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正月十二日

我的生活(上下) 作者:馮玉祥 著


第十四章 正月十二日

我在海陽鎮(zhèn)被監(jiān)禁到第四天的早上,執(zhí)事官梁喜奎同幾個弁目到我禁閉的屋里來。梁是河南舞陽人,光緒二十九年在韓家墅我們同為哨長。在這里順便插敘一兩件事,以見梁的為人,和我們的交誼?!菚r梁極好讀書,也希望我專心向?qū)W。我說:“我們自小失學(xué),根基不好,自己用功總不行,最好還是請個先生來教我們?!绷焊嬖V我,門口有個賣油條的老先生,是個飽學(xué)秀才,原在韓家墅教蒙館,只因為人太老實,學(xué)生都不怕他。有一天學(xué)生打架,他不責(zé)備,只說:“你們慢慢打,不要打破頭?!边@事給東家知道了,怪他誤人子弟,把他辭退了。他離家太遠(yuǎn),腰中不名一文,又患腳瘡,沒法回家。因此在韓家墅流落,賣賣油條,又替我們軍隊的廚房挑挑水,借此維持生活。這人沉默寡言,秉性忠厚,我們把他請了來,每月送他四元束脩:梁出兩元,我出兩元,我和梁同在他跟前念書,念的是四書。每天講一次,講完即讀,受的益處很大。這時我和梁同住一間房,朝夕相處,相愛如弟兄。有一天,左隊頭棚副目高懷仁到我們房里坐,他是河南歸德人,和我很熟,因為他抽大煙,談話之間我就勸他不要抽,把自己弄成廢人,實在痛心。哪知高懷仁卻生了氣,搶白我道:“你不要這樣說我!騎快馬,坐快車,不抽大煙不算闊!兔子不抽大煙,因為它三片嘴,銜不攏煙槍;王八和鱉不抽大煙,因為它側(cè)不過肩膊。我是人,怎么不抽!我爹也管不了我,不談你!”罵得我磨不開臉,此時梁喜奎正在旁邊,聽了他的話大怒,跳起來就要打他。我趕忙從中勸阻。他指著大罵道:“你這渾東西,怎么好話賴話也聽不清!人家好意勸你,你倒傷他!簡直不識好歹!”—梁的為人,大都類此。他同我既有這樣深厚的交誼,這時見了面, 很難為情,對我苦笑了一下,說: “你已經(jīng)批準(zhǔn)遞解回籍,今早便解往保定去?!?/p>

兩個人也無多話,當(dāng)即打點動身。我低頭沉思著,覺得這樣輕輕地發(fā)落了我,實在有些意外,但轉(zhuǎn)念又想到,這顯然是他們陰險狡滑的另一種手法。因為金銘、從云等橫豎已經(jīng)處死了,倘若還要過細(xì)追究,反而把事情擴(kuò)大,難免不激起新的事變來的。

那天早上,我連自己的住處也沒有回去,便同喜奎和幾個弁目搭京奉路火車前去北京。車到雷莊,天已近午。我隔著車窗外望,看見第三鎮(zhèn)的部隊還在不斷地向這兒輸送,企圖徹底解決這次舉義隊伍。這種光景,使我眥裂發(fā)指,心如火焚,不由得握緊了拳頭,恨恨地在車凳上擊了幾下。我暗暗地發(fā)誓道,假若有一天我能風(fēng)云際會,誓必繼續(xù)死難同志的遺志,推翻萬惡的清政府,并且消滅賣友求榮的第三鎮(zhèn)軍閥。十余年來我不敢一日忘記我這個誓言,不敢一日放棄諸位死難朋友的遺志。民國十三年的首都革命,終于達(dá)到我的愿望,出了一口郁氣,把帝制余孽的溥儀驅(qū)逐出宮,把禍國殃民的曹、吳軍閥打倒。

到北京已經(jīng)夜半,暫在前門外西河沿一家高升客棧落腳。那時陸朗齋將軍剛從廣東潮州鎮(zhèn)守使下任回來,任京防營務(wù)處之職。 他是我們的老長官,一別已經(jīng)多年了。梁喜奎要去見他,我說我也去。于是同去,到了那里喜奎把我的事全都向陸將軍說明,陸將軍就叫喜奎把我留在他這里,不必向保定押送了。喜奎聽了這話,很是為難。一方面他固然為人慷慨好義,和我私人交誼又很深厚;但另一方面,他也是非常忠于職責(zé)的,從第八章中所敘那年彰德秋操后回南苑,因為丟了一本賬簿,他竟急得跳車一事看,很可以概見他的為人。陸將軍的要求他是接受不好,不接受也不好,他躇躊著說道:“命令叫我送交保定府衙門,若是交在你這里,回去銷不了差,怎么好呢?”

“梁副官,”陸將軍說,“你是我的部下,馮某也是我的部下,你們長官,潘統(tǒng)制、蕭協(xié)統(tǒng)、范標(biāo)統(tǒng),也都沒有一個不是我的舊部。你現(xiàn)在把人交給我,回去有什么不好交差?”

喜奎遲疑了一會兒,笑著說道: “話雖是這樣,到了時候,公事明明叫我送人到保定,我卻跑來見你,又把人交給了你?;厝栁以?,我怎么回答呢?我和馮某是多年好朋友,他們?nèi)粽f我徇私情,把一個叛徒隨便放了,判我罪名,我怎么辦呢?”

陸將軍說:“你回去不必說謊話,你和他們照實說。就說你順便來看我,我問到,知道是押馮某回籍。我就一定要你把人交給我。你只管照實說,沒有你的干系。什么是叛徒,現(xiàn)在許多人都以為革命的就是叛徒,過幾天誰都要革命,誰都要做叛徒了。這個時勢,誰也說不定的,到了那天,現(xiàn)在這些殺革命,拿叛徒的,保不定自己要干革命,也要做叛徒了。我剛剛從廣東潮州府回來,我并不是反對革命才回來的。我在那里人地生疏,言語不通,我想革命,也號召不起來。我說我革命,誰也不相信我;人家說他革命,我也不能相信他,誰也信不了誰。這樣我才回來的?!粫?,大家都要革命了!”

喜奎含笑說:“話是這樣說,就是我眼前交不了差……”

“你即使送到保定府,我打個電報去要人,還是要交出來的。現(xiàn)在圖省事,所以叫你直接交給我。你說要交差,這不是難事。我可以給你字據(jù),若是還覺得不夠,我再打電報去給你長官,說人已經(jīng)交給我好了。如果那邊有困難,說不行,那人在我處,仍舊可以來提的,反正沒有你的事,你不必著急?!?/p>

說到這里,喜奎方才沒說話。于是陸將軍寫了一封給王懷慶和潘、蕭、范的信,又寫一字據(jù)交喜奎帶回去。另外又打一電報給王懷慶等,當(dāng)即把喜奎打發(fā)走了。

陸將軍這種盛情,真使我感激,他同我談了一會兒契闊,很懇切地對我說:“你還是先回保定去住住吧,不久一定有機(jī)會給你為國家效力的?!?/p>

我辭別了陸將軍,當(dāng)天便搭平漢車到保定去了。

我離開保定,差不多已經(jīng)有十年,記得自光緒二十八年以后,便很少有機(jī)會回來看望了。這一次回到了康格莊,看看舊居如昔,鄰里無恙,心里頗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街坊鄰舍大半都還認(rèn)識我,看見我回來了,就高興嚷著說:“科寶,你回來了!幾年不見你,發(fā)福多了?!?/p>

那種親熱的神情,使我真要感動得流下淚來,覺得眼前腐惡陰險的世界,到底還有它溫暖可愛的一面。

我在康格莊住著,幾乎每天都要到保定府城里去。從康格應(yīng)到保定府,約有兩里路。保定府東關(guān)附近有一個火藥庫,里面貯藏著多量的軍火,由王懷慶統(tǒng)帶的淮軍把守。東關(guān),正是我往來康格莊必經(jīng)的要道,我每次經(jīng)過這里,都要受檢查。盤查我的人, 雖然不見得就認(rèn)識我,但我頭上卻裝著一條假辮。那時王懷慶有命令,凡是沒有辮子的,就是革命黨,都加以逮捕。我為了頭上的假辮子,每次進(jìn)城,都是提心吊膽,唯恐被守兵看出破綻,惹下無謂的亂子。若是繞路,又太不方便。再三考慮,終于把家眷搬到城里,在羊肉胡同租了幾間房子住下。這時過從相談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位老朋友叫做王兆祥的,住在城隍廟街一家古玩鋪里,因為他的舅父在那古玩鋪中做掌柜。他這里很有幾位青年朋友,都是熱血赤心,傾向革命的,他們也都剪了辮子,并且私下弄報紙看。那時保定府不許民間私下看報,凡是私下看報的,就都以革命黨論。我們秘密地過從相談,十分地投契。此外在城里炮臺開茶館的一位安亮先生那里,我也常常去坐談。我往來相與的朋友很多,他們有的也談?wù)剷r局,贊成革命;有的則不敢談,怕談;有的則什么也不懂,根本談不來。我漸漸感覺精神上的寂寞,覺得這樣下去,實在不是事,同時生活也驅(qū)迫著我,使我不能在家里久住。因此決定離開保定。

一九一二年正月初三日,我搭早車到北京去。行前我把自己所有的一點東西全都送進(jìn)當(dāng)鋪,換成幾塊大洋作為川資。

在前門下車,口袋里只剩了八個銅子。一個人沒精打彩地隨著旅客們走出站臺,一面盤算著下車后的行止,一面卻又不住地數(shù)著口袋里的銅子。一時覺得天地雖闊,世界雖大,獨(dú)沒有我容身的地方。正在這樣胡思亂想,忽然看見許多旅館的接客者整齊地在站外排列著。他們手里都拿著旅館的招牌紙,放大了喉嚨,好像在歡迎我。我也不假思索,順手隨便拈了一張,一看,奇怪的這仍然是我上次住過的那家高升棧。我隨著接客者走出站來,隨即又被一群歡迎我的洋車夫包圍起來。好一陣工夫,我才沖出重圍,走過前門,不久便到西河沿。高升棧就在這兒的東口上。 在旅館里休息片刻,肚子里一陣轆轆作響,我起身呷了一口水, 深長地呼了一口氣,又不得不開始想到“當(dāng)當(dāng)”的事上來。好在我已成了“當(dāng)當(dāng)”的老手,進(jìn)當(dāng)鋪已不感覺苦痛,于是檢了隨身帶來的幾件衣服,打成一個包袱,走出棧房,送到當(dāng)鋪里,換了一頓飽餐。當(dāng)晚便去京防營務(wù)處晉見陸將軍。我把來意向他說明,陸將軍給我的答復(fù)是讓我先住著。

客棧里的規(guī)矩是兩天一算賬,到時掌柜的板著面孔進(jìn)房來,向客人討房錢。我因為不知道這種規(guī)矩,所以事先沒預(yù)備這一著,驟然聽說要房錢,不由我一時慌了手腳,急得直出汗。呆了半響,想不出法兒來,于是又只好把身上的坎肩送進(jìn)當(dāng)鋪里去了。這回得了錢,不待掌柜的向我討索,我就自己把房錢向他付清,免得再看他的白眼。我擔(dān)負(fù)不了這項房錢。就搬到京防營務(wù)處住下了。

這時候北京在政治方面、社會方面都亂七八糟,許多令人悲憤的現(xiàn)象,每天不斷地聽到見到。最出人意料的,就是捕殺革命黨的事。滿清政府推翻了,民國建立了,新的當(dāng)局因革命而握得政權(quán),卻反過來仍要仇視革命。社會上凡稍有革命思想和同情革命的人,都被當(dāng)局者假造一個什么口實,或秘密地予以逮捕,關(guān)到監(jiān)牢中,胡亂處置掉。有時甚至不惜出以暗殺的手段。軍隊中的革命分子,更大有鏟除盡凈的樣子。青年軍官中,凡是用功讀書的,喜歡看報的,喜發(fā)議論或喜研究國事的,都一律視為革命黨,都在鏟除之列。雖然不曾挨戶挨室的搜查,但偵探密布,寫信、談話,一舉一動,都得分外小心。有時忽然被捕本人還莫名其妙。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人們以為滿清遺老所組織的宗社黨,與革命黨正是對立的,總不致有什么危險了吧?哪知大大不然,宗社黨也是不容的。有一位偵探長郝某,就借此大施敲詐,常常拿不到證據(jù),他就自己捏造一封信,由郵局寄給某一位滿清親貴,比如寄給肅親王,而后他就到肅親王門口去等著??匆娦虐嘁粊?,他就搜出那封信來,作為話柄,說肅親王是宗社黨,危害革命, 敲個十萬兩銀子方肯罷休。敲了一次,還要二次三次地去敲。到后來,肅親王、順承王等被通得沒奈何,都跑到袁世凱、陸將軍跟前去跪著,請賜他們死。親王所遭遇的尚且如此,旗人中的平民百姓更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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