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手記

一

迎接我的是飛行教官丁天男。

我在來“老虎團”報到前，就聽說過他的傳奇故事。他是中國空軍第一批“雙學士”飛行員，不僅被派到俄羅斯聯(lián)邦加加林空軍軍事學院留學過兩年，還和俄羅斯當代最著名的飛行員之一普加喬夫在同一架飛機上飛過“眼鏡蛇”機動！更奇妙的是，丁教官還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軍旅詩人。他常用筆名“天男”在各種報刊上發(fā)表從藍天白云間采摘回來的詩篇。那些像浪漫云朵一樣美麗動人的詩歌，不僅贏得了許多年輕飛行員的青睞，更贏得了那位戴近視眼鏡、也喜歡寫詩的女航醫(yī)的崇拜。據(jù)說，她悄悄收集丁教官發(fā)表的詩歌，剪貼了厚厚一大本子。我臨來“老虎團”報到前，還專門從當當網(wǎng)上郵購了一本丁教官的飛行散文集《飛天者》，想從中了解一些他飛行中的“內(nèi)心世界”。

丁教官個頭不高，眼睛不大，但給人以體操運動員般機敏的感覺。他有力地與我握手，笑著說：“歡迎你來‘老虎團’接受戰(zhàn)術訓練！以后的一個月時間，咱倆就朝夕相處啦！”

我抑制不住對他的崇敬心情，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當年他飛“眼鏡蛇”機動的經(jīng)歷。

當我說出普加喬夫的名字時，丁教官問我：“你了解普加喬夫？”

我急忙說：“知道的呀，他是俄羅斯功勛試飛員，俄羅斯的飛行大英雄！”

“那你知道‘眼鏡蛇’機動是怎么回事嗎？”

我入伍當飛行員之前就是個“飛行迷”。為了展示我知道的飛行知識，便滔滔不絕地開始解釋：“‘眼鏡蛇’是一種非常態(tài)下的飛行，是一種過失速機動，主要用于……”

丁教官聽后向我擺擺手，高興地說：“沒想到你講的還很專業(yè)呀，咱們以后有時間再詳細討論‘眼鏡蛇’機動吧！說不定我還會教你飛一次‘眼鏡蛇’……”

我隨丁教官走進飛行樓大廳，一座高大的雄鷹銅雕攔住了我的目光。雄鷹高揚的翅膀像兩把烏黑锃亮的利劍直刺天空，而它那雙回望中的犀利眼神，像已搜尋到了將要捕捉的獵物。鷹的整個身子正要從銅雕的底座上一躍而起，好像一架戰(zhàn)斗機欲向地面俯沖攻擊。

飛行樓一至三層是三個飛行大隊的飛行員辦公室兼宿舍，四樓是團領導辦公室兼宿舍，五樓是飛行教室、飛行模擬器練習室，還有“飛參”判讀室。丁教官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這個‘飛參’判讀室就是飛行員飛行回來后，專門解讀飛機‘黑匣子’里各種數(shù)據(jù)的地方。你在天上飛了什么動作，飛得是不是標準，一判讀‘黑匣子’記錄下來的數(shù)據(jù)就清楚了?！薄昂谙蛔印?，隨時隨地記錄飛機全部數(shù)據(jù)的“檔案柜”，而且堅硬無比，不怕摔，不怕水，也不怕火。其實，“黑匣子”是因為長得面相太黑而被人們?nèi)〉摹熬b號”，它也有自己的學名，叫“飛行參數(shù)記錄儀”。

飛行教室的墻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飛行空域、空靶或地靶航線圖，還有各種穿云實施方法、特殊情況處置示意圖。畫展中的每一幅作品上都標注著密密麻麻的飛行數(shù)據(jù)，有的畫面上還貼著一架架小飛機。掛在投影屏幕旁邊最醒目的一張圖是飛機座艙圖，彩色的，立體感很強，站在座艙圖前就會有坐進飛機座艙里的感覺。丁教官說，這是由一位飛行員花費半個月業(yè)余時間手工繪制的，看上去非常漂亮吧？我一邊點頭說真漂亮，一邊在心里再次發(fā)出對“老虎團”飛行員們的嘖嘖贊賞。

丁教官宣布：“從明天開始，你進入10天地面準備倒計時。你的飛行代號是002。”

“教官，那您的代號呢？”我好奇地問?！爱斎皇?01！”丁教官回答。

丁教官將一張印制清晰的黑白座艙輪廓圖交給我，只說了句“你先看看”，轉(zhuǎn)身就回宿舍取東西去了。

丁教官取來一張彩色的座艙圖，放在我面前。我看著密密麻麻的儀表、電門、把手、開關、按鈕、拉環(huán)、控制盒……面目陌生又似曾相識，一下子難以叫出它們的名字。座艙圖的右側(cè)列出三排字號很小的數(shù)字編號，每個編號旁邊都寫著一個或幾個設備名稱。飛行員只要看到這些設備的學名，便能知道它們的基本用途。有的設備因長相奇特，被飛行員們起了約定俗成的外號，比如“鴨嘴開關”“貓眼信號燈”“王八盒子”等等。也有的電門，掌管著好幾項用電設備，比如，一個編號為33的電門后邊，就密密麻麻寫著“一表七燈五按鈕”字樣，說明這個電門分管了13項用電的設備內(nèi)容。丁教官說：“這些座艙設備都是我以前交下的‘朋友’，現(xiàn)在介紹給你，也要變成你熟悉的好‘朋友’喲！”

我瞄了幾眼座艙圖，感到無從下手，不知道該先選擇哪一項內(nèi)容來交“朋友”。這時，我看了一眼數(shù)字最后一行的編號，竟然是“225”！一架飛機設計200多項座艙設備，讓飛行員怎么操縱呢？若是再加上那些多用途的電門、開關，項目還不止這么多。飛機的座艙設備太復雜了！

丁教官把一沓印好的座艙輪廓圖放到課桌上，讓我用紅藍鉛筆在各區(qū)域內(nèi)填充設備形狀。為了讓我盡快進入狀態(tài)，掌握畫圖要領，他說先示范畫一張。他邊畫邊向我講解：“飛行員正前方這一片儀表叫中央儀表板，左邊這兩排電門叫左配電板，下邊是左操縱臺；座艙右側(cè)與左側(cè)基本是對稱的，只是設備不同?！蔽覕?shù)了一下被丁教官劃分出來的紅色條框總共12處，這些陌生的“地盤”我要在未來兩天內(nèi)全部占領。丁教官要求，我兩天內(nèi)要熟記這二百多項設備的名字，不能出現(xiàn)失誤。

丁教官仿佛看出了我的為難情緒，拿過一張座艙輪廓圖放在自己面前，向我下達口令：“計時，開始！”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開始用紅藍鉛筆在紙上的框子里龍飛鳳舞起來。3分20秒，丁教官把一張畫好的座艙圖推送到我面前。我把這張圖與彩色的座艙圖對照一遍后，一項不差！丁教官說，他還可以雙手用粉筆在黑板上“左右開弓”畫座艙圖，速度比在紙上畫得更快。

我打算從座艙左側(cè)最小的那塊“地盤”開始開墾，鞏固一塊，再開辟一塊，逐漸擴大戰(zhàn)果，最終取得全面勝利。

我白天畫，晚上也畫，第二天下午5分鐘就能畫完整張座艙圖了。丁教官說，突破4分鐘，即可過關。

當我畫過120多張座艙圖后，感覺座艙圖就像印在腦子里一樣，再畫一張時只需3分50秒即可完戰(zhàn)。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練習僅兩天時間，就能這么快地畫出一張內(nèi)容不缺、位置準確的飛機座艙圖了。

二

“地圖作業(yè)是飛行員飛行前必須完成的一項工作?！倍〗坦僖贿厡⒁粡垗湫碌谋壤邽?:1000000的航空軍用地圖展開，一邊讓我拿出準備好的向量尺、計風儀、紅藍鉛筆。這樣的航空軍用地圖我并不陌生，地圖上不僅標有最高山峰的高度，還用等高線標有山腰各階段的高度，其他諸如鐵路、公路、河流、水庫、村鎮(zhèn)、島嶼，更是一應齊全。那些彎彎曲曲不規(guī)則的等高線和等深線，把一張軍用地圖渲染得格外神秘而豐富。

在同樣圖幅上，比例尺越大，地圖所表示的范圍越小，圖內(nèi)表示的內(nèi)容越詳細，精度越高；比例尺越小，地圖上所表示的范圍越大，反映的內(nèi)容越簡略，精確度越低。

我問丁教官，航空軍用地圖都用比例尺1:1000000的嗎？丁教官說當然不是，如果飛低空課目，就要求飛行員在地圖作業(yè)時更詳細地研究地面障礙物分布情況，比如哪里有個小山包，山頭是多高；哪里有高壓線電塔或工廠高大的煙囪以及它們的高度？這些信息在地圖測繪時都會詳細標注出來。這種地圖叫大比例尺地圖。低空飛行中一般用比例尺1:500000的地圖就夠了，偶爾也會使用1:150000的。比例尺1:500000，就是指地圖上1厘米代表地面5000米。

“地圖作業(yè)主要是四個字：畫、量、算、標?！倍〗坦僭诤诎迳蠈懴逻@幾個大字后，還在每個字的后邊又畫出好幾個長長的箭頭，每個箭頭都指向一句闡示性的話。我看著這四個被丁教官用彩色粉筆畫過圈圈的大字，感覺從它們身上長出的箭頭很像風箏迎風擺動的尾巴。

丁教官用手中的向量尺當教鞭點了點第一只“小風箏”，說：“畫，就是畫航線，或畫空域位置。要畫得規(guī)范，顏色不要搞錯！”他一邊用向量尺比畫，一邊講“畫”的要領。他讓我在地圖上先找出預設的航線地標位置，然后指著飛行速度為每小時800千米的轉(zhuǎn)彎半徑的圓圈，示范如何將地標套在正中間，再用紅鉛筆在圈的內(nèi)側(cè)均勻地畫弧線?！斑@個紅圈就是飛機以每小時800千米在地標上空盤旋時的航跡?！倍〗坦僦钢蛄砍呱系膬膳糯笮〔坏鹊目招膱A圈接著說：“每個圈上方的紅字代表飛行速度，右下方的紅字代表轉(zhuǎn)彎半徑，周圍一圈的黑字代表轉(zhuǎn)彎角度所對應的飛行時間?！蔽夷闷鹣蛄砍撸屑氂^看每個圈上的數(shù)字，從速度每小時600千米至900千米不等。

丁教官將如何用向量尺量航向、距離，如何根據(jù)量出的距離用計風儀計算應飛時間，如何在航線旁標注距離、時間、航向“三要素”，以及標注機場導航臺位置和無線電方位線的方法等，不厭其煩地講了一遍。我花了半個多小時向丁教官問清楚了導航臺和無線電方位角是怎么回事。丁教官畫了一張示意圖，用一個“△”表示導航臺位置，還在“△”頭上畫了兩根“N”形狀的“帶電”的小辮子，用來表示導航臺發(fā)射出來的電波。丁教官用向量尺一頭壓住導航臺，一頭壓住航線上的一個地標，仔細對準兩端的位置后，用紅鉛筆畫了一段與航線交叉的線，然后又輕輕轉(zhuǎn)動向量尺上端的方位刻度盤，讀出這個地標的電臺相對方位角是230°。也就是說，飛機沿預計航向到達這個地標上空時，座艙里的無線電羅盤指針應指在230°位置，以此可檢查飛行航跡是否正常。

接下來，丁教官讓我自己獨立完成地圖作業(yè)，規(guī)定時間是40分鐘?！坝嫊r，開始！”丁教官把手表放在桌上，轉(zhuǎn)臉望著窗外那片藍得像水晶一樣的天空。

我的一聲“報告”把丁教官從深陷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先看了一眼手表，時間36分鐘，然后開始仔細檢查我做完的地圖作業(yè)，并不時頷首，最后在地圖邊界的空白處寫下了一個“5”，還在下邊重重地畫了兩條橫杠。5分，是每個飛行員都努力追求的“優(yōu)秀”。

丁教官將一本像《新華字典》樣大小的藍皮書交到我手里，并用激將的口吻說：“這本書中“特殊情況處置方法”一共有113種，你幾天能背下來？”我看了看這個足有一拇指厚的藍本本，反問了一句：“能給我?guī)滋鞎r間？”“3天，只能給你3天，能行嗎？”丁教官依然是激將的口氣?！?天就3天！”為了能早一天在“老虎團”飛上天空，我必須在地面準備階段爭分奪秒。

當我翻開《殲擊X型飛機飛行特殊情況處置》這本小書的目錄時，感覺剛剛?cè)计鸬哪嵌渥孕诺幕鹈绫欢殿^潑了一瓢冷水?！帮w機自動轉(zhuǎn)入‘電操縱’處置”“力臂調(diào)節(jié)器故障”“調(diào)整片效應機構(gòu)故障”“代償服自動充氧”……這些夾雜在特殊情況中的陌生名詞，簡直就像兩個特務在接頭時嘀咕的一連串暗語，把我搞得一頭霧水。我只好硬著頭皮從“開車、起飛、著陸”逐項、逐條地背記。好在，有丁教官在為我講解這些特殊情況，我提問他解答的問題遠比這本小書里寫下的內(nèi)容要多。

在累得頭昏腦漲時我不免在心里嘀咕，飛行中真的能遇到這么多特殊情況嗎？用得著把它們像小和尚念經(jīng)一樣一條一條地背誦下來嗎？丁教官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很嚴肅地強調(diào)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些特殊情況你可能一輩子也遇不上一條，倘若哪一天飛行中遇上了其中的某一條，你因不會處置或處置得不熟練犯了操縱錯誤，就可能造成機毀人亡！”丁教官末了又說：“飛行員最大的敵人是僥幸！”

丁教官給我講述了自己飛行中遇到的一次特殊情況。那天，他駕單座機飛戰(zhàn)術航行，飛機到達預定高度后，發(fā)現(xiàn)速度表指示越來越小，而飛機仍勁頭十足地向前奔跑著。他想，可能是速度表故障吧，繼續(xù)飛行，待觀察一下情況變化再說。但他并沒有意識到此時飛機已嚴重積冰，當觀看左右炮口、機翼前緣和副油箱頭部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部位早已被裹上了一層厚厚的冰盔，若不及時采取措施，飛機繼續(xù)在這個積冰的高度層長久飛行，最后可能連副翼、尾翼也被冰層凍住，使飛機失去操縱，釀成飛行災難。他頓時感到緊張起來。一邊請示塔臺指揮員下降高度、增大速度，脫離積冰的高度層；一邊間歇性地按下除冰按鈕，用噴撒酒精的辦法消除座艙風擋上的積冰。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積冰堵住了測量飛機動壓大小的空速管，使速度表指示出現(xiàn)異常。他立即打開空速管加溫電門——為即將堵死的空速管化冰。

機頭前方那桿長槍似的家伙叫空速管，主要負責為座艙內(nèi)的速度表、高度表、升降速度表等設備收集并傳遞動壓、靜壓方面的“情報”，使這些儀表能準確地指示飛行時的數(shù)據(jù)。當然，空速管肩負的特殊任務還不僅僅是這些，它可是個責任重大的“大忙人”。

我問丁教官：“飛機怎么會在空中積冰呢？”丁教官指指我手里的藍本本解釋說：“若飛機在云中小速度飛行，外部氣溫在2℃至7℃時，飛機的突出部位首先就會出現(xiàn)積冰?！边@使我忽然想起以前在航空網(wǎng)上看到過的一條信息，某國一架試飛中的預警機，因長時間在積冰層飛行，飛行員判斷錯誤、處置不當，加之指揮員思想麻痹、指揮不力，導致了新機墜毀、多人遇難的慘案。

第三天吃完晚飯，丁教官在燈火通明的飛行教室里對我進行筆試。筆試比口答要容易些，當遇到一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問題時，還可以讓筆尖在思考中停下腳步，通過廣泛回憶和苦苦思索，也許還能尋找到那條“柳暗花明”的曲徑。而空中遇到特殊情況時，則需要飛行員立即做出判斷，迅速進行處置，且要求動作準確，不能失誤。果然，筆試之后，丁教官臨時決定增加口試。前兩個問題是關于“失速螺旋”和“空中停車”，我回答得很流暢，丁教官很滿意。第三個問題是“夜間跳傘注意事項”，我回答時就有點吭吭哧哧了。丁教官笑了，告訴我說：“這些注意事項的確不包含在藍本子的113條里。但是，作為一名合格的飛行員，要學會觸類旁通思考問題，把最復雜的危險情況力爭事先都想到，因為飛行中瞬息萬變的特殊情況遠比這個小本本里寫得復雜?！?/p>

三

第一次座艙實習，我就捅了個大婁子。

座艙實習前，因有了默畫座艙圖的基礎，我已對座艙里的二百多個電門、開關、把手、按鈕、儀表、信號……背得滾瓜爛熟，且隨手就能指明它們分布在座艙里的位置。丁教官為讓我牢記這些座艙設備的相互關聯(lián)，還幫我編了一些簡單易記的口訣。比如，座艙右側(cè)玻璃盒里有上下兩排電門，功能復雜，名字古怪，可丁教官用一句話就能說出上排5個電門的名稱，而且順序不會顛倒。這句口訣叫：“一燈二臂三爆四投五應急”。如果把它們的名字展開來說，僅“一燈”就包括“著陸燈、滑行燈及起落架放下標志燈”，而“五應急”則包括“應急投彈、投副油箱、投火箭發(fā)射器”。這兩個電門若忘記打開，上述設備就全部“鬧罷工”。

“殲擊機的座艙空間都很狹窄，如果不把這些設備合并在一起，而是一項任務設立一個工作崗位，這13個崗位就要占據(jù)座艙不少的位置，那樣座艙內(nèi)將會更加擁擠不堪，甚至達到無縫插針的地步。”丁教官曾這樣解釋說。

在去機場的路上，我嘴里念念有詞地背誦丁教官教我的口訣。但有的設備是編不出口訣的，只有靠死記硬背。

按照規(guī)定，飛行員進入飛機座艙必須穿飛行服、飛行靴。這些只有拉鏈沒有扣子的飛行服，是為了防止飛行員將鑰匙、衣服扣等“外來物”遺落在座艙里，在飛行中卡住操縱系統(tǒng)而發(fā)生危險。我在飛行樓里早早就將飛行服穿戴整齊，拉緊拉鏈，心里掠過幾分激動。

到機場下車后，丁教官對我講了許多進入座艙后的“不準”，比如不準扳動起落架紅色保險銷；不準觸碰紅色座椅彈射手柄；不準拉動紅色布簾把手等等。凡是涂成紅色的設備，觸碰后都是危險的。

我終于登上飛機，跨進了座艙，心怦怦跳得厲害。

座艙內(nèi)的味道充滿了神秘的氣息。我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把心情平穩(wěn)下來，放緩語速，一字一句將口訣兌現(xiàn)在具體的座艙設備上。

我摸了摸丁教官幾次提過的那個“管事”最多的電門—— “一表七燈五按鈕”，它處于左座艙壁后配電板前數(shù)第二個位置。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小電門，竟然承擔著這么多的責任。

我開始模擬開、關車動作，直到得心應手，準確無誤。今天的座艙實習內(nèi)容全部完成，效果不錯。我的心情也像白云擦拭過的天空一樣，感覺陽光格外燦爛。

反正還有剩余時間，那就提前熟悉一下軍械設備吧！我先打開總電門，又打開軍械電門，接著打開了“平顯”，橘黃色的光環(huán)像一朵花一樣盛開在我的眼前。我看了一眼那3個被涂成紅色的裝彈按鈕保險蓋，竟鬼使神差地把左手伸了過去。但我馬上意識到，現(xiàn)在是通電狀態(tài)，按下裝彈按鈕，炮彈就會上膛。于是，我伸出右手關閉了軍械電門，想在斷電狀態(tài)下體會一次按下裝彈按鈕的滋味，確切地說，是想模仿一下那些英雄前輩在空戰(zhàn)中曾經(jīng)的瀟灑動作。他們在空中裝彈時的動作一定是迅速有力，充滿了神圣感！

“咣當”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跳！我按下裝彈按鈕的左手觸電般縮了回來。

丁教官“噌”地躥上了飛機，厲聲大喝：“不要動！”說著，他伸手關閉了飛機總電門。這時，我才看見軍械電門依然處于打開位置，而旁邊的另一個電門卻被我剛才關閉了。我關錯了軍械電門！

機務人員也趕過來了，迅速把“有病”的飛機推到安全地帶，以防炮彈“走火”。

我心里懊悔極了，低頭向丁教官承認自己的錯誤。當我說到自己關錯電門，按下裝彈按鈕的思想動機時，丁教官居然啞然失笑，說：“想當空戰(zhàn)中的英雄？別急，總有一天你會有機會參加空戰(zhàn)的！”

回到飛行樓，我主動寫了一份檢討，交給了丁教官。丁教官說：“飛行員都是在不斷犯錯誤中被批出來的。沒挨過批的飛行員，世界上一個也不會有！”但他又說：“飛行員不能犯嚴重的錯誤，那樣會付出血的代價，甚至生命的代價！”

四

丁教官給我安排的模擬飛行時間是3小時。他補充說，你自己還可以利用中午或晚上休息時間“加厚”練習。說罷，把模擬器室的門鑰匙遞給了我。

當我第一次跨進那架沒有機翼、沒有尾翼，甚至沒有機頭的“飛機”時，心情還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畢竟這家伙是個“活物”，而且不用像在飛機座艙里那樣，擔心觸動那些紅色設備。在模擬器上練習飛行，誰都可能遇到“機毀人亡”的災難，只要重新啟動一次，又可重返藍天。那些從座艙圖上“走”下來的各種儀表、信號燈，不僅能發(fā)出逼真的工作聲音，還會“擠眉弄眼”地與我進行交流。這架永遠也飛離不開地面的模擬機，座艙設備和飛機上的完全相同。只是，它的“飛行”是靠電動的。

在模擬機座艙后方，有一個開放式座艙，這兩套指示系統(tǒng)是聯(lián)動關系。座艙里的飛行員若操縱飛機上升，前后艙兩個儀表就都指示上升，且數(shù)據(jù)分毫不差。后方儀表板前還放了一把折疊椅，是專供教官觀察前艙飛行員的飛行情況的。此刻，丁教官就坐在后方的椅子上，觀看我的一舉一動。

我像真實飛行一樣，按照程序逐一檢查相關設備。檢查座艙設備分為：進入座艙前檢查、進入座艙后檢查、開車前檢查、滑出前檢查、起飛前檢查。飛行員每個階段檢查設備的內(nèi)容都不一樣，各有側(cè)重。比如，滑出前檢查是“四、四、四”檢查法，即座艙左側(cè)檢查4項，前方檢查4項，右側(cè)檢查4項，這12項內(nèi)容中有任何一項若不在規(guī)定狀態(tài)，就不允許滑出。

發(fā)動機的轟鳴聲是模擬出來的，目的是讓飛行員有身臨其境的感覺。飛機開車成功，一切檢查完畢，我報告：“002請示滑出！”我松開右手緊握的剎車手柄，加油門至轉(zhuǎn)速每分鐘7000轉(zhuǎn)，使發(fā)動機增至規(guī)定的轉(zhuǎn)速，可是飛機卻并未向前滑動。我繼續(xù)加大油門，發(fā)動機發(fā)出“嗷嗷”的尖嘯叫聲，飛機，仍然紋絲不動。

丁教官在后邊發(fā)話了：“002，檢查應急剎車手柄位置！”因我在“四、四、四”檢查時看過一眼應急剎車手柄，沒發(fā)現(xiàn)異常，我迅速找到位于中央儀表板上方的應急剎車手柄，發(fā)現(xiàn)此時它果然在“拉出”位置。當我用力“推回”這個紅色手柄時，飛機“噌”地一下子躥了出去。原來，不知什么時候應急剎車手柄被丁教官放置在了“工作狀態(tài)”，盡管我松開正常剎車手柄，機輪仍處在應急剎車控制下，飛機當然就不能滑出去。我明白了丁教官的意圖，他設下的這個“陷阱”，是在考驗我能否及時發(fā)現(xiàn)情況，準確判明原因，果斷處置。

飛機歪歪斜斜地在跑道上奔跑，不斷出現(xiàn)偏轉(zhuǎn)，我左右蹬舵不停地點剎車修正方向。一眨眼工夫，飛機滑跑速度迅速增加到每小時230千米，我急忙模擬轉(zhuǎn)移視線到機頭正前方，看好風擋與天地線關系位置，向后拉動駕駛桿，飛機的前輪“呼”地抬了起來。直到飛機起飛后收起起落架上升高度到100米以上，我才稍稍喘了一口氣。

但剛才起飛抬前輪時的異常情況，委實把我嚇了一跳。我沒想到模擬機的電動操縱這么靈敏，“呼”的一聲就把“機頭”翹了起來！幸好我及時向前推了一下駕駛桿，穩(wěn)住飛機上仰的慣性，不然就造成了“小速度離陸”的特殊情況。

五

飛行樓前有一塊平整的水泥場地，四周圍著一圈涂過藍漆的矮矮的欄桿，欄桿上鑲嵌著昂首飛翔的小飛機。場地外立著8塊白底紅字的牌子，上邊用油漆寫著醒目的“地面苦練 空中精飛”。場地足有3個籃球場那么大，地面上用五顏六色的顏料畫出一幅地圖，有山川、河流、城鎮(zhèn)、海岸，還有用白瓷磚鑲嵌進水泥地里的機場跑道。我和丁教官站在這幅巨大的地圖上，把機場周圍方圓300千米的主要地標盡收眼底。

我跟隨丁教官編隊飛進演練場時，腳步一直小心翼翼，生怕飛行靴踩臟了這幅色彩斑斕的美麗圖畫。我們各自手里拿著一架飛機模型，拉開架式，將要在這張地圖上進行一場期待已久的帶領性空戰(zhàn)。

丁教官說，帶領性空戰(zhàn)要循序漸進，先分練幾個戰(zhàn)術動作，然后再合練，最后才能達到自由發(fā)揮的程度。

丁教官和我站成并肩位置，開始講解“背向分合”戰(zhàn)術動作的操縱要領和安全注意事項。兩架編隊飛機在同一高度、速度條件下，各自外轉(zhuǎn)180°，都使用發(fā)動機最大推力，誰能先繞到對方尾后并占據(jù)有利攻擊位置，就要看他壓坡度快慢和拉桿形成載荷的大小了?！稗D(zhuǎn)彎半徑越小，越會爭取主動！”丁教官已把飛機的坡度壓到60°以上，加滿油門開始急轉(zhuǎn)。我也迅速壓坡度，并將飛機的坡度壓到72°。這是飛機水平轉(zhuǎn)彎的極限坡度！

丁教官回頭望了我一眼，用微笑示意：“繼續(xù)增大載荷！”我邊拉桿使飛機盡快轉(zhuǎn)彎，邊想象如果空中實際飛行，飛機應該已經(jīng)出現(xiàn)輕微抖動了。在極限坡度盤旋中，飛機像只陡立翅膀的蒼鷹，耳邊一定挾帶著“呼呼”的風聲。

我終于繞到丁教官飛機的身后，并提前減小坡度，準備逐漸形成尾隨態(tài)勢，為下一步攻擊奠定基礎。丁教官顯然已看出了我心中的“小九九”，不露聲色繼續(xù)大坡度轉(zhuǎn)彎，很快我們之間的主、被動態(tài)勢發(fā)生了變化。本來是我即將占據(jù)主動位置，不成想丁教官轉(zhuǎn)到180°并未減小坡度而是加速急轉(zhuǎn)，少頃，他即搶占到了我尾后的有利位置！而此時，我再想重新增大坡度挽回主動態(tài)勢已不可能。

丁教官停下來，分析我由主動變被動的原因，“你在剛剛看到勝利曙光時候就放松了警惕，所以，你敗了！”丁教官接著具體解釋，“在對手沒有停止轉(zhuǎn)彎前，一定不能抱有僥幸心理去提前占位，要在運動中不斷尋找機會，直至最終牢牢咬住對方，并抓住對手減小坡度時兩三秒鐘的有利時機，立即攻擊！”

下一個要演練的戰(zhàn)術動作是S形急轉(zhuǎn)彎。我緊跟在丁教官飛機身后，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的動向，防止他“狡猾”地突然動作。我不能在起跑線上就讓他把我打敗。果然，丁教官還沒有完成S形轉(zhuǎn)彎的前半部分軌跡，就猛地壓反坡度進入了后半部分的急轉(zhuǎn)彎。如果，我尾隨距離過近，他就可能把我逼到自己的機頭前方，構(gòu)成攻擊態(tài)勢；若我距離過遠，他在完成后半部分S形轉(zhuǎn)彎后繼續(xù)急轉(zhuǎn)，也有可能繞到我的尾后，對我構(gòu)成威脅。但我牢記剛才他的警告，“不到最后時刻，決不放松警惕。”丁教官連續(xù)做了三個S形急轉(zhuǎn)，既沒把我甩掉，也沒逼我沖前。我始終咬住他的機尾不放，占據(jù)著主動位置。

丁教官笑了，回頭贊揚我：“002，干得好！”

“高手對決，比的就是誰先發(fā)現(xiàn)對手的失誤。不要樂觀暫時的優(yōu)勢，任何一個小小的失誤都可能導致態(tài)勢的逆轉(zhuǎn)，產(chǎn)生的后果將是致命的危險。”丁教官停了下，又接著說：“勝負看似在空中，決戰(zhàn)其實在地面。飛行員地面研究好各種戰(zhàn)法，空中人機合一，才能實現(xiàn)先敵出手，出手即勝！”

六

今天是夏至。今天的日出時間是4點28分。按照作戰(zhàn)條令要求，擔負白天戰(zhàn)斗值班的飛機必須在日出前30分鐘完成各項準備。值班室有一只嗓門洪亮的馬蹄鬧鐘，頭天晚上值班參謀已將鬧鈴時間定在日出前一小時位置，以便準時叫醒飛行人員起床，保證檢查飛機有充分的時間。

擔負今天值班任務的是王參謀，一個很機靈的大學畢業(yè)生軍官。當他在睡夢中被巨大的鬧鈴聲驚醒后，馬上跳下床去敲值班飛行員的門，并大聲喊：“起床！檢查飛機！”此時，停機坪上各種用于檢查飛機的車輛設備已經(jīng)到位，機務人員已將飛機身上穿著的綠色蒙布解開，兩架擔負戰(zhàn)斗值班的飛機在燈光照耀下靜悄悄地停放在黎明前的夜色中。王參謀把我和丁教官喊醒后轉(zhuǎn)身像兔子一樣“噌”地躥回了自己的屋里，重新鉆進被窩。但他絕不敢睡回籠覺，只是在床上懶一會兒。王參謀必須等飛行員檢查飛機完畢，確無問題，才能向上級指揮所電話報告，并在值班日志上登記好飛機號、飛行員代號、準備好時間。按照作戰(zhàn)值班規(guī)定，各類值班人員進入值班狀態(tài)后是不準臥床休息的。他之所以敢這樣違反規(guī)定，是因為天還沒亮，至少還有半個小時的夜色做掩護。

夏至是日出最早的一天，也是我跟隨丁教官參加戰(zhàn)斗班的第一天。在王參謀敲響我們的房門之前，我已聽到了停機坪上各種車輛行進的聲音和機務人員為飛機充冷氣的聲音，這些聲音雖然被窗簾過濾后剩下的很小，但已醒來的我依然能聽得清清楚楚。我不是不想再多睡一會兒，而是因心情興奮實在難以睡著。準確地說，我是一直在等待王參謀前來敲門，并靜靜地躺在床上，像放電影一樣一遍遍默想著檢查飛機的程序。我期望早一刻踏上停機坪、跨進飛機座艙，體味在夜色中為飛機通電的神秘與激動。而丁教官卻心情坦然，細微的鼾聲，均勻地從他的床頭傳來。

別看丁教官從睡夢中醒來得比我晚，當聽到敲門聲后，他僅用十幾秒鐘便穿好了飛行服，蹬上飛行靴，拎起飛行頭盔就往外走。為追上丁教官，一只飛行靴的拉鏈還沒顧得拉上，我就匆匆跨出了門口，一路小跑直奔停機坪。丁教官曾對我說過，一旦遇到戰(zhàn)斗起飛，去停機坪的路上不能跑得太快，飛行員氣喘吁吁跨進座艙后由于心情極不平靜容易出現(xiàn)操作差錯；但也不能太慢，超過規(guī)定時間沒有報告“準備好”，就是嚴重的誤時誤事，飛行員輕則受到通報批評，情節(jié)嚴重的還會受到紀律處分。

我跟隨丁教官奔向停機坪，雖然是小跑，但呼吸基本上還是像快走一樣均勻。我們各自跨進飛機座艙。他是長機，停機位在左邊；我是僚機，飛機停放在右邊。機械師怕我因天黑踩空了梯架，一手扶穩(wěn)梯子一手扶著我的身體。

在座艙里坐穩(wěn)后，我扶正飛行頭盔，插好無線電接頭，打開飛機總電門，飛機的各種用電設備開始發(fā)出嗡嗡的和鳴聲。飛機通電后發(fā)出的嗡鳴聲與模擬器上的聲音不同，它們各有自己的曲調(diào)。我在嗡嗡作響的奏鳴曲中開始檢查各項座艙設備。此刻，座艙內(nèi)的紅色、綠色、橘黃色信號燈交替閃亮，顯得格外刺眼而繚亂。我知道這些信號燈大都是可以通過旋轉(zhuǎn)燈帽的方向來調(diào)節(jié)亮度的，但檢查驗收后的飛機是供白天執(zhí)行作戰(zhàn)任務使用的，所以，我只能瞇著眼睛阻止部分刺眼的光芒而不能將它們調(diào)至“夜間位置”。

我在逐項檢查電器設備時，特別注意檢查飛機的“電操縱系統(tǒng)”，這是飛機的備用大腦中樞神經(jīng)，一旦正常操縱失效，就要靠它把飛機從死神那里搶救回來；我還重點檢查了“發(fā)動機供油系統(tǒng)”，它是飛機的血液和心臟；調(diào)試好無線電臺和無線電全羅盤也很重要，它們一旦失靈，飛機就失去了耳朵和眼睛；而“軍械系統(tǒng)”是必須檢查的，導彈、火箭、火炮相當于戰(zhàn)斗值班飛機的佩劍和飛鏢，是攻擊敵人的主要武器；最重要的儀表是地平儀，它是儀表之王，飛機的所有飛行姿態(tài)都要通過它反映給飛行員的眼睛，并依據(jù)它的指示操縱飛機。通電檢查15分鐘后，我用無線電向丁教官報告，同時也是檢測無線電聯(lián)絡是否暢通：“001，002通電檢查完畢！”“001明白！”丁教員回答后隨即關閉電門，跨出座艙?；刂蛋嗍业穆飞?，我跟在丁教官身后問：“你發(fā)射過導彈嗎？”“當然發(fā)射過啦。白天、夜間都發(fā)射過，而且是多次發(fā)射過。”丁教官輕描淡寫地回答。

當我和丁教官走進值班室向王參謀說明檢查飛機一切正常時，他已整齊地穿好軍裝，佩戴上值班臂章，端坐在電話機旁了。王參謀在值班日志上做完記錄，抓起直達線電話向指揮所報告：“老虎團戰(zhàn)斗值班雙機二等準備完畢！”

丁教官向我介紹說，戰(zhàn)斗值班分一等、二等、三等和后續(xù)值班狀態(tài)，當由低等向高等值班狀態(tài)轉(zhuǎn)進時，都有嚴格的時間規(guī)定。我們平常在機場戰(zhàn)斗值班室的值班為“二等戰(zhàn)備值班狀態(tài)”，即指飛機準備好并停放在規(guī)定位置；啟動飛機使用的電瓶車到達飛機旁待命；飛行員的飛行服穿好，手槍、傘刀攜帶身上，并隨時準備聽候轉(zhuǎn)入“一等”的電鈴警報。

七

上午8點是指揮所與飛行員進行指揮協(xié)同的規(guī)定時間。

8點整，戰(zhàn)斗值班室與指揮所間的直達線電話鈴聲準時響起。我和丁教官已經(jīng)提前來到戰(zhàn)術研究室的臺桌前，攤開地圖，準備接受指揮所的電話指令。

今天的協(xié)同內(nèi)容與往日不同，不再是常規(guī)的出航、返航，天氣變壞時穿云下降方法等內(nèi)容，而是一次未知條件下的對抗空戰(zhàn)。指揮所引導員介紹說，據(jù)偵察到的可靠情報，有兩架敵機將于今天某時偷襲我方機場，敵機飛行高度、來襲方向和具體時間不明，上級命令老虎團適時出動兩架值班飛機于距機場150千米外圍攔截，破壞敵方來襲行動，力爭將其殲滅在途中。戰(zhàn)區(qū)指揮所明確規(guī)定，此次對抗空戰(zhàn)不使用超視距導彈攻擊，不使用機載和地面電子干擾設備，目的是鍛煉雙方飛行員在指揮所引導下搜索發(fā)現(xiàn)目標、近距空戰(zhàn)的能力。很顯然，這是一次由幕前和幕后兩套指揮班子分別指揮的一次對抗性戰(zhàn)斗行動，總導演部是戰(zhàn)區(qū)指揮所。這種未知條件下的對抗空戰(zhàn)，不僅檢驗敵我雙方飛行員的技術和戰(zhàn)術水平，也檢驗幕前幕后指揮班子的判斷能力與指揮作戰(zhàn)能力。我和丁教官的攔截編隊由指揮所的幕前指揮班子指揮，而來襲的敵機則由幕后指揮班子指揮。

我倆認真記錄著幕前指揮所下達的每一條戰(zhàn)斗指令。指揮所設想了三套攔截方案：一是敵機從山區(qū)方向中、高空來襲；二是敵機從陸地較平坦地帶低空來襲；三是敵機從海上超低空來襲。指揮所的判斷是，考慮到第一種方案敵機飛行高度較高，極易被我方雷達發(fā)現(xiàn)目標，過早暴露行動意圖，不太可能被敵人選擇；第三種方案從海上來襲，雖然超低空飛行隱蔽性強，但海上長途奔襲風險系數(shù)太大，敵機也不大可能選擇；而第二種方案即低空從陸地平坦地帶來襲，既有利于敵機隱蔽，又避免了途中崇山峻嶺或海上低云對飛行帶來的影響，所以，指揮所的作戰(zhàn)決心是：在陸地平緩地帶設置攔截區(qū)域，殲敵于來襲途中。

經(jīng)過反復研究，指揮所下達具體命令：我們雙機起飛后，以中高度出航，到達攔截區(qū)域后再下降高度至500至1000米，如果地面引導雷達能“看到”我機，則以雷達引導為主；如因距離遠或受盲區(qū)影響“看不到”我機，則以游弋巡邏的方式自主發(fā)現(xiàn)敵機。我和丁教官按照指揮所給定的4個坐標迅速進行地圖作業(yè)，很快便畫出了像一塊橡皮大小的攔截空域。這是一個距機場150千米的長方形框子，正好位于山區(qū)和海岸線之間的平緩地帶。如果敵機從我們設定的攔截空域穿過，航跡和空域邊界線就是一個巨大的“中”字。我和丁教官相視一笑，各自在心中猜想這個“中”字有什么寓意，是“中埋伏”的“中”嗎？

我和丁教官按照指揮所意圖進一步細化協(xié)同戰(zhàn)術動作，丁教官指著地圖說：“如果我們搜索發(fā)現(xiàn)敵機比較早，我從尾后接敵攻擊，你在側(cè)上方掩護；如果發(fā)現(xiàn)敵機晚，我們就采取雙機大角度攔射的方法同時攻擊。”我問：“如果敵機提前發(fā)現(xiàn)我們攻擊的意圖怎么辦？”丁教官果斷地說：“那就沖向敵機，近距離格斗！”

敵機果真會從指揮所設想的方向來襲嗎？我們無法知道幕后指揮班子究竟在做何打算。丁教官思忖了片刻，突然問我：“如果我們在攔截空域發(fā)現(xiàn)不了敵機怎么辦？”我說：“一切聽從指揮所的指揮，發(fā)現(xiàn)不了敵機，我們就按命令返航唄！”丁教官瞪了我一眼：“飛行員又不是機器人，不能只知道按指令完成機械動作，要開動腦筋，根據(jù)實際敵情，主動尋找戰(zhàn)機，去完成任務！”然后，我們繼續(xù)分析，如果敵機飛行員是兩位經(jīng)驗豐富、訓練有素的“老飛”，他們冒險從海上繞道以超低空的方式襲擊我方機場，我們在攔截空域守株待兔不就撲空了嗎？而飛機在海上超低空飛行，我方雷達是很難提前發(fā)現(xiàn)目標的?！斑@么復雜啊，那該怎么辦？”我心里頓時沒了主意。丁教官想了想，抓過向量尺又在海上畫了一個長方形的攔截空域，說：“若在陸地攔截空域超過預定時間5分鐘仍未發(fā)現(xiàn)敵機，我們就主動分開行動！我快速飛至海上空域搜索攔截可能來襲敵機，你繼續(xù)留在原空域搜索。誰先發(fā)現(xiàn)敵機都要及時報告，主動進入攻擊，后機進行增援！”

八

丁教官說，飛行員從走進戰(zhàn)斗值班室那一刻起，就面對著各種“規(guī)定”的包圍。這些規(guī)定基本都是出于在戰(zhàn)斗轉(zhuǎn)進時節(jié)省時間。當飛行員接到“二等”轉(zhuǎn)“一等”命令后，將飛行裝具全部穿戴整齊、跑到停機坪前、上飛機跨進座艙、接通飛機各種用電設備、向塔臺指揮員報告“準備好”，這個過程不得超過3分鐘。

首先讓我感到新鮮的是裝具擺放的規(guī)定。丁教官將氧氣面罩、飛行頭盔、襯帽、救生背心、飛行夾板、腿帶、抗荷衣按順序擺放在裝具柜上，并要求我也這樣擺好。而且，我還看見丁教官把飛行白手套特意用氧氣面罩上的金屬夾子夾好，我不解地問：“為什么要把飛行裝具這樣攤開擺放呢，還要用夾子夾住手套？”丁教官反問我：“你說應怎么放置這些裝具？”我說：“將體積小的裝具統(tǒng)統(tǒng)放進頭盔里，一旦有情況，拎起頭盔就走，既省時省事，還不容易落下東西?！倍〗坦贈]有反駁我的意見，而是讓我把幾種小裝具按照自己的想法在頭盔里放好，然后說：“現(xiàn)在我們做個試驗，假如一等轉(zhuǎn)進電鈴拉響，咱看誰先穿戴好規(guī)定裝具并到達飛機的座艙？”還沒等丁教官說“開始”的話音落地，我便拎起頭盔抱起抗荷衣和救生背心往門外跑，而丁教官卻緊張有序地按照裝具擺放順序由后向前一項一項往身上穿戴，待把頭盔扣上頭頂后，才抓起氧氣面罩往外跑，邊跑邊摘下氧氣面罩夾子上的手套。當兩只手套都戴在手上時，正好也跑到了飛機梯架旁。丁教官望了我一眼，迅捷踏上梯架、跨進了座艙。我雖然先于丁教官跑到飛機旁，因左手拎著頭盔右手抱著抗荷衣和救生背心，在奔跑的路上根本無法去做別的事情。由于奔跑時匆忙，抗荷衣拉鏈和救生背心的肩帶還纏繞在了一起，這就更耽誤時間了。我終于將飛行裝具全部穿戴完畢，但已超過了規(guī)定的3分鐘。

除擺放飛行裝具有規(guī)定外，還有飛行員中午休息時，除可以脫掉飛行靴外，身上的飛行服連同手槍、傘刀都是不能解下的。

我故意問丁教官：“飛行員若正在解手，突然一等轉(zhuǎn)進怎么辦？”對我問的這個問題，丁教官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認真地說：“小解沒有影響，中途只要停止‘唱歌’轉(zhuǎn)身就跑，不會耽誤太多的時間；若大解就要事先有所準備，你可以提前將救生背心穿好，把抗荷衣穿到半截位置，拉鏈不要全部拉緊，既不影響下蹲，也可彌補可能耽誤的善后時間。但飛行頭盔、氧氣面罩必須擺放到衛(wèi)生間的窗臺上，跑回休息室去取根本來不及?！?/p>

在戰(zhàn)斗值班室，飛行員連散步都要穿戴上飛行裝具，而且是不能向飛機停放的反方向散步的，一旦聽到一等轉(zhuǎn)進的電鈴聲，再調(diào)頭往回跑就會耽誤時間。在休息室，飛行員若實在是“休息”得困倦了，就會帶上飛行裝具，拎著飛行頭盔慢慢往停機坪方向走，若恰在此時聽到轉(zhuǎn)進的電鈴聲，只需神情自若地走向飛機就是了。

聽丁教官說，以前飛行員因去停機坪散步還鬧出過笑話。一天，兩名飛行員午飯后去停機坪散步，他們穿戴整齊，手里拎著飛行頭盔和氧氣面罩，無意中被趴在窗口望天的一名機務新兵發(fā)現(xiàn)了，他頓時大喊：“飛行員一等轉(zhuǎn)進了！”正在飯?zhí)檬帐巴肟甑膸酌麢C務新兵聽到喊聲，趕緊放下餐具沖出門外，拔腿就往停機坪方向跑去。跑出屋外的機械師一時也摸不著頭腦，雖然沒有聽到電鈴響聲，心中遲疑，卻又怕萬一真有情況而誤時誤事，便也加入到奔跑的隊伍中。樓上的值班參謀在窗前發(fā)現(xiàn)機務人員自動“一等轉(zhuǎn)進”，腦袋也有些發(fā)蒙，竟然下意識地要去拉響電鈴，手剛舉起又縮了回來，這時才清醒過來：不對呀，我才是一等轉(zhuǎn)進的下令人！我都沒接到指揮所的命令，他們這些人大呼小叫地往停機坪跑什么呢？值班參謀遂用雙手握成喇叭對著人們高喊：“都回來吧，你們瞎跑什么呢！”機械師回頭一看是作戰(zhàn)參謀在喊，才把一幫新兵帶了回來。后來，凡是有新兵值班時，機務干部都要對他們進行“電鈴和信號彈才是轉(zhuǎn)進的命令”的教育，避免再出現(xiàn)這種笑話。

九

戰(zhàn)斗值班室門外不遠處有棵大槐樹，夏天熱得厲害，飛行員和機務人員吃過午飯都喜歡坐在樹下的水泥凳上侃大山。由于我的再三懇求，丁教官便繪聲繪色地講起了他與普加喬夫飛“眼鏡蛇”的經(jīng)歷。

“‘眼鏡蛇’可不是什么飛機都能飛的，當年只有像蘇-27這樣的三代機才能飛，而殲-7、殲-8這些二代機都不具備飛‘眼鏡蛇’的能力?！彼呏v邊把左手當作飛機模型，比畫出飛機的運行軌跡，而右手做著向后猛拉駕駛桿的動作。這是我第一次聽丁教官詳細講解“眼鏡蛇”機動的操縱要領、動態(tài)特征、戰(zhàn)術意義，仿佛自己也坐在了蘇-27的座艙里，心里充滿著好奇。尤其是丁教官講到他和普加喬夫在空中同機飛行的情景時，自豪的表情洋溢在臉上，像剛剛走下飛機的英雄。

我忍不住問：“只有蘇-27能飛‘眼鏡蛇’嗎？”丁教官說：“當然不是！老普首次表演‘眼鏡蛇’機動，是在1989年6月的巴黎航展上。后來，世界上一些先進的飛機也開始試飛‘眼鏡蛇’機動。現(xiàn)在蘇式戰(zhàn)機系列中的蘇-27、蘇-30、蘇-35、蘇-37以及米格-29都可以飛‘眼鏡蛇’機動，連美國的F-22和F-16AFTI技術驗證機也可以飛。”丁教官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們國產(chǎn)的殲-10飛‘眼鏡蛇’要比蘇-27好得多！蘇-27能把迎角飛到110°，我們的殲-10能飛到160°！”丁教官盡力把左手掌向上舉起，手背都快向上“窩”到極限了?！翱纯?，大約就是這樣的角度！什么意思呢？就是說飛機發(fā)動機的尾噴口朝前飛，而機頭則指向后方！”丁教官把實在向上“窩”不動的手掌停在空中，問我：“你說殲-10做‘眼鏡蛇’達到最大迎角時的速度是多少？”我回答大概有每小時100千米吧！丁教官說：“是0！速度降低到幾乎是每小時0千米！”

丁教官繼續(xù)介紹說，當年老普飛這個動作時，是在機動過程中進行的。老普快速向后拉桿使機頭上仰至110°至120°之間，形成短暫的機尾在前、機頭向后的平飛狀態(tài)，然后，飛機機頭自動向前“平拍”，重新恢復到原來水平狀態(tài)。整個“眼鏡蛇”機動時間很短，僅4至5秒鐘時間。在整個機動過程中，飛機的飛行高度幾乎沒有什么變化。

說起“眼鏡蛇”機動，對老普卻屬于是個意外的收獲。當時他在做大迎角飛行試驗，為了測試飛機大迎角下的飛行能力，老普主動關閉了迎角限制器，要看看蘇-27改變迎角時到底有多大的能耐。當他拉桿使飛機迎角達到60°至80°時，沒想到飛機居然仍能穩(wěn)定地飛行！而對最大迎角僅有不足30°的二代飛機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老普在驚訝中突發(fā)奇想，如果我繼續(xù)拉桿怎樣？干脆將桿拉到底又會怎樣？他決心一試！老普繼續(xù)拉桿，飛機機頭上仰很快，迅速達到了115°！老普看了一下空速表，發(fā)現(xiàn)速度由每小時400多千米在不到5秒鐘內(nèi)驟然降至每小時150千米，飛機依然平穩(wěn)。

丁教官說他和普加喬夫飛“眼鏡蛇”時，動作很簡單，他按老普口令先將飛機速度調(diào)整到每小時425千米，然后保持飛機不帶側(cè)滑，迅速向后拉桿到底，并保持在這個位置上，飛機很快就進入了“眼鏡蛇”機動。這時飛機載荷可達4G！當機頭“平拍”下來時，飛機速度表的指針指在每小時125千米位置上，這對于一架25噸重的大型超音速戰(zhàn)斗機來講，該是多么讓人驚嘆不已。

“‘眼鏡蛇’除了用于飛行表演，有沒有實戰(zhàn)意義？”丁教官自問。他把兩只手當作兩架飛機模型，一前一后進行“空戰(zhàn)”，語氣堅定地說：“在近距空戰(zhàn)中，當我機蛇形轉(zhuǎn)彎時發(fā)現(xiàn)后方較近距離的敵機時，適時使用‘眼鏡蛇’機動快速減速，可使敵機‘沖’到前方去，我機由被動轉(zhuǎn)為主動位置?！蔽衣牭糜行┡d奮，牢牢記住了丁教官講解的這個戰(zhàn)術動作。我甚至有一種特別想立即升空與敵作戰(zhàn)的渴望。

我問丁教官：“如果敵機向我機發(fā)射導彈，我可以使用‘眼鏡蛇’機動迅速改變姿態(tài)進行擺脫嗎？” “當然可以?。　倍〗坦倏隙ǖ卣f，“空中沒有一成不變的戰(zhàn)法，也沒有固定套路的戰(zhàn)術動作。高手過招，決定勝敗的往往是抓住變化中的細節(jié)。要審時度勢，靈活運用各種戰(zhàn)法，才能克敵制勝。”

丁教官提醒說，“別以為掌握了‘眼鏡蛇’機動這個‘一招鮮’，就牢牢握有了戰(zhàn)勝敵人的‘撒手锏’。它只適合在小速度條件下使用，不是任何情況下都可以發(fā)揮作用的?！?/p>

十

上級指揮所與戰(zhàn)斗值班室之間不僅有直達線電話，還有視頻監(jiān)控。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經(jīng)常遇到上級指揮所用一等轉(zhuǎn)進的方式，對值班兵力的快速反應能力進行抽查檢驗。飛行員把這種戰(zhàn)斗轉(zhuǎn)進叫作“跑一等”。這個“跑”，在飛行員的心里是“空跑”的意思，并不是真的“狼來了”。

丁教官說：“飛行員真正做到常備不懈是很難的，常常會出現(xiàn)不知不覺就松懈了的現(xiàn)象?！彼v到自己有一次“跑一等”的經(jīng)歷，因遺忘氧氣面罩而險些釀成大錯。

那天中午，天熱得要命，在戰(zhàn)斗值班室門外擔任警衛(wèi)的戰(zhàn)士，汗水把上身的迷彩服都浸透了。蹲在樹蔭下的警犬，伸著長長的舌頭，拉風箱似的大口喘著粗氣。機務人員圍在大槐樹下吃午飯時，不時用筷子從臉上往下刮汗，一串串汗珠噼里啪啦就落在地上。

機場正在組織飛行訓練，丁教官飛完自己的任務后來到值班室，替換今天值班的飛行員去參加飛行訓練。剛飛完戰(zhàn)斗特技的丁教官非常疲憊，將飛行頭盔和氧氣面罩往茶幾上一扔，仰在休息室的沙發(fā)上就滿頭大汗地睡著了。

丁教官剛睡著，突然戰(zhàn)斗值班室的電鈴大聲呼叫起來。丁教官彈簧似的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蹬上飛行靴、抓起頭盔就往樓下跑去。待他跑過烈日曝曬過的水泥停機坪，氣喘吁吁地跨進座艙時，飛行頭盔里的白襯帽早已濕透貼在了臉上。丁教官穿好降落傘、扣好安全帶、打開各種電門，剛要按下無線電發(fā)射按鈕向塔臺報告“準備好”，忽然感覺鼻子和嘴上少了點什么——沒戴氧氣面罩！

怎么辦？讓機務人員返回休息室去取，等取來氧氣面罩也超過規(guī)定時間3分鐘了。丁教官當時想，既然來不及彌補所犯的錯誤，那就索性將錯就錯、鋌而走險吧！丁教官硬著頭皮向塔臺報告：“071準備好！”071是丁教官當時的飛行代號。飛行員的代號是定期更換的。他報告完畢“準備好”，就有些后悔了。因為“準備好”就意味著他的飛機隨時可以聽令開車，并在3分鐘內(nèi)滑出、起飛，升空作戰(zhàn)。如果，這次一等轉(zhuǎn)進是空中真有敵情，丁教官的飛機就可能會被命令起飛，而空中沒有氧氣面罩該是多么可怕！缺氧，頭昏，暈厥。這些情況隨時都可能發(fā)生！

丁教官頭上的汗出得更多了。幸好塔臺指揮員并沒有向丁教官下達“開車”的口令，幾分鐘后，值班參謀接到上級指揮所命令：解除一等，恢復二等值班狀態(tài)。

此時，已是下午1點半鐘，我和丁教官正要收起擺放在樹蔭下的飛行裝具，乘著侃完大山的余興回屋休息，突然從值班參謀值班室的窗口傳出來一陣“嗚——”的電話鈴聲，這種不同于普通電話鈴的響聲，正是專用線電話的聲音。緊接著便傳來值班參謀接電話的聲音：“我是老虎團戰(zhàn)斗值班室王參謀！明白，雙機轉(zhuǎn)一等！”旋即，值班室的電鈴聲響作一片。

我和丁教官一下子從水泥凳上躥了起來，一邊穿戴飛行裝具，心里一邊猜想，這回該是真的“狼來了”吧！

果然，值班室王參謀從窗口探出身來，對著天空舉起信號槍，“砰”的一聲發(fā)射了一顆綠色信號彈。這顆綠色信號彈是告訴飛行員和全場人員，今天的戰(zhàn)斗起飛采用無線電靜默方式。

十一

無線電靜默是指飛行員與塔臺、指揮所之間不使用無線通話的方式交換信息，而是依靠其他手段傳遞指令，完成戰(zhàn)斗起飛和接敵，目的是最大限度地避免敵人偵聽，從而達到出其不意、克敵制勝的戰(zhàn)術目的。

我們向值班參謀的窗口望了一眼，果然，王參謀正在窗口晃動一面藍色信號旗?；纹斓念伾头绞讲煌⒁庖膊煌?。王參謀將旗子在空中不停地順時針畫大圈，這是在傳達指揮所的指令，讓我們雙機立即“開車”！丁教官將頭轉(zhuǎn)向我，右手拇指向我舉起，我也迅速將左手拇指向他舉起。丁教官的意思是：“我準備好了，你呢？”我的意思是：“我也準備好了！”我們隨即啟動發(fā)動機，兩架飛機同時發(fā)出沉悶的低吼。僅用50秒鐘，雙機均一次啟動成功。我和丁教官一樣，放下襟翼后一邊活動減速板，一邊前后左右活動駕駛桿，以檢查飛機操縱系統(tǒng)是否工作正常。從飛機外部看，飛機不停地擺動水平尾翼，就像兩只猛虎搖著尾巴正欲一躍而起。

關閉座艙蓋。機務人員取下輪擋后迅速離去。機務指揮官手舉藍旗和機組人員整齊地站在飛機正前方的停機坪上。此時，王參謀正向停機坪方向左右水平晃動藍色信號旗，機務指揮官手中的藍旗立即水平指向飛機滑出的方向。

丁教官曾說過，很早以前，機場出現(xiàn)過一次旗語使用錯誤而導致誤時誤事的“事件”，受到上級指揮所的通報批評。后來，上級為機場各聯(lián)絡點配備了對講機，作為輔助手段，以彌補旗語指揮中可能出現(xiàn)的失誤。丁教官說：“對講機也不是萬能的。如果飛機發(fā)動機已經(jīng)啟動，作戰(zhàn)參謀用對講機向停機坪下達指令，機務指揮官根本就聽不見。一部小小對講機發(fā)出的微弱聲音，在發(fā)動機震耳欲聾的強大聲浪面前還不如一只蚊子的叫聲！”

在飛行員開車完畢，等待允許飛機滑出的指令時，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值班參謀的窗口探出一面紅色信號旗在左右水平晃動。機務指揮官頓時愣住了，紅旗是表示“禁止”，難道是上級指揮所有新的命令“不要飛機滑出”？可旗子分明是在左右水平晃動，表達的是“允許滑出”的意思。旗語規(guī)定，紅旗交叉揮動才是“禁止飛機滑出”。究竟是值班參謀拿錯了旗子的顏色，還是打錯了旗語的動作？機務指揮官不敢擅自允許飛機滑出，又不能繼續(xù)等待，以免貽誤戰(zhàn)機。于是他靈機一動，將左手的紅旗與右手的藍旗同時高高舉起，朝著值班室方向一起揮舞，那意思是“你打的旗語是怎么回事啊”，值班參謀見此情景，開始有點發(fā)蒙，隨即便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忙亂中拿錯了信號旗的顏色。他馬上改換成藍色信號旗，拼命地左右搖動，意思是：“飛機快點滑出??！不然來不及了！”

丁教官觀察了一下我的飛機，大概是唯恐我有什么疏漏。我向他點了點頭，意思是“放心吧，沒問題！”當丁教官的飛機滑過我的機頭正前方時，我立即松開剎車手柄，飛機像影子一樣以密集隊形跟隨丁教官滑向跑道。

塔臺指揮員并沒有像往常一樣下達起飛口令。我從飛行頭盔的耳機里除了能聽到輕微的無線電雜音外，其余什么也聽不到。采用無線電靜默方式戰(zhàn)斗起飛，即使我方機場的戰(zhàn)斗氣氛已經(jīng)熱火朝天，空中竊取到我機無線電頻率的敵人也依然不會有絲毫察覺。這樣，就為我機出其不意地升空作戰(zhàn)贏得了時間，也為閃電式地攻擊敵人創(chuàng)造了機會。

塔臺上的藍色信號旗已向我們下達了起飛的口令。兩架飛機像兩支離弦的銀箭，閃過兩道白光，呼嘯著直指藍色的天空。

十二

丁教官在協(xié)同時專門強調(diào)，戰(zhàn)斗起飛或執(zhí)行重要任務時，要做好暗語指揮的思想準備。我把飛行夾板里的暗語逐條看了一遍，已有了初步的印象，但尚不能夠完全背誦下來。丁教官提示說，一旦記不住暗語的含意，就低頭掃一眼綁在左腿上的飛行夾板。

飛行夾板是用有機玻璃制成的，多層，每層都裝有各種飛行數(shù)據(jù)，最后一層裝的是“通信密碼”，就是在這張表格里，填滿了指揮暗語。飛行員向地面指揮員報告或地面指揮員向空中飛行員下達指令時，使用的暗語均是由上級下發(fā)的，這些暗語要定期進行更換。

我和丁教官起飛后，一直保持無線電靜默方式出航。今天空中能見度很好，機翼左側(cè)的山巒像一群奔騰的野馬，從遠方向海邊呼嘯馳來；機翼右側(cè)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如鋪開的一匹巨大無比的藍色綢緞，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幽靜的光澤。我們的飛機飛行在山與海之間的平坦地帶，在高度3000米后改為平飛，以每小時800千米的速度飛向預定的攔截空域?？罩徐o極了，兩架銀光閃閃的飛機從云朵旁劃過，像在播放一段無聲電影。

突然，我在耳機里聽到指揮所向丁教官下令：“001長劍！”

丁教官的語氣很沉穩(wěn)，仿佛在壓低聲音回答：“001明白！長劍?！倍〗坦偎煜蛭蚁铝睿骸?02，長劍！”那意思是說，現(xiàn)在是暗語指揮，指揮員已經(jīng)命令我們開“加力”快速飛向攔截戰(zhàn)空域！我并沒有低頭掃視飛行夾板，因我對“長劍”后邊的注解還有印象。我下意識地向丁教官點了點頭，其實，在150米的疏開隊形下，丁教官根本不會看見我點頭的動作和表情。我也仿效丁教官沉穩(wěn)的聲音回答：“002明白！”

飛機打開“加力”后，推力突然增大，我的身體由于慣性向后方微微仰了一下。我看見丁教官飛機尾部噴出一條藍色的火舌，這是開“加力”后發(fā)動機燃燒時的火焰。飛機頓時勁頭十足地加速前進。飛機發(fā)動機共有四種工作狀態(tài)：空中飛行時，一般處在小于額定狀態(tài)或額定狀態(tài)；帶副油箱起飛時，飛機重量增大，使用“最大”狀態(tài)；特殊時機，如戰(zhàn)斗起飛或空中快速爬升時才使用“加力”狀態(tài)。

指揮所下令：“001，天河70！”丁教官迅速回答：“明白！”可我一時想不起來“天河”是什么意思，是航向？還是高度？抑或是速度？我翻開夾板最后一層，剛掃了一眼，目光立刻收了回來。我竟把暗語表格的方向插顛倒了，那些倒置的字我一時也辨不清楚。我必須集中精力操縱飛機與長機編隊，顧不上立即糾正自己馬虎大意犯下的錯誤。何況，在空中全身披掛飛行裝具的情況下，我想用戴著手套的左手掏出一張小卡片是多么地困難，而握駕駛桿的右手是一刻也不能離開自己工作崗位的。我只能抱定一個念頭，不管是否聽懂指揮所的暗語，只要跟著長機走，就沒錯。我掃了一眼座艙儀表，高度迅速增至7000米，速度每小時900千米。我們已到達攔截空域。丁教官把飛改為平飛。哦，原來“天河”是高度的意思，“70”（拐洞）是7000米的意思。

指揮所為什么讓我們上升高度、增大速度，誰也不能在無線電里去用明語詢問，但從突然改變高度的跡象分析，指揮所很可能已發(fā)現(xiàn)敵機從中空來襲的意圖了?？礃幼?，我們預先設想的敵機從低空來襲的作戰(zhàn)方案落空了。敵機為什么要在中高空來襲呢？這樣明目張膽地暴露目標，就不擔心我機在中途把他們“干掉”？

我們以“水平8字”的飛行方法在高空搜索。我也趁此刻不太忙亂，快速調(diào)整了暗語卡片的方向。五分鐘后，果然指揮所向丁教官下令：“001，莊河280，明陽35！”我掃一眼已糾正過來的暗語表，立即明白了指揮所的意思：敵機在280°方位，距我機35千米。我和丁教官同時在指揮所通報的方向看見了一條像教鞭一樣長短的白線，那是飛機尾后噴出的白色煙帶。看來，敵機不僅選擇在高空來襲，而且還麻痹大意地飛在了拉煙層的高度里！這樣，就更利于我們提前發(fā)現(xiàn)目標，早做攻擊準備了。丁教官向指揮所大聲用暗語報告發(fā)現(xiàn)了目標：“001明燈！”

按照地面協(xié)同的攻擊方法，我迅速上升高度500米，占據(jù)有利掩護位置。丁教官轉(zhuǎn)彎搶占尾后攻擊位置。正當我們即將“咬”住敵機的時候，敵機突然壓坡度回轉(zhuǎn)。就在此時，我和丁教官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咬”住的只是一架拉煙的敵機！難道敵人改為只出動一架飛機來襲擊我們的機場？還沒等我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聽到丁教官在無線電里大聲向我用明語命令：“002，分開！你攻擊，我脫離！”情急之下，丁教官也顧不上用暗語下達口令了。

丁教官一個半扣式急轉(zhuǎn)彎下降，掉頭向海上飛去。我這時才恍然醒悟，丁教官一定是斷定這架在高空故意拉煙暴露目標的敵機僅僅是誘餌，而且還故意從海岸的反方向來襲，讓我們搜索、攔截目標時正好背向大海，而此時，海上發(fā)生的一切情況均不在我們搜索的范圍之內(nèi)。試想，在趁我們與誘餌敵機糾纏在一起之際，若一架敵機從海上超低空來襲我機場，必然輕松得手。若果真這樣，我們雙機只與這架誘餌敵機糾纏在一起進行空戰(zhàn)，即使完全有可能將其擊落，沒有攔截住偷襲機場的敵機，讓其達到了戰(zhàn)斗目的。

丁教官邊向海上預定的空域做大角度俯沖，邊改用明語向指揮所報告敵人的偷襲“陰謀”。指揮所隨即同意了丁教官的行動。我的任務也很明確，就是死死纏住這條“誘餌”，并力爭把它“吃”掉。即使“吃”不掉，也決不讓他去追趕丁教官的飛機。

我加滿油門向敵機沖過去。

按照指揮所規(guī)定，本次對抗空戰(zhàn)不使用導彈超視距攻擊。我決定再次開“加力”，盡快增速接近敵機，創(chuàng)造近距攻擊的條件。飛行速度很快達到每小時1000千米！敵機尾后的白煙由一根教鞭漸漸變成了一條飄動的哈達，并在繼續(xù)加長。敵機越來越近了。

我與敵機保持大約1000米的間隔，準備達到射擊距離后，突然轉(zhuǎn)向敵機進行攔截射擊。我檢查“平顯”瞄準光環(huán)，一切工作正常。敵機終于進入我期望的距離范圍，我壓坡度轉(zhuǎn)向它，并提前30°改為平飛，放下減速板，調(diào)整攻擊速度。

攔截射擊是提高首攻命中的一種戰(zhàn)術手段。第一次進入攔截攻擊時，我并沒有感到敵機的運動角速度過大。我一邊調(diào)整高度差，將光環(huán)的下緣置于敵機運動線的前上方，一邊收起減速板，平衡好飛機，力爭以較大的進入角和正速度差對敵機進行掃射，并期望能“首槍命中”。

隨著與敵機的距離越來越近，我感到雙機間的相對運動速度越來越大，甚至有鉆向敵機腹部的趨勢，但我并不想放棄這次攻擊機會，仍硬著頭皮向敵機沖去。還沒等我瞄準射擊，飛機已沖到了敵機腹下。我猛地抬頭觀察敵機，一道黑影從頭頂迅速閃過。我立即壓桿蹬舵順航向，但飛機早已沖過了敵機的航跡線。我首戰(zhàn)失利。

敵機開始轉(zhuǎn)彎并加速下降高度。想“逃跑”？還是在耍花招？我顧不得多想，急忙回轉(zhuǎn)進入第二個回合的攔射。

隨著“前置點”迅速抵近，我發(fā)現(xiàn)敵機正以略低于我機的高度、帶大交叉角像條白鯨一樣沖過來了。我來不及改平坡度，猛地拉桿使機頭仰了起來！此時，敵機飛行員立即回轉(zhuǎn)，將我置于前上方位置，對我“咬尾”成功！

我決定做極限坡度轉(zhuǎn)彎下降，向海上飛去。這樣既可能擺脫敵機，又可以對丁教官進行增援。敵機主動放棄對我的“咬尾”，一推機頭徑直向海上俯沖而去。敵人的戰(zhàn)術目的越來越明顯了，想用一架飛機誘導我兩架飛機轉(zhuǎn)移視線，并死死纏住我們，而海上才是他們來襲的真實方向，那里一定會出現(xiàn)一架偷襲我機場的超低空敵機！

飛機上的副油箱是飛機隨身攜帶的空中小型加油站。我的飛機上有三個副油箱，兩個懸掛在左右機翼下方，一個安裝在機身腹部。飛機不懸掛副油箱時，在同樣的懸掛架上可以掛相應重量的炸彈。敵人襲擊我方機場的飛機，在機翼和機身下一定懸掛著沉甸甸的炸彈。

我在攔截射擊時與充當誘餌的這架敵機擦肩而過，分明看見它的機翼下有懸掛物，但究竟是副油箱，還是炸彈，由于相對運動速度太大，我來不及看清楚。如果這架飛機僥幸未被我和丁教官中途發(fā)現(xiàn)，沖過攔截空域的封鎖，直奔我機場實施突襲，它攜帶的炸彈就會派上大用場；假設這架飛機只是懸掛的副油箱，即使飛臨我機場上空，也只能用僅有的機炮對地射擊，對機場造成的破壞程度必將大大減弱。

敵機現(xiàn)在將機頭對向大海，這說明它沒有攜帶用于襲擊我方機場的炸彈，而是要去為真正帶炸彈的海上飛機“解圍”。眼看敵機從我機翼下方穿過，我立即做出一個“半扣式”俯沖，拼力追擊敵機。我檢查一下速度，已達每小時950千米，此時，機頭上仰力矩很大，我右手用力向前頂住駕駛桿，并使用調(diào)整片效應機構(gòu)盡量減輕推桿力。飛機像一頭發(fā)瘋了的野牛，我必須讓它低頭朝著大海的方向奔跑。

我死死盯住遠方那個“小黑點”，不讓它跑掉。但我感到與敵機的距離縮小得并不像期望的那么快，這說明我們兩架飛機間的速度差并不大?？磥?，敵機也在加速向海上飛行。我決計投掉副油箱，使飛機繼續(xù)加速，以最短的時間追趕上敵機。

副油箱投放由兩套系統(tǒng)控制，一套是打開“投彈／投副油箱”電門，將“投放方案選擇開關”扳到“全投”位置，再壓下駕駛桿上的“射擊投彈按鈕”，三只副油箱才可全部投掉。但時間來不及讓我做出如此煩瑣的操作，我決定選擇“應急投放”方式，即打開座艙左上方的紅色保險蓋，直接按下“應急投彈／投副油箱”按鈕。

我掃了一眼軍械儀表板上的副油箱油盡信號燈，這兩只像綠色貓眼似的信號燈還沒有亮，表明副油箱里的油量尚未耗盡。我聽丁教官說過，以前飛行訓練時，有一名飛行員誤投副油箱，將兩只各裝760升航空煤油的副油箱投落在了一座長滿松樹的山包，引起了一場大火。我望了一眼機翼下的大海，果斷打開紅色保險蓋，按下了這個黑色的按鈕。

飛機的身體頓時感到輕便了許多。我加大油門增速，輕裝上陣，沖向敵機。我得意地遐想，投掉副油箱后，我機再做快速機動時，最大載荷可達8G，而帶副油箱的敵機最大載荷只能達到5 G。我與其近距格斗，憑借著優(yōu)越的機動性，定會把它打敗。

正當我即將追上敵機成功“咬尾”的時候，沒想到它竟會向大海的反方向上轉(zhuǎn)彎。我看了一下機翼下的位置，我們正處在海岸線的上空。我一邊跟隨轉(zhuǎn)彎，一邊快速判斷敵機意圖，思索對策。難道敵機不去海上增援、掩護那架帶炸彈的飛機了？它為什么要轉(zhuǎn)向陸地飛行？難道沒帶炸彈也要去“恐嚇”我方機場？

此時，太陽就在我的右上方，這樣邊上升、邊轉(zhuǎn)彎，遲早會造成我與敵機、太陽三點成一線的結(jié)局。這種情況一旦出現(xiàn)，在刺眼的陽光下，我便睜不開眼睛，無法保持正常的“咬尾”跟蹤，即使我放下頭盔上的墨綠色風鏡，觀察敵機時也只可隱約看見一個黑影。

果然，敵機直接正對著太陽飛去。我不敢加大油門靠近敵機，太陽光已經(jīng)非常刺眼，我已漸漸看不清敵機的輪廓了，只好左右擺頭，企圖稍微錯開自己眼睛與敵機、太陽的角度?？上?，飛機座艙的空間太小了，即使有足夠大的空間，我的脖子也沒有足夠的長度。我清楚，靠這樣小幅度擺動頭部的辦法，根本起不到避開陽光的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別說攻擊敵機，只要不與敵機相撞就是萬幸。

我只好向右側(cè)轉(zhuǎn)彎，與敵機取出一定間隔，放棄即將構(gòu)成的“咬尾”攻擊態(tài)勢。

就在我取出間隔、調(diào)整占位、準備回轉(zhuǎn)進行再次攔截射擊階段，敵機突然一個大坡度左轉(zhuǎn)對向我機場方向飛去。我立即壓反坡度回轉(zhuǎn)尾隨敵機轉(zhuǎn)彎。突然，我發(fā)現(xiàn)敵機左右機翼下方有兩只雞蛋一樣的黑影向外側(cè)翻滾下墜。不好，敵人也投掉了副油箱！看來，敵機也要輕裝上陣，欲與我進行近距纏斗了。

事實上，我估計錯了敵人的意圖。敵機不僅沒有調(diào)轉(zhuǎn)機頭與我格斗，而是打開“加力”，尾部噴出兩股黑色的煙圈，拖著兩道火光向我機場方向拼命奔去。我一邊打開“加力”窮追不舍纏住敵機，一邊判斷敵人這番舉動的真實動機。少頃，我恍然大悟，剛才敵機投下的只是兩側(cè)機翼上懸掛的副油箱，并沒有投下機身腹部的那只大個頭的“副油箱”?。∧悄侵弧案庇拖洹辈皇歉庇拖?，而是貨真價實的炸彈？若果真是炸彈，僅這一架敵機突襲我方機場成功，即可宣告我方戰(zhàn)斗失敗。

毫無疑問，敵機機身腹部懸掛的正是炸彈。不然，敵機不會奔命飛向我方機場，更不會抱著這只沒有用途的副油箱飛行，而使飛機機動性能大大降低。

敵機下了三步棋：先是利用“進太陽”的招數(shù)企圖甩掉我的“咬尾”；再用投掉機翼副油箱的“遮眼法”來掩蓋其攜帶炸彈的真相；最后利用我求勝心切、創(chuàng)造瞄準攻擊條件之機，突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竄入我方機場，實施突擊，達成最終的戰(zhàn)斗目的。

十三

丁教官獨自向海上空域俯沖而去，他盼望能盡早發(fā)現(xiàn)那架偷襲的敵機，而將其殲滅在茫茫大海之上。我在心里暗暗為丁教官豎起了大拇指，越發(fā)佩服他對敵情的準確判斷和機智果敢。

丁教官下降到高度1000米時將飛機改為平飛。他判斷，敵機應該還沒有進入海上攔截空域。理由很簡單，釣魚者一定會把誘餌拋在前邊，而把尖利、陰險的魚鉤隱藏在后邊。這架還沒到來的敵機，就是他要斬斷的那只隱蔽的“魚鉤”。

丁教官仍然采用“水平8字”的方法搜索目標。由于敵機來襲時高度太低，地面雷達無法搜索到目標，丁教官只能靠目視搜索、攔截。用“水平8字”的方法搜索目標，最大好處是搜索范圍大、不留死角。由于飛機是水平狀態(tài)飛行，操縱動作簡單，牽扯精力少，丁教官可以把更多的精力分配在搜索目標上。

終于，丁教官在深海方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偶爾在陽光的照射下，還能看見一束反射過來的微弱光芒。丁教官立刻判斷一定是敵機來了，隨即調(diào)轉(zhuǎn)機頭向“小黑點”方向飛去，一邊下降高度，一邊調(diào)整與敵機的相對位置，待距離達到射擊范圍時，實施首次攔截射擊。

因敵機和我機是由幕前幕后兩個指揮班子指揮引導，敵我之間分別使用兩個無線電波道，相互聽不到對方的口令。如果不出意外，充當誘餌的敵機飛行員一定早已向幕后指揮所和帶炸彈實施主攻的飛機進行了通風報信。丁教官飛向海上攔截的行動，敵方已經(jīng)知曉，果然選擇在緊貼海面的超低空高度飛行。丁教官已將高度下降到高度100米，將瞄準光環(huán)對向敵機運動的前上方，距離在不斷縮小，射擊條件即將構(gòu)成。

丁教官決計在敵機即將進入射擊范圍之前開始射擊。他迅速心算瞄準點位置，把瞄準光環(huán)有意向上增大一個角度，以修正因距離過遠炮彈彈道下墜的誤差。飛機快速向敵機接近，丁教官的右手食指已放下扳機，只待瞄準點穩(wěn)定，隨時準備擊發(fā)。但是，丁教官的戰(zhàn)術意圖還沒有來得及實現(xiàn)，敵機突然上升高度，開始做蛇形機動飛行。海面上空偶爾飄著幾片并不抱團兒的云朵，稀稀拉拉地撒向天空，敵機瞅準這個機會像泥鰍一樣朝著軟綿綿的云朵鉆去。丁教官只好放棄射擊，急轉(zhuǎn)彎改變方向，繼續(xù)追蹤時隱時現(xiàn)的敵機。眼看著敵機就要飛越海岸線，距離我方機場越來越近，如果此時不把它干掉，一旦飛到陸地上后，在障礙物的掩護下，我機就更難以對敵機攻擊了。

終于，前方?jīng)]有了云朵，敵機失去了掩護，晴空下，敵機既要躲閃丁教官在尾后的攻擊，又要盡快接近我方機場，只好重新又下降到高度50米的超低空飛行。敵機飛行員心里清楚，對這樣低的目標攻擊，攻擊機是不敢從上方大角度進入的，因為攻擊機在俯沖過程中既要完成射擊，又要掌握好退出俯沖時機，一不小心飛機的運動軌跡就會“畫”到海平面底下去。即使我機以小角度俯沖進入攻擊，下降率也有近40米，在高度50米時若未改平飛，只需1.25秒飛機即可鉆入海水里。

丁教官平衡好飛機，使機頭略有上仰的趨勢，目的是防止攻擊時精力過于集中，飛機悄悄下降高度發(fā)生危險。在這樣低的高度，丁教官居然打開“加力”，使飛機迅速增速，決心在進入海岸線之前追上敵機。他早已將瞄準光環(huán)套住敵機，只等進入有效射擊距離，即可開火。敵機在丁教官的光環(huán)內(nèi)由一只蒼蠅大小逐漸長大到一只蟬，很快又長大成一只麻雀，待長大到一只烏鴉時機翼就可充滿光環(huán)，最佳射擊的距離就到了。在尾隨攻擊中，只要丁教官光環(huán)里的中心光點瞄在敵機座艙上方，一個連射，必將敵機打得空中開花！但丁教官心里著急，擔心敵機再耍什么新花招，而錯過射擊機會。于是，他決定提前開火。丁教官將光環(huán)里的中心光點瞄在敵機上方，扣下射擊扳機，一個連射足足用了2秒多鐘！由于射擊距離遠，剛才能否擊中敵機，丁教官并無太大把握。受驚嚇的敵機立即轉(zhuǎn)彎，加大油門向靠近海岸線的一座小島飛去。這座小島距海岸線只有3000米，距我方機場跑道頭僅6000米。丁教官雖心急如焚，但又必須要求自己沉著冷靜，再一次尋找攻擊的機會。

敵機仿佛又在下降高度。丁教官望了一眼機翼下的海面，洶涌的浪花一次次跳起來想咬住飛機翹起的翼尖。丁教官和敵機仿佛都處在由海水圍成的巨大盆地里，四周都是驚心動魄的深藍色水墻，他開始下降高度。

前方的小島越來越近。這個小島，丁教官非常熟悉，它的東側(cè)是陡峭的懸崖，西側(cè)是平緩的丘陵地。敵機正對著懸崖飛去，而且高度比懸崖還低！丁教官驚愕，敵機飛行員難道不要命了？但同時，丁教官心里又暗暗佩服他精湛的超低空飛行技術，在海上能飛到15至20米高度的飛行員，應該是位“金頭盔”飛行員。

敵機的機翼即將擦過黑色的懸崖峭壁，飛行員突然壓大坡度，使飛機機翼瞬間“立”了起來！這一驚險舉動讓丁教官大吃一驚，高度這么低，敢讓機翼這樣“立”起來的飛行員該擁有多么精湛的技術和過硬的心理素質(zhì)！而且離峭壁這么近，一旦操縱飛機有稍微的失誤，必是在一團火光中機毀人亡。丁教官立即也壓坡度與懸崖擦肩而過。

就在敵機機翼“立”起來的瞬間，轉(zhuǎn)彎中的敵機一下子鉆進了丁教官的瞄準光環(huán)里。套住他，開火！丁教官又一個連射！敵機飛行員仿佛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灰心喪氣地上升高度，繼續(xù)飛向我方機場。

敵機以高度500米越過了海岸線，將機頭對向我方機場跑道，丁教官在距敵機600米時再次開火，一直射擊到200米才松開扳機。

十四

我在無線電里聽到了丁教官興奮地向指揮所報告：“001報告，海上敵機已被擊落！”指揮所即令他飛向陸地，增援我去攻擊充當誘餌的敵機。

我開“加力”繼續(xù)追擊敵機。在距敵機1000米時，我剛準備放下減速板，以防再犯首次攔截射擊時大速度差沖到敵機腹下的失誤，突然發(fā)現(xiàn)敵機的機頭猛地上仰，也放減速板減速，并以大坡度進入S形急轉(zhuǎn)。我的飛機由于速度還沒減下來，只好帶著很大的速度差被動地跟隨轉(zhuǎn)彎。敵機看出了我的速度差，更加拼命地做S形急轉(zhuǎn)彎，三次交叉后，我已被逼到了敵機前方，敵機不失時機地立即回轉(zhuǎn)，成功對我“咬尾”。我心情頓時緊張起來，一邊繼續(xù)S急轉(zhuǎn)，避免遭到敵機攻擊；一邊思忖采用什么戰(zhàn)術動作才能扭轉(zhuǎn)被動局面，反敗為勝。

我想到了丁教官講過的“眼鏡蛇”。我若用“眼鏡蛇”機動能否讓敵機沖到前邊呢？但是，我以前從未飛過“眼鏡蛇”機動，我能像普加喬夫那樣幸運嗎？這是在和敵人空戰(zhàn)，不允許我患得患失、猶豫不決。

我馬上下定決心，并為做“眼鏡蛇”開始悄悄創(chuàng)造條件。在我做完第四次S形急轉(zhuǎn)彎后，飛機速度已降至每小時420千米。這個速度是做“眼鏡蛇”機動的最佳時機。我回頭望了一眼敵機，希望他跟蹤我的距離更近一些。我甚至用短暫改平坡度的“破綻”來引誘敵人上鉤。敵機見我改為平飛，以為對我實施攻擊的時機終于捕捉到了，也改平坡度，立即對我進行瞄準。就在敵機剛剛對我瞄準的那一刻，我突然快速向后拉桿到底，機頭頓時蛇立起來，僅僅兩三秒鐘已上仰到110°以上！機尾沖前，機頭向后，而且一點也沒上升高度。

丁教官講過，在實際空戰(zhàn)中，只有敵機離我機很近，且速度比較小的時候，做“眼鏡蛇”機動效果才最好。我機突然“急剎車式”減速，敵機措手不及，一下子就沖到了前邊，使我機由被動瞬間變成了主動。如果敵機距我機比較遠，我機做“眼鏡蛇”機動就達不到把敵機“甩”到前邊的效果。甚至，因“眼鏡蛇”機動時間較短，高度幾乎沒有變化，對敵機瞄準沒有什么影響，加之其減速的奇效，很可能還給敵機追趕距離、實施瞄準射擊以可乘之機。那樣，我機可就是弄巧成拙了。丁教官還說過，如果我機使用全方位導彈攻擊，利用“眼鏡蛇”機動可在更大范圍攻擊敵機，與常規(guī)機動相比，可為飛行員提供更多的發(fā)射導彈的機會。當然，當我機受到敵機導彈攻擊時，也可用“眼鏡蛇”機動迅速改變姿態(tài)，減小遭受攻擊的可能性，甚至規(guī)避掉敵機導彈的追蹤。

當我將機頭拉起來時，感到飛機明顯地抖動了一兩秒鐘，這是飛機在“過失速”狀態(tài)下機翼和機身出現(xiàn)氣流分離引起的正?，F(xiàn)象。此時，我的飛機仰立在空中，速度迅速減小，仿佛要在原地停住。敵機飛行員果然來不及反應，“噌”地沖到了我的前邊。我立即推桿，放下機頭，增速跟蹤敵機，并迅速修正光環(huán)位置，欲將敵機套住。此時，我掃了一眼速度表，表速僅有每小時200千米。

敵機被我做的“眼鏡蛇”機動嚇了一跳?！把坨R蛇”機動顯然是高難度動作，風險性極大，做不好會使飛機進入更復雜的狀態(tài)，危及飛行安全。據(jù)說，空軍只有少數(shù)幾位飛行員能夠完成這一高難度動作。此時，敵機飛行員一定以為他遇到的對手是一位“超級”空中殺手?？墒牵B我自己也沒想到，初次做“眼鏡蛇”機動，居然成功了。

我再次向丁教官通報與敵機空戰(zhàn)的位置，他用無線電告訴我，正向這里飛來。按照指揮所指令，我們雙機將聯(lián)手對誘餌敵機實施攻擊，阻止它投彈，力爭將其一并擊落。

敵機并不甘示弱，立即做了一個“半滾倒轉(zhuǎn)”，向機場方向撲去。敵機的這一舉動也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因為敵機現(xiàn)在是帶彈飛行，飛機最大限制載荷是5 G，超過這個載荷炸彈就有可能被甩掉。即使是小速度條件下做“半滾倒轉(zhuǎn)”，飛機退出俯沖時至少需要4G以上，如果拉桿量控制不好，飛機載荷就會超過5G，它“抱”了一路的炸彈就會被甩掉在途中，這次作戰(zhàn)任務即刻宣告失敗。而此時，敵機用這個特技動作擺脫我的追蹤也是最明智的選擇，它不僅可以迅速改變飛行方向，同時還可以在最短時間內(nèi)降低高度，為即將飛臨我方機場上空投彈創(chuàng)造條件。

我飛機的副油箱已投掉，現(xiàn)在是發(fā)揮飛機機動性優(yōu)勢的最好機會。我跟隨敵機“半滾”后，并沒有急于拉桿“倒轉(zhuǎn)”，而是先觀察它是否轉(zhuǎn)入倒飛俯沖。我想晚一點切半徑，先拉大些距離，以便在敵機退出俯沖時，迅速切半徑，騎上它的運動軌跡上方攻擊。用這種方法攻擊，敵機無法觀察到我跟蹤時的確切位置，容易為瞄準射擊贏得時間。當我和敵機的運動軌跡都越過垂直向下90°后，敵機先于我機開始轉(zhuǎn)入正俯沖，我迅速壓桿蹬舵往敵機后上方靠攏，并及時回轉(zhuǎn)，很快就騎到了敵機的“脖梗子”上。機會難得！我立即轉(zhuǎn)動測距把手，將光環(huán)縮小，并讓光環(huán)從敵機機頭前上方逐漸回落，待光環(huán)下沿與敵機頭相對時開火。這個瞄準點位置，我是根據(jù)敵機距離概略估算出來的，炮彈的軌跡對于敵機來說要“寧前勿后”，若都打在了敵機尾后，連一丁點兒威懾力都沒有。

看來，敵機飛行員一定是位空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的“老飛”，就在我扣下扳機射擊的同時，他突然壓了一個很大的坡度向側(cè)方偏移，那個本已被我光環(huán)套牢的黑影，觸電般迅速跳出圈外很遠。

我決定調(diào)整戰(zhàn)術，放棄窮追不舍的打法，改由放長線釣大魚的“釣魚”戰(zhàn)術。即在較遠的距離上跟蹤敵機，不貿(mào)然用大速度差沖向敵機攻擊，以防不慎沖前反被敵機“咬尾”。我只要遠遠地跟蹤敵機“咬”住不放，隨時有可能尋找到瞄準射擊的機會，始終對敵構(gòu)成威脅。即使敵機飛臨我方機場上空，他在不斷擺脫機動中也根本沒有機會瞄準投彈。我只要徹底破壞了敵機的投彈計劃，勝利就屬于我方。

此時，丁教官正在向我靠攏。我們雙機可以用鉗形夾擊戰(zhàn)術，使敵機難以同時招架左右兩個方向的攻擊。敵機一旦稍有失誤，露出破綻，必被我雙機其中一人先于開火將其擊落。

敵機被我跟蹤“釣魚”幾十秒鐘后，突然提前投彈，放棄了對我方機場的突擊。這實在令我大惑不解，中途投彈放棄執(zhí)行任務意味著什么，敵機飛行員難道不清楚？這豈不是“臨陣脫逃”？我分明看見那顆長著橢圓形腦袋的炸彈從敵機腹下旋轉(zhuǎn)著向地面墜去。

我把這個意外情況報告給丁教官。敵機竟然把完成任務的最后一線希望主動放棄了，投彈后猛地拉桿躍升減速，旋即以120°坡度做“斜半扣”式急盤旋下降，動作凌厲無比，一看就是個訓練有素的“快刀手”。顯然，他現(xiàn)在非常迫切要擺脫我的追蹤?？磥?，敵機要拉開架式與我決一死戰(zhàn)，并想在丁教官趕來之前以技術優(yōu)勢將我解決掉。丁教官已率先在海上擊落了一架偷襲的敵機，若這架敵機能盡快將我擊落，雖然總體上沒完成突襲我方機場的任務，但從擊落對方飛機數(shù)量看，是一比一平，也算為自己挽回了一些面子。

敵機飛行員的特技動作太棒了！一連拉了幾個“斤斗”后，我和敵機的距離漸漸拉遠。幾圈下來，敵機已切半徑繞到我的尾后。我預感到，若照這個樣子再繼續(xù)做“斤斗”，敵機很可能在“斤斗”中捕捉時機將我真的解決掉。情況萬分危急，我不能陷入圈套、束手待斃。

當飛機以每小時800千米的大速度退出俯沖時，我沒有繼續(xù)拉桿進入“斤斗”，而是突然間壓桿蹬舵使飛機反扣了過來。我要做一個大速度半滾，將載荷拉到極限，與敵機拼一次抗黑視能力。

飛機滾轉(zhuǎn)180°后，我立即放下減速板，用力向后拉桿，飛機邊減速邊急劇增大載荷，2秒鐘后，載荷已達到6G以上！我的眼前一陣發(fā)黑，我繼續(xù)拉桿，很快眼前已漆黑一片。但我心里明白，飛機是在沿垂直面運動。

像預計的那樣，我出現(xiàn)了黑視。如果敵機跟隨我也做大速度半滾，同樣，它也必然出現(xiàn)黑視。由于敵機進入半滾后減速比我晚，他飛機的載荷可能比我更大，黑視程度更嚴重。在黑視中，飛行員什么也看不見，更談不上瞄準攻擊對方了。

飛機在做特技時，飛行員一般要承受高于自己身體重量幾倍的載荷。在強大離心力的作用下，飛行員身體里的血液就會像“甩溫度計”一樣迅速向下肢流動，頭部出現(xiàn)嚴重缺血，輕者導致灰視、黑視，重者還可能出現(xiàn)空中暈厥。所以，特技飛行時，條令規(guī)定飛行員必須穿上抗荷衣。

我深知黑視對于飛行員來講是很危險的。我正是想利用這一冒險舉動，來擺脫被動。

我剛飛特技時，對付黑視的經(jīng)驗不足。一次飛特技編隊，長機退出俯沖時動作比較急劇，載荷較大，而我事先又未做“吸氣、憋氣、鼓肚子”的對抗性動作，飛機剛躍出天地線，我的眼前便灰蒙蒙一片了，旋即，進入了黑視。我向長機大聲報告：“我看不見你了！”正在做躍升的長機以為我編隊隊形不好，發(fā)生了空中丟失，馬上下令：“改平飛、保持狀態(tài)！”待他回頭一看，我的編隊隊形很好，雙機間的距離僅僅100米左右，怎么能看不見長機呢？兩三秒鐘后，載荷減小，我眼前漸漸明亮起來，視力恢復后，重新看見了長機。雖然是短短幾秒鐘的黑視，因為是發(fā)生在雙機編隊中，我還是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現(xiàn)在，敵機正在跟我“編隊”，只不過“隊形”太大些而已。黑視中的敵機飛行員無法知曉我下段的運動軌跡，因我既可以做一個正規(guī)的“半滾倒轉(zhuǎn)”，由反俯沖過渡到垂直俯沖，再從正俯沖退出；也可以在反俯沖途中突然滾轉(zhuǎn)180°，改為相反方向的正俯沖。黑視中的敵機既無法猜測我的動作，更無法進行跟蹤。

隨著大載荷的時間增長，我的黑視也越來越嚴重。在俯沖中發(fā)生黑視，一兩秒鐘的時間都會讓飛行員感到異常漫長。我已不知道飛機運動到什么角度，但心里還清楚，飛機一定正以每秒幾百米的下降率損失高度。我的心理壓力和身體壓力都達到了極限。

我用在心里數(shù)數(shù)計時的方法，估算飛機已改變的角度。當我黑視5秒鐘后，立即推桿制止住飛機的上仰角速度，迅速壓桿滾轉(zhuǎn)，使飛機改為正俯沖。我做這一切動作時，都只能像盲人一樣憑感覺進行。

飛機載荷減小后，我的眼睛由發(fā)白漸漸到明亮，又能看清東西了。我恢復視力后第一個念頭，就是檢查高度。機頭前的山巒正撲面而來，我邊拉桿退出俯沖，邊開始尋找敵機的位置。我上下左右搜索了一遍，也沒看見敵機的影子。

我立即將傾斜俯沖的飛機修正到正常狀態(tài)，并擴大搜索范圍，繼續(xù)尋找丟失的敵機。我判斷最大可能是，敵機和我在黑視中俯沖的方向不一致而分道揚鑣了。

丁教官聽到我丟失目標的報告后，也在擴大搜索范圍尋找敵機。

丁教官報告發(fā)現(xiàn)了“目標”。但他不敢確認，這個“目標”是我機還是敵機。

“002，你向右轉(zhuǎn)一下！”丁教官向我發(fā)出口令。如果丁教官看到的飛機，聽到口令后開始右轉(zhuǎn)，說明是我機；若沒有反應，則是敵機。

我趕緊壓坡度向右轉(zhuǎn)彎。耳機里又傳來了丁教官的聲音：“001發(fā)現(xiàn)敵機！”指揮所遂命令丁教官“接敵”。丁教官遂又通報：“001位置碧流水庫上空！”我將機頭迅速轉(zhuǎn)向了碧流水庫方向，與丁教官會合。我看了一下機翼底下的地標，是明陽鎮(zhèn)。這樣看來，我距丁教官至少還有30千米的距離。我加速向丁教官靠攏過去。

丁教官已投掉副油箱，快速撲向敵機。指揮所傳來指令：“001，敵機可能要返航，攔住它！”我遂調(diào)整航向，向敵機返航的斜前方飛去。

兩分鐘后，我報告到達敵機返航途經(jīng)的方朱家隈子水庫上空。丁教官聽到我的報告，向我通報：“002，敵機高度6000米，你取正高度差攔截！”我立即回答：“002明白！”

空戰(zhàn)中，長僚機的默契配合至關重要，即使不用下達口令，彼此也能準確領會對方的意圖?，F(xiàn)在，丁教官一定是與敵機在纏斗中不好得手，如果我在途中攔截敵機后主動充當誘餌，把敵人穩(wěn)住，引誘敵機來對我進行追蹤攻擊，而給丁教官在尾后攻擊創(chuàng)造有利時機，豈不即可大功告成！

決心已定。我向丁教官報告：“001，002發(fā)現(xiàn)目標！我前你后……”“001明白！”還沒等我把戰(zhàn)術意圖說完，丁教官已經(jīng)心照不宣。

敵機果然向我直撲過來。

我在敵機前方不規(guī)則機動，令它無法穩(wěn)定瞄準。

丁教官在攻擊海上敵機時，幾個連射，炮彈已剩余不多了。他必須準確射擊，確保將敵機擊落。

為了避開敵機的有效觀察和擺脫，丁教官決定由負高度差攻擊改為正上方攻擊。從正上方進入攻擊，當然要比尾后下方攻擊難度大得多。光環(huán)與敵機相對運動速度較大，飛行員不僅瞄準困難，而且容易遮蓋目標。但正上方攻擊隱蔽性強，我機處于敵機飛行員觀察的死角，可以從容地進行瞄準射擊而不被敵機覺察。

我在飛行頭盔的耳機里終于又聽到了丁教官洪亮的報告聲：“001報告，第二架敵機被擊落！”指揮所以興奮的聲音下令：“001，002，雙機返航！”我和丁教官異口同聲地回答：“明白！”

此刻，我檢查了一下飛機的剩余油量是700升，離紅色的“油盡警告燈”閃亮還有150升的余地（飛機剩油550升時紅燈開始閃亮）。飛機通場后建立正常航線著陸，保證發(fā)動機正常供油一點沒有問題。

當我們的飛機下降高度至200米飛過海岸線的時候，機翼下是一片長滿堿蓬草的濕地，這片堿蓬草每年夏天都在海邊鋪一條蜿蜒的“綠地毯”，秋天變成一條“紅地毯”。左機翼下方閃過了一群白色的翅膀，它們是遷徙而來的天鵝，是這片海灘最尊貴的客人。

雙機越過海岸線的濕地后，丁教官回頭望了望我，意思是馬上就要通場了，把隊形編好。我立即加油門把編隊間隔、距離由原來的疏開梯隊50乘以100米縮小成基本隊形30乘以30米。此時，我已能清晰地看見丁教官的飛行頭盔在陽光照射下閃著銀色的光芒。我把編隊中的主、輔標志線卡好，不出現(xiàn)一丁點兒的錯位。僚機飛行員只要卡好這兩條標志線，編隊數(shù)據(jù)就會一米不差，隊形就是標準的5分。但丁教官似乎并不滿意，又一次回頭望我。他見我只顧埋頭編隊而對其投來的目光并無反應，竟舉起右手向我的前方指了兩下。他的白手套非常明顯，像一個白色的箭頭。哦，丁教官原來是嫌我編隊的隊形偏大，讓我再往前趕一趕距離。我點點頭，迅速往前“蹭”了過去?，F(xiàn)在的隊形是15乘以15米，已是密集隊形了。

編隊是一個比繡花還要仔細的技術活，要求飛行員每一個細小的操縱動作都必須精準無誤。兩架高速飛行的殲擊機，要做到編隊中的一米不差，對飛行員的技術水平必然會有很高的要求。凡心浮氣躁、粗枝大葉的飛行員是飛不好編隊的，也無法保證編隊中的安全。同時，編隊還是飛行員的臉面，更是一個部隊訓練水平的臉面。一個編隊技術不過硬的部隊是不會有什么戰(zhàn)斗力的。

丁教官向塔臺指揮員請示繼續(xù)下降高度。我全神貫注操縱飛機，努力做到精確無誤地編好密集隊形。丁教員忽然提高嗓門報告：“001，請示超低空通場！”塔臺指揮員遲疑了2秒鐘后才說出：“可以。”指揮員這2秒鐘的遲疑自有其 “深奧”的道理。今天，整個空戰(zhàn)我方大獲全勝，只要雙機平安落地，指揮所和塔臺指揮員心中懸著的石頭才會落地?！熬幙鹁幒t，重在收口”。在這即將“收口”的節(jié)骨眼上，有誰不想避難就易、“見好就收”呢！

指揮員當然明白丁教官的用意，他要讓我經(jīng)受一次“全程”的不摻水分的實戰(zhàn)鍛煉，從而了解“老虎團”的戰(zhàn)斗作風。

丁教官將機頭對向跑道頭，修正好方向，雙機像兩只捕獵的蒼鷹開始撲向機場。這是我第一次以密集隊形做超低空通場，手心感覺有些潮濕。

十五

丁教官在全團不僅是飛行技術一流，膽量也是一流的。他在用無聲的眼神不斷命令我：“下降，再下降！”飛機高度表指示30米后，地面上的樹林一閃而過，仿佛那些高高舉起的樹梢再稍踮一下腳就能摸到我的翼尖。丁教官繼續(xù)用自己的行動下達無聲的命令：“推桿！繼續(xù)下降！”此時，飛機速度表已指向每小時750千米，并在繼續(xù)增加，而高度表的指針正向“0”逼近……

多么不可思議！高度表指“0”時，本應會出現(xiàn)飛機觸地的慘烈景象，而我們卻依然在繼續(xù)下降！

此時，飛機像頭被激怒了的斗牛，正憋著一腔怒氣向著跑道頭后邊的那片青草地拱去。我暗示自己的右手堅決不要減小推桿的力量，堅持，再堅持幾秒鐘飛機即可抵達跑道上空。

我感覺駕駛桿越發(fā)沉重了。一是因為速度增大到每小時700千米后，為制止機頭上仰桿力自然加重；二是人在精神高度緊張時，惶恐心理也使“桿重”成為感覺中的真實。

高度表指針已指向負10米！飛機正在儀表指示的“地獄”中穿行。我多么渴望丁教官別再繼續(xù)“逞能”，使飛機早一秒鐘轉(zhuǎn)入上升！丁教官仿佛早已預料到我會產(chǎn)生這種“沒出息”的念頭，回頭瞪了我一眼。當高度表指針指向負30米時，飛機終于停止了下降。

兩架銀色的戰(zhàn)機以真實高度10米從跑道上空一揮而過。飛機在高速下發(fā)出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尖嘯聲，既讓人心驚膽戰(zhàn)，又讓人熱血沸騰。我清晰地在耳機里聽到了塔臺指揮員向我們發(fā)出的口令：“通場高度好！保持??！”

丁教官讓我過足了超低空通場的“癮”后，終于拉桿上升。此時，我再次掃了一眼油量表，向丁教官報告：“002油量600！”丁教官語氣平穩(wěn)地回答：“002，小航線著陸！解散！”顯然，做小航線著陸早已是他計劃之中的事。小航線是一種應急著陸方法，它比5分鐘的正常起落航線高度低、速放小，因轉(zhuǎn)彎半徑小，時間明顯縮短。通常情況下，小航線著陸時間不超過3分鐘。

丁教官的機翼霎時“立”了起來，看樣子坡度至少有70°，這在超低空飛行中已是極限數(shù)值。飛機幾乎是貼著地面在旋轉(zhuǎn)。我明白，丁教官是要把小航線做得更小些，以便給我留出足夠的航線空間。我們解散還不到1分鐘，丁教官即報告：“001起落架放好！”而從放好起落架到飛機落地時間不會超過1分鐘。丁教官的小航線時間竟不足2分鐘！

在丁教官壓坡度將飛機“拉”走后3秒鐘，我迅速使飛機形成了近60°的坡度，用擴大半徑的方法與丁教官拉開距離。飛機以大坡度加入小航線時，上挑的機翼在陽光下像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對迅疾靠近的云朵劈斬而過。

小航線外側(cè)有一座188米高的西山，山頭很快已高過了我的機翼。我掃視了一下座艙內(nèi)的高度表，表高100米。我一邊繼續(xù)下降高度，一邊放下起落架。但我并未減小飛機的坡度，繼續(xù)以急轉(zhuǎn)彎的角速度向跑道頭的外側(cè)旋轉(zhuǎn)。我想把三四轉(zhuǎn)彎連起來做，更多地縮短小航線的時間。

我抬頭看了一眼跑道頭。我讓機頭向跑道頭后方100米處的草地“畫弧”，并用坡度控制飛機的運動軌跡，收小油門，放下大角度襟翼準備著陸。我要在飛機“拉開始”前（高度7至8米）改平坡度，一次對正跑道，著陸成功。如我預計的一樣，飛機幾乎是剛改平坡度便闖進了跑道。

這是我最漂亮的一次小航線著陸，它漂亮的程度絕不會遜色于珠海航展上的飛行表演。

飛機接地后，我迅速剎車，放開了減速傘。飛機尾后那朵在氣流中不停抖動的潔白傘花，為今天的對抗空戰(zhàn)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座艙內(nèi)，剩油550升的紅色“油盡警告燈”已開始閃爍。此刻，它根本不像一個報告危險的警告信號，倒像一朵綻放在儀表板上的禮花，把座艙內(nèi)的一切映照得一片通紅。

（發(fā)表于《解放軍文藝》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