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在羅川鎮(zhèn)讀書

第二天，太陽剛冒花花，父親挑著一擔劈柴，你背著父親編的籃子，籃內(nèi)裝著母親連夜烙的糠菜餅子，沿著小河朝東走。

羅川鎮(zhèn)你還是第一次去。你內(nèi)心里不愿離開父母妹妹，去一個人地兩生的地方住校念書，但又拗不過父親的固執(zhí)，只有跟在父親后面，懸著一顆心，向著升起的太陽走，向著對你來說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生活走。

一路上，你總在想，父親這樣一個莊稼人，不知走的什么門路，使的什么神法，竟能把你一個村辦小學的鄉(xiāng)里娃，轉到全縣有名的羅川鎮(zhèn)小學，插班到四年級的最后一學期讀書。父親挑著兩座小山一般的柴捆，擔子閃閃悠悠，走得毫不費力。人逢喜事精神爽，你還是頭一次見到他竟這般生氣勃勃，充滿活力。你再一次懂得，你是母親的月亮，是父親的太陽，是家人的希望。你只能上升，不能隕落。你的上升與隕落，都關系到母親、父親、妹妹和祖母對生活的希望與信念：或光明，或暗淡；或燦爛，或崩潰。而希望與信念，是人生的精神支柱。

爸爸肩頭的擔子一閃，換一個肩膀挑著柴禾，踩著水中的卵石跨過小河，走上彼岸，他邊走邊對你說：“今天是好日子，我請人看的。你看日頭爺多大，多圓，多紅，大吉大利。羅川鎮(zhèn)小學，是全縣有名的，只要上這個小學，考中學就沒麻煩。正寧縣第二中學，也是全縣數(shù)一的，也在羅川鎮(zhèn)。正寧二中每年要出幾個大學生，縣長臉上也光彩。只要你娃是個好樣的，家里借賬欠債你別怕，有我撐著哩！你好好念書，我就是窮得脫下褲子賣了錢，也要供給你上學。我這性格你知道，車子不倒盡管推，一直推到天盡頭，認準的道兒走到底。”

你看一眼太陽，果然又大又圓又紅，光華四射，映照得整個宇宙飛彩流霞，分外壯美。

父親閃悠著肩頭的擔子，指著前面一座雄偉壯觀的古城，說：“娃，你看！前面看見的城，就是羅川鎮(zhèn)?！?/p>

你第一次見到古城，心中充滿一種神圣的莊嚴感、肅穆感、隆重感、豪邁感。

你爸邊走，邊給你講述著羅川鎮(zhèn)的歷史掌故：

羅川鎮(zhèn)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縣城。北魏時，設陽周縣，縣衙就在羅川鎮(zhèn)；到了隋朝，改為羅川縣；唐朝，改為真寧縣；直到清朝，才改為正寧縣。衙門一直都設在羅川鎮(zhèn)。關于這座古城的修建，還有一段神奇的傳說。在很早以前，要在羅川修縣城，從春到冬，為了城址而爭論不休。第一場冬雪覆蓋了大地，清早起來，一個擔水的人，發(fā)現(xiàn)一只很漂亮的狐貍在川地里走走停停，最后走了一個很大的正方形，忽然一道閃，不見了。這個擔水的人，立即跑到衙門，報告了這個奇怪的現(xiàn)象?？h長聽了，半信半疑，便帶著人馬出衙察看。沿著狐貍的足印走了一圈，縣長恍然大悟，高興地喊道：“好啊！天助我也！狐仙幫我畫出了城址！”

于是縣長不顧天寒地凍，下令破土動工，按狐仙在雪地上劃出的城址，拉線筑城。說來神奇，狐仙連城門城垛都畫得一清二楚。

后來，正寧縣出了名垂青史的三清：趙邦清、龔清、景清。景清官至左宰相，后遭奸臣陷害而冤死，但終被后朝新帝平反昭雪，立了御碑?，F(xiàn)在這個碑仍完好無損地屹立在羅川鎮(zhèn)。父親講完這個故事，你們已來到東城下。你爸一邊上城門石階，一邊講城里城外的名山勝景：

城東一柏零兩廟，已蕩然無存，只留殘址。據(jù)說是大煉鋼鐵時，拆了廟，挖了柏，將鐵鐘銅像砸碎充當了煉鐵的數(shù)字。

城西南的山，一片蔥郁，半山腰建了一片青磚灰瓦的廟宇，名叫泰山廟。據(jù)說此山的神仙來自泰山。唐王李世民曾專程來此山焚香求子，相傳李世民的大女兒，便是在此山求得的。后來，每逢農(nóng)歷三月八，泰山廟唱大戲三天三夜，陜甘寧青等省的善男信女四方云集此山，敬神拜佛，規(guī)模盛大。

城西北的山，幾株松柏，一座孤廟，是玉皇廟。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唱一天皮影戲，場面也頗為壯觀。城西的一片臺地，名叫唐臺，盛產(chǎn)煙葉。唐臺煙葉，享譽久遠，清早點燃一鍋煙，清風一吹，香飄十里之外。相傳唐王李世民上泰山廟敬神時，曾在這里休息，彈下了一鍋煙灰，才有了這里盛產(chǎn)不衰的煙葉。城門樓據(jù)說蓋得氣勢宏偉，但大煉鋼鐵時，東西兩個城門樓全被拆了，從中找出不少鐵，還有其他金屬，都拿去煉了鋼。進了豁口似的東城門，走不到幾十步，便是一個石牌坊，高約三丈多，寬約兩丈多，完全是由石頭鑿卯筑起的，整體性很強。石上刻了各式圖案，人物、山川、樹木、花鳥、江河、日月，栩栩如生，充滿動感與力感。爸爸見你站在石牌坊下看呆了，便說：“城里共有這樣三座石牌坊，東街一座，西街兩座，聽說是皇帝為紀念趙邦清、龔清、景清建造的，石上刻的每一個圖案，都有一段故事在里面，有的是勸學的，有的是勸善的，有的是講盡忠的，有的是講盡孝的。你在這里上學，見到的、聽到的，都能長見識。”

沿街往前幾十步，是一個大戲樓。街道都是從石牌坊和戲樓當中穿過去，寬可以行車，形成了這座古城在建筑藝術的獨特風格。

爸爸帶你從戲樓當中穿街而過，說：“正前方，街西頭，也有同樣的戲樓。這是過去唱對臺戲的?！?/p>

再往前走，是正寧縣第二中學的大門。爸爸滿懷期望地說：“全縣有四個中學，一中在新縣城山河鎮(zhèn)，二中在老縣城羅川鎮(zhèn)，只這兩個中學帶高中，三中和四中沒高中，初中念完還得考到一中或二中念高中。你要給咱張家爭口氣，立個志，在羅川鎮(zhèn)把高中念出來，我就心滿意足了，這輩子死也能閉上眼睛了?！?/p>

你懷著羨慕而羞怯的心情，望著漂亮的學校大門，那些衣著整齊的出出進進的學生和老師，突然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自卑感，心里一陣慌亂，也說不清慌亂的因由。

走到街西，穿過同樣一個戲樓和兩座石牌坊，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個奇觀：一座古式的高大門樓，朱紅大門兩側，豎著兩尊鐵獅子。鐵獅子的背上，各有完全相同的一根鐵旗桿，旗桿上是鐵鑄的龍、斗、印、牌、旗、符、戟。這旗桿少說也有五丈多高，真有一種直插云天的氣勢。

爸爸在鐵獅子旁停住腳，對你說：“這兩根鐵旗桿，也是城里的一大景，是皇帝為紀念景清造的。舊縣衙就在這里面，現(xiàn)在成了羅川鎮(zhèn)小學。這學校里，如今還有景清和龔清的神像。我差點跑斷了腿，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四年級的班主任，姓高，名兆馨，是一位很好的女老師，是她愿意收你入學的?！?/p>

爸爸挑著柴，你背著糠菜干糧籃子，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跨進了這道令鄉(xiāng)下人望而卻步的大門。開學已經(jīng)半月了，高老師正在上課。爸爸和你，站在房檐下，等到下課鈴響過后，高老師端著課本和粉筆盒走出教室。爸爸先把你介紹給高老師。她很熱情，笑著讓你和爸爸進了她的房子，簡單問了一些情況，也向你和爸爸介紹了學校里的情況，例如校規(guī)、校紀及課進度之類。高老師帶著一種十分親切的笑容說：“你為孩子上學，跑了許多趟，我真被你感動了，才破例收下了這個學生。”

學校沒有住校生，無法安排宿舍。高老師請來教導主任一起商量，希望找個能住的地方。教導主任想了一陣，愁眉苦臉地說，學校后面靠城墻那里有間破房子，原來是守廟的下人住的，如今是個堆放雜物的地方，不知住人行不行。父親一聽高興了，說不論什么地方，能住一個人就好得很了。教導主任又跑去請示校長，回來時愁云滿面。他說校長擔心安全問題，這里狼多，一個小學生住在那里，半夜來了狼又如何是好？父親笑著說：“請你報告校長，我這娃從小就命硬，煞氣重，命也大，狼遇了好幾回，也沒事兒?！?/p>

教導主任還是不敢做主，擔心萬一真的出了事兒，學校脫不了責任。父親又笑著懇求說，愿意與學校立約，如果出了任何意外事故，跟學校沒有任何瓜葛。教導主任再次去向校長報告情況。然后由教導主任寫了一份責任文約，他念了一遍，大概意思是學生張其昌請求住校，如果發(fā)生任何意外安全人身事故，家長張自強愿承擔一切責任。父親滿口答應，簽了名，還戳了指印。教導主任也簽了名，高老師作為見證人簽了名。就這樣，你成了羅川鎮(zhèn)小學唯一的住校學生。你后來的一個夜晚，果然被餓狼整夜騷擾，但終歸安然無恙。

爸爸立即動手收拾破舊不堪的房子，將雜物堆放整齊，騰出一塊地方，從城外農(nóng)家找來一捆麥草，又從二郎河邊背來石塊，用石塊在地上壘成一個床，里面鋪了麥草，就是你睡覺的床了。父親最后檢查了門板，找來一根木杠，教會你晚上如何杠緊門窗再睡覺。然后，父親留下賣柴攢的錢，給你交學費買書本。他把你交給高老師，千恩萬謝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