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抗戰(zhàn)中的舊事
張心智
北平淪陷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當時我家住在北平頤和園聽鸝館旁邊西一所。父親張大千正在上海,他為了接姨母和我們兄弟三人回四川,并準備將家中收藏的一批珍貴古字畫運走,便專程從上海趕回北平。這時候,北平局勢極為緊張。父親回家后不幾天,北平淪陷。日本侵略軍到處燒殺搶劫。當時頤和園很不安全,父親便攜帶全家搬回城里的住處——府右街羅賢胡同16號。從此父親閉門不出,終日考慮如何離開北平,也不再賣畫,更不舉辦畫展了。開始,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僅靠父親一點小小的積蓄來維持,沒過幾個月生活就難以維持了。于是姨母便經(jīng)常翻箱倒柜拿幾件綢緞、毛料衣服或皮襖,讓管家李某送到當鋪去抵押一點錢。記得這段時間生活十分困難,但父親并不因吃了上頓沒下頓而發(fā)愁,使他傷腦筋的,仍然是如何想辦法離開北平,返回四川。
被日軍關押
父親性情直爽,且又健談。有一次在吃飯時,對在座的客人說:“日本人侵占了我們的國土,還口口聲聲說他們對中國如何如何友好。日本侵略軍占了北平,到處燒殺,無惡不作,比‘棒老二’(四川人稱土匪為‘棒老二’)還要壞?!彼€列舉了在頤和園附近鄉(xiāng)鎮(zhèn)上的一家肉菜鋪被日本侵略軍搶劫一空,老板娘被日軍強奸后,上吊而死一件事。殊不知這些話被傳到日本人那里。有一天突然開來了兩輛小轎車,從車上跳下來五六個穿西服的日本人,聲稱:“久慕張先生大名,特來拜訪?!边@伙人進屋后,便對父親說,他們是奉上司的命令,有事專程來請張先生去面談。父親還沒有來得及問明情況,便被這幫家伙連拉帶搡地擁上了汽車,疾馳而去。姨母和我們兄弟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遭遇嚇得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多虧了李管家。他上了年紀,為人忠厚,一面安慰我們,一面托人四處打聽父親的下落。一個星期過去了,仍沒有消息。一天,一個姓鄭的四川人(此人精通日語,聽說后來當了小漢奸)來到我家,說張先生會回來的,讓我們放心。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十天、二十天、一個月,仍不見父親回來,大家心急如焚,姨母更是日夜發(fā)愁。父親的朋友不斷來安慰和了解情況。有的朋友知道我們靠當押、變賣舊衣服過日子,便送些錢來周濟我們。
一個多月以后,12月的一天,父親真的回來了,是被幾個日本便衣特務用汽車送回來的。大家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原來父親被關押在西長安街府右街口的一幢小洋樓里。據(jù)說這里是日本侵略者的一個特務機關。當時關押父親的“罪名”是“誣蔑了皇軍的名譽”,說要調(diào)查。但在事實面前,日軍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我是中國人,不會給日本人干事”
父親回家后,家里客人仍然不斷。常來的客人有已故的著名工筆花鳥畫家于非廠老伯和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程硯秋、馬連良、金少山以及陸素娟等,還有琉璃廠古玩店的掌柜、店員和在北平的學生。這些熟悉的朋友來看望父親時,都是直奔他的畫室。其中有的朋友,常把聽到的消息告訴父親。我常見他們用手比個“八”字(意思是說八路軍),說這個在某地打死了多少多少日本兵。當時父親對八路軍雖然不了解,但聽說消滅了多少日本兵總是極為高興,還叮嚀我們兄弟三人,不準給胡同里的孩子們亂說。另外,家里也常來一些不速之客(可能是漢奸),這些家伙每次走后,父親的臉色總是很難看。聽父親說,這幫家伙是來傳達他們?nèi)毡局髯拥闹家猓屗鰜頌槿毡救烁墒?,哪怕是當個名義上的什么委員、校長之類都行,但都被父親拒絕了。于是他們便以威脅的口吻對父親說,日本人叫你出來干事是看得起你,是對你的尊重,你得掂量掂量!父親說:“我張大千是中國人,決不會給日本人干事,有什么可掂量的?”最后有一個叫湯爾和的大漢奸(父親說此人是四川人,當時在北平擔任日偽的文化教育總頭目),親自登門拜訪,居然恬不知恥地以老鄉(xiāng)身份,用“關心”的口吻勸父親認真考慮,讓父親不要辜負日本人的“好意”,話里還帶有“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意思。父親對這幫為日本人賣命的民族敗類恨之入骨,但為了避免像上次那樣吃眼前虧,只得佯裝鎮(zhèn)靜,托故說上海收藏有大批的古字畫,現(xiàn)在下落不明,需要去上海,以此拒絕為日本人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