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官學(xué)的日子

曹雪芹 作者:張?zhí)m芳 編著


上官學(xué)的日子

竹桃二物不相同,萬綠叢中一點紅。我去化龍君作浪,人生何地不相逢!

——曹雪芹

在“二爺爺”家受訓(xùn)

曹雪芹在回到北京后沒過多久,就被家人送到為包衣子弟辦的景山官學(xué)去讀書。后來,還升入咸安宮辦的官學(xué)。

上學(xué)的時候,“四書五經(jīng)”是引不起曹雪芹多大的興趣的,于是經(jīng)常抽時間到二爺爺家,看他畫畫。曹雪芹的二爺爺,是他祖父曹寅的胞弟曹荃,也就是曹頫的生父。曹荃字子猷,號筠石,須眉皆白,74歲了。

這天曹雪芹又來到二爺爺家,帶了幾張自己的作品,準(zhǔn)備讓他指點。

“你來了!”曹荃慈愛地拉住他的手。

“那是什么?畫稿?”

“是的。挑了幾張來給二爺爺看?!?/p>

曹雪芹將一卷畫稿,共是4張,打開鋪在桌案上,然后攙扶著曹荃逐一細(xì)看。

曹荃的畫,在旗人中也頗有名氣,加以在“內(nèi)廷行走”多年,見過無數(shù)名家的真跡,鑒賞尤其不虛。所以曹雪芹很重視二爺爺?shù)脑u論,此時不住看他的臉色,急切盼望著能有贊許的表示。

兩張山水,一張瓜果的寫生,曹荃看了都沒有什么表情,而且頭還在微微擺動,仿佛不以為然。

曹雪芹正在失望,忽然聽得曹荃高興地說:“這一張好!”

這是最后的一張,幾棵新生的竹子,搖曳生姿,襯著一塊寥寥數(shù)筆而已得古樸拙重之趣的石頭,是曹雪芹那天為朋友洗塵,薄醉歸來,一時興到之作。

“居然滿紙清氣,可以問世了?!辈苘跤终f,“我的號真該送給你才對。”這是贊他《筠石》畫得夠工夫了。

曹雪芹心里大喜過望,能得到畫畫大家如此的稱贊,覺得如醉酒般,腳下飄飄然有些站不穩(wěn),除了咧嘴而笑以外說不出一句話。

“我很高興?!辈苘踝讼聛碚f,“我的詩不及你爺爺。畫,可就當(dāng)仁不讓了。想不到你無師自通,也能成個氣候,我的一點心得,看來不至于帶到棺材里去了?!?/p>

曹雪芹知道他的脾氣,怕碰釘子,所以一直不敢輕易開口,而且自顧工夫還淺,還夠不上資格請他指點,更覺得開口也是多余。

如今想不到是二爺爺自愿傳授獨得之秘,這也就證明了他的畫已經(jīng)入門,進(jìn)而可窺堂奧了。曹雪芹這一喜非同小可,當(dāng)即趴在地上,給二爺爺磕了一個頭,站起來笑嘻嘻地說道:“二爺爺,你收我這個小徒弟了?”

“實際也是大徒弟?!?/p>

曹荃答道:“以前你齡表叔想跟我學(xué)畫,我倒也愿意收他,都說停當(dāng)了。哪知他中了舉人,第二年聯(lián)捷,點了翰林,忙著做官,就沒有再提學(xué)畫的事。”

曹雪芹的“齡表叔”,名叫昌齡,姓富察氏。他的父親傅鼐,娶的是曹荃的堂妹,彼此是姑表之親。

“我可是不會做官的,只跟著二爺爺學(xué)畫……”曹雪芹說。

“孩子話!”曹荃打斷他的話說,“做不做官,當(dāng)不當(dāng)差,也由不得你自己?!?/p>

曹家的家規(guī)嚴(yán),聽曹荃是教訓(xùn)的語氣,曹雪芹立即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是!”心里卻在想,想做官難,不想做官還不容易。

“你看”,曹荃開始指點了,指著他的畫稿說,“這里煙云模糊之處,用墨不對?!?/p>

“太呆板了?”曹雪芹問。

“也可以這么說。不過毛病還是在用墨太多、太濃?!?/p>

說著,曹荃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拈毫鋪紙。曹雪芹便即打開紫檀的硯盒蓋,注一小勺清水在硯臺上,曹荃就著筆尖似滴未滴的墨汁,隨意揮灑了幾筆,頓時煙云滿紙,細(xì)細(xì)看去,仿佛隱藏著無數(shù)山峰樹木。

這要胸中先有丘壑才辦得到。曹雪芹正這樣想著,一忽聽得窗外一聲咳嗽,抬眼一看,隨即說道:“四叔來了!”

曹頫一來,就沒有曹雪芹的話了,只靜靜地站在門口,看曹頫行了禮,聽曹荃問道:“你到王府去過了?”

“是?!辈茴\答道,“見了姑太太。”說著,向曹雪芹看了一眼。

這是示意回避,曹雪芹隨即退后兩步,悄悄溜了出去。見此光景,曹荃自然關(guān)切,急急問道:“姑太太怎么說?”

“姑太太”指的是平郡王的太福晉,曹頫輕聲說道:“姑太太愁得睡不著,跟我打聽西邊的情形?!薄?/p>

曹荃大吃一驚:“這是為什么?”又問,“西邊出了什么事?”

“是打聽西邊的軍事,問準(zhǔn)噶爾到底怎么樣?”曹頫走近他父親,低聲說道:“老爺子可別跟人說,郡王大概要放大將軍。姑太太就是為此犯愁。”

“是去接順承郡王?”

“是的?!?/p>

“這有什么好犯愁的?”曹荃說道,“大將軍又不必親臨前線督陣,中軍大營外圍,多少兵馬保護(hù)著,怕什么?”

“愁的不是怕平郡王身臨危地,只怕戰(zhàn)事不利,‘上頭’怪罪下來,不知道會擔(dān)多大的干系!”

“這也未免過慮了!他家是‘鐵帽子王’,爵是削不掉的?!辈苘跤终f:“凡事兩面看,如果打了勝仗,班師回朝,那一來,大家都好了。”

“是!”曹頫答說,“我也這么勸姑太太,皇上如果真的派咱們郡王去接順承郡王,當(dāng)然看出來咱們郡王一定能頂?shù)孟聛怼;噬夏芊判陌堰@么大的責(zé)任托付郡王,姑太太不放心,可不是多余的?”

“這話很透徹。姑太太怎么說呢?”

“姑太太說,她也懂這層道理,可就是想得到,丟不開?!?/p>

曹荃點點頭,接著又嘆口氣:“天下父母心!”

接下來,便是父子閑談。看看曹荃有神思困倦的模樣,曹頫便辭了出來,只見曹雪芹還站在走廊上,少不得就要查問功課。

“三伏天是半功課,本來逢三八切磋詩文,這個月改了逢五政論類的文章,限1200字以內(nèi)?!辈苎┣壅f,“這比八股文可有用得太多了?!?/p>

一聽這話,曹頫又起反感。他對曹雪芹的管教,雖已不似以前那么嚴(yán)厲,但在八股文上卻仍舊不肯放松,因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能由“正途”出身,中舉人,成進(jìn)士,最好還能點翰林,那就非在八股文上痛下工夫不可。偏偏曹雪芹就最討厭八股文,此刻的語氣,便很明顯。

“你來!”他說,“我有話跟你說?!?/p>

曹頫親父這里老宅中仍舊替他留著兩間屋子,一間作為臥室,一間作為書房。曹頫卻難得用它,這天心有感觸,特意叫人開了書房門,要跟曹雪芹好好談一談。

“你坐下來!”

這是少有的情形,曹雪芹答應(yīng)一聲“是”,在靠門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

“你今年19歲,明年官學(xué)念滿了,就得當(dāng)差?!辈茴\問道,“你想過沒有,你能做什么?”

這一問將曹雪芹問住了,囁嚅著說:“我不知道會派一個什么差使。”

“那還不是想象得到的,反正不離筆帖式,學(xué)業(yè)好就是八品,不好就是九品?!辈茴\又說,“內(nèi)務(wù)府的差使,多半聽人使喚,要熬到能放出去,不知要受多少氣,你行嗎?”

一聽這話,曹雪芹心上便似擰了個結(jié)。他是到了京里,才知道當(dāng)包衣是什么滋味,說穿了便是奴才。

有一回五阿哥要挑幾名哈哈珠子,差點就挑上了他。他真是不敢想象,捧著衣包,或者牽著狗跟在五阿哥身后,那會是個什么樣兒。曹雪芹這樣想著,不由得脫口應(yīng)道:“我不能當(dāng)那種差使!”

“我想你也不能。你離紈绔二字,也不過一墻之隔,看不得人的臉嘴,受不得人的氣。既然如此,我倒問你,你何以自處?”

“我……”曹雪芹在這一層上沒有細(xì)想過,這時只有一個愿望:“我還是想念書。”

“想念書就得用功。能到翰林院去念書,你才是你爺爺?shù)暮脤O子,也不枉了老太太把你當(dāng)心肝寶貝?!?/p>

“你不想在內(nèi)務(wù)府當(dāng)差,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正途,一條是軍功。”曹頫略停一下又說,“后一條也許有機(jī)會,可是你吃得了營盤里的苦嗎?”

“那……”

“你別說了!”曹頫搶著說道,“就算你能咬一咬牙,肯吃苦,你娘也一定不愿意讓你從軍。所以,說來說去,你只有在正途上討個出身。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哪還能說不是?曹雪芹毫不考慮地答一聲:“是。”

“那么,你怎么才能在正途上討出身呢?”

“這自然是,是想法子中個舉人?!?/p>

曹雪芹從心底里厭倦學(xué)習(xí)八股文,一想到要靠這個才能“討個出身”,怨氣更重,只輕輕地“嗯”了一聲。

懵懂的第一次愛情

曹雪芹在官學(xué)讀書的時候也有一些朋友,其中年齡最小的保住就是他比較要好的朋友之一。

一天,咸安宮官學(xué)年紀(jì)最小的學(xué)生保住說:“芹二哥!我娘交代我,明兒包素餃子,務(wù)必把你請了去,你去不去?”

“既然交代你務(wù)必請了我去,我不去不就讓你挨罵了嗎?”曹雪芹笑著說。

“我娘倒不會罵我,不過,我姐姐會說我?!?/p>

“喔!”曹雪芹隨口問道,“她會怎么說你?”

“說我不會說話,顯得請人家的心不誠。芹二哥,我是這么想,人各有志,不可相強(qiáng)。我娘雖這么交代,去不去還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一個人自己做自己的主張最要緊!你說是不是?”

聽得這話,曹雪芹大為驚異。14歲的保住,居然有這樣的見解,可真得刮目相看了。

保住稚氣地笑了,欲語不語地顯得很詭秘。曹雪芹心中一動,少不得要追根了。

“你有話想說,沒有說出來。”他撫摸著保住的腦袋說,“小家伙,別跟我耍什么花招。不然,你就別想我?guī)愕皆娚缋锶??!?/p>

“老實告訴你吧,剛才我的話是我姐姐教我的。”

保住一語道破了玄機(jī)。他母親交代他,務(wù)必要將曹雪芹請了去,保住知道曹雪芹這幾天心情不好,怕碰釘子,向他姐姐求教,學(xué)得了這么一個以退為進(jìn)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一面聽他談,曹雪芹一面在腦中浮起一個影子:只是個瘦窄腰肢的背影,也聽到過極清脆的聲音,估量約莫十六七歲,只是沒見過長相。

這樣想著,不由得問道:“你姐姐念過書沒有?”

“念過?!北W〈鹫f,“念了有三四年,是我爹教的。我爹一死,她就不念了。不過,她自己有兩本書,老在翻著的。”

“是什么書?”

“一本是《千家詩》,一本是《戰(zhàn)國策》。”

“好家伙!你姐姐還念《戰(zhàn)國策》??!”曹雪芹越發(fā)好奇了,又問道:“你姐姐多大?16歲,還是17歲?”

“跟你同歲?!北W〉溃皩α?,所以她叫桂枝?!?/p>

“桂枝,桂枝,這個名字不錯?!辈苎┣酆鋈话l(fā)覺,這樣談人家的姐姐未免失態(tài),因而趕緊囑咐:“我是隨便問問,你別告訴你媽,也別告訴你姐姐?!?/p>

“不要緊!我姐姐不在乎?!?/p>

曹雪芹一愣,然后問說:“怎么不在乎?”

“我姐姐不在乎人家談她,她說:越是怕人談,越有人談,不理他們不就完了!再說,如果一個人都沒有人愛提了,那也挺、挺什么來的?”保住偏著頭想了好一會,突然轉(zhuǎn)臉說道:“記起來了!她說,一個人沒有人提,也挺寂寞的?!?/p>

就這幾句話,桂枝的樣子便生動地閃現(xiàn)在曹雪芹眼前了:大方豁達(dá),一定也因為能干而得人緣。

于是他又忍不住問:“談?wù)撃憬憬愕囊欢ê芏?,是些什么人呢??/p>

“還有什么人,自然是街坊?!?/p>

“談些什么呢?”

“那可多了?!?/p>

“說點兒我聽聽。”

“譬如,常有人替桂枝可惜,說她那年應(yīng)該選到宮里去的,如果自己愿意選上了,這會兒說不定封了妃子了。”

曹雪芹心想,照此看來,容貌一定出色,越發(fā)想一識廬山真面。轉(zhuǎn)念想到“如果自己愿意選上”這句話,口中就更不能自休了。

“照你說,你姐姐如果自己愿意選上,就能選上,是嗎?”

“是??!本來已經(jīng)選上了。”

“那又為什么不進(jìn)宮呢?”

“是她自己不愿意,不知說了句什么話,總管太監(jiān)就把她刷下來了?!?/p>

“喔”,曹雪芹有些不大相信,“憑她一句話,想不進(jìn)宮就不進(jìn)宮,哪有這么方便的事?”

“真的?!?/p>

“是句什么話呢?”

“我不知道。只聽人說她那句話說得很絕?!?/p>

最好奇的曹雪芹,沒有能知道桂枝說的是句什么話,竟有忽忽若有所失之感。心定下來就暗中琢磨,卻始終無從索解。

到第二天下午,準(zhǔn)備跟保住到他家去吃餃子時,特意關(guān)照保住,務(wù)必把桂枝的那句話打聽出來,而且懸下重賞,辦到了送他一個景泰藍(lán)的銀表。

保住又驚又喜?!罢f話算話不?”他問。

“我還能哄你!你要不信,我先把表給你?!?/p>

曹雪芹原有兩塊表,一塊金表擱在荷包中,隨身攜帶;另外一塊銀表,懸在床頭,權(quán)當(dāng)鐘用,當(dāng)下從床頭解了下來,送給保住。

保住姓劉,隸屬正黃旗包衣。他的父親是上駟院的副牧長,4年前到大凌河馬場去選馬時,不慎墜河而亡,遺下一兒一女。

孤兒寡母又不曾承受遺產(chǎn),日子過得當(dāng)然不會舒服。但也并不算苦,因為劉大嬸很能干,會鉆各種門路,找小錢來貼補(bǔ)家用。曹雪芹就是她的門路之一。

原來曹雪芹有個舅舅叫馬泰和,是廣儲司的總辦郎中。內(nèi)務(wù)府自成體制,一共6司,以廣儲司為最大。也只有廣儲司設(shè)有總辦郎中4人,一半由各部保送兼攝,一半由內(nèi)務(wù)府人員專任。在專任的兩人中,又以馬泰和資深掌權(quán)。廣儲司管的事很多,隨便派一兩件給人辦,就能讓人過幾個月的舒服日子。

劉大嬸曾托曹雪芹說過兩次人情,曹雪芹央求他母親,馬夫人又轉(zhuǎn)托馬泰和,兩次都如愿以償。因此,一聽劉大嬸交代保住,務(wù)必將曹雪芹請到,他就猜到必是又有事要托他了。

到了劉家,讓曹雪芹感到意外的是已先有兩個客人在,一個40來歲,一個20出頭,都穿的綢子長衫,卻都是一臉濁氣??匆娏瞬苎┣?,雙雙起立,滿臉堆下笑來,不約而同地喊:“曹二爺!”

這時劉大嬸已迎了出來,一面用圍裙擦手,一面為曹雪芹引見。那兩人是父子,姓牛,老牛叫牛春山,小牛便叫牛少山。

劉大嬸跟牛春山似乎很熟,管他叫牛大哥,叫牛少山大侄子。曹雪芹看牛家父子不大對勁,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所以含含糊糊地招呼過了,隨即問說:“劉大嬸讓保住叫我來,一定有事,請說吧!”

“不忙,不忙!先喝著酒,回頭再談。你把大褂兒卸下來,涼快涼快!”

她一面說,一面看著牛春山,牛家父子卻以殷切的眼光,來回看他們說話。

見此光景,曹雪芹心里明鏡一般,知道這酒不是白吃的,也有些不高興,正想托詞告辭,眼前一亮,是桂枝出現(xiàn)了。

她沒有跟曹雪芹招呼,但一雙極大的眼睛,毫不畏縮地看了看他,然后喊道:“保住,你把這端了給芹二哥。”

保住便從她手里接過一個黑漆托盤,上面一塊井水中浸過的手巾,一盞冰鎮(zhèn)的酸梅湯。曹雪芹覺得一來就走,未免說不過去,正在躊躇之際,門外有人吆喝:“送菜來了!”

回頭看時,有個小二雙手提著盒子菜進(jìn)門。這一下,曹雪芹更說不出告辭的話。

“怎么?”曹雪芹問保住,“不說吃餃子嗎?”

“有,有餃子!”劉大嬸在窗外接口,接著又大聲說道:“牛大哥,你跟大侄子可好好陪一陪芹二哥?!?/p>

“是了!”牛春山也大聲答應(yīng),“你把曹二爺交給我好了。”

于是牛家父子倆七手八腳地鋪排桌椅。劉大嬸來擺了碗筷,請曹雪芹上坐。他突然省悟,這盒子菜還不定是誰給錢,吃不得!

“劉大嬸,你別客氣。我鬧肚子剛好,不敢吃油膩。有餃子可以來幾個,別的可不行!”

聽這一說,能說善道的劉大嬸也愣住了,與牛春山面面相覷,場面十分尷尬。

“娘!”桂枝在里面喊,“不有別人送的楊梅燒嗎?鬧肚子喝那種酒最好?!?/p>

這提醒了劉大嬸,立即如釋重負(fù)地說:“對了!楊梅燒專治鬧肚子。不能吃油膩,我另外弄清淡的下酒菜?!?/p>

留是留住了,但一張桌子上,吃的喝的都不一樣,各不相擾,誰都覺得很別扭。

曹雪芹勉強(qiáng)熬到餃子端上桌,吃了幾個應(yīng)景??催@天所期待的必將落空,越發(fā)覺得坐不住,站起身來跟保住說:“我得走了,有什么話明兒再說吧!”

保住不知如何回答,只喊了一嗓子:“娘!芹二哥要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餃子還有三鮮餡兒的,正在煮呢!”劉大嬸一面說,一面趕出來留客,同時向牛春山使了個眼色。

牛春山倒有自知之明,看出曹雪芹覺得他們父子語言無味,早就想走了,不如識趣告辭,反倒可以將曹雪芹留下來,容劉大嬸跟他談他們所托之事。

于是他說:“我們爺兒倆還得趕出城,曹二爺請寬坐吧!”

這一來,保住也知道能把曹雪芹留住了,便暗中一把拉住他。等牛春山父子走了,方始笑道:“請坐下來,舒舒服服吃吧!”

這時,曹雪芹的興致轉(zhuǎn)好,但也不免有歉疚之感?!皠⒋髬?!”他老實說道,“實在對不起!我跟牛家父子談不到一塊兒?!?/p>

“我知道,我知道!”劉大嬸欲語不語停了一下,又說,“回頭再說吧!”接著提高了聲音問:“桂枝,餃子好了沒有?”

“好了!讓保住來端?!?/p>

“你自己端了來就是了!芹二哥又不是外人。”

“還有原湯,”桂枝在里面高聲答道,“我一個人只有一雙手,可怎么端???”

這時保住突地蹶然而起,“我去!”

這一去好一會才出來,姐弟二人,一個端一大盤餃子,一個用托盤盛了一大碗原湯,等擺好了,保住掏出那塊銀表擺在曹雪芹面前。

“你收回去吧!”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看得劉大嬸發(fā)愣?!霸趺椿厥??”她問。

“芹二哥要我打聽一件事,打聽到了,便送我一塊表?!?/p>

保住大發(fā)怨言:“一句話的事,偏偏有人賣關(guān)子不肯說,存心不讓我使這塊表嘛!”

“誰賣關(guān)子啦!”桂枝瞪著一雙杏兒眼,舉起纖纖一指,戳在保住額上:“我跟你怎么說的?我說,你別忙,回頭我告訴你!這就叫賣關(guān)子啦?好,你說我賣關(guān)子,我就賣關(guān)子,再也不告訴你了!”

聽他們姐弟口角,曹雪芹大感不安,而且覺得這也算打聽他人的私事,于理不合,因而趕緊說道:“我也是一時好奇,并不是真的想打聽?!苯又鴮y表塞在保住手里,又埋怨他兩句,“我不過隨便說說,你怎么竟認(rèn)了真呢?”

劉大嬸聽了半天,沒有聽懂,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柌苎┣郏骸耙蚵犑裁词???/p>

這一問當(dāng)然會使曹雪芹發(fā)窘,于是桂枝開口了,她是回答曹雪芹想問的事:“當(dāng)時我跟總管太監(jiān)說:我有病。這種病,在宮里是犯忌的,他們就不要我了。”

劉大嬸這才聽出來,“原來是談這件事?!彼€想說下去,只聽桂枝重重咳嗽了一聲,便笑笑住口了。

“吃吧!涼了不好吃。”桂枝夾了兩個餃子給曹雪芹,落落大方地,就像姐姐照料弟弟那么自然。

曹雪芹道聲:“多謝!”還想說一句“你也請坐下來”,沒料桂枝一扭腰肢翩然而去。曹雪芹心里不免浮起一陣惆悵。

看他停了筷子,劉大嬸便說:“餃子怕不中吃?”

“很好,很好!”曹雪芹沒話找話,“這餃子餡是誰拌的?”

“三鮮餡是我拌的,羊肉西葫蘆是桂枝拌的?!?/p>

聽這一說,曹雪芹便只吃先前端上來的那一盤了。保住不知就里,冒冒失失地說:“你也怪!這羊肉餃子剛才不吃,這會兒涼了你倒又吃了?!?/p>

無意中說破了,曹雪芹自然有些窘,但如停住,更有痕跡,所以一面仍舊夾羊肉餃子,一面笑道:“你覺得奇怪不是?我說個道理你就明白了。”

“喔,這也有道理!”保住不服氣,說:“我倒聽聽你的?!?/p>

“要聽不難?!辈苎┣鄄恢览碓诤翁?,虛晃一槍,“你先吃兩個,我再說給你聽?!?/p>

保住果真一口一個,連吞了兩個,等咽下喉去,立即說道:“你說吧!”

“好,我先問你,這羊肉餃子好吃不好吃”?

“好吃。不過……”

“別下轉(zhuǎn)語!”曹雪芹趕緊攔住,“好吃就是道理?!?/p>

“這叫什么道理,”保住有受騙的感覺,同時也有了領(lǐng)悟,“大概是桂枝拌的餡兒,你就覺得好吃。”

一句話剛完,只見桂枝出現(xiàn)在門口,大聲說道:“娘!你聽聽,保住說的什么。”

劉大嬸又好氣又好笑,卻又有些得意。“理他呢,”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住胡說八道慣了的。”

這算是撫慰,桂枝便不做聲了。正待轉(zhuǎn)往回走時,不道她母親還有句話。

“再說,芹二哥愛吃你包的餃子,那也不是一件壞事?!边@一下不但桂枝,連曹雪芹都頗感困窘。

保住卻大為高興,“你聽見沒有?”他揚(yáng)著臉跟桂枝說,“不是一件壞事,這是一件好事!”

桂枝把臉都?xì)獍琢?,苦于有客人在不便發(fā)作,只狠狠瞪了保住一眼,冷笑一聲:“哼!”接著使勁扭過身子去,辮梢飛揚(yáng),一閃而沒。

“你看,”曹雪芹看桂枝生這么大的氣,頗感不安,便埋怨保住,“無緣無故惹人家生氣,多沒意思!”

“不要緊!一會兒就好了?!?/p>

“哼!”桂枝在里面接口,“一會兒就好了?你等著,看我饒得了你!”

一聽這話,劉大嬸也不安了,一面責(zé)備保住,一面為曹雪芹解說:“桂枝平時氣量很大,總讓著保住,可有一件,不能把她惹毛了!”接著轉(zhuǎn)臉跟保住努努嘴,“還不快去跟你姐姐賠個不是!”

保住不肯,但也不敢違抗,只坐著不動。

事成僵局,使得曹雪芹大感無趣,想一想不能不管,隨即用警告的語氣向保住說:“你應(yīng)該給你姐姐賠禮。不然,我可不會再來了?!?/p>

這個威脅很有效,保住很快地起身入內(nèi),他委屈地說:“何必呢?生我這么大的氣,害我挨罵?!?/p>

“活該!”

“好!活該。這一下,你該消氣了吧?”

“好了,好了!”劉大嬸趁勢說道,“再鬧就沒意思了!難得請芹二哥吃頓餃子,鬧得人家不痛快。”

這一來,桂枝不是生氣,是著急了。她覺得她母親的話越來越露骨,卻又不便公然辯駁,唯有亂以他語,趕緊結(jié)束了這個局面。

接著,便聽得姐弟倆小聲交談,似乎仍有爭執(zhí)。過了一會兒,保住一個人走了出來,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你姐姐呢?”劉大嬸問。

“回她自己屋子里去了。”保住回答,同時用手做了個抹臉的姿勢。

劉大嬸白了兒子一眼,輕輕說道:“必是你又惹她哭了?”

保住笑笑不答。曹雪芹心頭不免惴惴然,但不便表現(xiàn)得過分關(guān)切,心里只在想,是該走的時候了。可是想歸想,腳上卻似綁著一塊鉛,重得提不起來。

“保住,你陪芹二哥到后院去走走,我收拾了桌子馬上來?!眲⒋髬鹫f,“我還有話跟芹二哥說呢!”

這一來,曹雪芹死心塌地不走了。剛站起身,只見桂枝翩然出現(xiàn),剛洗過臉,唇上染了胭脂,頭發(fā)上還抹了桂花油,又亮又黑,格外顯眼。

“保住,把藤椅子搬出去。水快開了,我來沏茶?;仡^拿錢到胡同口老王那里買一個西瓜回來。記住,不要紅瓤兒的,要‘三白瓜’。”桂枝從容交代,語氣表情,都仿佛剛才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芹二哥,有件事我實在不好意思跟你說,你幫了我家好些忙,我不該再不知足。可是來托我的人,跟別的人不一樣,我又不能不說。明知道這件事辦不到……”

“娘,”坐在一旁的桂枝打斷她母親的話說,“你都不嫌貧哪,那么多廢話!”

劉大嬸倒正要她女兒這句話,好轉(zhuǎn)入正題,于是接口說道:“好,我就實說吧!內(nèi)務(wù)府銀庫要補(bǔ)一個庫丁,這件事就歸你家舅舅馬老爺管。老牛想給他兒子謀這個差使,下面都說好了,只等馬老爺點個頭,這件事就算成了。芹二哥,能不能求你給說一說?”

曹雪芹沒有想到是這么一件事。為人謀差求官的事,他從沒有干過,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舅舅開口。

正在沉吟之際,桂枝又開口了:“娘,你該把話跟芹二哥說清楚?!?/p>

“這話也是?!眲⒋髬鹇酝R煌S终f,“芹二哥,這件事說成了,老牛答應(yīng)送200兩銀子……”

“我不要!”曹雪芹不等她說完,就脫口說了這一句。

“我知道。你也沒有把這點錢看在眼睛里,那是人家為馬老爺預(yù)備了賞人的。另外有個門包40兩銀子,芹二哥你留著賞小廝馬夫?!?/p>

劉大嬸緊接著又說:“我不瞞你,這件事辦成了,我也有幾十兩銀子的好處。芹二哥,有這幾十兩銀子,給保住娶親,帶我的棺材本都有了?!?/p>

那么,桂枝的嫁妝呢?曹雪芹心想,大概也包括在內(nèi),不過劉大嬸不便明說而已。轉(zhuǎn)念又想,幾十兩銀子能辦那么多事嗎?

“芹二哥”,劉大嬸見他仍在沉吟,便以退為進(jìn)地催促,“如果你覺得為難,咱們這段話說過就算了。你幫我家的忙,不上一回,以后當(dāng)然也仍舊有求你的時候?!?/p>

“劉大嬸,你這話我不敢當(dāng)?!辈苎┣鄞鹫f,“像這樣的事,我沒有干過,我也不知道怎么跟我舅舅去說。如果說成了,他也不見得要牛家這200兩銀子。我在想,也不過幾十兩銀子,劉大嬸你能有那么多用處嗎?”

劉大嬸還未答話,桂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卻又急忙掩口,靈活的眸子很快地在曹雪芹臉上繞了一下,仿佛要看清楚是不是惹得人家不高興了。

曹雪芹知道是笑他,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笑的事,不免愕然相向。

這一來,桂枝覺得不能不解釋?!澳闶谴笊贍敵錾?,”她說,“大概從不知道一口人一個月要用多少錢糧、多少米?!?/p>

這有點笑他不辨菽麥的味道。曹雪芹承認(rèn):“我倒真是不知道?!?/p>

“也難怪。”劉大嬸接口說道,“府上的闊,誰不知道?聽說老太太燒一回香,寫緣簿起碼是100兩銀子,那就夠我們一家吃上兩三年的了?!?/p>

原來幾十兩銀子在小戶人家還真管用,曹雪芹心中一動,凝神細(xì)想一會兒,說:“劉大嬸,我可跟你說老實話,牛家的事,我不一定能辦成。不過我另外有辦法,回頭我跟保住談。”

劉大嬸大失所望,跟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能談得出什么辦法來?!她忍不住想說自己的感想,卻讓桂枝拉了她一把衣服,暗中攔住了。

于是等保住回來,吃了西瓜,母女倆收拾殘核,雙雙入內(nèi),劉大嬸便說:“不知道他是什么辦法。跟保住怎么能談得出辦法來?

“娘說得夠明白了,人家又不是不懂事。聽他跟保住說點兒什么。”桂枝又說,“牛家這件事,不該跟他談的!”

“為什么呢?”

“人家一個公子哥兒,哪會管這種事,不是害他為難嗎?”

劉大嬸嘆口氣,“我也叫沒辦法?!彼鋈粏柕溃骸澳憧此嗽趺礃??”

“什么怎么樣?”

劉大嬸不知道女兒是裝糊涂,還是真的不明白,看了她一眼,心里在想,暫且不提吧,看看再說。

桂枝卻覺得她母親問得奇怪,見她不做聲,越發(fā)疑惑,便追問著說:“娘,你說啊,是問他的什么?”

“問他……”劉大嬸突然改了個問法,“你覺得他怎么樣?”

“很好??!”桂枝答說,“他不是幫了咱們家好多忙,平時又常照應(yīng)保住。像他這樣,沒有一點兒富貴人家子弟的架子,還真少見?!?/p>

看起來桂枝對曹雪芹似乎也有意思,劉大嬸心想,事情得慢來,也許能結(jié)得上這門親。

“娘,”桂枝疑云大起,“你在笑什么?”

劉大嬸微微一驚,原來自己的心事擺在臉上了,便定定神答說:“我是想起一件他們曹家的笑話。你再續(xù)一回水去,聽聽他跟保住說些什么。”

桂枝便提著水壺往外走,恰逢保住進(jìn)來,看到他手中,便問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你來,我告訴你?!?/p>

到得里屋,保住將紫色絲線系著的一塊玉放在桌上。劉大嬸便問:“芹二哥給你的?”

“不是給我的?!北W≌f,“芹二哥說,這塊玉是個寶,他跟我說了半天,我也鬧不清楚,反正是值一兩百銀子。他說,娘短幾十兩銀子花,把這個賣了,也就差不多了。至于給牛家去謀什么庫丁,他從來沒有干過這種事,跟他舅舅說不出口?!?/p>

母女倆相視無語,原來曹雪芹是這么一個辦法!接下來便是相互用眼色征詢了:該怎么辦?意見也是一樣的。

“這可不能要!”劉大嬸在這些地方倒能掌握分寸,“這一傳出去,沸沸揚(yáng)揚(yáng),不知道有多少難聽的話?!?/p>

“那我就拿回去還給他?!北W∽プ∧菈K玉就走。

“慢點!”桂枝一把拉住他,“你急什么,還給人家也得有番話,別讓人家覺得咱們不識好歹?!?/p>

“那……”保住將玉塞到他姐姐手中,“你去還!你會說話?!?/p>

這一下又觸動了劉大嬸的心事,覺得借此讓桂枝跟曹雪芹面對面,你來我往正式打個交道,也是好事,便慫恿著說:“對!你說得比我婉轉(zhuǎn),你送回去給他?!?/p>

見此光景,桂枝無可推辭,心里在想,如果推來推去,那就太沒有意思了。最好一句話就能讓他收回,而且是人家心安理得地收回,這件事才算圓滿。

于是,她將那塊玉握在手里,從從容容地走了出去,坐穩(wěn)當(dāng)了始問道:“芹二哥,你是不是把我們當(dāng)做小人?”

曹雪芹大吃一驚,脫口說道:“何出此言?!桂枝,我說錯了什么話?”

“不是你說錯了話,你是沒有想到一句話: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們把你喜愛的這個佩件奪了過來,不就成了小人嗎?”

原來是如此解釋,曹雪芹笑道:“你倒會繞著彎子說話。其實,這又另當(dāng)別論……”

“沒有什么別論!”桂枝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又不是等米下鍋,何苦拿你隨身的東西,三文不值兩文地去變錢。你替我們著想,我們也該替你著想:第一,是戴了多少年的東西,總有割舍不下的情分,第二,老太太問起來,只怕你得費一番唇舌?!?/p>

“那倒不會。我母親最大方的?!?/p>

“大方也得看地方?!?/p>

桂枝接著又說:“話說回來,老太太一問你,你照實說了,老太太口頭上沒有責(zé)備你,心里可就在想了,那家姓劉的是怎么回事,大概窮瘋了,不問什么東西,全要!”

這一說,曹雪芹大感不安,“桂枝,你要這么想,我可不敢勉強(qiáng)了?!彼又终f:“也罷,我再想別的辦法?!?/p>

“對了!慢慢想。”桂枝伸開手,托著那塊玉送到曹雪芹面前,“你仍舊系上吧!”

等曹雪芹將玉接了過去,桂枝隨即起身,卻只將臉背了過去。曹雪芹便撈起小褂子下擺,將玉系好,說一聲:“請坐!”

桂枝坐是坐下來了,卻有些躊躇,因為看她母親與弟弟,都在里面不出來。這么熱的天不到院子里來納涼,這件事透著點稀罕,她得想一想是何道理。

正這么想著,發(fā)現(xiàn)保住的影子,但隨即便是她母親的聲音:“保住,回來!”

這一下,她恍然大悟,臉上也頓時發(fā)燒,原來是故意讓她跟他接近!她摸著自己的臉,想站起來離去,卻又不敢,因為怕臉上的紅暈被母親和弟弟發(fā)覺。

桂枝心里自然有些氣憤,有種被戲弄了的感覺。因此,到得恢復(fù)平靜后,悄然起身,到后面見了她母親,故意繃著臉做出生氣的樣子。

“怎么啦?”劉大嬸問。桂枝不做聲,一直往她自己屋子里走。劉大嬸緊跟了進(jìn)來,再一次問時,她氣鼓鼓地說:“把我一個人丟在外面,算是怎么回事?”

劉大嬸心里有數(shù),擺出笑臉,輕聲說道:“這有什么好生氣的,都熟得像一家人了?!?/p>

曹雪芹是很心儀桂枝的,桂枝也有些動心,之后曹雪芹又借故來了許多回。但那時門當(dāng)戶對是有些身份的家庭最看重的事,所以最后兩個人還是沒有機(jī)會在一起。

探訪平郡王府

到了祭神的日子。

滿洲的風(fēng)俗,“祭必于寢”,所以宮中祭神是在分屬皇后的坤寧宮,王府的祭祀就在王與福晉所住的上房。正中堂屋,西墻上設(shè)一塊朱漆擱板,板上懸一塊鑲紅云緞黃幪,下粘紙錢三掛,稱為幪架,而一般多用“祖宗板子”這個俗名。

“祖宗板子”前面設(shè)一張朱紅長方矮桌,上供香燭。陳設(shè)雖簡,禮節(jié)卻異常隆重:第一天揀米選豆;第二天磨粉蒸面,到了這天午夜之后,祭禮便開始了。

平郡王府從大門到上房,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但聲息不聞,不但沒人說話,連置放器物都不準(zhǔn)出聲,以肅靜為至誠。

丑正一刻,主祭的平郡王福彭上香,率領(lǐng)全族男丁三叩首,廚子隨即和面做餑餑,就在院子里臨時搭設(shè)的大灶上蒸熟,裝成11盤,每盤11枚,獻(xiàn)上供桌,免冠行禮。接下來便是“請牲”了。

犧牲是老早選定的三頭大豬,此時只用一頭,縛在屠床上抬了進(jìn)來。這頭黑毛豬稱為“黑爺”,原是早就洗干凈了的,但仍要主祭用一把新棕帚遍掃牲體??`豬的繩子也換了新的,這才抬入室內(nèi)擺在供桌前面,意思是請祖宗審視享用這么一頭肥豬是否合意。當(dāng)然又需行禮,禮畢就要請“黑爺”歸西了。

這不能用“殺”或“宰”之類不吉利的字眼,宰豬稱為“省牲”。屠夫下手之前,先提起豬耳朵灌一大碗燒酒下去,將“黑爺”灌醉了,省得“省牲”時亂叫。

下手時也有規(guī)矩,晨祭用公豬,以左手執(zhí)刀。及至破腹開膛,第一件事是將附著于大小腸之間的脂肪剝下來,連同生豬血一起先上供。這腸間之脂,就是《詩經(jīng)》中“取其血膋”的“膋”,滿語叫作“阿穆孫”。

這時整頭豬已置入大鍋去煮,煮熟撤餑餑獻(xiàn)牲,豬頭朝上,頭上插一把柄上有個鈴鐺的鸞刀,另外盛湯一碗,碗上架一雙筷子,隨同供獻(xiàn)。

主祭再一次率族人三叩首,這時天已經(jīng)快亮了,息香撤幪,晨祭告成,全族吃肉吃餑餑散福,不準(zhǔn)喝酒。

到過午不久,夕祭開始,只是“省牲”須用右手,“黑爺”是一頭母豬。

黃昏時分,撤餑餑獻(xiàn)牲。這后半段的祭禮,由主婦主持,這件事累人不說,還有點嚇人。如果是有些知書識字,深明事理,而又喜歡尋根究底的才媛,還勉強(qiáng)能適應(yīng)。主持夕祭,必須要明媒正娶的正室妻子主持,如果她們是膽子小的,每主持夕祭就會有一種恐懼之感。

因為這后半段的夕祭,有個專門名稱,叫做“背燈”,先是息香撤火,再用布幔密遮窗戶,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主婦在內(nèi)。這還不夠隱秘,中門也須緊閉,男丁都在門外屏息等候。似此遠(yuǎn)摒男子,獨留主婦一個人在密室祭神,當(dāng)然是表示什么都可以供獻(xiàn)給神的。

當(dāng)初何以制定這樣的儀式,已無從稽考起源?,F(xiàn)在的禮節(jié)是,主婦在室內(nèi)行9跪9叩的大一禮,頓首81次之多。

而此時“秋老虎”的炎威猶在,穿上禮服在密不通風(fēng)的屋子里行此大禮,那可真是苛刑。

大奶奶也就是平郡王福晉,好不容易行完了禮,已站不起身,雙手趴地,膝行摸索著到了矮桌前面,將“黑爺”頭上的彎刀拔了下來,放在桌上,忍不住狂喊一聲:“快點燈!”

中門外是早就預(yù)備好了的,啟門秉燭而入。福彭推門進(jìn)去一看,大奶奶坐在地上,汗出如漿,面無人色,趕緊將她攙了起來,低聲撫慰著說:“辛苦你了,好歹撐著一點兒。”

真得要咬緊牙關(guān),才能撐持得下去。散福之后,便得預(yù)備祭天,俗稱“祭桿子”。

這根神所憑依的桿子,以杉木制成,高出屋檐。這個露天的祭禮,儀節(jié)與晨祭及背燈都不同,牲用公豬,不光是去毛,還要剝皮,稱為“脫衣”。

肉煮熟后,選取精肉,跪切成絲,供神后,將肉絲與小米飯拌合在一起,另加血腸,移置竿頂?shù)亩穬?nèi)。

這個禮節(jié)卻是有來歷可考的。據(jù)說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起兵征明時,打了一次敗仗,匹馬落荒,而追兵甚急,只得下馬躲在一棵大樹之下。

忽然飛來一大片烏鴉掩護(hù)太祖,擋住了明兵的視線,因而得以脫險。為了崇功報德,設(shè)桿、子祭烏鴉,托名祭天。

祭天既畢,暑氣漸去,趕緊鋪設(shè)“地平”,布置坐具,來吃肉的賓客已經(jīng)到門了。第一個是曹雪芹,還帶了他的一班同學(xué)。

原來他們有個詩社,夏天夜集,在德勝門內(nèi)積水潭看荷花作詩,貪涼坐到四更天,饑腸轆轆,商量著到哪里喝一頓卯酒。

曹雪芹想起平郡王府有肉可吃,反正只要懂得禮節(jié),識與不識,皆可做不速之客,因而帶了他的那班同學(xué),做了第一批賓客。

雖說吃肉的規(guī)矩,客至不迎也不送,客去不辭也不謝,但曹雪芹畢竟是至親晚輩,不能不向太福晉致意。

原以為太福晉這天有好些王公的福晉和格格要接待,中門傳進(jìn)話去,所得到的答復(fù)必是:“知道了。今天事忙,不必見面了?!?/p>

哪知竟是:“芹二爺請進(jìn)去吧!太福晉正在問呢!”

于是,頗感意外的曹雪芹,一面跟著領(lǐng)路的仆婦走,一面在心里琢磨,將太福晉可能會問到的事都想了一下。

走近第五進(jìn)院落,已聽得嬌聲笑語,大概堂客趕早涼到的已不少了。果然,一進(jìn)垂花門,目迷五色,見到不少身著彩色綢衫的倩影。

曹雪芹趕緊低下頭,目不斜視地被帶到了太福晉面前。他很快地抬頭看了一眼,便即垂手屈膝說:“給姑太太請安!”

“起來!你娘好吧?”

“托姑太太的福。”曹雪芹說,“哮喘好得多了?!?/p>

“你都見見!”太福晉便一一指引,“這位是禮王福晉,這位是超武公的老姑太,這位是昭武侯的太福晉……”

曹雪芹一時也記不了那么多名字,反正都是長輩,只執(zhí)晚輩之禮便不錯。

等請安完了,只聽太福晉向在座長輩告?zhèn)€罪,將曹雪芹帶到另一間屋子里問話。

“你在官學(xué),多早晚才算滿期?”

“到今年年底?!?/p>

“你今年19歲,早就過了當(dāng)差的年紀(jì)?!碧x說,“官學(xué)里念滿了,也不過當(dāng)個筆帖式或者庫使,要多少年才熬得出頭?你身子一向壯實,我看你不如棄文就武吧!”

曹雪芹沒有想到太福晉是關(guān)懷他的功名事業(yè),這方面他自己都沒有仔細(xì)想過,所以一時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現(xiàn)在是極好的機(jī)會,你到前方營盤里吃兩年苦,大概至多三年,就能混出個名堂來了?!碧x又說,“只不知道你母親肯不肯放你?”

曹雪芹這才明白,太福晉的意思是,要讓他跟著平郡王到北路軍營去效力,在軍功上博個前程。

功名富貴倒不大在意,只想到張騫、班超立功絕域的故事,不由得起了見賢思齊的念頭,心里頗有躍躍欲試之意。

“你回去問問你娘的意思看?!碧x說,“你跟你娘說,不會讓你去打仗,勸你娘放心好了?!?/p>

“是!”曹雪芹躊躇著說,“王爺初九就得出京了,只怕日子上來不及?!?/p>

“這倒不忙在一時,哪怕等你在官學(xué)里散了學(xué)再去也不晚。反正你四叔也在糧臺上,隨時都可以派人送你去。”

曹雪芹是在官學(xué)的宿舍中住,家中情形,不甚清楚,不知道曹頫也在糧臺,當(dāng)即問道:“原來四叔也要跟王爺去辦糧臺?”

“不是跟了去,在京里管事?!碧x又說,“眼前還沒有名義,只是派在糧臺上做個耳目?!?/p>

沒有名義是因為曹頫眼前還是廢員,不能奏請派差,不過這當(dāng)然也是軍功。只要打個勝仗,平郡王辦保案時,補(bǔ)敘勞績,復(fù)官無非遲早間事。

于是曹雪芹想了一下說:“跟姑太太老實回話,我倒很想到前方見識見識,不過我非得跟我娘說明白不可?!?/p>

“原是。你娘就你一個,又是老太太最放不下心,如果我沒有把握,不會讓你走這條路。你把我的這番意思,務(wù)必跟你娘說清楚?!?/p>

“是!”曹雪芹停了一下問,“姑太太沒有別的話?”

“就是這些話。你吃肉去吧!”

為了避免再一次無謂的應(yīng)酬,太福晉叫人將他從屋后角門帶了出去。穿過甬道,回到原處,賓客已經(jīng)大集,曹頫與兒子曹震也都到了。曹頫神態(tài)如常,曹震卻有種掩抑不住的興奮之情。

這時曹雪芹帶來的那班同學(xué),每人都有一兩斤肉下肚,吃飽了在等他。曹雪芹有事想跟曹震說,便對眾人道了歉:“家里還有些事,你們先走吧!”并托一人代為請假,叫人帶他們出了王府。

貪官帶來的啟示

眾同學(xué)走后,曹雪芹就在門房中閑坐等候曹震。曹震是曹頫的親兒子,因為曹頫過繼過來的身份,小時候曹震與曹雪芹似親兄弟一般。

但長大后,因曹震年長幾歲,喜好又多有不同,所以交往的圈子各不一樣,關(guān)系不如小時親密了。

曹震幾乎客散盡了才走,一見曹雪芹,詫異地問說:“咦!你怎么沒回官學(xué)?”

“就為了等你。震二哥,我到你那里,有件事得告訴你?!?/p>

“我這會兒不回去。走!”曹震一拍他的肩,“到我衙門里談去?!闭f到最后一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鑲紅旗三都統(tǒng)衙門的門前,曹雪芹看到,新貼一條1尺寬、6尺多長的梅紅箋,濃墨大書“定遠(yuǎn)大將軍駐京糧臺”;又一張尺寸較小,寫的是“定遠(yuǎn)大將軍大營塘報處”。曹震自然是在糧臺辦事,怪不得一臉春風(fēng)得意的神情。

進(jìn)了大門,往右一轉(zhuǎn),另有一個大院子,南北各有5間敞廳,亂糟糟地擠滿了人,只聽有人說道:“好了!曹二爺來了,你們等著吧!”此言一出,嘈雜之聲頓息。

大家都轉(zhuǎn)頭來望,有個軍機(jī)處擔(dān)任勤務(wù)的人上前向曹震請個安,起身引路。曹震昂然直入,在北面敞廳朝南的一個隔間中坐定,向那來人說道:“你請張老爺來。”

“張老爺”便是剛才叫大家等著的那個人,一進(jìn)來先指著曹雪芹問:“這位是?”

“這就是舍弟曹雪芹?!辈苷鹩謱Σ苎┣壅f,“這位是張五哥。別看他成天在銅錢眼里翻跟斗,人可風(fēng)雅得很,琴棋書畫,件件皆能。”

聽這一說,曹雪芹便知他的官銜是司庫。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招呼,張司庫已放下手里的卷宗,滿臉堆笑地拉著曹雪芹的手說:“原來是芹二爺!我叫張子谷,咸安宮官學(xué)離這里也不算遠(yuǎn),下了學(xué)找我來。”

曹雪芹覺得此人熱情可親,頗有好感,當(dāng)下滿口承諾:“是!是!我定會來找張五哥?!?/p>

“叫他曹雪芹好了?!辈苷鹫f了這一句,便談公事,“怎么樣?都是來借錢糧的?”

“可不是!”張子谷將卷宗打開,里面是一大沓借條。

“情形各家不一樣,請二爺定個章程下來,我好去打發(fā)?!?/p>

“王爺交代,寧可先緊后寬,開頭一寬,做成例規(guī),以后就難辦了?!?/p>

“那么是怎么個緊法兒呢?”

“有一個月的恩餉了,另外再準(zhǔn)借一個月?!?/p>

“一個月怕不行?!睆堊庸仁呛転殡y的模樣,“有人還打算借半年呢!”

“借半年的錢糧?那不開玩笑!此刻花得痛快,往后吃什么?”曹震接著又說,“最多借兩個月,分4個月扣?!?/p>

張子谷想了一下說:“能不能分6個月扣?”

“好吧!就分6個月?!辈苷鹩謫?,“祝家怎么說?”

“最近米價又漲了。”

一聽這話,曹雪芹便注意了。

原來曹震所說的祝家,是京城里有名的老根兒人家之一,世代業(yè)米,在明朝便是巨富,被稱為“米祝”。

他家在崇文門外板井胡同,園林極盛,傳說10天都逛不完。曹雪芹久已慕名,所以此時不由得留神細(xì)聽。

“祝老四說,歷年的軍糧,都是他家辦,回扣有一定的例規(guī)。不過在期限上可以想法子,如果能放寬兩個月,他愿意每一石送一錢半銀子?!?/p>

“這也不過3000兩。”曹震有些失望,“能辦得了什么事?”

“本來軍糧就是運價貴?!睆堊庸扔终f,“祝老四很愿意幫忙,說可以替你出個主意?!?/p>

“什么主意?”

“是……”張子谷將椅子拉了一下,湊近曹震,低聲說道,“他說軍糧完全是運價貴,運到烏里雅蘇臺、科布多,運價每石25兩,北路最近的也要11兩,平均是16兩銀子一石。20000石米光是運價就是32萬兩,倘或在這上頭耍點花樣,弄個兩三萬是很方便的事。”

“這話有道理?!辈苷疝D(zhuǎn)為興奮了,“咱們倒找他談一談?!?/p>

“那么,祝老四打算出個什么花樣,你問他沒有?”

“談了一下,大致是以近報遠(yuǎn)。譬如運烏里雅蘇臺,本來規(guī)定3000石,報它5000石,運價自然就高了。這多出來2000石的浮價,就可以扣下來。”

“那,范芝巖肯不肯出領(lǐng)據(jù)呢?”

“大概肯出?!?/p>

“肯出就好辦。不過,這件事一定得先扎扎實實說妥當(dāng),‘大概’可不行?!?/p>

“二爺,”張子谷微笑著說道,“你要扎實,人家也要扎實,領(lǐng)據(jù)是出了,將來報領(lǐng)5000石、實運3000石,另外2000石運到近處,戶部要追差價,怎么辦?”

曹震手摸著刮得發(fā)青的下巴,沉吟了好一會說:“咱們想法子不叫戶部追就是了?!?/p>

“能如此,人家就沒話說了。不過也得有個憑據(jù)才好?!?/p>

“什么憑據(jù)?”

“這,二爺還不明白,無非拿筆據(jù)換筆據(jù)……”張子谷沒有再說下去。

曹震眨了一會眼,遲疑地問說:“你的意思是要給他出個借據(jù)?”

“對了。如果要追差價,他就拿這張借據(jù)來抵付。”

“那么,不追呢?戶部不追,我有借據(jù)在他手里,不就欠了他一筆債了嗎?”

“這是信得過、信不過的事。如果不用追差價,他也不敢拿這張借據(jù)來要債?!?/p>

“話不是這么說?!辈苷鸫鬄閾u頭,“除非他也寫張東西給我?!?/p>

“要怎么寫呢?”

一時沒有好辦法,也就不談了。張子谷只說祝老四想請曹震吃飯,主隨客便,要個日子。曹震欣然相許,決定在定邊大將軍出京的第二天赴席。

等張子谷告辭,曹雪芹才有機(jī)會開口,將太福晉的意思,照實說了一遍。曹震大感意外。

“這是辦不到的事。太太怎么能放得下心?”

“其實,也沒有什么!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曹震道:“你別想得太美,自以為一番豪情壯志,等吃了苦頭想回來那時你才會懊悔。反正這件事一定辦不通,你趁早死了心吧!”

“可是太福晉那里呢,怎么交代?”

“那好辦。反正太福晉也說了,等你年底在官學(xué)的期限滿了再去也不要緊,眼前先支吾著,到時候再說。”曹震又說,“不過,你還是得回去一趟,不然撒謊就露馬腳了。”

“當(dāng)然。無論如何,太福晉的意思,我得跟娘說?!?/p>

“對了!你回頭就走,我叫人派車送你去?!辈苷疖P躇滿志地說,“現(xiàn)在可方便了!要車有車,要馬有馬,要船有船,要伕子有伕子?!?/p>

見此光景,曹雪芹立即想到他跟張子谷所談的事,心里不由得替他擔(dān)憂,很想勸他幾句。當(dāng)今皇帝最重視官員的廉潔,貪污這樣的事,雍正皇帝深惡痛絕。一旦事情敗露,只怕平郡王都無法庇護(hù)。但還在思索如何措辭時,卻又有人來回公事了。

“你來得正好!派一輛車,派兩個人,送舍弟到張家灣?!?/p>

曹震回頭問道:“你哪天回來?”

“我想多住兩天?!辈苎┣鄞鹫f,“給我借匹馬,不必費事?!?/p>

“這么熱的天,你安分一點兒吧!中了暑還得了!”

“這樣好了,我另外通知通州驛站,令弟要回京,隨時可以去要車。”來人說道。

“這樣最好?!?/p>

接著,曹震便替曹雪芹引見,那人是鑲紅旗的八品筆帖式,派在糧臺上管車馬,所以說他“來得正好”。

“震二哥,”曹雪芹想起這件事,“你到祝家去赴席,能不能帶我一個?”

“干嗎?我們有事談,不是去應(yīng)酬。”

“我知道。我是想去逛逛祝家的園子。”

“那還不好辦,等你從通州回來,到他園子里去歇夏避暑,都是一句話的事?!?/p>

“這就更好了。”曹雪芹非常高興,“聽說祝家的園子,10天都逛不過來,原該住幾天才能暢游?!?/p>

“好吧,這件事我答應(yīng)你?!?/p>

一路上,曹雪芹想著震二哥私下貪銀的事,心存疑問:人人都削尖了腦袋謀官,不知是不是都為了這事?這些貪官的貪污手段讓曹雪芹覺得心驚膽戰(zhàn),因為在他看來,這樣見不得光的行為,早晚會出大事。

夭折的一次相親

在雍正五年春天,曹家舉家回京歸旗時,馬夫人只在家里住了半年,因為蒙恩發(fā)還的通州張家灣住宅,他們在那里一住就是6年了。

移居張家灣的原因很多,有一個上下皆具的同感是,生活習(xí)慣格格不入。尤其是在飲食上,連馬夫人都得米飯面食間雜著吃,而且還有繁簡的不同。大家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是吃餃子就是餃子,吃打鹵面就是打鹵面。

最初,曹家自然是照自家的慣例,不過由奢入儉,少不得委屈些。那時三房仍如在南京一樣,住在一起,錦兒當(dāng)家,秋月管賬,夏云掌廚,商量定規(guī)每天開3桌飯,里頭一桌、外頭兩桌,五菜一湯,三葷兩素,有米飯、有饅頭。

日子一久,親友之間有了閑話:“他家還以為是在當(dāng)織造、當(dāng)巡鹽御史呢!排場照舊,看樣子私底下隱藏的家財真還不少?!?/p>

這話傳到曹頫耳朵里,大為不安。他跟馬夫人說:入鄉(xiāng)隨俗,既然歸了旗,不便再照江南的習(xí)慣,讓人覺得標(biāo)新立異,大非所宜。

馬夫人當(dāng)然尊重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于是重新商量,改從北方的飲食習(xí)慣,頭一天吃炸醬面,弄了8個面碼兒,擺得倒也還熱鬧;第二天吃餃子,除了兩碟子醬菜,就是一碗下餃子的湯,名為原湯,可助消化。

到得晚上,曹震向錦兒抗議:“兩碟子下酒菜,再就只有餃子了!這種日子,我可受不了?!?/p>

“受不了也得受!”錦兒答說,“你別鬧了!你的見識跟那位季姨娘一樣。”此時,曹震的原配夫人已去世,錦兒續(xù)做了偏房,還有了身孕,所以說話比以前硬氣了很多。

將他跟自己的姨娘相提并論,曹震認(rèn)為是奇恥大辱,怒氣剛要發(fā)作,錦兒卻又發(fā)話了:“你等我說完,如果我比錯了,你再鬧也還不遲。”

錦兒告訴曹震說,這天下午有人來看季姨娘,她跟人大訴委屈,又夸耀在南京時如何闊氣,三頓飯兩頓點心,肥雞大鴨子連丫頭都吃膩了。夏云直跟她使眼色,而季姨娘卻是越說越起勁,到底讓人家說了句不中聽的話,才堵住了她的嘴。

“人家怎么說?”

“人家說,妻財子祿,原有定數(shù),如今苦一點兒,是留著福慢慢兒享!反倒是好事。”錦兒詰責(zé),“你倒自己想想,你是不是跟季姨娘一樣不懂事?”曹震啞口無言,也只有像馬夫人那樣的嘆口氣而已。

到得下一天,馬夫人找了錦兒、秋月、夏云來說:“我昨兒晚上想了一夜,京城我住不慣,我也不必住在京城。張家灣的房子,是平郡王托怡親王在皇上面前說話,馬上快發(fā)還了,到那時候,我想搬到張家灣去住?!?/p>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從何說起。好一會,是夏云先開口:“這一來,不就都散了嗎?”

“本來千年無不散的筵席!老太爺在時常說,樹倒猢猻散。如今樹也倒了,本就該散了。”馬夫人又說,“四老爺跟震二爺自然要在京里,我可不用。搬到張家灣清清靜靜,日子愛怎么過就怎么過,也省得聽人的閑言閑語?!?/p>

“太太的主意不錯?!鼻镌曼c點頭說,“可只有一件,芹官要上學(xué)了,怎么辦?”

“那是我想搬到張家灣的緣故之一。”馬夫人答說,“上學(xué)住堂,是芹官該吃的苦,誰也替不了他。再說,不吃這番苦,也不能成才。既然如此,倒不如讓他死心塌地,如果仍舊住在京里。他天天想家,我天天想他,彼此都苦。索性離了京,隔著有百八里地,來去不便,他死了心,我也死了心,倒不好?”

對于馬夫人的主張,曹震贊成,曹頫反對。其實也不是反對,只是他自覺有奉養(yǎng)寡嫂、撫育胞侄的職責(zé),極力勸馬夫人一動不如一靜。馬夫人細(xì)說了遷出京去,絕了曹雪芹時常想家的念頭,反于他學(xué)業(yè)有益的道理,曹頫方始同意。

正好發(fā)還房屋的恩旨也下來了,除了張家灣的大宅以外,還有前門外鮮魚口的一所市房。那里是整個京城最熱鬧的地方,北鄰肉市,東面就是京中第一座大戲園查樓,寸金寸土,所以這所市房很值錢。

馬夫人頗識大體,自己有曹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另外還有專門留給曹雪芹的一份,日子應(yīng)該是寬裕的。只有曹頫此時還比較拮據(jù),便做主將鮮魚口這所市房,歸屬曹頫,每個月收租息貼補(bǔ),將就著也可以維持一個小小的排場了。

此外,便是曹雪芹的親事了,是個極大的煩惱。從到京的第二年起,就不斷有人來提親,但真應(yīng)了一句俗語,叫做高不成、低不就。第一是門第,雖說一般都是包衣,但曹家出過王妃,尋常做個小官的人家,首先姑太太——平郡王太福晉——就不愿意。

但也有些滿洲世家,尤其是隸屬上三旗的,因為皇帝動輒有“包衣下賤”的話,一樣地不愿跟曹家聯(lián)姻。

其次是人品。曹雪芹心目中的好女子,既要嫻雅秀麗,又要溫柔體貼,還要讀書明理,這在旗人家就很難找了。長得俊的倒是不少,但有的滿身嬌氣,有的一字不識,有的不明事理。

偶爾有一兩個可算夠格的,卻又未曾選過秀女,不敢私下婚配。像這樣的人才,可想而知,選秀女時一定不會被撂牌子。就算不選入宮去,也一定分配到王公府第,哪里輪得到曹家聘來做媳婦!

這是馬夫人的一樁心事。撫孤守節(jié),必得抱了孫子,心里才會踏實,自覺不枉多年辛苦,也才能告慰于九泉下的曹老太太。這是一種責(zé)任,隨著曹雪芹的年齡漸長,這份責(zé)任也就越來越重了。

不過,最近她的心境開朗了些,端午前后,有人來說了一個媒,女家是正藍(lán)旗包衣,姓楊,而且一直保留著漢姓。

楊小姐的父親叫楊思烈,舉人出身,現(xiàn)在安徽當(dāng)縣官。這年3月里,在京的楊老太太得了中風(fēng),楊思烈偕妻女回京侍疾,偶然的機(jī)緣,為錦兒所見,相貌端正,談吐文雅。一打聽今年18歲,已過了選秀女的年齡,不正好配給曹雪芹。為此,錦兒特地從京里趕到通州來做媒。

聽過一番形容,馬夫人喜不可言,但又不免疑惑,“你的眼界高,經(jīng)你看中,必是好的。不過,有一層我不明白,”馬夫人問道,“這樣的人才,何以18歲還沒有婆家?”

“這就跟咱們家的小爺一樣,不肯遷就。楊小姐是楊大老爺親自教的書,開出口來滿口是文章。咱們旗下做官的子弟吃喝玩兒樂,不成才的居多,楊小姐怎么看得上眼?再說安徽也沒有多少旗人,滿漢又不能通婚,就這么著耽誤下來了。”

“原來是這么一個道理!”馬夫人釋然了,“總得先相親才好。”

“相親的話還早?!卞\兒說道,“事情要做得穩(wěn)當(dāng),先別提相親不相親,最好找個機(jī)會,能讓芹二爺看看人家小姐,也讓人家看看咱們。你說我這個主意行不行?”

“行!”馬夫人想了一下說。

“楊老太太的病好多了,我?guī)讜r就把楊太太接了來打牌,讓芹二爺闖了來,不就彼此都見著了?!卞\兒又道。

“這個主意好,我們就聽你的信兒好了?!瘪R夫人道。

從錦兒回京,馬夫人的心境一日比一日開朗,因為一切都可說是稱心如意。

錦兒很快也有了回音,說楊太太很愿意結(jié)這門親,欣然接受邀約,作為變通的相親。挑的日子是農(nóng)歷五月二十五,那天不但是黃道吉日,而且如俗曲“鴛鴦扣”中所唱的,日子是個“成”。

曹雪芹這一回也與以前不同,在沒有相親以前,先就一處媒人說溜了嘴的地方大加批駁,將女家貶得不堪做配。這一次也許因為媒人是錦兒的緣故,曹雪芹頗為興奮,而且作了堅決的承諾,只要楊小姐如錦兒所形容的那樣,他一定旁無二心,怎么說怎么好。

“我看過皇歷了,月底也是成日。到那天我親自去看,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馬夫人跟錦兒商量。

這是照旗下的規(guī)矩,馬夫人到女家親自去相親,猶如六禮中的問名,看中了送一柄如意,或是贈一枚戒指、一支簪子,名為“小定”。女家到了那天,少不得要費一番張羅,所以馬夫人須問:“來得及來不及”。

“有五六天的工夫,應(yīng)該來得及。太太就預(yù)備過禮吧!”

過禮便是下聘禮,裝點珍飾,買辦羊酒。馬夫人不愁無事可做,哪知正忙得起勁,預(yù)備動身進(jìn)京時錦兒忽然來說:楊太太母女不能赴約,親事緩一緩再說。平地起了波折,馬夫人大失所望,不明緣故更覺煩悶。

“楊老爺出事了!”錦兒說道,“大前天得的消息,不知是一件什么案子,撫臺指名題參,楊老爺一急,跟他老太太一樣得了中風(fēng),來不及請大夫就不中用了,如今還瞞著他家老太太?!?/p>

錦兒又說:“楊太太也真可憐,老爺死了,還不能發(fā)喪,不能哭。你想想,那過的是什么日子?!?/p>

“楊家已經(jīng)請了一位叔伯弟兄,趕到安徽料理去了。至于咱們家,我看,這門親事是吹了?!?/p>

“難道是楊家有話,不愿意結(jié)這門親?”

“恰好說反了,楊家是巴不得結(jié)這門親。不過,我不能做這個媒?!?/p>

“為什么?”

“我不能替太太弄個累?!卞\兒說,“您想,芹二爺一成了人家的女婿,養(yǎng)兩代寡婦。聽說楊老爺還有虧空,要是一追,不更是無窮之累?”

怎么了結(jié)此事,兩人都無主意。錦兒正在房里獨自思忖,曹震回來了,一見錦兒便說:“楊家的事,很麻煩,萬不能結(jié)這親。曹雪芹的親事不必急。將來包在我身上,給太太找個才貌雙全,又賢惠又能讓曹雪芹得岳父家照應(yīng)的兒媳婦?!?/p>

聽到最后一句,錦兒先就皺了眉?!澳惆 ?,她說,“一向就是用不著說的話,偏偏要說?!?/p>

話又談不下去了。正在這時,秋月來了。因為錦兒以前和秋月一樣的身份,關(guān)系一直很好。錦兒當(dāng)即說道:“暫時不談吧!好久都沒有和秋月痛痛快快聊一聊了,今兒聊個通宵。”

聽得這話,曹震正好自便,“你們姐妹們難得在一起,愛干什么干什么,我不打擾?!辈苷鹫f完,抬腿就走。

“怎么樣?”秋月望著曹震的背影說,“看你們二爺這一陣子氣色還不錯。干點什么正經(jīng)事哪?”

“能干得出什么正經(jīng)事來,還不是陪那些貝子、貝勒、將軍、國公爺什么的,變著花樣找樂子。我勸他,回京五六年,也沒有看他干出什么正經(jīng),成天陪那些大爺玩兒,會有出息嗎?你道他怎么說?”

“你別問我,你說你的好了?!?/p>

“他說,陪那些大爺玩兒,就是正經(jīng)。別看那些‘寶石頂子’,看上去個個是‘繡花枕頭’,就要‘繡花枕頭’才好。這話怎么說呢?他說,只要那班人一派上了什么好差使,就少不了他,那時候發(fā)財也容易得很?!?/p>

秋月笑道:“震二爺真是財迷心竅!”接著又問,“可有過這么樣的機(jī)會嗎?”

“有過?!卞\兒答說,“那年有位福貝子派了陵差,我們那位二爺替一家木廠說合,承攬工程,分了3000兩銀子。倘或沒有這一筆進(jìn)項,這幾年的日子,就不知道怎么過了?!?/p>

錦兒突然說道:“不談了!談起來勾起我的心事,咱們談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莫如曹雪芹的心事,秋月問道:“楊家的那位姑娘,人才到底怎么樣?”

“論人才可真是沒話說。而且,模樣也端正?!卞\兒臉上又有惋惜的神色。

“你想吃點兒什么?”錦兒問,“趁早說,我好預(yù)備?!?/p>

“我想吃燒羊肉?!?/p>

“那好辦,還有呢。奶卷呢?”

“奶卷倒也想,就是天熱,甜得太膩?!?/p>

“不要緊!我有上好的普洱茶,還留著4兩杭州的龍井,一直舍不得喝,今兒可要開封了?!?/p>

“唉!”秋月忽生感慨,“4兩龍井還一直當(dāng)寶貝似的!想想從前的日子,真連覺都睡不著。”錦兒沒有接腔。

第二天,錦兒叫人到“羊肉床子”去買了一塊燒羊肉,外帶一碗鹵汁拌面。晚上在院子里納涼,一面喝龍井茶,吃棗泥松子奶卷,一面聊天。

“我想起來了,”秋月突然問道,“芹二爺還不知道這回事吧?’

“是啊!我要等你來商量,怎么告訴他?”

“對了!”錦兒又說,“看他明天什么時候來,就知道他對這件事是不是很關(guān)心?!?/p>

原來約了相看的日子,就在明天。倘或曹雪芹一早就來了,當(dāng)然表示他對楊小姐極感興趣。秋月的判斷是,他決不會早來,說不定根本就把這個約會忘掉了。

錦兒與秋月忙了一上午,本來請楊家母女,是打算在館子里叫一桌席,顯得鄭重些,如今原約取消,只為曹雪芹預(yù)備一頓飯,反倒費事了。因為曹雪芹愛吃的,大都是費工夫、講火候的菜。

到得午初時分,還不見曹雪芹來,錦兒心里便有些嘀咕了,“可別讓你說中了!”她說,“這位小爺忘了今天的約,讓咱們白忙一陣,那就太冤了。”

“不要緊,中午不來,下午派人去接他。紅煨的鹿筋,本來就差點兒火候,晚上吃更好?!?/p>

話還沒說完,聽得已有人聲,一個是曹震,一個是曹雪芹。錦兒迎上去問道:“你們倆怎么會走在一處?”

“我到‘造辦處’去辦事,順便就把他接了回來?!辈苷鹣蝈\兒使了個眼色,“你告訴他吧?”

“震二哥說你有話要告訴我?!辈苎┣劢涌?,“我已經(jīng)猜到了。沒有關(guān)系,你說好了?!?/p>

“你猜到了?”錦兒便問,“你猜到是什么事?”

“楊家的事吹了。”

錦兒仔細(xì)看了看他的臉色才說:“既然你猜到了,那就不必忙。先吃飯,回頭讓秋月跟你說?!?/p>

飯開在兩面通風(fēng)的穿堂中,家規(guī)猶在,只設(shè)兩個座位。曹震兄弟剛扶起筷子,曹震的跟班高升來報,到了兩個不速之客,都是內(nèi)務(wù)府的官兒。

“這時候來,”錦兒在一旁咕噥,“也不知道吃了飯沒有。”

“虧得今天有菜?!鼻镌聨椭鴱埩_,“震二爺會客去吧!留客人便飯好了?!?/p>

“好,好!我出去看看再說?!辈苷鹋弦患?xì)夏布的大褂,匆匆而去。

曹雪芹也就必得暫時擱箸,而且也穿上外衣。錦兒與秋月便重新料理杯盤,預(yù)備移席到廳上款客。

正在忙著,只見高升進(jìn)來說道:“二爺要陪客人一起走,讓我來取扇子、墨鏡、荷包。另外說跟姨奶奶要一個盒子,里面要裝豆蔻、藿香正氣丸?!?/p>

“好了!”錦兒向秋月一揚(yáng)臉說,“咱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飯了。”

“真是皇恩大赦!”曹雪芹一面解紐子脫長衫,一面說道,“震二哥不在,咱們一塊兒吃吧!”

于是打發(fā)了高升,曹雪芹坐回原處。曹家家規(guī)重,有曹震在,總不免拘束。

“有什么好酒?”他問錦兒,“昨兒晚上沒有睡好,我得喝點酒,好好睡個午覺。”

“好酒有!不過,我得問你,你什么時候回學(xué)里去?”

“我今天不回去?!辈苎┣塾謫?,“錦兒姐,你問這個干什么?”

“回頭有話要告訴。如果喝了酒睡午覺,一醒要趕回學(xué)里,不就沒法兒跟你談了?既然你不回去,盡管放量喝。有南酒,有玫瑰露,有蓮花白?!?/p>

“蓮花白太辣,玫瑰露的甜味兒受不了。我喝南酒,最好是花雕,天氣熱,不必燙了?!?/p>

取來了酒,錦兒和秋月也都斟了一盅陪他喝。兩個人暫時都不說話,只勸曹雪芹夾菜,等他吃得差不多,方由秋月開口。

“楊小姐的老太爺去世了。”

“??!”剛說了一句,曹雪芹便打斷了她的話,顯得很注意地問,“怎么回事?是在安徽去世的?”

“是啊!如今這消息還瞞著她家老太太。楊老爺人是故去了,身后還有麻煩?!鼻镌陆又鴮钪伊页鍪碌木売桑s略說了一遍。

“這太慘了!家里還有風(fēng)中之燭的老太太,看來遲早不保,一旦倒了下來,讓她們母女怎么辦呢?”

聽得這話,秋月與錦兒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錦兒便說道:“原來是我做的媒,如今我要打退堂鼓了。這親結(jié)不得,不然就是我害了太太?!?/p>

“那怎么談得上?”

“怎么談不上?你倒想,一成兒女親家,楊家的老太太能不管嗎?”

曹雪芹不做聲,低下頭去夾了一塊粉蒸雞,剛要送入口中,突然抬頭說道:“就不是親戚,也不能不管?!?/p>

“這是什么道理?”

“就算萍水相逢,遇到這種事,也應(yīng)該盡力幫助,而況有此一重因緣?!?/p>

錦兒笑笑說道:“看起來你倒跟楊小姐有緣,也許天生你就喜歡那種樣子的人?!?/p>

秋月說道:“凡事你也不能由著你的性子,因為親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要為全家著想?!?/p>

“為全家著想,名聲最要緊。原來說得好好的,只為人家遭了難,咱們就不提這回事了,不顯得太勢利嗎?”

秋月和錦兒都沒有想到,他會提出來這么一個理由,而且一時也辨不清這是正理還是歪理,只覺得正面不容易駁倒。

當(dāng)然,要辯道理還得秋月。她想了一會說:“事情是兩樁。譬如說,已經(jīng)有了婚約,如今要悔約,仿佛嫌貧愛富似的,自然不是咱們家會做的事。可是八字不見一撇,還沒有著手事情就變化了,這又有什么褒貶好落的呢?”

“話不是這么說,只要心一動,就是種了因,必有個收緣結(jié)果。何況,已經(jīng)約了人家來相看,怎么說還沒有動手?”

“好!我再請教,假如相看不中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不過就算那樣,彼此總還是有情分在的?!?/p>

說到這里,錦兒有了主意,很快地接口說:“對!買賣不成仁義在,咱們就照這個宗旨辦事,當(dāng)做相看不中。如今算跟楊家是久已相與的熟人,既然他家遭了不幸,照你的話說,應(yīng)該量力幫助,送100兩銀子的奠儀,也很像樣子了?!?/p>

這番話說得情理周至,辦法也是干凈利落,秋月佩服之余,笑著說道:“現(xiàn)在我才知道,強(qiáng)將手下無弱兵,把震二奶奶教你的本事,拿出來了。”緊接著又向曹雪芹說,“我看就這樣子辦吧!你看怎么樣?”

“你們都這么說,我還能說什么?!?/p>

“我們的話又不是圣旨!”錦兒很大方地說,“你如果有更好的主意,就聽你的?!?/p>

“沒有!”曹雪芹話雖這么說,臉上卻有怏怏不快之意。

秋月不愿意他受委屈,便又說道:“你心里有話,盡管說出來,怕什么!別悶在心里,悶出病來?!?/p>

“沒有什么!”曹雪芹自怨自艾道,“早知如此,也用不著害我昨晚上大半夜不睡。”

“為什么大半夜不睡?”

“今天是‘會文’的日子,我得把一篇‘策論’寫好了才能來,哪知道撲了個空。”

一聽這話,錦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曹雪芹索性說:“不管怎樣,讓我見一見,行不行?”

“行!”錦兒答得非常爽脆,但又說,“這一陣子人家有了白事,不能出門,等她服滿了我一定想法子讓你看一看她?!?/p>

曹雪芹心涼了半截。父母之喪,照旗下的規(guī)矩,百日服滿,要是以漢人的服制,三年之喪至少得一年以后才能出門。曹雪芹的這次相親算是不幸夭折了。

禁閉之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官學(xué)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自然跟在南方讀家塾時沒有兩樣,一天到晚死啃封建王朝官定的教科書“四書五經(jīng)”,寫刻板枯燥的八股文,以便為將來參加科舉考試做準(zhǔn)備。

曹雪芹總算熬到官學(xué)期滿,在家人和親朋的逼迫下,曹雪芹后來硬是被他們舉薦做了貢生。按照一般封建士子讀書仕進(jìn)的階梯,他應(yīng)該進(jìn)一步地去考取舉人,然后再考取進(jìn)士。

曹雪芹的叔父,他的祖母和母親,也正是這樣寄希望于他的??墒潜怀业某林卮驌?,變幻莫測的權(quán)勢爭奪,使他早已有點兒看破紅塵,覺得榮華富貴有如浮云,轉(zhuǎn)眼成空,腐敗官場上無非是一群大大小小的騙子和強(qiáng)盜,他怎能與這些人為伍呢?

冬去春來,時序更易,一年又一年地過去。眼見得曹雪芹的年紀(jì)越長越大了,家里人都為他的前程著急。

特別是他的叔父,對于他不求上進(jìn),于封建禮法多有怪論的不安分行為,甚為憂心和惱火,生怕這樣任其發(fā)展下去,會鬧出于宗族家庭更為不利的事體出來。

于是,對他的管束日見其嚴(yán)厲了,如限制他讀雜書,不讓他隨便外出郊游等。但是,有限制就會有反抗。曹雪芹對于他叔父喋喋不休、滔滔不絕向他宣講的什么程朱理學(xué),仕進(jìn)功名一套,真是聽得膩味極了,也嫌惡極了。有時聽得實在太厭煩了,他便不免頂撞兩句,這就更加深了這對有著特殊的叔侄關(guān)系的兩人的矛盾,只是還沒有達(dá)到總爆發(fā)的地步。

郁悶總得有個排解。曹雪芹把讀圣賢書、求功名置諸腦后,卻傾心于吟詩作畫、賞花舞劍、酌酒聽曲。恰好,他在景山官學(xué)的時候結(jié)識了幾個像他一樣喜歡聽曲看戲的朋友。

而景山觀德殿西北角,有一條巷子叫蘇州巷,歷年蘇州織造府為宮廷選送的優(yōu)伶就都住在那里。蘇州戲班演昆曲又最著名,曹雪芹得空約朋友一道,私下到這兒來。

先還只是看看戲,聽聽曲,廝混熟了,有時便作為票友客串演戲粉墨登場。乾隆時有人如此記述他:曹雪芹“不得志,遂放浪形骸,雜優(yōu)伶中,時演劇以為樂?!?/p>

一次,一個來自江浙的戲班子在吉祥戲院演出江南戲曲《梁山伯與祝英臺》。他們因為來自金陵,所以都知道京城里的曹家是連任過60多年的江寧織造和蘇州織造的世家,喜歡聽南方的戲曲,所以開演首日,就送帖子到曹家居住的西城,盛情邀請他們?nèi)襾砺爲(wèi)?。女眷?dāng)然是不會去的,于是曹雪芹就隨著家人一起去了。

梁祝的故事,自1000多年前的唐朝就開始流傳了。明朝萬歷年間的唱本《梁祝》以及《同窗記》、《相別回家》等,就已經(jīng)有了戲曲的草本。到清朝時曹雪芹所看到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已經(jīng)是一部有頭有尾的非常精彩的戲劇了。祝英臺女扮男裝,為的是尋求男女平等,女子可與男子一樣在書院里習(xí)書學(xué)文,可以反抗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追求真正的愛情……戲臺上祝英臺的一言一行,與當(dāng)時曹雪芹的思想是多么合拍啊,他深深地被她迷住了……

扮演祝英臺的戲子名叫子都,藝名“豹官”。他的名字起得威猛,人卻生得細(xì)皮白肉,個子瘦長像個女孩兒一般,所以特別適合擔(dān)當(dāng)戲曲里的花旦。

曹雪芹約豹官在臺下相見,談得十分投機(jī),才幾天工夫兩人便已經(jīng)好得有點難分難解了。

一日,曹雪芹約了豹官,一起參加一個八旗子弟的聚會。曹雪芹高興,跟豹官合作,在酒桌間合唱了一段《樓臺會》。曹雪芹扮山伯,豹官演英臺,兩人竟是唱得絲絲入扣,將那酒樓里所有的食客通通吸引了過來。

隨后曹雪芹又開懷暢飲,喝了不少水酒,漸漸地像是有點醉了,便想抽身而退。剛走到廊檐下,那豹官緊跟出來,將他扶住,問:“仁兄,怎樣了?該不會醉倒吧?”

曹雪芹見豹官如此相惜,更是留戀。他擔(dān)心豹官南歸之后,人地兩隔,無法見面,說不定日子一長就將自己忘記了。這么一想便就傷感起來,一時竟不知怎樣才能留住這樣的好朋友。

后來一想有了,隨即從腰間解下一塊護(hù)身物——這是一件家傳的寶貝,遞到豹官手上,道:“我沒醉,只是高興,想與賢弟單獨待一會兒,多說會兒話。這件小東西,可是我的命根,你要小心收好了!”

豹官接過,見是一塊用上好翡翠雕成的釋迦牟尼菩薩頭像,就有點吃驚,道:“如此貴重的東西,在下怎敢接受?還是你自己隨身佩戴著的好!”

曹雪芹一聽便有點著急,連聲說:“怎可以如此說,怎可以如此說!”豹官見曹雪芹急得臉都紅了,便不再推辭,于是從衣袖中取出一把折扇,遞給曹雪芹。

曹雪芹見此折扇正是豹官在臺上唱祝英臺時所用的那一把,高興得不得了,將它收下后也隨手塞進(jìn)自己的衣袖中。

曹雪芹和這些優(yōu)伶的交際,讓他更加了解這類藝人的生活遭遇,為他日后《紅樓夢》中人物的塑造上提供了不少素材?!都t樓夢》中賈寶玉跟優(yōu)伶琪官交往的描寫,大概就源自曹雪芹和豹官的交流。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這種混跡戲班與優(yōu)伶為伍的放浪行為,終于有一天被家里人知道了。

這下曹家可炸了鍋,從他的叔叔曹頫到母親馬氏,都幾乎被氣昏了頭。連親戚族人也同聲一詞地指責(zé)他,罵他“辱沒門風(fēng)”,太不知長進(jìn),簡直視他為曹家的無恥敗類、混世孽種!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有一段抒發(fā)作者憤懣的話:“背父兄教育之恩,負(fù)師友規(guī)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

這些話,切切實實包含著作者的一段極為痛苦慘淡的經(jīng)歷。父兄、師友,將給予他以怎樣的冷漠與懲處??!

果然,他的叔父已經(jīng)對他絕望,視他為皇朝、宗族的叛逆者,要像對付罪犯一樣,對他加以禁錮了。家里人商量了一個辦法,騰出一間孤零零的空屋子,把曹雪芹關(guān)起來,讓他坐了禁閉。

在封建社會里,坐禁閉非同小可,曹雪芹無異于成了一個冒犯封建綱常倫理的犯人。清代皇帝管教那些不安分、懷異端,喜歡生事的本家宗室,就常常使用這種惡毒的懲罰手段。嚴(yán)重的在高墻圈禁,輕一些的在家單室禁錮,有的竟至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成了瘋子。

看看曹雪芹所寫的《紅樓夢》第三十三回賈政如何教訓(xùn)他兒子寶玉的吧!先是“一迭聲”地喊:“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guān)上!有人傳信往里頭去,立刻打死!”

這里所說的“有人傳信”,是指賈政怕賈寶玉的奶奶得到消息后,會親自出面來為寶玉說情,這樣他就無法發(fā)威,也就無法達(dá)到好好教訓(xùn)他兒子的目的了。因為在他眼中,兒子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xué)業(yè),實在是太不求上進(jìn)、太不聽話,行為也太荒唐了,所以他不讓別人插手,只是喝命:“堵起嘴來,著實打死!”

賈政一聲令下,那些小廝們便就“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就這樣賈政還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大板來,又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下,直打得賈寶玉由臀至腔,或青或紫,或腫或破,竟無一點好處。

真是聲色俱厲,好厲害啊!要不是后來賈寶玉的媽媽和賈寶玉的奶奶聞訊來救,寶玉這討債兒子差一點被他父親賈政打爛屁股!

當(dāng)然,這是曹雪芹筆下所寫的一幕。而當(dāng)年的曹雪芹,也幾乎是為著這同樣的原因——“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xué)業(yè)”,被他叔父罰關(guān)了足足3年的禁閉!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那日曹雪芹與一幫朋友與戲子豹官在一起喝酒,后來曹雪芹與豹官在廊下又互贈禮物的情景,恰巧被曹雪芹叔父曹頫在內(nèi)務(wù)府當(dāng)差的一位同僚瞧見。

曹雪芹沒看見那位老伯也在同一家館子宴請朋友,而那位老伯卻注意到了。但當(dāng)時那位老伯卻既不打招呼,也不聲張,只是在事后才悄悄地與曹頫嚼舌根子。

曹頫聽后,當(dāng)時臉上就有點掛不住,因為他雖然知道兒子平日不喜歡讀經(jīng)史子集這些正經(jīng)書,只喜歡讀野史小說,不愛寫八股文章,卻熱衷作詩填詞兼畫畫,卻并不了解他在社會上有些什么作為,如今知道他竟與這些戲子混在一起,豈不火冒三丈!

那時候,戲子在社會上的地位是非常低的,幾乎和要飯的、妓女一樣,是屬于下九流的行當(dāng)。一般人若與他們交往,就已經(jīng)被認(rèn)為是很不光彩的事了,更何況八旗子弟。

他們自認(rèn)為高人一等,是構(gòu)成整個封建清王朝的社會的中堅力量。有這樣身份的人降格去與戲子交往,那不是自辱門庭嗎?因此,曹頫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那時候曹雪芹的奶奶已經(jīng)去世,他母親也不會有他在《紅樓夢》中所寫的王夫人那樣的能耐,所以,是不太可能有人來救他的。更何況,他又確實是將那一件祖?zhèn)鲗氊悂G了呢!

他的叔叔曹頫自以為這樣一來,就可以把曹雪芹制服了,甚至指望會有一天他回心轉(zhuǎn)意,向家人悔罪。

為了嚴(yán)加管束,除了門窗上鎖,派人監(jiān)守外,還采取了所有能做到的一切斬斷曹雪芹塵緣的辦法。

在這間空房子里,除了一桌一椅和一張眠床,所有的雜書一概搜索凈盡,什么《全唐詩》、詞曲小說,甚至包括他祖父的《楝亭詩鈔》在內(nèi),通通都不許看。

就連他平日形影不離的一支心愛的簫管也被沒收。只給他放了一套“四書五經(jīng)”,要他面壁反省,孤燈伴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另外,特意放有紙、墨、筆、硯,那是要他多多練習(xí)寫八股文章,以便有朝一日能去科場應(yīng)試。

清人趙烈文在《能靜居筆記》中有一段記載,說曹雪芹“素放浪,至衣食不給,其父執(zhí)某鑰空室中,3年遂成此書”。

這是怎樣難挨的1000天??!窗外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室內(nèi)四顧高墻,日日如坐枯井。他哪有心思與興致去讀“四書五經(jīng)”這些所謂圣賢書,恨不得生出翅膀來,沖出這鐵屋子,飛向那寬闊自由的藍(lán)天。

他喜歡駱賓王的詩,面對幽閉的小窗,不禁吟唱起《獄中詠蟬》這首名詩: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盡,風(fēng)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余心!

每當(dāng)春燕呢喃,或秋蟬鳴唱,他便會回憶起少年時代在江南度過的那些明麗溫馨的歲月。秦淮河畔的樓館,寒山寺里的鐘聲,祖父大書庫里林林總總的藏書,祖母“萱瑞堂”堂堂皇皇的匾額。

更有那些見到的,聽來的人間奇案,關(guān)己的、不關(guān)己的家事糾紛,吏治的黑暗,官場的腐敗。

窮苦百姓的被盤剝、勒索,柔弱女性的被侮辱、蹂躪,小說里讀過的生動曲折的故事,舞臺上看過的離合悲歡的場面……這一切一切,像一幕幕生動的活劇,在腦海里映現(xiàn)、演化、組合、疊印。情節(jié)漸次明晰、集中起來,人物的音容笑貌也越來越加鮮明,真真要呼之欲出了。

他研好墨,蘸飽筆,日日埋頭,奮筆疾書,要把這景、這情一股腦兒寫出來。寫到暢意處,禁不住發(fā)出瑯瑯笑聲;寫到悲涼處,他又會像孩子一般地“嗚嗚”哭出聲來。他真是如癡如狂,醒如夢中,夢恍若醒,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叔父等人見他天天伏案寫字,還以為他已經(jīng)回心轉(zhuǎn)意,在刻苦讀“四書五經(jīng)”,寫八股文呢!

其實,曹雪芹要寫出的是他積郁胸中多年的情緒,一個封建大家庭的興衰榮辱。曹雪芹要把它寫出來,只有讓更多人看到一個封建家族的興亡,才能讓那些迂腐的書生們從封建思想的禁錮中解脫出來?!讹L(fēng)月寶鑒》傳奇小說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

這本書也是《紅樓夢》的初稿。后世影響深遠(yuǎn)的《紅樓夢》就是在《風(fēng)月寶鑒》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得來的。

他以他的筆,傳出了他的心聲:這個世道已經(jīng)到了它的末日,天之將傾,補(bǔ)是補(bǔ)不了的。它讓你透過風(fēng)月場中的情債孽海,看到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患的已是不治之癥。

禁閉,是不中用的。能禁錮住一個封建“叛逆者”的肉體,卻永遠(yuǎn)禁錮不住一個封建“叛逆者”追求自由、平等,呼喚掙脫羈絆、回歸人性的心!

家道徹底走向衰落

事實上,不管是曹雪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曹頫關(guān)他的禁閉也好,放任自流也罷,反正他們曹家因為受到一場大變故的牽連,已經(jīng)再次,也是最后地宣告徹底敗落了!而且,再也不可能有中興家族的希望了。曹頫自顧不暇,哪還有心思來管曹雪芹???

那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讓曹家再度遭難呢?那一場大事故,發(fā)生在乾隆四年。前面說過,康熙老皇帝本來是想傳位給皇太子胤礽的,由于胤礽自個兒不爭氣,其“皇太子”的身份中途兩度被廢,因而未能順利接上班,卻讓其四弟胤禛得勝,當(dāng)上了雍正皇帝。也就是說,胤礽、胤禛本是同根生的親兄弟,現(xiàn)在因為大家都爭著想當(dāng)皇帝,卻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敵了。

雍正只當(dāng)了13年皇帝就死了,接著是他的兒子弘歷接班,弘歷就是當(dāng)年的寶親王。弘歷聰明伶俐,深得康熙和雍正的喜歡,在雍正去世后,遺詔指定弘歷當(dāng)了乾隆皇帝。

胤礽在他的弟弟當(dāng)上皇帝之后的第二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死了,但他的兒子弘皙還活著,只是再也當(dāng)不成皇帝了。

這也就是說,弘歷、弘皙本是一對嫡親的堂兄弟,他們本來應(yīng)該是真正的至愛親朋??!可是現(xiàn)在呢,舊恨加新仇,他倆又成了不共戴天的世仇了。

弘歷當(dāng)上皇帝之后,為政顯得比較寬大、平和。這一方面可能是出于他的本性,另一方面,當(dāng)然也想借此緩和一下歷年留下來的兄弟情仇。

不料這么一來,讓弘皙他們這一幫世仇卻認(rèn)為是有機(jī)可乘了。于是他們蠢蠢欲動,經(jīng)多方的策劃、密謀、拉幫結(jié)派,到乾隆四年,以弘皙為首的一場謀反行動便爆發(fā)了。結(jié)果當(dāng)然是以弘皙他們的失敗而告終,弘皙等人都被革去了王爵。

第二年,又有莊親王胤祿的兒子乘乾隆去外地秋獵之機(jī),密謀刺殺,但由于皇帝出巡的警戒,也就是安全保衛(wèi)工作,做得極其嚴(yán)密,又沒成功。好了,這回叛黨全完了。

弘皙雖被從寬處理,但還是被關(guān)進(jìn)了景山東果園那邊的高墻里,永遠(yuǎn)圈禁,生不如死。也就是說,弘皙他們這回可真正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但皇室內(nèi)部的這種你死我活般的激烈爭斗卻與曹雪芹家關(guān)系密切。曹家雖為家奴,但在清朝當(dāng)差60多年,尤其祖上因為有太夫人當(dāng)過康熙老皇帝的保姆,在金陵時又多次接待康熙皇帝南巡,一切都說明他們曹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其親戚又都在皇朝做事,所以真正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是怎么也脫不了干系的。

在此案發(fā)生的前一年,曹貴人已經(jīng)被廢。曹家在皇宮內(nèi)的保護(hù)傘徹底倒下了。王公貴族中的保護(hù)傘也紛紛倒下:傅鼐因犯大錯丟官、坐牢,不久就病死在家中。在此案發(fā)生的后一年,被廢的老平郡王訥爾蘇去世。

曹家人再也沒人肯出面提攜了。隨著一場又一場政治斗爭風(fēng)暴的襲來,曹家的社會地位、經(jīng)濟(jì)狀況更加惡化,曹家家族的最后一點門面再也難以維持,只有化整為零,各自分家過活。

而年已20多歲的曹雪芹,馬上面臨的就是人生的又一次考驗。他的家族衰敗了,他因此逐漸窮困潦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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