在廚房里吃飯?這黃公館,真是怪異。
再往里走,是一間小屋,屋里有兩張單人床,一張床上放著杜月笙神秘失蹤的小包袱,另一張床上,支腿坐著個與他年輕相若的健壯青年。
“馬祥生!”杜月笙如見親人,“終于見到你了,這里好大,我好心慌,還有我的包袱丟了。咦?丟了的包袱怎么會在這里?”
馬祥生直眉睖眼地看著他:“杜月笙,你病得不輕啊,滿嘴凈說胡話!”
“???”杜月笙驚異地看著馬祥生,“馬祥生,你怎么這么說阿拉?”
馬祥生跳起來:“杜月笙,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忘了你剛進來時,咱們倆已經(jīng)在天井打過招呼了?是我接過你的包袱,先拿到這里的,你怎么忘了?又來說這些胡話?”
“真的嗎?”杜月笙驚呆了,“我們倆在天井見過面了?我怎么一點記憶也沒有?”
此后,杜月笙經(jīng)常對人說起這件事,實際上他是試圖回憶起在黃公館里見到馬祥生的情形。但無論他怎么努力回憶,腦海中仍然是空白一片。那一天,他的大腦處于極度亢奮、高熱狀態(tài),所經(jīng)歷的事、所見到的人都如同光影掠過水面,沒有留下絲毫印痕。
從這一天起,杜月笙正式成了黃公館的人。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夠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話,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仍然會像以前那樣,再一次從平庸的生活常態(tài)滑落下去,跌回到煙紙店那間密不透風的亭子間里。
他不想再回去。所以,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克制自己的賭癮,必須做到!
此后,無數(shù)人問過杜月笙,他在黃公館中是如何為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并牢牢抓住機會的。
杜月笙回憶他當時足不出戶,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研究黃公館的日常和結(jié)構(gòu)上面。
他觀察的頭號目標,當然是黃金榮。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黃金榮不出門,不辦公,不穿號衣,一天到晚就坐在那張方形桌前打麻將,再就是晚飯前一定要去澡堂,做個全身按摩,通體舒泰,吃飽喝足,安然高臥。
黃金榮有個本事,就是法租界只要出點什么事,他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只要嘴唇一動,吩咐下去,弟子們立即跑去找來合適的人,順順利利把事體解決。沒這個本事,法租界也不會倚他為支柱。
黃金榮創(chuàng)建的體制也極簡單,他雖然是在法租界拿薪水的正規(guī)“包打聽”,但手下有小“包打聽”無數(shù)。法租界雇用了他這么一個人,再給他一定的經(jīng)濟許可,由他雇用一批門路熟人頭廣的小“包打聽”。這等于黃金榮部分地承包了法租界的偵探業(yè)務(wù),于是法租界波瀾不興、順風順水。
黃金榮就如同一只肥胖胖的大蜘蛛,整天趴在他的黃公館里打麻將,但他所織的一條條隱秘的蛛網(wǎng)卻延伸到了上海灘每個最不起眼的角落。
這就是黃金榮好整以暇、坐享其成的秘密。
杜月笙關(guān)心的是,黃金榮這張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究竟是怎么編織起來的。隨著他觀察得越多,發(fā)現(xiàn)得越多,他對黃金榮的看法也在慢慢發(fā)生改變。
既然要做善人,就要做到底
冬天來了,黃公館突然忙亂起來,所有人都在東奔西跑,把一箱又一箱的銀角子抬進門來。杜月笙在心里估了一下,這些錢至少有3000元。
3000元是個什么概念?3000元在當時的上海灘可以買下4幢黃公館!3000元,是杜月笙生平所接觸到的最大數(shù)額的錢。除了錢,還有一擔擔棉衣棉褲,全都是嶄新的,整整3000套。
黃公館要這么多棉衣干什么?難不成這黃老板還要組織起一支軍隊?
正疑惑之際,有人來叫杜月笙:“月笙,別傻愣著了,馬上出發(fā),跟老板去八仙橋?!?/p>
杜月笙不知道去八仙橋干什么,稀里糊涂地跟著黃公館的大隊人馬出了門。
時值隆冬,寒風凜冽,天寒地凍。到了八仙橋,杜月笙頓時嚇了一跳。只見八仙橋下,黑壓壓密麻麻,1萬多名叫花乞丐,正擠作一團叫喊“黃老板”。
早有手下搬來張竹椅,黃金榮四仰八叉坐下。手下的兄弟們立即行動起來,有人維持秩序,呵斥乞丐們排隊,有人拿出棉衣,有人打開錢箱,開始發(fā)放。每個乞丐不分老少,都可以分到1件棉衣、4角洋錢。
杜月笙恍然大悟,原來黃金榮這是在施放冬賑。
他留神觀看,發(fā)現(xiàn)了一件蹊蹺事:所有領(lǐng)到棉衣和錢的乞丐都不許散開,而是被趕入近旁的宏國寺中,由許多人嚴密看守。
杜月笙大惑不解,悄悄地問同門師兄弟馬祥生:“為什么要把這些人關(guān)起來?已經(jīng)發(fā)了棉衣和錢,為什么不讓他們走呢?”
馬祥生冷冷一笑:“你尋開心,發(fā)過銅鈿衣裳不關(guān)起來,他們排頭領(lǐng)了再去排尾繼續(xù)排隊,像這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一輩子也領(lǐng)不完你送的衣裳,你一輩子也滿足不了他。小開,4只角子1套棉衣,拿到市面上賣,究竟也值兩鈿吧?”
“哦,是這樣。”杜月笙恍然大悟。這正是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誰能料到這些淪落底層的叫花子還有這么多的心眼?
佩服歸佩服,但杜月笙打心眼里不認同黃金榮的做法。你要施舍,要做善人,那就必須把好人做到底。你不滿足那些人想多領(lǐng)幾套衣服的愿望,他們就不會真的敬佩你——11年后,杜月笙35歲,在中法學堂賑濟乞丐,上海3萬名叫花子蜂擁而至,杜月笙給每個叫花子發(fā)放4角大洋,任由叫花子們排頭領(lǐng)到錢,再去隊尾重新排隊領(lǐng)取第二份,以此蔑視黃金榮的小家子氣。當時的叫花子對此欣喜至極,齊聲稱贊杜先生真乃“古往今來第一大傻帽”。
看著一件件棉衣發(fā)下去,一只只錢箱清空,杜月笙心里更加困惑,悄悄問馬祥生:“這么多的錢,都是黃老板從捕房里拿出來的吧?”
馬祥生嗤之以鼻:“外國人才不管這種事呢,錢跟衣服都是黃老板自家出的?!?/p>
“黃老板自家出的?”杜月笙大為震驚,“那咱們黃老板……這么有錢?”
馬祥生沒有說話,只是向杜月笙擠了擠眼睛。
必將在黃金榮之上
到了春天,黃金榮靜極思動,叫上杜月笙,去城隍廟逛逛。
黃金榮大模大樣地走在前面,杜月笙跟在后面亦步亦趨。他心里很激動,終虧是自己小心做事,才贏得黃老板的首肯。逛城隍廟肯帶上自己,這就表明黃老板已經(jīng)不拿自己當外人了。
說到在黃公館做事,也很古怪。大多數(shù)在黃公館做事的人,如杜月笙這種,是沒有薪水拿的。當然黃公館是管大家吃飯的,但說到要發(fā)薪水,大家揣摩黃老板摳門的心思,都大聲宣布:“在黃老板家里做事,不僅不應(yīng)該拿錢,按理來說逢年過節(jié),反倒應(yīng)該孝敬黃老板幾文?!?/p>
為什么呢?因為你在黃老板身邊做事,有機會結(jié)識上海灘頭有頭有臉的體面人,還可以打著黃老板的旗號在外邊為所欲為。給你這么大的一個平臺,你還做不出事來,還要朝人家黃老板要錢,你說你昧不昧良心?
其實,這些高調(diào)并非是大家的原意,但大家知道黃老板這人表面上非常的“四海”,但實際上視錢如命。這個肥胖子,實則屬貔貅的,沒有肛門,只吃不拉。大家在他身邊混,明白人都知道是指望不上他的,只能自己另想辦法。
這也是杜月笙的發(fā)現(xiàn),他早就注意到聚集在黃公館的這些人表面上親切熱絡(luò)猶如一家,實際上貌合神離、同床異夢,每個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盤。黃老板沒事時身邊一聚就是一堆人,一旦有事需要有人去辦的時候,除了杜月笙,根本找不到人。
這也正是杜月笙入門沒多久就被黃金榮帶著出門的真正原因。
就這樣,黃金榮和杜月笙一前一后在城隍廟里閑逛。迎面來了個形貌古怪的僧人,見到黃金榮就雙手合十道:“這位施主留步,你這張面相,英氣內(nèi)斂,華光閃現(xiàn),頭角崢嶸,氣勢不凡。哎呀呀,施主,你這是大富大貴之相,主施主一生風光無限,富貴無窮?!?/p>
黃金榮哈哈大笑:“和尚不念經(jīng),卻跑來算命,這也算是異事一樁。算命這事嘛,無非上天說吉祥,見面說好話。好啦好啦,別說了,我自己的命我知道。呶,這些大洋給你,你給我身后這位小兄弟算一算?!?/p>
“黃老板……”見黃金榮讓僧人給他算一下,杜月笙頓時急惶起來,“黃老板,還是不要算了吧?!?/p>
“算一算怕什么?”黃金榮嬉笑道,“反正也無事體可干?!?/p>
那僧人轉(zhuǎn)向杜月笙,目光訝異,只見他猛一拍大巴掌:“我的天,這位小施主,雖然你衣衫破爛、面露饑寒,但你英氣內(nèi)斂、華光閃現(xiàn)、頭角崢嶸、氣勢不凡。你將來的作為,必將10倍于你身邊這位老板之上,將來這位老板的衣食飯碗,還得指望你照料……”
“丟你姆媽(上海方言,臟話,×你媽)!”杜月笙一聽就急了,破口大罵,“觸那娘,儂(上海方言,你)可是瞎脫了眼烏珠,儂曉得我老板是啥人?敢拿我來跟老板比?”急忙拉起黃金榮,“老板,我們走,這僧人是個瘋子,故意說霉氣話給老板添堵,老板別理會他?!?/p>
黃金榮被杜月笙拉著離開,一邊走,一邊轉(zhuǎn)過頭來,以極為驚訝的目光看著那古怪僧人。
送黃金榮回公館后,杜月笙熬到夜晚,悄悄地溜出來,直奔城隍廟,進廟就打聽那古怪僧人的所在。最后,他在一條陰暗的長廊里見到了那位古怪僧人。
杜月笙“撲通”一聲跪下:“這位大師,白天我不該罵你,我那也是沒辦法。大師你沒看到我的老板就在身邊嗎?當著老板的面,說我將來的前程比他好10倍,還說我老板的飯碗將來要靠我施舍。這話老板肯定不愛聽啊,所以我才當面辱罵大師,其實是罵給老板聽的。我的心里,對大師是不敢有絲毫不敬的,煩請大師費心,再為我相相面?!?/p>
杜月笙寺廟遇奇僧,黃金榮小氣失異人。這段故事,杜月笙一直藏在心里,直到臨終之年,才悄悄地告訴身邊人——但這個異僧究竟是何許人物,他是如何發(fā)現(xiàn)杜月笙的人生成就遠在小氣的黃金榮之上的,卻已是無稽可考。
小心做事,用心探秘
城隍廟異僧事件之后,黃金榮明顯對杜月笙存有幾分忌憚,有意無意地疏遠了他。
但這時候,杜月笙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黃公館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在這座黃公館里,黃金榮跟大家一樣也是混日子的。在自家的黃公館,肥膩膩的黃老板說話根本不占地方。
黃公館中真正的主人,是隱藏于幕后的林桂生,那個效仿紅拂夜奔的白相人阿嫂。
黃金榮在黃公館,每天都是很忙的——忙著打麻將,停牌合牌,忙得一塌糊涂。白相人阿嫂林桂生,也是很忙的——忙著發(fā)號施令,指揮一些影子般的神秘人物、飄忽不定的暗夜行動。
暗夜行動?做什么呢?杜月笙不知道,也不敢打聽。但每至夜深,都是黃公館最緊張的時候,這時所有的人都嚴令不許出房,不許走動,違此令者,捆起來丟進黃浦江都算便宜你了。每天夜晚,杜月笙就靜靜地躺在床上,豎起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
那聲音極為低沉、恐怖,粗重的喘氣聲、匆忙的腳步聲、金屬槍械碰撞時發(fā)出的叮咚聲,間或能聽到黃金榮和林桂生低聲說話的聲音,以及沉重的東西被人吃力抬進來的聲音。
這詭異的黃公館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杜月笙雖然好奇,但不敢表露出來,只是小心做事,絕不多話,悄悄用心尋找答案。
終于有一天,馬祥生從外邊回來,滿臉興奮,對杜月笙說出了黃公館的大秘密。
有一段時間,黃公館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所有人走路的姿勢都變得小心翼翼,彼此相見,誰也不說話,只拿眼睛打招呼,惶恐的目光里又帶有幾分猜忌。
有些名聲不好的人被帶到黃金榮處問話,還有些人滿臉狐疑地圍著杜月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感覺像是黃公館招了賊。杜月笙奉守只做事不說話的原則,不打聽,不詢問,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都泰然自若。夜里躺在床上時,他會在腦子里回顧自己這一天行事為人是否有差池之處。
就這樣過了段時間,他始終不知道黃公館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也沒惹上無端的麻煩。這一天晚上,他正躺在床上反省,與他同住的馬祥生大步流星走了進來,進門就脫衣服,準備上床睡覺,一邊脫一邊說:“哎呀呀,咱們家的老板,肚量真是太大了?!?/p>
杜月笙:“唔?!?/p>
自打進入黃公館以來,杜月笙像換了一個人,變得老辣深沉,不多言不多語,不詢問不打聽。他知道,有些事情你越想知道,別人越不愿意說;你越是視若尋常,反倒會激起對方的傾訴欲望。所有人最終都會把他的秘密告訴你,你需要的只是耐心。
馬祥生是知曉黃公館秘密的人,和杜月笙又是同時拜陳世昌為老頭子的兄弟,但在黃公館的氣氛突然變得詭異之后,他卻從未對杜月笙說起過黃公館。杜月笙于沉靜中等待著,終于等到了馬祥生自己熬不住的時候。
只聽馬祥生大聲道:“家里的賊,終于找到了?!?/p>
杜月笙:“唔?!?/p>
無喜無悲,無憂無懼,你說我聽,如此而已。
馬祥生坐在床板上,繼續(xù)道:“那個賊,是老板一個朋友的親戚,他跟老板的朋友來過一次,認識了門路,后來他自己來了。那小赤佬不曾見過世面,進門之后見財起意,趁著四周無人,打開了麻布袋,偷了兩塊‘紅煙土’。他自己也曉得,從此不能再在上海蹲了,一腳逃回了家鄉(xiāng)去,真是白白便宜了他,兩塊紅煙土賣了幾百只洋,聽說他已經(jīng)在鄉(xiāng)下買房子成家嘞。”
杜月笙:“唔……‘紅煙土’?”
馬祥生:“噓……就是煙土?!?/p>
杜月笙:“唔?!?/p>
馬祥生:“咱們老板,真的是宰相肚里好撐船,大人有大量。雖然查出來了賊,卻由他去了。”
杜月笙:“唔?!?/p>
杜月笙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疑惑重重。
馬祥生所說的黃公館被盜“紅煙土”,就是鴉片。黃金榮自己并不吸食鴉片,黃公館中人也無一吸食者,可這里怎么會有成包的鴉片?黃公館經(jīng)常在夜間禁止走動,是不是在運鴉片?兩塊煙土的價值,就足以讓一戶人家買房置地,被偷被盜了,黃金榮卻不追究,這個小氣的胖子,何以突然間變得如此大度?
如果說黃公館秘密販運煙土的話,那么,是誰在背后主持此事?杜月笙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女人身影。
白相人阿嫂,林桂生!
女人是男人的統(tǒng)治者
黃公館中,真正主事的并不是黃金榮,而是他的妻子林桂生。
那個模樣絲毫不起眼的女人,才是這座黃公館的靈魂人物,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
杜月笙發(fā)現(xiàn)的事實,其實不只是黃公館的秘密,而是人類社會的基本規(guī)律——老板并不是老板,老板娘才是幕后的老板。
所有來黃公館的人都在極力巴結(jié)黃金榮,但是巴結(jié)這個胖子是沒有用的,他說了根本不算。只有巴結(jié)上林桂生,才有可能打開一片天地。
杜月笙熱切的眼神從黃金榮身上移開,落到了林桂生身上。
巴結(jié)黃金榮是容易的,畢竟他是老板,只要找機會湊上前,說上幾句讓他開心的話就行。而林桂生是老板娘,你沒事往老板娘身邊湊,老板會看你不順眼,老板娘會感覺到別扭,旁邊人瞧你不對勁,就連你自己都感覺不妥當。
越過老板,直接巴結(jié)老板娘,聽起來很美,做起來卻極為艱難。
話雖如此,但杜月笙畢竟人在黃公館,他相信,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慢慢地等待,機會遲早會到來。
事實上,機會的到來,比杜月笙預期的要來得快。
林桂生病了,病得很重。
仿佛被一壺開水當頭澆下的螞蟻窩,黃公館頓時熱鬧起來,所有人都跑前跑后,到林桂生的床前噓寒問暖,出主意,想辦法,叫大夫熬湯藥。
不知誰提議說,老板娘之所以患病是因為沖了陰神,必須找?guī)讉€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守在病床前,用他們的陽氣驅(qū)散陰神,老板娘這病才能康復。
于是,杜月笙如愿以償?shù)刈哌M了老板娘的內(nèi)室。當然,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黃公館中另外一些年輕人也獲得了同樣的機會。
但那些人被安排在林桂生的病房里,心里很不情愿,人在房間,心在屋外,既沒有照料病人的意愿,也沒這個能力。待在一個病得半死的老女人房中,對于這些還不成熟的年輕人來說,是一種殘忍的折磨。但杜月笙并不這么認為,他笑了。
15歲那年,他初到上海灘,在鴻元盛水果店里,足足伺候了兩年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做過這種伺候人的活,才會知道病人的需求是多么的無理而煩瑣。不是心思足夠細膩,體力足夠充沛,擁有無限耐心的人,根本干不來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