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家鄉(xiāng)的傳說
1958年的秋天。村里辦起了學校,父親送你去上學。
這天早晨,你父親對你母親說:“村里辦起民辦小學,昌昌6歲了,我決定送他去念書。你把過年套在外面的那件新衣找出來,讓他穿上,打一盆水,看著把手臉洗干凈,耳朵背后和脖子也要好好洗一洗?!?/p>
你母親十分高興,手忙腳亂地幫你從頭到腳打扮一新,臉上溢著笑。
太陽如碾盤一樣大,火輪一般鮮紅,升起兩竿高。在你歡快的眼睛里,太陽好像是沖著你笑著升起來的。
你和父親并排著,迎著紅日走。
你爸不時看看你,看看天上的太陽,邊走邊說:“咱家祖宗八代都是目不識丁的莊稼人,受盡了欺壓。你趕上了新社會,運氣好,能上學念書了。我不指望你成龍成鳳,只要能念些書,日后當個教書先生,或在隊里做個會計,一輩子坐涼房,鞋里不鉆土,再不受人欺,就是光了宗,耀了祖,給先人爭了臉!”
這話說得一字一句,如金石落地,鏗鏘有聲!你卻沒有完全聽明白,更難理解父親的心愿!
學校在村東山梁上,是在山神廟的舊址上修起來的。沒有裝大門,留了一個墻豁口,十多個人能夠并排進出,挺寬敞。墻外靠溝邊,有幾棵粗大的椿樹,聽老年人說,樹是原來舊廟里自生的。很早以前,這里樹林蔽日,人煙稀少,餓狼成群,常圍著村子轉,叼走了不少豬雞羊,也曾傷過人。有一天清早,一個小孩在村外山峁拾豬草,被一只惡狼圍了整整一個早晨,直到大人找孩子吃飯時,才趕走惡狼。這個小孩告訴大人,狼不停地向他撲,張著血紅的嘴巴,舌頭吐得半尺長,但有個白胡子老頭,手執(zhí)拐杖,當狼撲近時,一揮拐杖,狼就退后一節(jié),就這樣相持一個早晨。于是,村里人都說是山神爺封了狼的口,救了小孩。后來便修了這個山神廟,四季香火不斷。說來也怪,從此再沒發(fā)生過餓狼襲擊村舍的事情。
教室是一孔黃土窯洞。從各家找來的木條桌、木條凳,大小不等,參差不齊。窯的最里面,壁上掛著木板釘?shù)暮诎?,是用鍋底墨刷出的。講臺是個土臺子,擺著一張木條桌。進門靠墻有一個土炕,鋪了一張新席,是老師睡覺的。一條毛氈,一床薄被,是老師自己帶來的。老師曹文華,只念過兩年書。他留著分頭,穿著一身藍色新衣服,與敦敦實實的莊稼人的體格容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樣子似乎很滑稽。他20歲剛過,還沒結婚,農村時興的是早婚,像他這樣的年齡還沒結婚就成了議論的對象,都說他識了幾個字,眼太高。
學校沒有鐘表,就跟莊稼人一樣,看太陽影兒斷時間。
爸爸望著紅紅的太陽,看看四圍的黃土坡,給你講起了家鄉(xiāng)的傳說:
我家不是這兒的人,而是陜西省旬邑縣臥龍山張家川的人。
有一年東海里的小龍出于好奇心,離開東海,一路西行,慢慢陶醉在塵世的風光之中。東海忽然走失了一條小龍。消息震驚了天庭。玉皇大帝嚴令天兵天將四方追尋。這一天,正當小龍和流出子午嶺山林的紅河戲鬧得開心時,猛然間被天兵天將包圍起來。一位手執(zhí)金劍的雷火天將怒吼道:“快回到東海去!不然,就死在這里!”小龍氣憤地說:“死也不回東海!”雷火天將大怒,即刻念出一道咒符,將小龍的身體定在黃土地里,離紅河僅一箭之距?!昂冒?,不回東海,就讓你干死渴死在這里?!崩谆鹛鞂Ⅱv云退兵而去。小龍的身軀,漸漸變成一條黃土山嶺,默默地臥在紅河的北岸……
說不清過了多少年多少代,有一天,從山西省大槐樹村來了一戶姓張的人家,就在紅河北岸這座山下,挖了兩孔窯洞,安了一個新家,還修了一座小小的山神廟——也就是新挖出來的小窯洞。張家的人見紅河兩岸一片荒蕪,便墾荒種地,栽樹為界,并以自家姓名命名這段川道:張家川。起初,張家人并沒留意這座山。后來,地從北岸一直開到南岸,遠遠地看山,越看越覺得這條山嶺活像一條躺臥在紅河北岸的龍。張家兄弟忽然靈機一動,起了個好聽的山名:臥龍山。過了很多年,張家人丁興旺,兄弟八個,老少近百口,千畝良田,萬貫家財,就連陜西省旬邑縣的縣大老爺,有事也得上張家的門。到了清朝,忽然來了一位青布長袍的白胡子老道人。他聲言從東土而來,察看風水,尋著一條龍脈西行,已經走了兩年零六個月。他佇立在紅河南岸,凝望著臥龍山,手捋著胸前飄弋的白胡子,雙目放射出兩道喜悅的神采:“嗯!不錯!就是這臥龍山!再過不了多久,只要龍頭伸到紅河岸邊,龍嘴觸上紅河的水,這條臥龍就要活過來。到那時,這臥龍山下,便是一塊上好的風水寶地?!?/p>
白胡子老道人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紅河。但他的預言,風一樣沿川吹開了,吹得這千里黃土大川,一條紅水長河,竟沸沸揚揚,紛紛亂亂。
這河,這川,這山,還有這張姓的人家,便是我們張家的源,張家的根,張家的祖,張家的宗。
講到這里,爸爸叮囑你:“兒子??!你可要記住咱張家的源,張家的根,張家的祖,張家的宗。不能忘本哪!”
接著,你爸又給你講了張家前輩創(chuàng)業(yè)的經歷:
臥龍山下的張姓人家,靠著自己勤勞的手和腳,在紅河的哺育下,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著。
張家川的東面,紅河的上游,住著萬姓人家。萬姓人家,也是大移民的那個朝代,從山西省大槐樹村來到這紅河岸邊的。萬姓人家挖窯洞安家,栽樹定村界,開荒種糧,由一戶始祖,竟也繁衍成一個十來戶人家的村莊。這個村名和這段川名,都姓萬,大號萬家川。萬家川的人,七十多口,都是靠黃土里刨食,紅河里汲水,成活并興盛起來的。按說,萬姓人家和張姓人家,頭頂同一塊藍天,腳踏同一片黃土,渴飲同一條河水,是根須枝葉相連的兩棵孿生的樹木。但是,白胡子老道信口說下的那番話,一夜間就引燃了萬姓人家心頭積壓已久的熊熊邪火。也不知是哪一天,萬家川的男人們,留須的和剃須的,童顏的和鶴發(fā)的,聚集在紅河南岸萬家川的一孔黃土窯洞。
一種臨戰(zhàn)出征前的莊嚴肅穆氣氛,壓縮在窯洞里,幾乎要爆炸了。有人煽動說:“我們萬家的人丁一直不如張家興旺,原來是他們霸占了臥龍山這塊風水寶地!明日就請陰陽先生、風水先生、算卦先生,花多少錢,就是傾家蕩產,也值得!要斬斷張家川的龍脈,壞了臥龍山的風水,決不能讓張姓人壓得萬姓人抬不起頭?!庇梢粓龆驶鹋c小心眼作為仇恨起因,一個不讓張姓人家活下去的懲治方案出臺了。巫婆,法師,陰陽、風水先生,眾口如一得出結論:選穴定點,斬斷龍脈,不出三年,定叫張姓人家斷子絕孫,張家川變成一片荒草亂墳地。
他們在龍的腰眼上,挖了三眼各三丈深的大水窖。窖底共砸了三千六百紅泥釘;在龍的尾巴上,修了一座石條基、石塊壁、石板頂?shù)纳駨R。紅石條,白石塊,青石板,數(shù)字都是九百九十九。臥龍山的龍脈被斬斷了。張家川的風水被毀壞了。從此,萬家川的男子漢們,會唱的與不會唱的,都斷不了愛吼兩聲秦腔戲:
有為王打坐在長安地面;
馬王爺我長的是四只眼;
糊涂王坐北地龍脈斬斷;
一夜間城門破賣了江山。
爸爸說:塵世間的事說起來真怪!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時隔不久,真的出了一件特大的災難……
你聽得入了迷,不停地問:“爸爸!出了啥災難?”
爸爸說:
就在萬家人蓋戲樓、挖水窖、修神廟的第二年,恰逢光緒二十七年大饑荒。張氏家族度過這個罕見的大災年,糧食還余下五石多。萬姓人家一心要讓張家川變成一片荒草亂墳灘的希望眼看就要變成泡沫了,誰知,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大饑荒之后,便是大瘟疫的流行。人得黑瀉馬遭瘟,沒出三天,臥龍山下的一孔孔黃土窯洞里,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瘟尸。張家的大人小孩,全染黑瀉死了,百十具尸體,誰來掩埋?偌大一個家族,只留下一位年輕的婦女和一個不滿3歲的小男孩。雖說這小男孩年幼體弱,卻是臥龍山的脈,張家川的根,死去的人的精血,也是活著的人的期冀。
這對孤兒寡母,將親人的尸骨,還有臥龍山與紅河的一切美好的記憶,讓風吹走。然后,母親和兒子就溯紅河沿川而上,朝著東走,沒有目標,沒有著落,唯一的念頭就是:謀生,求生。這一天,他倆來到一座古廟,石頭壘的墻,石板蓋的頂。廟的周圍,殘石零亂,荒草半人深。廟門敞開著,石案上,有一個石香鼎,久無香火了;神臺上,塑著一尊水神像,殘臂斷腿的,卻也是神。這廟,便成了母子的好宿處。星星在眨眼,一顆,兩顆,三顆……兒子就這樣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安然睡熟了。母親剛打了一個盹,猛地被幾聲凄涼的叫聲驚醒了。她出了一身冷汗:眼前閃出一條狼影。
接著,又是幾條。這是一群瘦骨嶙峋的餓狼。群狼伸長了舌頭,發(fā)瘋似的圍著破廟團團亂轉,焦躁不安,急不可耐。一條兇殘的大狼,終于向廟門發(fā)起了試探性的沖擊。母親不敢出聲,因為,傳說狼是不怕女人和孩子的。她晃了晃手中的棍,使勁抽打了下去。嘭的一聲響,石頭上冒出一串火星。狼怪叫一聲,尾巴一夾,只一閃就退出了很遠。雞叫三遍時,狼群早已將破廟前的荒草踩倒了一地。寡母孤兒,憑著一根打狗棍,在破廟前與群狼整整相持了一夜。
天蒙蒙亮,有人來紅河挑水,用扁擔擊退狼群,救出了張家僅存的這母子倆。
爸爸感慨地說:
“兒?。∩仙n有眼,臥龍山下的張姓人家脈不該斷,命不該絕。這寡母,就是我的祖母,你的曾祖母;而那幼童,便是我的爸爸,你的爺爺。是水神爺封了狼的口,不然,哪還有我們……”
當然,你后來知道了:張家血脈,不是靠神力,而是靠你曾祖母的智和勇,還有那位沒留下姓名的挑水人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