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梵鏡瑜伽

一、熱愛生命

如果說幸福需要人共同分享才能到達頂峰的話，那么不幸卻教會人默默承受，因為沒有哪個旁觀者愿意久久地躑躅于他人的苦痛，從某種角度上看，每個健全的生命都在渴望被幸福包裹的同時，本能地排斥著疾病和死亡。

肖璐的婚禮至少從表面上看，給所有參加它的人帶來了幸福和滿足感，就連卓卡也沒想到肖璐還有所隱瞞，以為她真的解開了心結(jié)，接納了光明女神的饋贈。而此時的卓卡也不會想到，就在她望著屢屢升上高空的彩炮出神的那一刻，她的父親正面臨著一場終究會挫敗的戰(zhàn)爭，就在她參加肖璐婚禮的第二周，她接到大伯打來的電話。大伯在電話里告訴她，父親剛做完胃切除的手術(shù)，而在此以前，她對此事還一無所知。

卓卡向“卓越瑜伽”請了假，開始馬不停蹄地往家里趕。一路上，她沒往最壞的方面想，父親身體一直不錯，也沒聽說過他有胃疼的毛病。隨著腳步臨近，氣氛逐漸沉郁起來，等她趕回家，本就不大的小屋早已被親朋好友們擠得滿滿登登，坐在床頭的大伯用關(guān)切的語氣提醒弟弟要多保重，注意飲食，寬慰他說胃癌五年的存活率是很高的。

癌癥，化療，止疼針？卓卡一下子就懵了，此時她才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等她醒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人要么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她，要么低頭不語，要么指責她不該這個時候才趕回來。等到人們陸續(xù)離開，卓卡才強顏歡笑地問父親感覺怎么樣。父親微微張開嘴巴，用嘶啞的嗓音對她說：“爸爸感覺還不錯，你怎么突然就放下工作了呢？早知這樣，就該提醒大伯不要給你打電話了?！?/p>

父女相見，起初談的都是溫情的一面。卓卡說爸爸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到遙城念書的時候，你說不會送我，但等我走了好遠的路，回過頭，還發(fā)現(xiàn)你站在窗口。父親說我當然記得，其實你走的那天，我也舍不得。但我希望你早點獨立起來，不想讓你有太多留戀。卓卡又說爸爸你知道嗎，通過瑜伽考核的那天，我第一時間就想給你打電話，但我總以為會中途變卦，一直等到第二天確定不是做夢，才敢把消息告訴你。父親說你一直都是安靜、沉穩(wěn)的，也一直很努力，但有時候過于謹慎也不好，那會妨礙你錯失良機……六月的天，棲在梧桐樹上的蟬已經(jīng)不安地叫了起來，屋子里談話的聲音卻越來越小，有那么一段時間，卓卡幾乎忘記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罹患重病的人，不過當父親開始劇烈咳嗽，叫她把撂在床下的痰盂遞過來時，卓卡的心再次縮緊了。

在家里住過一宿，卓卡大約了解到父親的病況：長年累月在外面擺早點攤，在女兒念大學之后生活變得更加沒有規(guī)律的父親早就有了呼吸系統(tǒng)的毛病，去醫(yī)院檢查的時候，又查到了胃部有惡性腫瘤。目前腫瘤已經(jīng)切除了，胃也失去了大半，但復查結(jié)果表明，癌細胞還在擴散，需要繼續(xù)化療并配合中醫(yī)理療才有繼續(xù)活下去的希望。

“爸爸，我和大伯商量好了，周三就帶你去亞洲腫瘤醫(yī)院去做化療。錢的事你不用操心，我這里存了一些，差的大伯會先墊著?！弊靠▽Ω赣H說。

“花那些冤枉錢干什么？醫(yī)生總會故意把病情說嚴重，害怕承擔責任，爸爸現(xiàn)在不好好的嗎？”沒等卓卡開腔，父親就叫她打開電視，不愿就此事往下談了。

病是不能擱置的，眼見事情過了三天，父親還不愿意入院救治，卓卡急得心窩都在燒刀子。該想的辦法，該做的工作都做到位了，但不管卓卡和大伯如何勸說，卓海豐就是咬死了不肯住院。這個剛剛邁入花甲之年的男人執(zhí)拗地拒絕化療、放療，以及一切有損肌體機能的治療手段，他只想平靜地度過最后的時光，他以為每天靠藥物維持的生命沒有任何意義。

“爸爸，我們要相信奇跡，嘗試一次沒有什么壞處，如果效果不好，大家都不會再強迫你了。”這天晚上，卓卡又做了一次努力。

“從做手術(shù)的那天起，每個人都這樣勸我，”卓海豐淡淡一笑，說，“但沒有人能逃避死亡，與其每天因化療疼得無法睡覺、吃飯，甚至喪失思考的能力，還不如痛痛快快地走完最后這一段時光……卓卡，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尊重你的選擇，這次你也尊重我一回，好嗎？”

這不是尊重和選擇的問題，而是和死神之間展開的一場拉鋸戰(zhàn)。卓卡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也沒就此答應(yīng)他，父親倒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了，沒有起夜，也沒像昨夜那樣疼得身體都蜷縮起來。睡在另一張小床上的卓卡一直都不敢合眼，任何事都有可能發(fā)生，在凌晨四點的時候，父親突然“喲”地叫了一聲，用手一摸，背心上全是汗。卓卡用臉盆接來熱水，拿毛巾擦拭著他的身體，父親蠟黃的臉上逐漸恢復了血色，手卻顫抖個不停。

“還有哪里不舒服嗎？”卓卡抓過他的手，捂在自己懷里。

“明天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好好睡吧。”父親從她懷里抽回手，合上了眼睛。

夏初，天明得早，第二天上午八點不到，卓卡就陪父親來到他當年念書的地方。那是遙城的一所重點中學，六十年代末，一場火災(zāi)把它化為灰燼，如今佇立于兩人眼前的乳白色外墻和寬大的籃球場，都是后來重修的。以前的老師和同學，早已被一群陌生的面孔所取代，門衛(wèi)狐疑地聽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解釋了半天，才勉強放行。進了校園，父親的心情出奇地好，時不時地告訴她哪里是報刊欄，哪里曾經(jīng)是他們親手植樹的地方。

頭一次來到父親學習過的地方，卓卡也倍感親切，然而當她陪著父親來到南邊一幢教學大樓下面的時候，卓海豐卻仰起頭，久久注視著開始噴射火焰的天空。遙城向來都是熱的，幾十年前如此，幾十年后也同樣，就在昨天夜里，他還聽見了吶喊和呼救聲，在幽冥的走廊上，那個蒼白少年的哀求聲讓他撕心裂肺。

“爸爸，早點回去休息吧。”卓卡覺察到父親臉色不對。

“我對你說過你出生以前的事沒有？”父親望著她，沒有挪步的意思。

“你說你快四十歲的時候才有了我，然后就是工廠倒閉，再就業(yè)無望，只能到外面擺攤?！睘榱吮苊夤雌鸶赣H的傷心往事，卓卡巧妙地回避了母親當年因家貧而離去的事情。如今對于母親的印象，也僅僅是樓下一輛綠色的大卡車不停地按著喇叭，當年無知的她只顧坐在床上，玩著母親臨走前一天買給她的洋娃娃。

“更早以前呢，在我進工廠以前的事，爸爸給你說過嗎？”父親沒有打住的意思。

“你和一批知青下鄉(xiāng)了，他們中有許多都沒再聯(lián)系了，有一部分在國內(nèi)，還有兩個同學在美國安家了?！弊靠ㄕf。

“那不是我真要對你說的，”卓海豐搖搖頭，說，“爸爸從來沒有下過鄉(xiāng)，也沒放牛割草，在回到工廠以前，我在遙南農(nóng)場待過?！?/p>

提到遙南農(nóng)場，卓卡的臉陡然變色，稍有地理常識的人都知道，那里曾經(jīng)是關(guān)押犯人的監(jiān)獄，她無法把父親和那些身戴鎖鏈的犯人聯(lián)系到一起，她想父親大約只是擔任獄警或守衛(wèi)之類的工作吧。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卻讓她的脆弱神經(jīng)再次崩裂，就在幾十年前，在這塊看似清爽、整潔的土地上，以他父親為首的七名中學生沖進了一間正在自習的教室，用長矛和棍棒把正在學習的學生們攆出去，然后把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逼到墻角，讓這個革命敗類交代自己的叛徒行徑，因為就在昨天晚上，他們這一派的幾個學生被人出賣后遭到殘忍襲擊，兩死一傷，其中一個至今還昏迷不醒。少年的脊背緊貼著墻壁，哀求他們，懇請他們不要把他拉到外面殺雞儆猴。他眉弓緊鎖，膝蓋彎曲，個頭小得就像一只白耗子。“放過你可以，只要你走得出去。”卓海豐指了指少年身邊的玻璃窗，說剛才他們已經(jīng)開過會，全票通過?！疤氯ィ磕阋姨?？！”他的眼里閃爍著驚恐和仇恨?！耙@個，還是要這個！”有人晃了晃手中武器。“那我就完了！”少年繼續(xù)哀求著?！吧購U話，你自己選擇！”在卓海豐等人的威逼下，少年顫巍巍地爬上了窗沿，在最后一次懇求他們并遭到拒絕之后，縱身跳了下去，血用肥皂水沖刷了一天才干凈……接下來，便是長期拘留，問題一再擱置，然后便是屢次提審，交代犯罪動機，寫千篇一律的材料，直到法院下達通知書，監(jiān)押到遙南農(nóng)場接受勞動改造……“在那個動亂的年代，每個人似乎都是受害者，青春被耽誤了，一腔熱血的身體早已變成麻木的皮囊，雖然所有人都有理由控訴命運的不公，譴責‘文革’的發(fā)動者和指揮者，但誰又是參與施虐的幫兇，誰又能夠在若干年之后主動站出來，給冤死的亡魂下跪？卓卡，這是我好多年也解不開的心結(jié)，不管當初是否真的是一顆紅心，也不管當初是否有充分的理由，但面對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時，我怎么能如此草率？我怎么能平心靜氣地給自己開脫，告訴自己說，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里，每天都有類似的事發(fā)生，這只是人類歷史中數(shù)不清的錯誤之一？”

“每個人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一段拼命想要掩藏、卻最終無法掩藏的過去?！辈恢裁磿r候，卓卡想起了總教練蘇翠萍對她說的這一席話，那次是因為肖璐和桑賈伊之間的事，而這次事情的焦點卻聚集在罹患重病的父親身上，這是否就是人們說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是否幽默、大度，一貫保持樂觀態(tài)度的父親還有更隱秘的歷史沒有對她講？卓卡不敢深究，更不愿意把“罪犯”這兩個字和父親聯(lián)系起來，難道父親是因為愧疚才拒絕化療，以為這是自己應(yīng)該得到的懲罰？

“卓卡，你不要想太多，前后我已經(jīng)失去了將近二十年的自由，該受的罪，已經(jīng)受得夠多了。債，即使欠下再多，遲早也會還完的。爸爸今天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能在閑暇之余好好地考慮一下你自己的人生，不管命運把你推向何方，你都要記得，當你有權(quán)利決定他人的命運，特別是生命的時候，不管是誰在后面施壓，你都要學會說‘不’，都要站在善意的那一邊，都不要失去心中最后那一點陽光！”

聽到父親的話，卓卡只覺得鼻子酸溜溜的，父親最后的這句話與其說是在告誡、提醒她，毋寧說是在自己人生最后旅途上的一次懺悔和總結(jié)。對于他這一代人的生活和經(jīng)歷，她了解得太少，膚淺也片面，沒有太多發(fā)言權(quán)，但沒有什么能抹去最后的那一抹光，懼怕黑暗的人類就是在千萬年前，點燃第一堆柴薪的。“爸爸，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做瑜伽吧，可以讓身體學會放松，可以讓你精神好起來?！弊靠▽Ω赣H說。

“爸爸可不能做肩倒立，也不會把身體彎得像蛇一樣?！弊亢ＸS繃緊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

“這方面，我是專家，我保準你能看到效果。”她想，如果眷戀軀體的生命終將會離開外殼的話，那么尊重一個人臨終前的選擇即是對生命最大限度上的關(guān)懷。

二、呼吸

卓卡支持卓海豐放棄化療的決定在卓家引起了質(zhì)疑和指責，就連一向關(guān)心卓卡的大伯也不相信地打來電話，說錢不夠大家可以湊，怎么能這么早就放棄希望呢？卓卡在電話里告訴大伯，父親只想安安靜靜地度過最后的時光，化療所產(chǎn)生的連鎖反應(yīng)對父親來說是地獄般的煎熬。大伯以為這樣做太草率，怎么也要試一試，但卓海豐卻已經(jīng)從她手里搶過話筒，說：“海裕，你們不要再為難她了，這是我的決定，我知道你和妹妹都是為我好，但在這件事上，我已經(jīng)考慮得很清楚?！?/p>

既然父女二人意見一致，親戚們也不便多勸，卓卡和父親一起擬定了新的作息時間表，把這個小家變成了瑜伽教室。每天清晨，卓卡都讓父親保持舒適的坐姿，讓他放松，試著進入冥想的狀態(tài)，讓他放松胸腔、鼻子、嘴巴以及身體的所有器官。

生命最重要的三大要素就是飲食、睡眠和呼吸，而在這三大組成部分中，呼吸是生命之本，一個人可以忍受斷食和失眠的折磨，卻無法停止每一刻的呼吸，它既可以用來驗證生命的存在，又是反映情緒的一面鏡子。在教父親放松的時候，卓卡發(fā)現(xiàn)他的呼吸短促有力，因為在這個年近花甲的男人眼里，還有很多東西割舍不下；不久，他的呼吸又變得滯緩、沉重起來，時間給他留下了太多創(chuàng)傷，恐懼、悔恨和愧疚讓他心如亂麻。

“爸爸，先休息一會兒吧?！弊靠ㄖ缹τ谝粋€從未接受過瑜伽訓練，對人生已有根深蒂固的認識的人來說，保持平靜和放松的狀態(tài)沒那么容易，但卓海豐依然堅持了下來，這讓她感覺父親的頑強，也讓她認識到多年的磨難會歷練一個人的毅力。第二天，父親的狀態(tài)比第一次要好，此后越來越能看到他的進步，他食欲還算不錯，聲音也鏗鏘有力，但夜晚的時光卻一天比一天更難熬，疼痛總是在人們放松警惕時突然來襲，父親經(jīng)常渾身被汗水浸透，無法入睡，于是她又教他簡單的放松體式，讓他跪在床頭，兩手向前平伸，胸部也貼靠在床上，緩解壓力。

“呼吸控制法”“瑜伽休息術(shù)”和“嬰兒式放松”似乎讓父親的病情有所緩解，第二個月去醫(yī)院復查，拍片的時候，醫(yī)生說腫瘤沒再繼續(xù)擴大了。初戰(zhàn)告捷給父女二人增添了更多的信心，但好運不長，等到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正在睡覺的父親突然從夢中驚醒，額頭上聚滿汗珠地告訴她自己渾身疼痛難忍，骨頭里邊都像被針刺過一般。卓卡趕忙給他按摩，勉強熬過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兩人再次來到醫(yī)院時，醫(yī)生的話讓卓卡啞然失聲。從表面上看，父親的病是控制住了，但做過穿刺檢查之后，卻發(fā)現(xiàn)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也許已經(jīng)蔓延到骨骼最深處，也許將來還會影響到腦神經(jīng)，喪失語言能力，具體情況目前還沒能得到確診。

“請你做好心理準備，你爸爸還有不少罪要受?！迸R走前，醫(yī)生對卓卡說。

拿到止疼用的杜冷丁，卓卡心里不是滋味。父親卻開導她說這樣的折磨相對于化療來說，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就在幾年前，一位患上絕癥的同事只化療完第一個療程，就鬧著要自殺呢。話雖這么說，事實卻在不斷地把人拉入活生生的地獄，一個人可以忍受孤獨、絕望和不幸，但無法承受每分每秒的煎熬，無法承受每一個細胞組織都在分裂、變異，反過頭來啃噬原本健全的身體。這一夜比以往過得更加艱難，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卓海豐打了三次止疼針。

父親還在堅持做瑜伽，但已經(jīng)沒有開始那樣積極，效果也沒有當初那樣明顯了。卓卡已經(jīng)感覺到他的力不從心，父親臉上麻木、勉強的表情讓她想到了自己的第一堂瑜伽課。他之所以還在堅持，只不過是安慰她罷了。而人，一旦對某樣東西產(chǎn)生了依賴性，堅韌的神經(jīng)就會松懈，再難反彈回原點，卓海豐打針、吃藥的次數(shù)越多，就越不愿意忍受持續(xù)的疼痛，從每天三針到每天八針的改變不過半個月，他的忍耐力已經(jīng)接近極限。無數(shù)個晚上，卓卡都兩眼通紅，無法進入睡眠，倘若父親叫兩聲，哼一哼，都會讓她略微好受些，但這個要強的男人卻不愿意在任何人，哪怕是自己女兒面前流露出一絲軟弱。又過了幾天，每次說該打針了，父親都堅決反對，說這樣做無疑是竭澤而漁，他還忍得住，但沒過多久，他又改變了主意，把卓卡叫過來，大聲嚷著要馬上止疼……隨著事情發(fā)展，他的情緒變得越來越壞，每逢疼痛讓他頭腦欲裂時，他都咒罵著入獄時所受的非人折磨，咒罵生活剝奪了他的自由和妻子之后，又把黑色的鎖鏈圈在他脖子上，讓他無法呼吸。再后來，止疼針的效果也開始削弱了，一天晚上，他突然兩眼通紅地望著卓卡，用一種可怕的聲音說：“你知不知道，醫(yī)生都在害我，他們在節(jié)約錢，他們把藥掉包了！”

父親不再是卓卡所認識的那個父親了，他失去了往昔的幽默和堅強，疾病給他造成的困擾已經(jīng)摧毀了他的性情，一旦他的身心都開始崩潰，誠實、正直和善良等美德就拋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沒完沒了的埋怨、恐懼、惶惑和懷疑。有那么一天，卓卡發(fā)現(xiàn)從來沒有指責過她的父親竟然當著一個前來探望他同事的面，說家人沒有給他采取最有效的治療措施，他說得聲淚俱下，仿佛患病期間受到天大的委屈。事后，父親又恢復了正常，懊惱地向她道歉，承認自己剛才在撒謊，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那些話，他想病毒一定侵蝕了他的大腦，把所有神經(jīng)都燒短路了！

疾病讓卓卡和父親卷入一場無可逆轉(zhuǎn)的失敗戰(zhàn)爭，除了性情的改變和身體日趨虛弱之外，卓海豐的視力也大不如從前，總有一些黑斑會遮擋住他的視線。嘔吐和咳嗽已經(jīng)變成了家常便飯，以往洪亮的聲音嘶啞得好似一口破鐘，只有在疼痛略微緩解的時候，他才會把女兒叫到身邊，說自己一直在拖累她?！捌鋵嵃职诌@輩子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都知足了，可你還年輕，不要因為我影響到工作……趕快給瑜伽館打電話吧！”有那么一剎那，父親因疾病而變形的臉上又恢復柔和的色彩，他不清晰的、渾濁的目光也恢復了寧靜，他說等到明天，自己會再試試她教的呼吸控制法。他說那真的很管用，心一旦靜下來，什么痛苦都消除了。父親拉著她的手，夕陽穿過窗欞的縫隙，把小屋里的兩個人曬得暖融融的，空氣中漂浮著許多細小的、星星點點的塵埃，這一幕讓卓卡想到童話故事里才能看到的感人場景。父親摸了摸她的臉頰，用溫和的眼神打量著她，說：“爸爸沒能給你留下什么，但不管這段時間我都做過哪些錯事，都請你原諒，好不好？……每次看到你那樣認真、執(zhí)著地教我瑜伽，我就在心里說這才是我的女兒，我這輩子真的沒有白活。”父親疲憊地感慨了一番，讓卓卡扶他上床躺下。

這是卓卡和父親之間的最后一次談話。如果卓卡知道這是父親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她一定要和他多聊兩句，如果卓卡知道父親在五分鐘以后就會離開人世，她一定不允許他就這樣閉上眼睛。但事情永遠不會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路總有走到盡頭的時候，人也終將呼出最后一口氣，不過三個月就淘空了身子的卓海豐已經(jīng)無力面對明天，在模模糊糊、時斷時續(xù)的夢里，他又來到了那條陰暗的，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走廊，只不過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那個蒼白的少年，也不是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更不是止疼針所帶來的美妙幻覺，而是一片耀眼的，可以吞噬一切，同時也可以接納一切，比太陽耀眼千萬倍，凡人無法承受的白光。從他皴裂的嘴唇里，呼出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生命游走了，他不會知道女兒正手忙腳亂地給他的哥哥打電話，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正朝這邊趕來，更不知道自己的離世會給女兒留下更多難題……卓海豐在三天以后的那個清晨下葬，當天晚上，對卓卡的指責聲已經(jīng)到達了頂峰。幾乎所有親戚都用那種哀怨的眼神看著她說：“你怎么不愿花錢給你爸爸治病，你怎么忍心看著他這么快就走了……如果當初化療的話，還有五年，十年……唉，真可憐，唉，卓卡……”

我真的做錯了？還是當人們無力承受悲傷時，便會尋求一個近在眼前的突破口？人們陸續(xù)離開，小屋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卓卡不禁問自己。回想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一切，她沒有把握證明自己當初的抉擇是正確的，也不敢否認自己所做出的種種努力沒能在父親臨終前緩解過他的痛苦，但事實卻一再告訴她，在這場和死神的爭奪戰(zhàn)中，她和父親徹底站在了失敗者的那一邊。抬眼去望擺在屋內(nèi)的遺像，那張寬闊的、明朗的臉上的笑容依然是她所熟悉和摯愛的，眼下發(fā)生的卻是事實，讓人感到不真實卻不能否認的事實，如果她沒能在父親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時光給他更多幫助的話，那么作為一個女兒，她的存在還有何意義，而她所堅持和熱愛的瑜伽，除了能給人心理上的慰藉之外，還有什么價值？回想清晨下葬的時候，每個參與者都痛哭流涕，對陌生人都充滿善意的她卻沒能流下眼淚，是她對父親的感情還不夠深，還是過多的自責和悔恨已經(jīng)讓她忘記了眼淚？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懷疑、厭惡自己，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失去了生活的動力，眼下，世界上最親的那個人已經(jīng)去了。

離開父親的牌位，卓卡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夜幕來襲，直到她的背心被蚊蟲叮咬得發(fā)紅、腫脹，她還看著那張空空如也的大床，以為父親是被大伯送到醫(yī)院去治病了。意識到種種可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之后，她總算站了起來，來到床邊，用熱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這張父親前幾天還躺過的涼席。毛巾和涼席摩擦時發(fā)出的沙沙聲讓人想起哀婉的嘆息，也讓人想起那部為了改變現(xiàn)在而回到過去，卻依然無法挽回結(jié)局的科幻電影。卓卡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冰涼的淚水滾過她的鼻尖，落在她虛弱發(fā)燙的嘴唇上。

三、漂泊者

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卓卡來到鏡子面前，把本就不長的頭發(fā)剪得更短了。隨著剪刀一開一合，發(fā)絲一茬一茬地落到地上，一團團，一簇簇，冰涼涼的?；仡^再看那張不起眼的臉，變得明朗、清晰起來，表情卻寫滿了惘然和落寞，浮腫的眼袋也還沒消。她把剪刀擱到一旁，癡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形銷骨立的她一時間改變了很多，那顆單純、火熱的心也起了褶子。卓卡來到衛(wèi)生間，洗了個澡，讓自己的每個汗毛孔都舒張開來。從里邊出來，她開始整理日常用品，又去超市買來食品，打算來一次長途旅行。

買完火車票，她背起重重的行囊，來到了四川，按照網(wǎng)上聯(lián)絡(luò)好的，他們將會在成都拼車，然后前往拉薩、日喀則和納木錯。之所以選擇這樣長途跋涉，是因為沒有什么能夠填塞和彌補父親離世之后的這段空當，每分每秒都那樣漫長無邊，也許只有在外漂泊的感覺才能讓她走出那座沒有盡頭的迷宮。

當天下午，伙伴們陸續(xù)趕來，聚集在成都一家青年旅行社。兩天之后，旅程才算真正開始。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興奮，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當年參加瑜伽培訓時的情形，可眼下的她卻沒有情緒和人聊天，沒能同這群操著南腔北調(diào)的人一道去武侯祠看戲，又婉拒了兩個邀請她一起逛春熙路的女孩，而等大家深夜歸來時，卓卡又發(fā)現(xiàn)隊伍被重新排序了，先前還在爭吵的一男一女已經(jīng)手拉著手，宛如一雙熱戀中的情侶?？吹阶约汉瓦@里格格不入，她才意識到這樣的選擇并非明智之舉，人們要的是歡樂、生機和憧憬，他們完全有理由忽視一個外表普通、不擅言辭且郁郁寡歡的人。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不屬于驢友中的一分子，坐在一旁的她更像是一個走到哪里算哪里的漂泊者。

晚間的時光依然是用來消遣的，每個人都沒早點歇息的意思，他們似乎早已忘記今天下午還在談?wù)摰母咴磻?yīng)、肺水腫，忘記氧氣袋和紅景天的儲備不足，在這些人眼里，藏地之旅既沒有神圣色彩也沒鮮明的意義，有的只是神秘、逍遙和無須經(jīng)過努力就能抵達的夢境。卓卡終于坐不住了，她走出了聚會的小房間，來到寬敞的院子里，這個保留著川西特色的小院鋪著青石板，正中央有個小花壇，里邊種植著鐵樹、步步金蓮和咧開嘴巴的石榴，走廊一邊的石柱上還擺了盆蘭花。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這里的氣候遠比湖北要溫潤、清爽得多，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也許只有身處腹地的四川才造就了人們安逸、閑適且做什么事都慢半拍的性格吧。再往前，已經(jīng)來到了青年旅社的門口，他們的領(lǐng)隊鑫塵正坐在板凳上一邊編織著什么，一邊和旅店老板聊天。待到卓卡要走，鑫塵卻放下手里的東西，沖她揮了揮手，說請她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