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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司馬遷和孔子

司馬遷之人格與風(fēng)格;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 作者:李長之 著


第三章 司馬遷和孔子

一 教育之效

身為道家的司馬談給了他兒子的教育卻是儒家的,勉勵兒子卻是做第二個孔子。這好像很奇怪了,其實完全是時代轉(zhuǎn)變的結(jié)果。在時代轉(zhuǎn)變中的人,往往如此,就像清末民初的人,自己也許還在作搖頭擺尾的桐城派的古文或駢儷的選體,但對兒子就或者送他入新學(xué)校,受新教育,學(xué)科學(xué),甚而練梁任公式的新文體了!

司馬遷的青年時代,已是儒學(xué)大盛,黃、老有點過去的時代了,所以他父親便也設(shè)法給他受新教育,并且鼓勵他做一個新時代中的大學(xué)者。

這教育奏了效。司馬遷雖然在本質(zhì)上是浪漫的,雖然在思想上也還留有他父親的黃、老之學(xué)的遺澤,可是在精神上卻留有一個不可磨滅的烙印,對儒家——尤其孔子,在了解著,在欣賞著,在崇拜著了。

二 司馬遷對孔子之崇拜

在整個《史記》一部書里,征引孔子的地方非常之多:

孔子曰:“殷路車為善,而色尚白?!薄兑蟊炯o(jì)贊》

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闭\哉是言!——《孝文本紀(jì)贊》

或問禘之說,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說,其于天下也,視其掌?!薄斗舛U書》

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吳太伯世家贊》

余聞孔子稱曰:“甚矣魯?shù)乐ヒ?,洙泗之間,禘禘如也?!薄遏斨芄兰屹潯?/p>

孔子稱“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殷有三仁焉?!薄端挝⒆邮兰屹潯?/p>

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zhèn)ィ烈娖鋱D,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绷艉钜嘣疲 读艉钍兰屹潯?/p>

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薄扒笕实萌?,又何怨乎?”——《伯夷列傳》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薄皻q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薄熬蛹矝]世而名不稱焉?!薄恫牧袀鳌?/p>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孟子荀卿列傳》

孔子之所謂“聞”者,其呂子乎!——《呂不韋列傳贊》

仲尼有言,“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其萬石、建陵、張叔之謂耶!——《萬石張叔列傳贊》

孔子稱曰:“居是國,必聞其政?!碧锸逯^乎?——《田叔列傳贊》

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于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笔酪曰鞚崮苡?。是以仲尼干七十馀君無所遇。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夫。”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儒林列傳》

孔子曰:“導(dǎo)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dǎo)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薄犊崂袅袀鳌?/p>

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薄痘袀鳌?/p>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薄短饭孕颉?/p>

這些話有的是引自《春秋緯》,有的是引自《禮記》,有的是現(xiàn)在已不曉得出處,但大部分是援用《論語》——最可靠的孔子的語錄。又有很多地方,他卻已經(jīng)把《論語》的成句,熔鑄成自己的文章了。

很妙的是,司馬遷已經(jīng)把孔子當(dāng)作唯一可以印證的權(quán)威,例如說田叔,就用“居是國,必聞其政”,說萬石、張叔,就用“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有時甚而自己不加判斷,直以孔子的話作為自己的代言,如“殷有三仁”,“吳太伯可謂至德”了。

司馬遷以他那卓絕的天才的文筆,又常常襲用孔子的話,使人不覺,而且用得巧。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边@本來是說文化上的演變法則的,可是在司馬遷憤憎佞幸的時候卻也說:“甚哉愛憎之時,彌子瑕之行,足以觀后人佞幸矣——雖百世可知也!”孔子本來說:“富貴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边@是代表一種沖淡的胸懷的??墒窃谒抉R遷描寫了“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以后,就說:“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一方面襲用孔子語,一方面卻配合這個故事,文筆多么巧!

司馬遷的精神,仿佛結(jié)晶在孔子的字里行間了,仿佛可以隨意攜取孔子的用語以為武器而十分當(dāng)行了,所以當(dāng)他褒貶呂不韋時,只用一個字,就是“孔子之所謂‘聞’者,其呂子乎!”原來孔子所謂聞,乃是包含“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和“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的“達”是正對待的。司馬遷的褒貶夠經(jīng)濟!其養(yǎng)育于孔子精神中者,夠凝煉!

孔子的教化是有著人情的溫暖和雍容博雅的風(fēng)度的,這也讓司馬遷發(fā)生一種明顯的共鳴。司馬遷在《衛(wèi)康叔世家》的贊里說:“余讀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婦見誅,弟壽爭死以相讓,此與晉太子申生,不敢明驪姬之過同?!銗簜钢荆蛔渌劳?,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殺,兄弟相滅,亦獨何哉?”這有人倫的至性的感慨在!司馬遷在《漢興以來諸侯年表》的序里又說:“殷以前尚矣!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然封伯禽、康叔于魯衛(wèi),地各四百里,親親之義,褒有德也。”這儒家的親親之義,也是司馬遷所深深體會的。

雍容博雅的風(fēng)度,就是孔子所理想的人格——君子。司馬遷也每每稱君子:

文帝時,會天下新去湯火,人民樂業(yè),因其欲然,能不擾亂,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嘗至市井,游敖嬉戲,如小兒狀,孔子所稱有德君子者邪?——《律書》

延陵季子之仁心,慕義無窮,見微而知清濁。嗚呼,又何其閎覽博物君子也?!秴翘兰屹潯?/p>

甘羅年少,然出一奇計,聲稱后世,雖非篤行之君子,然亦戰(zhàn)國之策士也。方秦之強時,天下尤趨謀詐哉!——《樗里子甘茂列傳贊》

蒯成侯周禘,操心堅正,身不見疑,上欲有所之,未嘗不垂涕,此有傷心者;然可謂篤厚君子矣。——《傅靳蒯成列傳贊》

塞侯微巧,而周文處禘,君子譏之,為其近于佞也。然斯可謂篤行君子矣?!度f石張叔列傳贊》

余與壺遂定律歷,觀韓長孺之義,壺遂之深中隱厚,世之言梁多長者,不虛哉!壺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為漢相,會遂卒;不然,壺遂之內(nèi)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韓長孺列傳贊》

所謂有德,所謂閎覽博物,所謂篤行,所謂深中隱厚,所謂內(nèi)廉行修,都是君子一義的內(nèi)涵,活畫出一個有教養(yǎng),有性情,有含蓄,有風(fēng)度的理想人格來。這是孔子的理想人格,也是司馬遷的理想人格。人格的衡量,這君子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尺度,司馬遷受孔子的精神影響有多么深!

司馬遷在《孔子世家》的贊里說:“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別人折中于夫子與否,我們不敢說,但他自己卻確是如此了。而且,也不只在談六藝時如此,就是對于一般人物的品評,對于大小事物的看法,也幾乎總在骨子里依孔子的標(biāo)準(zhǔn)為試金石。他直然以孔子的論斷作自己的論斷處不必說了,此外如說“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大義是什么呢?也無非用孔子的尺度,而居高臨下地看,而見其如此而已?!翱夹庞诹嚒笔撬抉R遷所拳拳服膺的,在六藝之中,而“折中于夫子”;尤其是司馬遷所實行著的。他心悅誠服地說:“《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m不能至,然心鄉(xiāng)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逼渲杏屑儞吹囊缿?,仰慕的情感在著。假若說司馬遷是孟子之后,孔子的第二個最忠誠的追隨者,大概誰也不能否認(rèn)了吧!

三 司馬遷在性格上與孔子之契合點及其距離

儒家的真精神是反功利,在這點上,司馬遷了解最深澈,也最有同情。

《孔子世家》里記載孔子厄于陳蔡,糧也絕了,跟隨的人也病得起不來了,子路已經(jīng)發(fā)脾氣,子貢已經(jīng)不能忍耐,于是孔子用同樣的“《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的問話來開導(dǎo)弟子。子路在這時是最動搖的,他便說:“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耶?人之不我行也?!笨鬃咏o他當(dāng)頭一棒:“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智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貢對孔子的信仰稍為堅定一點,但也覺得和現(xiàn)實未免有些脫節(jié),于是也說:“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殊不知孔子的真精神就在不顧現(xiàn)實上,所以孔子也不滿意,因而駁斥他道:“賜!良農(nóng)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jì)之,統(tǒng)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爾志不遠(yuǎn)矣!”可見他們兩人都不能了解孔子。最后卻只有顏淵說得好:“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

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這種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只求在己,不顧現(xiàn)實的精神,才是孔子的真正價值。所以孔子不能不很幽默地加以贊許了:“有是哉,顏氏之子,使?fàn)柖嘭?,吾為爾宰!”這個故事有意義極了,孔子的真精神在這里,儒家的全部精華在這里!不錯,孔子因為不顧現(xiàn)實,直然空做了一個像堂·吉訶德式的人物而失敗了,然而是光榮的失敗,他的人格正因此而永恒地不朽著!

司馬遷便是最能在這個地方去把握孔子,并加以欣賞的。一篇整個的《孔子世家》,正是這樣一個偉大的人格之光榮的失敗的記錄??鬃右环矫嬗芯仁赖臒崮c,然而另方面決不輕于妥協(xié),他熱中,但是決不茍合。他的熱心到了天真的地步,公山不狃拿小小的費這個地方要造反,想召孔子,孔子就高興得小題大作地說:“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已經(jīng)想建立一個東方的大周帝國了!然而他并沒有真去。(《史記》上在這種地方寫得好?。┒液髞硭饺魏蔚胤?,都是走得極為干脆。——司馬遷是能夠為一個偉大人物的心靈拍照的!

反功利是孔子精神的核心。說來好像很容易,其實是非常難能的,尤其在一個熱心救世如孔子的人更難能。小己利害,容易沖得開,大題目一來,便很少有人能像孔子那樣堅定了。救世是一個最大的誘惑,稍一放松,就容易不擇手段,而理論化,而原諒自己了!孔子偏不妥協(xié),偏不受誘惑,他不讓他的人格有任何可襲擊的污點。司馬遷最能體會孔子這偉大的悲劇性格。

騶子重于齊;適梁,梁惠王郊迎,執(zhí)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cè)行襒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qū),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yè),筑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其游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于齊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義伐紂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wèi)靈公問陳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軻稱太王去禘,此豈有意阿世俗茍合而已哉?持方柄欲內(nèi)圜鑿,其能入乎?——《孟子荀卿列傳》

周衰,禮廢樂壞,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zhèn)淙龤w,循法守正者見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自子夏,門人之高弟也,猶云:“出見紛華盛麗而說,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zhàn),未能自決。”而況庸人以下,漸漬于失教,被服于成俗乎?孔子曰:“必也正名!”于衛(wèi),所居不合。仲尼沒后,受業(yè)之徒,沈湮而不舉,或適齊、楚,或入河海,豈不痛哉!——《禮書》

這其中都有極深的了解和極大的同情。只有站在反功利上,才明白孔子何以稱“三以天下讓”的泰伯為“至德”,才明白孔子何以稱“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為“殷有三仁”,才明白老子斤斤于無益于身的事,比起孔子來,雖高明,但實則多末渺小!

也只有站在反功利上,才明白司馬遷為什么在列傳之中先敘述的是伯夷(《自序》上稱他“末世爭利,維彼奔義”),才明白司馬遷為什么把布衣的孔子升入了世家,才明白司馬遷為什么很感慨地敘述了刎頸交的張耳、陳馀終于以利相仇,才明白司馬遷為什么很賞識商鞅、李斯的才干,卻只因為他們主張不堅定(商鞅對孝公既說王道,又改霸道,李斯則懼禍重爵,茍合趙高),只因為他們單為現(xiàn)實而求售,而取容,遂不能不放在一個較低的估評而鄙夷著了。

司馬遷徹頭徹尾的反功利精神,反現(xiàn)實精神,不以成敗論英雄的態(tài)度,都有深深的孔子的影子。這是他們精神的真正契合處。

可是他們并不是沒有距離的,這就是:孔子看到現(xiàn)實的不可靠,遂堅定自己的主張,而求其在我,因而坦然地安靜下去了。司馬遷則不然,現(xiàn)實既不可靠,自己雖站在反抗的地位,然而他沒有平靜下去,卻出之以憤慨和抒情。他們同是反功利,孔子把力量收斂到自身了,司馬遷卻發(fā)揮出去。因為同是反功利,所以司馬遷對孔子能夠從心里欣賞,而向往著,卻又因為有屑微的差異,所以司馬遷只可以羨慕,而不能作到孔子——在激蕩的驚濤駭浪之中,只有對于一個不可及的平靜如鏡的湖面在羨慕著了!

四 司馬遷對六藝之了解

畢竟孔子是哲人,司馬遷是詩人,在性格上司馬遷沒法做第二個孔子!

可是在事業(yè)上——尤其在由司馬遷的眼光中所看的孔子的事業(yè)上,卻是可以繼承的。

司馬遷所認(rèn)為的孔子的大事業(yè)是什么呢?這就是論述六藝。下面都是司馬遷講到孔子和六藝的關(guān)系的地方:

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jīng)術(shù),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tǒng)紀(jì)于后世。

——《太史公自序》

孔子布衣傳十馀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孔子世家贊》

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shù)士,六藝從此缺焉。

——《儒林列傳》

繆公立三十九年而卒,其后百有馀年,而孔子論述六藝。

——《封禪書》

幾乎一提到孔子,就不能放過六藝,幾乎所謂“夫子之業(yè)”,就只有六藝的文化傳統(tǒng)的負(fù)荷可以概括,六藝當(dāng)然是總名,分而言之,就是《詩》、《書》、《禮》、《樂》、《易》、《春秋》。這個次第是今文學(xué)家的次第,《史記》中《儒林列傳》所序的次第就是這樣的,原來司馬遷在文字上雖然學(xué)古文,但經(jīng)學(xué)思想上卻是今文派的。

六藝并不是六種技術(shù),實在是代表六種文化精神或六種類型的教養(yǎng)。司馬遷在這方面,或則征引孔子的話,或則自己加以消化和了解,那意義是這樣的:

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抖Y》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p>

——《滑稽列傳》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兑住分斓仃庩枺臅r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jì)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fēng);《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太史公自序》

從這里看起來,《禮》是一種“社會生活”的規(guī)律,《樂》是一種“情感生活”的軌道,《詩》是一種“表現(xiàn)生活”的指南,《書》是一種“歷史生活”的法則,《春秋》是一種裁判的圭臬,《易》是一種通權(quán)達變的運用。合起來,是一個整個的人生,既和諧,又進取;既重群體,又不抹殺個性;既范圍于理智,又不忽視情感;既有律則,卻又不至使這些律則僵化,成為人生的桎梏。在古代人心目中,的確覺得六藝是完全的,是天造地設(shè)的,是不能再有所增加,也不能再有所減少的了;別說古代人,就是在現(xiàn)代的我們看了,在小地方或有可議,但就大體論,我們也不能不驚訝古代人的頭腦之細(xì),目光所燭照之遠(yuǎn),所以也就無怪司馬遷是完全被這優(yōu)越的文化的光芒所降伏或者陶醉了!

六藝在精神上是六種文化教養(yǎng),具體的表現(xiàn)則為《六經(jīng)》,司馬遷援用《六經(jīng)》作為根據(jù)的地方也非常之多:

《易》基《乾坤》,《詩》始《關(guān)雎》,《書》美厘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diào)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tǒng)也,可不慎與?

——《外戚世家》

這是總起來依據(jù)《六經(jīng)》,以說明夫婦在人倫中之重要的。分別援用的,則有:

余以《頌》次契之事,自成湯以來,采于《詩》、《書》。

——《殷本紀(jì)》

農(nóng)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龜貝、金錢、刀布之幣興焉。所從來久遠(yuǎn),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記云。故《書》道唐虞之際,《詩》述殷周之世。

——《平準(zhǔn)書》

夫?qū)W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伯夷列傳》

自《詩》、《書》稱三代“戎狄是膺,荊荼是征”。

——《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序》

余每讀《虞書》,至于君臣相敕,維是幾安,而股肱不良,萬事墮壞,未嘗不流涕也。成王作頌,推己懲艾,悲彼家難,可不謂戰(zhàn)戰(zhàn)恐懼,善守善終哉!

——《樂書》

夫神農(nóng)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

——《貨殖列傳》

這都是《詩》、《書》并引,大致是征信之用,認(rèn)為《詩》、《書》是可靠的最早史料,應(yīng)該取為依據(jù)。所以然者,在司馬遷看,孔子是最早而且最偉大的歷史家,《書》是孔子編次的,《詩》是孔子刪取的,自然是最可珍視了。司馬遷又說:“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保ā短饭孕颉罚┻@卻是說明《詩》、《書》之性質(zhì),又終有苦悶的象征的背景。至于《史記》中:

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guān)雎》作;仁義陵遲,《鹿鳴》刺

焉。

——《十二諸侯年表序》

則是專門對于《詩》的了解,認(rèn)為《詩》仍是以儒家精神——人倫——為出發(fā),人倫的道理的崩潰,乃是《詩》由抒情而變?yōu)橹S刺的樞紐。

《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fēng)諫何異?

——《司馬相如列傳贊》

這是根據(jù)詩教以評論后世文章,司馬遷認(rèn)為《詩》總有諷諫的作用。司馬遷敘述讀《詩》后的感印的,則有:

召公禘可謂仁矣,甘棠且思之,況其人乎?

——《燕召公世家贊》

司馬遷有時賦《詩》斷章,借為代言:

《詩》有之,“高山仰之,景行行止?!彪m不能至,然心鄉(xiāng)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

——《孔子世家贊》

更有時借《詩》為評論的權(quán)威:

《詩》之所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信哉是言也?;茨稀⒑馍?,親為骨肉,疆土千里,列為諸侯,不務(wù)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為叛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為天下笑,此非獨王過也,亦其俗薄,臣下漸靡使然也。夫荊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

——《淮南衡山列傳贊》

難得的是司馬遷對于《詩》的總認(rèn)識則又有:“《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保ā短饭孕颉罚┧K于以文學(xué)家的立場,而還這部古代詩歌總集一個抒情的本來面目。在那烏煙瘴氣的經(jīng)生見地中,這不啻是一個照徹萬里的燈塔!

專論到《書》的,則有: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jì)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觀殷夏所損益,曰:“后雖百世,可知也?!币砸晃囊毁|(zhì),“周監(jiān)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故《書傳》、《禮記》自孔氏。

——《孔子世家》

這是說明《書》不但是一種史,而且是有一種文化的傳統(tǒng)之理解在。禮本是社會與個人的關(guān)系的定規(guī),《書》便恰恰是和禮相配合,而記錄著這種關(guān)系的變遷的。這樣一來,禮的意義便充實了,《書》的意義也擴大并提高了。其他像:

《書》曰:“協(xié)和萬國?!边w于夏商,或數(shù)千歲。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后,見于《春秋》。《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馀載,自全以蕃衛(wèi)天子。豈非篤于仁義,奉上法哉?

——《高祖功臣侯年表序》

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jì)》、《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大宛列傳贊》

《夏書》曰:“禹抑鴻水,十三年,過家不入門。陸行載車,水行載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橋,以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然河禘衍溢,害中國也尤甚,唯是為務(wù)。故道河自積石,歷龍門,南到華陰,東下砥柱,及孟津、雒禘,至于大邳。于是禹以為河所從來者高,水湍悍,難以行平地,數(shù)為敗,乃廝二渠以引其河,北載之高地,過降水,至于大陸,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于勃海。”九川既疏,九澤既灑,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

——《河渠書》

這都是援用《書經(jīng)》之文,或則加以熔鑄的?!妒酚洝分性昧私?jīng)文,而泯卻了痕跡的,那就更多了。

《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不黨不偏,王道便便?!睆埣尽ⅠT公近之矣。

——《張釋之馮唐列傳贊》

這就又是拿《書經(jīng)》作為衡量的尺度了。

禮和樂,司馬遷也有他很深澈的了解和發(fā)明。這是見之于《禮書》和《樂書》之首:

洋洋美德乎!宰制萬物,役使群眾,豈人力也哉!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人道經(jīng)緯萬端,規(guī)矩?zé)o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nèi),而整齊萬民也。人體安駕乘,為之金輿錯衡,以繁其飾;目好五色,為之黼黻文章,以表其能;耳樂鐘磬,為之調(diào)諧八音,以蕩其心;口甘五味,為之庶羞酸咸,以致其美;情好珍善,為之琢磨圭璧,以通其意。故大路越席,皮弁布裳,朱弦洞越,大羹玄酒,所以防其淫侈,救其凋敝。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下及黎庶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事有宜適,物有節(jié)文。

——《禮書》

佚能思初,安能惟始,沐浴膏澤,而歌詠勤苦,非大德誰能如斯?《傳》曰:“治定功成,禮樂乃興。”海內(nèi)人道益深,其德益至,所樂者益異。滿而不損則溢,盈而不持則傾,凡作樂者,所以節(jié)樂。君子以謙退為禮,以損減為樂,樂其如此也。以為州異國殊,情習(xí)不同,故博采風(fēng)俗,協(xié)比聲律,以補短移化,助流政教,天子躬于明堂臨觀,而萬民咸蕩滌邪穢,斟酌飽滿,以飾厥性。故云《雅》、《頌》之音理而民正,禘禘之聲興而士奮,鄭衛(wèi)之曲動而心淫。及其調(diào)和諧合,鳥獸盡感,而況懷五常,含好惡,自然之勢也。

——《樂書》

司馬遷對于禮,可說贊美極了,稱為“洋洋美德”,稱為“豈人力也哉”!簡直把它神秘化,而以為能“宰制萬物,役使群眾”了。“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也可說是最中肯的對于禮的理解。禮無非是人情,正是儒家所謂“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把人情(包括欲望)放在適當(dāng)?shù)牡匚唬皇亲瓒舳枪?jié)制,并且讓它有適當(dāng)?shù)陌l(fā)泄,這是禮的真意義,也是儒家的大功績。像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所認(rèn)識的,好像只是“序君臣父子,夫婦長幼之別”似的,就未免仍舊有點皮相了。我敢說司馬遷之認(rèn)識和理解儒家,尤有超過于其父者。然而那機會卻仍是他父親給他的,所以我們就仍不能不感謝司馬談了!司馬遷又說:“凡作樂者,所以節(jié)樂?!币彩谴蟀l(fā)現(xiàn)。只有在這一點上,禮與樂才有相通。至于所謂“蕩滌邪穢,以飾厥性”,簡直像亞里斯多德所謂的凈化作用(Katharsis):一切藝術(shù)都是如此的,一切藝術(shù)性的禮樂文化也都是如此的!最后,司馬遷用“自然之勢”來解釋樂之感人,就又表示他沒辜負(fù)父親所遺留給他的道家立場了。

司馬遷對于《詩》、《書》、《禮》、《樂》的認(rèn)識說過,現(xiàn)在說到他和《易》的關(guān)系。書中引《易》的,有:

《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蓖踔幻?,豈足福哉!

——《屈原賈生列傳》

《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惫试唬骸俺紡s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p>

——《太史公自序》

這里所引的是《井卦》爻辭和系辭。書中贊美《易》的,有:

蓋孔子晚而喜《易》,《易》之為術(shù),幽明遠(yuǎn)矣。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齊,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專齊國之政,非必事勢之漸然也,蓋若遵厭兆祥云。

——《田敬仲完世家贊》

孔子晚而喜《易》之說,是司馬遷所堅持的,在《孔子世家》上就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shù)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大概因為司馬遷在經(jīng)學(xué)上的傳受是今文家之故吧,所以他心目中的孔子和《六經(jīng)》的關(guān)系都是十分密切。司馬遷對于《易》的認(rèn)識既是“幽明”,所以凡是《史記》中講幽明的地方,大抵都可認(rèn)為是《易》教。例如:

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況卑下乎?既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

——《外戚世家》

孔子論《六經(jīng)》,記異而說不書,至天道命不傳,傳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雖言不著?!似錉螤未笳?,若至委曲小變,不可勝道。由是觀之,未有不先形見而應(yīng)隨之者也。

——《天官書》

自古圣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yè),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記已。自三代之興,各據(jù)禎祥,涂山之兆從,而夏啟世;飛燕之卜順,故殷興;百谷之筮吉,故周王。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

——《龜策列傳》

在《論語》中孔子不常講的性命與天道,就是《易》道??鬃尤烁癖居猩衩氐囊环矫?,也就是浪漫的一方面,在這一點上,尤其惹動司馬遷的內(nèi)心深處。越不可測度,越有誘惑性??鬃拥娜烁衲耸菬o限的,乃是“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的,然而因此,卻越發(fā)讓崇拜他的人興“高山仰止”之思了!

《易》的內(nèi)容是講幽明之變,是講性命之際,是講天道。至于《易》的構(gòu)成原理,司馬遷卻也有扼要的說明:“《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保ā端抉R相如列傳贊》)原來《春秋》是借一些具體事實而推出一些抽象道理,《易》卻是由一些抽象原則而借象征為說明的。

《六經(jīng)》中,最后應(yīng)該說到《春秋》。卻因為《春秋》對司馬遷的精神更有著內(nèi)在的連系了,所以我們留在下面,特別去探討?,F(xiàn)在可說的,是司馬遷浸潤于《六經(jīng)》者實在深而且久。他對李斯的惋惜,是“斯知六藝之歸,不務(wù)明政以補主上之缺”,可見知六藝之歸,他便認(rèn)為是應(yīng)該大有所作為了。司馬遷的抱負(fù),正可在這里窺見一個消息!

五 司馬遷與《春秋》

六藝之中的《春秋》,司馬遷尤其重視著。這是無怪的,因為不惟他的父親的遺命是希望他作第二個孔子,繼續(xù)《春秋》,就是他自己的心胸,也實以作《春秋》的孔子自居?!洞呵铩方^筆于獲麟,《史記》也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的;照《史記》上說,孔子是厄于陳蔡,才作《春秋》的(《太史公自序》),而司馬遷卻也是“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才“述往事,思來者”的;尤其妙的是,孟子不是說過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么?孔子到司馬遷,也恰是五百歲,“自周公卒后,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那末,更是應(yīng)該有第二個作《春秋》的孔子的時候了!這些話的事實如何,我們不必去問,漢武帝是否真獲了麟,孔子是否真在陳蔡之厄作《春秋》,司馬遷是否真因李陵之禍才動手寫《史記》,孔子到司馬遷是否已經(jīng)恰有五百歲,我們都不必管。我們注意的是,不在事實而在心理上,司馬遷的話有它的真實性?!@就是:司馬遷是第二個孔子,《史記》是第二部《春秋》!

《春秋》是一部單純的史書么?當(dāng)然不是;尤其在司馬遷的眼光里不是?!啊稌芬缘朗隆?,《書》尚且不是單純的史書,其中已有文化的政治的意義如上所說,何況是“《春秋》以道義”,其中的政治性、哲學(xué)性乃更濃。

在司馬遷覺得,《春秋》原來代表一種政變。你看他在《自序》里說:“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諸侯作難?!痹瓉磉@部《春秋》是和打倒桀紂的湯武,打倒秦始皇的陳涉同類的,那末,它已不止是一部空洞的書冊了,卻是一種行動,孔子也不止是一個文化領(lǐng)袖了,而且是一個政治領(lǐng)袖——開國的帝王了!

必須在這個意義下,才能了解《春秋》在孔子整個人格中的關(guān)系,也必須在這個意義下,才能了解司馬遷寄托于《史記》中者之深遠(yuǎn)。

六藝本不是分割的,每一部代表某種文化上的意義的經(jīng)典,都和其他經(jīng)典在溝通著,在印證著,在發(fā)明著。因此,《春秋》乃是禮義的根本大法的例證和實施: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弊釉唬骸拔矣d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斷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洞呵铩忿q是非,故長于治人。……《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洞呵铩分校瑥s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惫试唬骸俺紡s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

——《太史公自序》

這樣看來,《春秋》可以代表一種法制——是禁于未然的法制,這也就是“禮”。在這里,《春秋》是“是非”的權(quán)衡,是“王道”的綱領(lǐng),是一切人“通權(quán)達變”的指南。關(guān)于《春秋》在孔子生命史上的重要,以及《春秋》中之確有大義微言,司馬遷尤記得詳明,那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歿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jù)魯親周故殷(1),運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dāng)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孔子世家》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文辭,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

——《十二諸侯年表序》

那末,《春秋》可說是孔子的最大著述,乃是整個生命之最后寄托,其創(chuàng)作時之不茍與認(rèn)真,子夏也不能有所修潤,而且是一生功罪之所系了。假若說六藝中的其他經(jīng)典也許多少還有身外之物之意,《春秋》卻是孔子真正性命心靈中所呼吸著的。

《春秋》不是記“實然”的史實,卻是“應(yīng)然”的理想的發(fā)揮。據(jù)魯、親周、故殷,就是公羊派所謂三科。何休說:“新周,故宋,以《春秋》當(dāng)新王?!惫仕渭垂室螅ㄋ螢橐蠛螅轮芗从H周(《大學(xué)》上:“在親民”即“在新民”),以《春秋》當(dāng)新王即據(jù)魯。(孔子說:“吾其為東周乎?”孔子原想建一個新的東方周帝國?。┕室笳?,是因為孔子本是殷后,不忘本。親周者,是因為孔子有集權(quán)思想,他一部整個《春秋》,都是表現(xiàn)一種政治上的向心力的。據(jù)魯者,乃是因為新帝國的理想建設(shè),就以魯為根據(jù)地。

這就是《春秋》的大義微言!孔子志在周公,只有在《春秋》里表現(xiàn)得最明顯。講義法,講傳指,都可見司馬遷是公羊家的嫡派,不愧他有董仲舒那一位好師友!

《史記》中用公羊家言的地方非常多。例如:

《春秋》譏宋之亂自宣公廢太子而立弟,國以不寧者十世?!骞葦∮阢踊蛞詾槎?,傷中國闕禮義,褒之也,宋襄之有禮讓也。

——《宋微子世家》

這都是采的《公羊傳》?!豆騻鳌る[公三年》:“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也?!薄豆騻鳌べ夜辍罚骸熬哟笃洳还牟怀闪?,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zhàn),亦不過此也。”尤其前一條,為《春秋左氏傳》所無。

擅長《公羊傳》的是董仲舒。在《儒林列傳》中已有:“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太史公自序》中講《春秋》是引董生,《十二諸侯年表序》中也說:“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義,頗著文焉?!倍伎梢娝抉R遷的《春秋》之學(xué)的淵源。

孔子的《春秋》既含有建一個新國之意,難道司馬遷也要建一個新國家么?其實并不然。大概照漢人一般的想法,漢朝就已經(jīng)是一個理想的國家之部分的實現(xiàn)了。司馬遷也認(rèn)為漢朝之“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就已經(jīng)是一個新國家的象征了。他說:“《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太史公自序》)原來《春秋》也有頌揚的一方面,他的《史記》就把這方面發(fā)揮在對于當(dāng)代上。司馬遷諷刺,固然是真的,他對于當(dāng)代之感到偉大,感到應(yīng)該歌頌,也同樣是真的,不過不很明顯罷了。

歌頌的方面不太明顯,諷刺的方面更其不能明顯。就是在這一點上,他也是取法的《春秋》:

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dāng)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

——《匈奴列傳贊》

在別一機會,司馬遷說:“《春秋》推見至隱?!保ā端抉R相如贊》)固然一方面是因為《春秋》在具體事實中見抽象原則,另方面卻也是由于《春秋》有它的忌諱,所謂“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公羊傳·閔公元年》),因而把一部分史實故意隱藏了;只是那原則卻也還是由沒隱藏的記錄中可以推出而已。

《春秋》不單包含了孔子的政治抱負(fù)和政治哲學(xué),而且暗示了孔子對于歷法的見解。所以“周襄王二十六年,閏三月,而《春秋》非之”(《歷書》)??鬃雨P(guān)于歷法的主張是什么呢?原來就是夏歷?!翱鬃诱臅r,學(xué)者多傳《夏小正》云”(《殷本紀(jì)贊》),《論語》上孔子也有“行夏之時”(《衛(wèi)靈公》十一)之語,后來司馬遷參加漢朝太初歷的訂定,便也是實現(xiàn)孔子這個理想的。

中國的歷史家,一方面是要懂得天道,一方面是要知道并非是記錄“實然”的史實,而是發(fā)揮“應(yīng)然”的理想,司馬遷在前者是得自《易》教,在后者就是得自《春秋》。司馬遷所謂“成一家之言,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太史公自序》),的確是當(dāng)之無愧了。司馬遷既學(xué)《春秋》,《春秋》又有那樣多的“忌諱”、“義法”、“推見至隱”,所以他的《史記》,在我們讀去時,便也當(dāng)有很多的保留,當(dāng)有很多口授的“傳指”、“不可以書見”的地方,這也是自然的了!

六 司馬遷在精神上受惠于孔子的所在

孔子之為歷史家,不自作《春秋》始。在《論語》中: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p>

——《述而》一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p>

——《述而》二十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p>

——《八佾》九

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p>

——《衛(wèi)靈公》二十六

這都可以看出孔子之歷史的興趣。

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為政》二十三

則代表一種歷史哲學(xué)。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p>

——《八佾》五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p>

——《憲問》十七

這似乎是《公羊傳》“《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成公十五年),和“不與夷狄之執(zhí)中國也”(隱公七年)之濃厚的國家思想的先聲。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笨鬃釉唬骸拔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p>

——《子路》十八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于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

——《述而》三十一這都似乎是《公羊傳》“《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閔公元年)之溫暖的人情的根據(jù)。至于“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雍也》二十四),更似乎是“據(jù)魯、親周、故殷”的建一個新國的張本。所以單就《論語》看,孔子實在已經(jīng)有一個歷史家——特別是《春秋》公羊派的歷史家——的首領(lǐng)的資格而無愧了。

司馬遷學(xué)孔子,以《史記》當(dāng)《春秋》,可說有內(nèi)在的邏輯的連系性,而無可疑者!除了《春秋》的大義微言,為司馬遷所吸取了,以作為他那《史記》的神髓之外,司馬遷卻也在《史記》中,只就史的方面,受惠于孔子者很多。這是:

第一,對歷史上的人物之人格的欣賞和評論 孔子稱泰伯為“至德”(《泰伯》一),稱伯夷“不念舊惡”(《公冶長》二十三),稱子產(chǎn)“有君子之道四”(《公冶長》十六),稱禹“吾無間然矣”(《泰伯》二十一),稱“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憲問》十五),稱“晏平仲善與人交”(《公冶長》十七),稱堯“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泰伯》十九),這種趣味也傳給了司馬遷。因而《史記》是以人物為中心的一部古代史詩,每一人物,他都有所評論或欣賞。

第二,古典精神 “好古”已是古典精神的表現(xiàn)了,而最代表孔子之古典精神處,則在孔子講節(jié)制,所謂“以約失之者鮮矣”(《里仁》二十三);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為政》四);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二十);所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二);這都是在規(guī)矩之中,而不流入于放縱或過分的,假若用一個名詞說出來,就是所謂雅。在雅的反面,是一些惡趣味,那便是孔子所一律排斥的了,例如“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陽貨》十六),“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二十一)等都是??墒枪诺渚癫⒉皇侵蛔⒅毓?jié)制的形式或規(guī)矩的,卻也還注重內(nèi)容的充實,只是二者必須立于一種和諧而各得其所的狀態(tài),這就是孔子所謂“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十八),這才是雅的真意義。司馬遷的精神本是浪漫的,常常要橫決古典的藩籬而奔逸出去,然而因為被孔子的精神所籠罩之故,所以也便每每流露一種古典趣味了。你看他說:“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保ā段宓郾炯o(jì)贊》)“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同)“其語不經(jīng)見,搢紳者不道?!保ā斗舛U書》)“至《禹本紀(jì)》、《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保ā洞笸鹆袀髻潯罚┻@都完全是孔子之重雅的口吻!

第三,理智色彩 古典精神的一個重要方面,即理智??鬃硬徽Z怪力亂神,對生死鬼神都采取一個極其保留的態(tài)度,便正是這方面的表現(xiàn)。司馬遷也頗有些地方,極其理智。他不信地脈,《蒙恬傳贊》上有:“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振百姓之急,養(yǎng)老存孤,務(wù)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脈哉?”他也不信龜策,而且很客觀地采取兩種解釋:“或以為圣王遭事無不定,決疑無不見,其設(shè)稽神求問之道者,以為后世衰微,愚不師智,人各自安,化分為百室,道散而無垠,故推歸之至微,要潔于精神也;或以為昆蟲之所長,圣人不能與爭,其處吉兇,別然否,多中于人。”(《龜策列傳》)這也是像孔子那樣的保留的。他更不信天,例如他說項羽:“背關(guān)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zé),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項羽本紀(jì)贊》)在這里他只從情勢上分析,而不信悠悠的命運。其他地方像敘述豫讓拔劍擊趙襄子之衣,而不采《國策》的“衣盡出血,襄子回車,車輪未周而亡”;敘述荊軻而不采“天雨粟,馬生角”的傳言;敘述黃帝,還他一個常人的面目:“黃帝崩,葬橋山?!保ā段宓郾炯o(jì)》)敘述老子,也著出他的鄉(xiāng)里和子孫,指明他和黃帝統(tǒng)統(tǒng)不是騰云駕霧的活神仙;這都是極開明,極理智的。

第四,慎重和征信的態(tài)度 在司馬遷的心目中的孔子是非常謹(jǐn)慎而小心的,所以在《孔子世家》中有:“丘生而叔梁紇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

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shè)禮容??鬃幽杆溃藲浳甯钢?,蓋其慎也?!痹凇度辣硇颉分幸灿校骸翱鬃右蚴肺模巍洞呵铩?,紀(jì)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至于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錄,故疑則傳疑,蓋其慎也。”孔子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為政》十七),孔子之“多聞闕疑,慎言其馀”(《為政》十八),司馬遷是承受了的,所以《高祖功臣表序》上就有“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的話?!妒酚洝分谐S袃扇f并存的時候,在司馬遷決不自加判斷,卻留待后人的抉擇;在不懂得他這種保留態(tài)度的人,卻就以為司馬遷多所抵牾了!由于孔子之慎,所以孔子主張“無征不信”(《大學(xué)》)。堯舜以上,孔子是不談的,也就是一種征信的表現(xiàn)。司馬遷對這種精神,常常牢記于心:

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

——《五帝本紀(jì)贊》

唐虞以上,不可記已。

——《龜策列傳》

夫神農(nóng)以前,吾不知已。至《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

——《貨殖列傳》

夫?qū)W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伯夷列傳》

農(nóng)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龜貝、金錢、刀布之幣興焉。所從來久遠(yuǎn),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記云。故《書》道唐虞之際,《詩》述殷周之世。

——《平準(zhǔn)書》

《詩》、《書》所斷的時代,也就是司馬遷所斷的時代。歷史家的精神本在求真,本在考信,而司馬遷的考信猶不止于文字,他更要參之耳聞目見,他在《大宛列傳》的贊上說:“《禹本紀(jì)》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jì)》所謂昆侖者乎?”這就不止是考信了,而且有一種科學(xué)家的實證精神!在這一點上,司馬遷或者業(yè)已超過孔子了!

第五,人生的體驗與智慧 孔子和一切世界上的哲學(xué)家不同,而有一種獨特的價值處,就在他不是空洞的理論家,而是滲透于人生者極深,有著豐富的體驗與智慧的。像孔子對人生的窮困便是極為了解并同情的,所以他能夠說:“貧而無怨,難?!保ā稇梿枴肥┛鬃訉σ话闳说囊庵臼侵啦豢擅銖娀蜃瓒舻?,所以他能夠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保ā蹲雍薄范┧稚钪酥簧锏恼T惑是各有其階段的,所以他能夠說:“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季氏》七)他很明了思想上之格格不入而合作的困難,所以他又能夠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保ā缎l(wèi)靈公》四十)大概他看到的有希望的青年而無所成就的太多了吧,所以他能夠說:“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保ā蹲雍薄范┧吹皆S多東倒西歪的人物之禁不住風(fēng)浪吧,所以他會很感慨而含蓄地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保ā蹲雍薄范耍@都是多末親切而深遠(yuǎn)的閱歷!司馬遷不能不對這有所感印著,于是他的《史記》也便不是一部普通的枯燥的歷史教科書,其中也同樣有著生活的了悟和烙印了。他的判斷,極其明澈,他對人情的揣摩,極其入微。這更不能不說是由孔子之賜使然了!

總之,由于孔子,司馬遷的天才的翅膀被剪裁了,但剪裁得好,仿佛一個絕世美人,又披上一層華麗精美而長短適度的外衣似的;由于孔子,司馬遷的趣味更淳化,司馬遷的態(tài)度更嚴(yán)肅,司馬遷的精神內(nèi)容更充實而且更有著蘊藏了!一個偉大的巨人,遙遙地引導(dǎo)著一個天才,走向不朽!

七 司馬遷在心靈深處和孔子的真正共鳴

孔子果然是一個純粹古典的人物,單單發(fā)揮冷冷的理智的么?

并不然??鬃釉凇安挥饩亍钡牧硪幻?,是“從心所欲”。他的情感上仍有濃烈陶醉的時候,他聽音樂,可以三月不知肉味,可以說“不圖為樂之至于斯”(《述而》十四);他的氣魄上仍有不可逼視而震撼人的地方,他會說:“吾未見剛者?!保ā豆遍L》十一)他會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保ā独锶省钒耍┧麜f:“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保ā稙檎范模┧麜f:“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五)在這種地方,我們能說孔子沒有浪漫傾向么?

在《論語》中,孔子是“不語怪力亂神”的,可是在《史記》的《孔子世家》中,孔子卻就懂得木石之怪,山川之神,以及三尺的短人,三丈的長人了。這說明著什么呢?這是說明司馬遷已經(jīng)把孔子浪漫化,或者說,他所采取的孔子,已不是純粹的古典方面了。

而且照我看,孔子根本是浪漫的,然而他向往著古典。他一生的七十多年的歲月,可視為乃是一個浪漫人物掙扎向古典的過程?!捌呤鴱男乃挥饩亍?,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他的掙扎成功了!孔子是殷人,到他臨死時,他有著身為殷人的自覺,所以他對子貢說:“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于東階,周人于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殆殷人也?!边^了七天,他便死了(《孔子世家》)??墒撬w慕的是周,“郁郁乎文哉”的周。殷人尚鬼,殷本是一種重感情,富有宗教情緒的文化,周卻是講度數(shù),講禮樂的一種理智文化。殷是浪漫的,周是古典的??鬃由頌橐笕?,而向慕周,這說明他本為浪漫而渴望著古典!

也就在這種心靈深處,司馬遷有了自己的歸宿了。所不同者,孔子的掙扎是成功了,已使人瞧不出浪漫的本來面目,而司馬遷卻不能,也不肯始終被屈于古典之下,因而他像奔流中的浪花一樣,雖有峻岸,卻仍是永遠(yuǎn)洶涌著,飛濺著了!

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寫于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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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史記》張守節(jié)《正義》,解釋這句話是:“殷中也,又中運夏殷周之事?!蔽也徊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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