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孫富的詭計

公子在柳監(jiān)生寓中，一連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連日不見公子進(jìn)院，十分著急，就教小廝四兒街上去尋。四兒尋到大街，恰好遇見公子。四兒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覺無顏，回復(fù)道：“今日不得工夫，明日來嗎?！彼膬悍盍耸镏话殉蹲?，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尋你，是必同去走一遭?！崩罟有纳弦矤繏炜茨镒?，沒奈何，只得隨四兒進(jìn)院，見了十娘，嘿嘿無言。十娘問道：“所謀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淚來。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dāng)?shù)嗎？”分子含淚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開口告人難。一連奔走六日，并無銖兩，一雙空手，羞見芳卿，故此這幾日不敢進(jìn)院。今日承命呼喚，忍恥而來。非某不用心，實(shí)是世情如此?！笔锏溃骸按搜孕菔跪胖馈＠删褚骨易?，妾別有商議?！笔镒詡渚齐?，與公子歡飲。睡至半夜，十娘對公子道：“郎君果不能辦一錢耶？妾終身之事，當(dāng)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語。漸漸五更天曉。十娘道：“妾所臥絮褥內(nèi)藏有碎銀一百五十兩，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謀其半，庶易為力。限只四日，萬勿遲誤！”十娘起身將褥付公子，公子驚喜過望。喚童兒持褥而去。徑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來之情與遇春說了。將褥拆開看時，絮中都裹著零碎銀子，取出兌時果是一百五十兩。遇春大驚道：“此婦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負(fù)，吾當(dāng)代為足下謀之。”公子道：“倘得玉成，決不有負(fù)。”當(dāng)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頭各處去借貸。兩日之內(nèi)，湊足一百五十兩交付公子道：“吾代為足下告?zhèn)?，非為足下，?shí)憐杜十娘之情也?！?/p>

李甲拿了三百兩銀子，喜從天降，笑逐顏開，欣欣然來見十娘，剛是第九日，還不足十日。十娘問道：“前日分毫難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兩？”公子將柳監(jiān)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額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兩個歡天喜地，又在院中過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對李甲道：“此銀一交，便當(dāng)隨郎君去矣。舟車之類，合當(dāng)預(yù)備。妾昨日于姐妹中借得白銀二十兩，郎君可收下為行資也?！惫诱盥焚M(fèi)無出，但不敢開口，得銀甚喜。說猶未了，鴇兒恰來敲門叫道：“媺兒，今日是第十日了?！惫勇劷校瑔㈤T相延道：“承媽媽厚意，正欲相請?！北銓y三百兩放在桌上。鴇兒不料公子有銀，黯然變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兒在媽媽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數(shù)千金矣。今日從良美事，又媽媽親口所訂，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過期。倘若媽媽失信不許，郎君持銀去，兒即刻自盡?？帜菚r人財兩失，悔之無及也。”鴇兒無詞以對。腹內(nèi)籌劃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兌準(zhǔn)了銀子，說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時，即今就去。平時穿戴衣飾之類，毫厘休想！”說罷，將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門，討鎖來就落了鎖。此時九月天氣。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隨身舊衣，就拜了媽媽兩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婦，離了虔婆大門：

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時：“我去喚個小轎抬你，權(quán)往柳榮卿寓所去，再作道理?！笔锏溃骸霸褐兄T姐妹平昔相厚，理宜話別。況前日又承他借貸路費(fèi)，不可不一謝也?！蹦送拥礁鹘忝锰幹x別。姐妹中唯謝月朗、徐素素與杜家相近，尤與十娘親厚：十娘先到謝月朗家。月朗見十娘禿髻舊衫，驚問其故。十娘備述來因，又引李甲相見。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資，是此位姐姐所貸，郎君可致謝?！崩罴走B連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請徐素素來家相會。十娘梳洗已畢，謝、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鈿金釧，瑤簪寶珥，錦袖花裙，鸞帶繡履，把杜十娘裝扮得煥然一新，備酒作慶賀筵席。月朗讓臥房與李甲、杜媺二人過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請院中姐妹。凡十娘相厚者，無不畢集，都與他夫婦把盞稱喜。吹彈歌舞，各逞其長，務(wù)要盡歡，直飲至夜分。十娘向眾姐妹一一稱謝。眾姐妹道：“十姐為風(fēng)流領(lǐng)袖，今從郎君去，我等相見無日。何日長行，姐妹們尚當(dāng)奉送?！痹吕实溃骸昂蛴卸ㄆ?，小妹當(dāng)來相報。但阿姐千里間關(guān)，同郎君遠(yuǎn)去，囊篋蕭條，曾無約束，此乃吾等之事。當(dāng)相與共謀之，勿令姐有窮途之慮也?！北娊忝酶魑ㄎǘ?。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謝家。至五鼓，十娘對公子道：“吾等此去，何處安身？郎君亦曾商議有定著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碾轉(zhuǎn)尋思，尚未有萬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豈能終絕？既然倉促難犯，不若與郎君于蘇、杭勝地，權(quán)作浮居。郎君先回，求親友于尊大人面前勸解和順，然后攜妾于歸，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當(dāng)。”次日，二人起身辭了謝月朗，暫往柳監(jiān)生寓中，整頓行裝。杜十娘見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謝其周全之德：“異日我夫婦必當(dāng)重報?！庇龃夯琶Υ鸲Y道：“十娘鐘情所歡，不以貧窶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風(fēng)吹火，諒區(qū)區(qū)何足掛齒！”三人又飲了一日酒。次早，擇了出行吉日，雇請轎馬停當(dāng)。十娘又遣童兒寄信，別謝月朗。臨行之際，只見肩輿紛紛而至，乃謝月朗與徐素素拉眾姐妹來送行。月朗道：“十姐從郎君千里間關(guān)，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贐，十姐可檢收，或長途空乏，亦可少助?！闭f罷，命從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鎖甚固，正不知什么東西在里面。十娘也不開看，也不推辭，但殷勤作謝而已。須臾，車馬齊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監(jiān)生三杯別酒，和眾美人送出崇文門外，各各垂淚而別。正是：

他日重逢難預(yù)必，此時分手最堪憐。

再說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陸從舟。卻好有瓜州差使船轉(zhuǎn)回之便，講定船錢，包了艙口。比及下船時，李公子囊中并無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兩銀子與公子，如何就沒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襤褸，銀子到手，未免在解庫中取贖幾件穿著，又制辦了鋪蓋，剩來只夠轎馬之費(fèi)。公子正當(dāng)愁悶，十娘道：“郎君勿憂，眾姐妹合贈，必有所濟(jì)?！奔叭¤€開箱。公子有傍自覺慚愧，也不敢窺覷箱中虛實(shí)。只見十娘在箱里取出一個紅絹袋來，擲于桌上道：“郎君可開看之?！惫犹嵩谑种?，覺得沉重，啟而觀之，皆是白銀，計數(shù)整五十兩。十娘仍將箱子下鎖，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對公子道：“承眾姐妹高情，不唯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吳、越間，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費(fèi)矣?！惫忧殷@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鄉(xiāng)，死無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頭不敢忘也！”自此每談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撫慰。一路無話。

不一日，行至瓜州，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別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約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時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門，困守一艙之中，四顧有人，未得暢語。今日獨(dú)據(jù)一舟，更無避忌。且已離塞北，初近江南，宜開懷暢飲，以舒向來抑郁之氣。恩卿以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談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見同志耳?！惫幽藬y酒具于船首，與十娘鋪氈并坐，傳杯交盞。飲至半酣，公子執(zhí)卮對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聞絕調(diào)，輒不禁神魂之飛動。心事多違，彼此郁郁，鸞鳴鳳奏，久矣不聞。今清江明月，深夜無人，肯為我一歌否？”十娘興亦勃發(fā)，遂開喉頓嗓，取扇按拍，嗚嗚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上“狀元執(zhí)盞與嬋娟”一曲，名《小桃紅》。真?zhèn)€：

聲飛霄漢訟皆駐，響入深泉魚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