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華民國三十年辛巳(1941年) 先生三十七歲

繆鉞先生編年事輯 作者:繆元朗 著


卷二 1941-1949年

中華民國三十年辛巳(1941年) 先生三十七歲

本年先生在浙江大學中文系任教。

3月,先生作《槃庵寄題拙作賦此奉酬》詩,《繆鉞全集》失收,抄錄如下:

自愧巴人曲,何來琬琰章。國風哀窈窕,楚賦假蘭芳。攬茝荷衣潔,揚靈極浦長。玉爐香未滅,灰印已回腸。

6月,《國立浙江大學文學院集刊》創(chuàng)刊,先生名列編委。

7月2日,致函陳槃:

槃庵尊兄先生著席:

五月十九日寄書及詩,諒塵玄覽。暑熱,惟動靜多祉。此間校課已結束,下星期考試,考畢放假,可以小休。假中擬細讀《三國志》、《晉書》、南北史,蓋邇來治中古文學史頗有興趣也。拙作《杜牧之年譜》卷上已印妥,另封寄正諟正?!墩愦笪脑杭返谝患嘁殉霭?,貴所當由校中寄贈也。近作小詩兩首,附函錄奉清娛。專此,敬承

夏安。

弟鉞頓首 七月二日

之屏弟乞代候,《杜牧之年譜》卷上一冊另封寄上。

8月,應聘為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

9月6日,致函楊聯陞:

蓮生吾弟如晤:

八月四日曾寄一函并《周代之雅言》一文,諒蒙青及。吾弟暑假中讀何書?近一月中鉞仍編“文學史”講稿,偶讀英文小說自遣。本年大學招考新生,中大、浙大、武漢、西南聯大四校合招,國文題為“自述在中學學習國文之經過”,遵義、貴陽、衡陽三區(qū)試卷由浙大閱看,共兩千本,頗可看出近年來國文教學之情形。湖南省中學甚重國文,廣東、廣西則較差。應試學生國文程度之普通水準雖低,然亦有出類拔萃者,觀其自述,則皆在中學得遇良師。湖南私立雅禮中學學生國文程度均較佳,蓋國文教員邵子風君之力,學生多稱道之,可見事在人為也。蔭麟兄所居距鉞寓所甚遠,夏日畏熱,少出門,故晤面甚稀。李源澄兄(四川人,吾弟想見過其作品)在浙大講“中古史”、“中國思想史”等課,人甚篤實天真,與鉞甚相得。近應民族文化書院之聘,赴云南大理(書院乃張君勱所辦,澄源兄來信言大理風景極佳,書院中教學、研究亦極自由)。浙大新聘兩位講師。一黎子耀君,武大卒業(yè),治中國經濟史,曾作《補后漢書食貨志》,蔭麟兄頗稱贊之;一沈鑒君,清華畢業(yè),不知弟識其人否?西洋史尚未請到適當人材,張曉峰兄常談及,望弟歸國后能到浙大授學也。弟如有暇,請為《思想與時代》月刊撰稿(以書評或報告西洋治漢學之消息為最好,因此種稿件最缺乏也)。母親仍??嗍?,形神疲憊,此間產銀耳,常常服食,可以補養(yǎng),惟功效甚緩。擬服西洋參,請弟在美購少許,置信封中寄來,不知可否?如郵寄不便即作罷可也。《杜牧之年譜》卷上印本較厚,分置三個信封中寄上。馀容續(xù)陳,此詢

近佳。

鉞頓首 九月六日

10月4日(農歷8月14日),受方豪之邀,先生與同事數人到遵義天主教堂賞月?!懊駠?,余講學浙江大學,時在遵義。中秋前夕,約同事若干人,在教堂賞月,繆彥威先生鉞贈詩曰:……”。先生作《夏歷八月十四日遵義教堂賞月呈杰人司鐸》詩,《繆鉞全集》失收,抄錄如下:

黔徼難逢月,今宵喜照臨。山城哀畫角,圣地潔塵心。龍戰(zhàn)終無已,蟾輝恐又陰。福音拯世意,相與一沈吟。

10月29日,致函劉永濟:

弘度長兄道席:

前承惠書并大詞《浣溪沙》二首,近又從洽兄處拜讀《月下笛》、《念奴嬌》、《鵲踏枝》諸新作,欽佩無已。兄詞皆發(fā)于哀樂之深,稱心而言,風格遒上,有掉臂游行之樂,使讀者吟玩諷味,如見其傷時怨生、悲往追來之感。又詞中凄艷與沈健鮮能兼美,兄獨渾合為一,此皆古人所難者?!儿o踏枝》于正中、永叔之外,自辟境界;《念奴嬌·詠燕》蒼涼悲咽,愴懷身世,與梅溪異曲同工。弟尤愛“電絡燈桿”三句,運用新材料,別有意味。弟近年來教學相長,于此事彌諳甘苦,惟自愧才弱,不足以發(fā)之。故每誦兄作,彌深欽慰也。此間于十月十三日開課,弟授“詞選”、“中國文學史”及“各體文習作”(指導學生五人),尚不甚累。秋涼夜永,燈火可親,覙縷書此,聊當晤語。近作三首,附呈

教正。肅此,敬承

著祺。

弟鉞頓首 十月廿九日

11月2日,致函葉麐:

石蓀吾兄史席:

前在宜山,曾一度奉書,兩載以還,未修音敬。亂離阻隔,所懷萬端,握管沈吟,往往中輟。疏闊之咎,尚希曲諒。浙大于去年二月間遷至遵義,較宜山警報少,氣候佳,可以安心教學。弟授“詞選”、“唐宋詩”、“中國文學史”等課,課馀亦偶有撰述,然苦參考書少,憑藉不足,粗發(fā)其端,未能深密。近數年中,得郭洽周兄助益,讀西洋文學書不少,批評創(chuàng)作似頗獲新境。吾兄近況何似,離亂之感,江山之勝,想詞境益進矣。憶曩時故都譚藝,如在天上。西南漂泊,時念光儀。去歲洽周兄曾向浙大校方推薦吾兄,冀得聚首,其事未成(因此間教育系已有三位教心理之教授,故一時未有機緣),為之悵悵,不知何時復得促膝論文,如昔日之歡也。拙作《周代之雅言》及《杜牧之年譜》卷上印本兩冊,另封寄呈諟正,近作詩詞待抄錄后奉寄。便中幸惠數行,以慰遠念。如有佳制,極愿拜讀。肅此,敬承

著祺。

弟繆鉞頓首 十月二日

11月11日,致函陳槃:

槃庵尊兄撰席:

奉書及詩,拜誦至慰。雜詩七首,境高味醇。弟尤喜誦四、五兩首,極有同感也。此間開課匝月,尚不甚勞。張曉峰兄其昀辦《思想與時代》月刊,弟囑張兄按期寄尊處一份,第一、二期想均遞到,乞兄與之屏弟共閱之。張兄偶來征稿,弟不善為論政之文,僅潤飾舊作論詩詞稿一二篇以塞責,第三期中有弟《論詞》一文(第三期日內即可印出),乞教正為盼。近作詩詞三首,錄奉清娛,專此,敬頌

吟祉。

弟鉞頓首 十一月十一日

之屏弟均此致候。

12月,先生作《奉酬槃庵兄原韻兼呈貞一先生》詩,《繆鉞全集》失收,抄錄如下:

蠟炬幾驚灰,登臨怯廢臺。冬寒蘭自活,天重霧難開。寧必花前見,真如夢里來。亦知齊得喪,觸物又生哀。又字或作易。

冬,先生與友人方豪、譚其驤等籌辦文史類刊物,因經費無著,后由方豪商得重慶《益世報》同意,附該報主辦出版《文史副刊》。“三十年夏,余……來浙大講學,復與君同事于史地系。是年冬,友人繆彥威、譚季龍、夏樸山諸君,謀出刊物,以專載有關文史研究之作,君亦竭力贊成,旋以經費無著,印刷困難,復由余商得《益世報》同意,附該報問世焉?!?sup>。

是年,先生所作詩二首,《繆鉞全集》失收,抄錄如下:

百 念

百念沈綿積未宣,無端風雨發(fā)煩冤。已甘草弱難言命,為底樓高易斷魂。沙上枯魚猶呴沫,夢中殘黛愧溫存。勞生多難寧如此,擬喚巫陽與細論。

移 花

移植經時節(jié),相期愿不違。受風偏特立,滋露漸能肥。永日徘徊久,雕欄護惜微。輕塵縱無害,莫令近芳菲。

發(fā)表文章

論宋詩(《思想與時代》第3期,1941年10月)

論詞(《思想與時代》第3期,1941年10月)

周代之“雅言”(《國立浙江大學文學院集刊》第1集,1941年6月)

《杜牧之年譜》(卷上)(《國立浙江大學文學院集刊》第1集,1941年6月)

編年詩

《遵義歲暮書懷》 

《百念》 

《雜詩三首》 

《槃庵寄題拙作賦此奉酬》 

《奇花》 

《深懷》 

《移花》 

《夏歷八月十四日遵義教堂賞月呈杰人司鐸》 

《送李源澄歸蜀》 

《遵義郊外觀荷》 

《秋懷》 

《奉酬槃庵兄原韻兼呈貞一先生》

編年詞

《水調歌頭》(圓月向人好) 

《歸國謠》(春乍暖) 

《點絳唇》(薄絮疏花) 

《琵琶仙》(一葉敲窗) 

《謁金門》(說不得) 

《浣溪沙》(哀樂當前未易尋)

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壬午(1942年) 先生三十八歲

本年先生在浙江大學中文系任教。

1月22日,致函劉永濟:

弘度長兄著席:

去歲十月二十九日曾肅一箋,并拙作詩詞數首,諒塵玄覽。天寒,惟道履寧佳。弟本期授“中國文學史”,偶撰補充講稿,已成《王粲行年考》及《何晏王弼事輯》兩篇,另封寄呈教正。建安七子,仲宣特秀,足以代表一時風氣。何晏、王弼開正始清談之風,言語之美,影響文章,而名理之文,亦奠基于此時。故輯諸人行事,粗加考釋,以為異日立論之資。篇中有疏舛處,乞指示為盼。近又撰《論詞》一文,刊布于《思想與時代》月刊中,附函寄上,就正方家。小詩一首,并奉清娛。此間再上課一周,即舉行考試。碌碌半載,又可小休矣。專此,敬承

吟祉。

弟鉞頓首 一月廿二日

2月3日,致函劉永濟:

弘度學長著席:

一月廿二日曾上一箋及拙著《論詞》印稿,另封寄文學史補充講稿《王粲行年考》、《何晏王弼事輯》兩篇,諒均蒙玄覽。頃奉手示,敬悉種切。吾兄以碩學重望長武大文院,領袖群倫,建樹風氣,以湘人而興蜀學,可以上繼湘綺遺躅,弟等遠道聞之,同深歡忭。尊論屈賦二事,極佩卓識?!毒耪隆纷浴端济廊恕芬韵?,殆均非屈原所作,故揚子云《畔牢愁》所仿,自《惜誦》至《懷沙》而止,蓋僅以此五篇為真也。吾兄疑《國殤》不應列入《九歌》中,甚是?!毒鸥琛芬浴熬拧睒嗣?,實則是十一篇,數目不合,末篇《禮魂》為諸祀所通用之送神之曲(王夫之說),可以不計,而尚有十篇,若去《國殤》,則恰為九篇,合于《九歌》之名。尊論可謂能發(fā)千載之覆者。惟謂《國殤》即太史公所謂之《招魂》,弟尚有疑義。竊以為,太史公所言之《招魂》,即今《楚辭》中之《招魂》,乃屈原作,非宋玉作。近與友人研討,獲一新證。蓋《招魂》屬屈或屬宋,為千載未決之問題。弟嘗反覆研尋,覺篇中藻飾之辭,難施考證,惟“亂”辭中寫楚王射獵“路貫廬江兮左長薄”一句,可為探討之資。蓋宋玉在屈原之后,非同時(宋玉為屈原弟子之說,見于王逸《九辯》注,《史記》、《漢書》所記均不如此,《史記·屈原傳》:“楚自屈原之后,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薄稘h書·藝文志》著錄宋玉賦十六篇,班固自注云:“楚人,與唐勒并時,在屈原后?!薄稘h書·地理志》:“壽春亦一都會也。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觀《史》、《漢》所述,宋玉對屈原不過“慕而述之”,并非師生。王逸之說,殆出附會?!稘h·地志》記宋玉于壽春之下,可見玉之時代,在楚國末年遷都壽春后也)。屈原之時楚都郢,宋玉之時楚都壽春?!墩谢辍分兴^“廬江”,究應在何地。如在今湖北,則此文為屈原作;如在今安徽,則為宋玉作(自漢以后,“廬江”之名著于皖,然同一地名,因古今之異而地望不同,此例甚多)。弟嘗以此事詢之友人譚季龍兄(譚兄精于地理沿革之學,著述甚多),譚兄覆書謂《招魂》中之“廬”在今湖北宜城縣北,其地于《漢志》為中盧縣。其說精確可據(譚兄書印稿附上),故《招魂》應屬屈原作,不知高明以為如何。弟授文學史,未印講義。講時口授,學生筆記。偶撰單篇,作為補充講稿。弟近讀魏晉間書,于其時學術文章之升降流變頗有所悟,惟尚未能義據通深,發(fā)為論著也。洽兄戲言,屢為吾兄所考,當努力繳卷。梅先生眷屬尚在香港,未來遵義。肅覆,敬承

吟祉。

弟鉞頓首 二月三日

洽兄附筆致候。

去年十月中曾寄一書并拙作《琵琶仙》、《謁金門》二詞,不知已達否?

3月18日,致函陳槃、勞榦,為新辦《益世報》《文史副刊》征稿:

槃庵尊兄、貞一先生著席:

二月五日曾肅一箋,并拙著《論詞》印稿,諒登記室。頃承貞一先生惠賜大著兩篇,均已拜讀,《漢簡所見之邊郡制度》考證精審,足訂王靜安說之疏漏?!墩擊斘鳟嬒袢分^車耳作輢上反出,辀作半圓形,解疑釋惑,為阮氏諍臣,而論后漢尚名節(jié)之故一段,尤為透辟,當于人心。敬佩敬佩。此間于三月二日開課,弦誦如恒。近與知友數人辦一《文史副刊》,由方杰人兄主編(方君名豪,治中西交通史,在浙大授學),在《益世報》發(fā)表,月出兩期,第一、二兩期已出版,附函寄奉清娛。兩兄如有短篇考證文字,肯賜下以光篇幅,極所感盼。肅此,敬承

吟祉。

弟鉞拜上 三月十八日

3月24日,《益世報》《文史副刊》第3期發(fā)表先生文章《讀〈晉書〉札記》,《繆鉞全集》失收,抄錄如下:

《御覽》引《晉書》有誤

《御覽》二百十五引《晉書》曰:“樂廣為尚書郎,與何晏、鄧飏等談講,衛(wèi)瓘見而奇之,曰:‘??治⒀詫⒔^,今復聞之?!苯癖尽稌x書·樂廣傳》無“為尚書郎,與何晏、鄧飏等談講”之語。按廣《傳》謂“父方,參魏征西將軍夏侯玄軍事。廣時年十八歲,玄常見廣在路,因呼與語”。玄為征西將軍在正始四五年間(《魏志》玄《傳》謂云:“為征西將軍……與曹爽共興駱谷之役?!卑础恫芩瑐鳌?,由駱谷伐蜀,在正始五年,故知玄為征西將軍蓋在正始四五年間也)。廣是時年八歲,則至正始十年(即嘉平元年)何晏被害時,廣不過十三四歲,決不能為尚書郎與晏等談講。《晉書·衛(wèi)瓘傳》謂瓘“弱冠為魏尚書郎”,廣《傳》亦謂瓘“逮與魏正始中諸名士談論”,然則《御覽》引《晉書》所謂“為尚書郎,與何晏、鄧飏等談講”,乃衛(wèi)瓘事,而誤為樂廣者也?!队[》引書,字句間常稍有更易,且有致誤如此類者。后人據《御覽》以校書,亦應審慎也(梁以前撰《晉書》者,據《隋書·經籍志》所載,有王隱、虞預、朱鳳、何法盛、謝靈運、臧榮緒、蕭子云、蕭子顯等。此諸書在北宋初尚未盡亡,或疑《御覽》所引《晉書》未必即為今所傳唐初官修之《晉書》。然《御覽》引何法盛、謝靈運、臧榮緒之作,皆標明“《晉中興書》”、“謝靈運《晉書》”、“臧榮緒《晉書》”,其只言“《晉書》”者,殆即指唐初官修之《晉書》。且無論據何種《晉書》,亦不應以衛(wèi)瓘事誤為樂廣事也)。

王導結人心之政策

王導匡輔東晉,并無赫赫之功,如諸葛亮之治蜀,王猛之治秦,而何以有江左夷吾之譽(桓溫、溫嶠并有此語,見王導及桓溫《傳》。竊疑此乃一事之誤傳為二,否則何以如此之巧合)?細讀《晉書》,頗悟其故。導之最大功績,即在于省事宜,結人心,此實東晉苞桑之所系也。江南本孫吳故土,與晉為敵國,晉滅吳后,雖頗登用南人,然觀陸機《薦賀循疏》:“荊、揚二州,戶各數十萬,今揚州無郎,而荊州江南乃無一人為京城職者,誠非圣朝待四方之本心?!保ā顿R循傳》)陶侃至洛陽,數詣張華,華以侃遠人,不甚接遇(《陶侃傳》)。則南北人士之間,仍有軒輊。西晉末年,江南有石冰、陳敏、錢璯之亂,皆吳人周玘、顧榮等自討平之,以安鄉(xiāng)土。元帝一旦以中朝藩王,客寄南來,欲借以建中興之業(yè),而義興周氏、吳郡顧氏、丹陽紀氏、會稽賀氏,并江南強宗豪族,人情所歸,茍交歡不得其道,則國基將有傾覆之虞,固不必待外患也。導深識此理。元帝初以瑯邪王徙鎮(zhèn)建康,吳人不附,導即勸以虛己傾心,賓禮故老。帝使導躬造賀循、顧榮,二人應命而至(《王導傳》)。循、榮本皆賢者,固宜登用,而吳人有謀反者,如周玘及其子周勰(周玘曾三定江南之亂),事雖發(fā)覺,元帝亦隱忍,不加誅戮,或更與官爵,或待之如舊(《周玘、周勰傳》)。此蓋亦導之策也。尤有一事,最足以見導之苦心者。王敦叛時,周札(周玘之弟)守石頭,開門迎敦,王師敗績,后敦忌周氏宗強,遣軍殺札。敦死,札故吏詣闕訟冤,請加贈謚。事下八坐,卞壸、郗鑒皆以札石頭之役,開門延寇,王敦恣亂,札之責也,不宜追贈。導獨為札辯護,謂開門之事,出于風言,而札違逆黨順,不負忠義。鑒又駁不同,而朝廷實從導議(《周札傳》)。夫就事而言,壸、鑒持議甚正,導之明智,豈不知此,而所以故為異議者,蓋周氏兩次謀叛,皆以憤忿中州人士(《周玘、周勰傳》),導之追贈周札,特示優(yōu)渥,消其怨氣,此乃政策上微妙之運用,而不能明言于眾。明帝知之,故從導議也。導以宰輔之尊,請婚吳人(《陸玩?zhèn)鳌罚?故效吳語(《世說·排調篇》),皆所以泯除界域,思結人情。元帝初至江南,謂顧榮曰“寄人國土,心常懷慚”(《世說·言語篇》)。惴惴之意,溢于辭表。其后東晉百年之中,只有強藩稱兵,而無士人興亂,未嘗非王導結人心政策之成功。江左夷吾,蓋以此歟。結人心為王導一貫之政策,非獨對南人然,故史稱其“以寬和得眾”(《庾亮傳》)。然此種政策之施用,亦有時未盡得當者。西晉雖以清談誤國,而東晉之初,虛玄放誕之風,仍為人所慕向。阮孚、阮放、謝鯤、胡毋輔之、畢卓、羊曼諸名士,避亂渡江,并負時譽。而有識之士,如卞壸、應詹、陳頵、熊遠等,皆以為敝風宜革,陳頵與王導書,陳浮競之弊,謂宜明賞信罰。卞壸以當時貴游子弟,多慕王澄、謝鯤為達,欲奏推之,導皆不從(陳頵及卞壸《傳》)。蓋亦恐違人心也(《陳頵傳》謂頵以孤寒數有奏議,朝士多惡之,出除譙郡太守。壸《傳》亦謂壸以褒貶為己任,勤于吏事,欲軌正督世,不茍同時好,故為諸名士所少,而無卓爾優(yōu)譽。蓋綜覈名實之人,自不為浮華之士所喜也)。阮放為太子中舍人庶子,時雖戎車屢駕,而放侍太子,常說老、莊,不及軍國。導以其名士,常供給衣食(《阮放傳》)。殷融為王導司徒左西屬,飲酒善舞,終日嘯詠,未嘗以事物自嬰,導甚相親悅(《御覽》二百九引《晉中興書》)。衛(wèi)玠將改葬于江寧,王導下教曰“衛(wèi)洗馬明當改葬。此君風流名士,海內所瞻,可修薄祭,以敦舊好”(《衛(wèi)玠傳》)。夫因恐違人情之故,不敢驟改弊風,固有其不得已。然更進而與諸名士相親厚,相委蛇,且由生者及于死者,對虛浮放達之習,不但不加以矯正,反似有倡導之意,此則結人心政策之施用過當者也。當時卞壸名賢,精勤吏事;陶侃重臣,綜覈名實;陳頵、熊遠,主持正議;元帝任刑法(《庾亮傳》),用申韓(《阮孚傳》);明帝亦深契卞壸(《卞壸傳》),以導之德望,若再榰柱其間,西晉弊風,未嘗不能改革。徒謀一時之融洽,而忽百年之遠圖,使虛浮之風,衍于江左,殷浩之徒,以虛名任重寄,外為強敵所挫,內為權臣所輕,國運卒以不振,未嘗非導之失策也。

《殷浩傳》及《庾翼傳》記殷羨為人不同

《殷浩傳》記浩父羨不為人作致書郵一事,并稱其“資性介立”,其人似亦賢者。而《庾翼傳》則謂殷浩父羨為長沙,在郡貪殘。翼兄冰與翼書屬之,翼報曰:“殷君始往,雖多驕豪,實有風力之益。……自頃以來,奉公更退,私累日滋。”又曰:“荊州所統(tǒng)一二十郡,唯長沙最惡?!眲t殷羨蓋極貪黷,故庾翼深惡之。自魏晉以來,作家傳之風甚盛,記述先人,隱惡揚善。后世修史者以家傳為藍本,故在本傳中追敘其祖或父者,多溢美之辭,而其祖或父性行實況,反見于他傳中,讀史者不可不致意于此也。

7月8日,致函陳槃:槃庵吾兄左右:

五月曾上一箋,并《文史副刊》,諒登記室。頃奉手簡及大詩印稿,拜誦欣佩。貞一先生已抵敦煌,其通訊處望惠示。尊著論讖緯文,極愿拜讀。吾兄如有札記短文,肯賜下為《文史副刊》光篇幅,至所感盼。肅覆,敬承

著安。

弟鉞再拜 七月八日

7月19日,致函劉永濟,弘度長兄有道:

奉到手示及大詞《浣溪沙》六闋,幽憶怨斷,自成馨逸,敬佩無已。武大成立文史研究所,由吾兄主持風氣,甚盛甚盛。軍興以還,學風荒落,人羨賈鬻,士好游談。吾等今日應培養(yǎng)真正讀書種子,庶幾數千年學術文章有所寄托(研究生入院考試、平日督責、畢業(yè)考試均應嚴格)。高明諒以為然也。茅生于美明夏卒業(yè),此君兩年以來于詞頗致力,茲囑其錄近作十馀首,附呈尊察,并乞不吝賜教為幸。弟近作短文兩篇,發(fā)表于《益世報》《文史副刊》中,附函寄呈教正。此小刊物乃浙大同道數人所辦,由方豪兄主編。吾兄如有短文札記肯賜下,以光篇幅,極所感盼。聯大聞有遷移之說,不知確否。雨僧兄擬將書籍運來遵義保存也。暑熱,乞為道珍衛(wèi),馀俟續(xù)陳。肅覆,敬頌

教祺。

弟鉞拜上 七月十九日

8月8日,出席梅光迪主持的師院教師座談會。

8月26日,致函陳槃:槃庵尊兄著席:

手示及大詩均誦悉,蒙惠允為《文史副刊》撰稿,至感。賜下貞一先生《西北考古通訊》兩則,已交方杰人兄,下期(十四期)即刊出。以后《通訊》,尚乞時時惠賜。四言詩,漢魏晉人所作,多患板重,惟陶公數篇,稱心而言,有清腴之致。尊制新俊淵永,希蹤元亮,玩誦無斁。此間于九月中旬上課,《文史副刊》第十,十一,十二、三期附上。肅覆,敬承

吟祉。

弟鉞拜上 八月廿六日

8月27日,《益世報》《文史副刊》第30期發(fā)表先生文章《尚書郎——南朝官職雜釋之一》,《繆鉞全集》失收,抄錄如下:南朝尚書郎之選較輕,高門士胄多不愿為之?!稌x書·王坦之傳》:“仆射江虨領選,將擬為尚書郎,坦之聞曰:‘自過江來,尚書郎正用第二人,何得以此見擬?’虨遂止?!薄端螘そ菧Y傳》:“元嘉末,除尚書庫部郎。時高流官序,不為臺郎,智淵門孤援寡,獨有此授,意甚不悅,固辭不肯拜。”《梁書·王筠傳》:“遷太子舍人,除尚書殿中郎。王氏過江以來,未有居郎署者,或勸逡巡不就?!崩舨坷呻m亦為尚書郎之一,然與其馀曹郎不同。《晉書·王國寶傳》:“除尚書郎。國寶以中興豪腴之族,惟作吏部,不為馀曹郎,甚怨望,固辭不拜?!焙离橹?,惟作吏部,不為馀曹郎,蓋吏部郎佐吏部尚書掌銓選之事,時人謂之“小選”(《南史·謝朓傳》)。故獨為顯職,非其馀曹郎可比也。宋江智淵初除臺郎,不肯拜,后為中書侍郎,世祖深相知待,遷驍騎將軍、尚書吏部郎(《宋書·江智淵傳》)。齊謝朓為鎮(zhèn)北咨議,南東海太守,行南徐州事,啟王敬則反謀,上甚賞之,遷尚書吏部郎(《南齊書·謝朓傳》)??梢娎舨坷芍毆毟?。《南史·何尚之傳》:“遷吏部郎。告休定省,傾朝送別于冶渚。及至郡,叔度(尚之父)謂曰:‘聞汝來此,傾朝相送,可有幾客?’答曰:‘殆數百人?!宥刃υ唬骸耸撬屠舨坷啥?,非關何彥德(尚之字彥德)也?!崩舨坷陕晞葜雍杖绱耍且愿唛T士族,鄙棄臺郎,而獨愿為吏部也。

9月13日,張其昀宴請賀麟(自昭),先生與宴。

本月,齊魯大學聘先生為國文系主任,先生以公私種種關系,覆函辭聘。

10月13日,新學期開學,先生講授“詞選”、“中國文學史”、“各體文習作”諸課程

10月24日,史地系教授張蔭麟去世。后數日,先生撰獻挽聯:知君以遠大自期定論須留千載后;撫棺于亂離之際訂交猶憶六年前。

11月29日,致函陳槃:槃庵尊兄著席:

九月十七日曾肅一箋,并掛號寄《文史副刊》第十四期十葉,諒登記室。冬寒,惟瑤佳鬯,撰著多娛。頃于《責善》第二卷第二十三期中讀大文《〈左氏春秋義例辨〉自敘》兩首,非但翰藻之美,并見識解之卓,及功力之勤,敬佩無斁。此書聞已付商務印書館刊印,而因亂中輟。尊處諒有副本,不知最近仍可在渝付印否?弟極望大著早日問世,可以嘉惠士林也。吾國先秦學術歷史,固賴漢人之解說箋注,及網羅纂錄,以傳于后。然因漢人附會妄說,失其本真,而遂錮蔽二千年之人心者,亦復不少。自兩宋以還,迄于清末,雖不乏明識之士,時發(fā)其覆,而囿于時代,仍多言之未盡。近人擺脫顧忌,潛思遠矚,益覺氣象一新。貴所十馀年之努力,于中國學術有建立標準之功。今日雖仍或有少數鄉(xiāng)曲庸腐之士,抱殘守缺,黨同妒真,然日炳中天,殘霧自散,亦不足慮也?!段氖犯笨肥逯炼?,另封寄奉。貞一先生《考古通訊》仍有可惠示者否?肅此,敬承

吟祉。

弟鉞拜上 十一月廿九日

是年,先生所作詩詞三首,《繆鉞全集》失收,抄錄如下:

書 懷

年來憂患意千端,超物觀生境自難。袖手倚闌人盡小,攜筐采藥路常寒。讀書每似臨崖返,徙宅惟求容膝安。已解據梧非道要,故憑詩句遣悲歡。

客有游湄潭歸者賦贈

七日湄潭去,歸來翠滿襟。一江清繞郭,千翼晚投林。已慎麻陽路,寧勞卻曲吟。且將幽雋意,收拾入靈心。

卜算子

花亦有心期,人世誰相曉。只見因風爛漫開,又被風吹了?! ∫稽c點馨香,未肯同凡草。要借東君護,惜心說與天知道。

發(fā)表文章

王粲行年考(《責善》第2卷第21期,1942年1月)

讀《詩經》札記(《益世報》1942年2月17日《文史副刊》第1期。因字跡無法辨識,河北教育出版社版《繆鉞全集》失收,本譜亦未能抄錄)

何晏王弼事輯(《責善》第2卷第22期,1942年2月)

讀《晉書》札記(《益世報》1942年3月24日《文史副刊》第3期。河北教育出版社版《繆鉞全集》失收)

六朝五言詩之流變(《益世報》1942年6月4日《文史副刊》第8期)

《文選》與《玉臺新詠》(《益世報》1942年6月25日《文史副刊》第9期)

《尚書郎——南朝官職雜釋之一》(《益世報》1942年8月27日“文史副刊”第13期。河北教育出版社版《繆鉞全集》失收)

讀《魏書》札記(《益世報》1942年11月26日《文史副刊》第20期)

《杜牧之年譜》(卷下)(《國立浙江大學文學院集刊》第2集,1942年)

編年詩

《書懷》 

《客有游湄潭歸者賦贈》 

《十二月六日作》

編年詞

《卜算子》(花亦有心期)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癸未(1943年) 先生三十九歲

本年先生在浙江大學中文系任教

春,錢穆(賓四)來浙江大學講學。先生與之神交已久,此次聚會,相談甚歡,以后經常通書論學。“是年春,又折赴遵義浙江大學,作一月之講學,乃由張曉峰力邀成行?!鄟碚愦螅瑫苑逋?,謝幼偉已先識,郭斌龢、繆彥威乃新交。余常與彼等四人往來,相談甚歡”。

2月27日,浙江大學龍泉分校夏承燾(瞿禪)致函先生,并附《小重山》詞,此為先生與夏承燾論學談詞四十馀年之始。

5月24日,致函劉永濟:

弘度長兄先生道席:

頃奉惠簡,承示雅制數章,璀璨溢目。大詩盤空硬語,豪氣凌云。弟尤愛《乞畫》一首,寫新寧山水有鐫镵造化之妙。贈徐陳劉諸君詩,具詼詭兀傲之趣,玩誦無斁。日前洽兄出示尊著《貴俠篇》,持論閎偉,光焰萬丈,今日世風疲懦,宜多有此等文字以振起之。洽兄近作《讀儒行》、錢賓四君寄來《論中國文字與文學》,皆發(fā)揮中國文化精義,辟近人奇衺偏淺之說,極為光輝篤實。自來世亂學衰之時,必有三五大師以剛貞之質榰柱其間,下啟新運,如兄等數人即其選也。敬佩敬佩。近作小詩一首,錄呈教正。肅覆,敬承

吟祉。

弟鉞拜上 五月廿四日

6月3日,《益世報》《文史副刊》第34期發(fā)表先生文章《耶律楚材父子與元遺山》,《繆鉞全集》失收,抄錄如下:

繆鉞先生詞作手跡

金元之際,論政治家,以耶律楚材為巨擘;而論詩人,則以元遺山為冠冕。元遺山生于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較耶律楚材小一歲。遺山為元魏拓跋氏之裔,源出于鮮卑,楚材乃遼東丹王突欲八世孫,源出于契丹。契丹亦鮮卑之支裔,二人同為鮮卑族之深受華化者,此其相同之點。而一則為新朝佐命,得志廊廟;一則為故國遺老,隱遁林泉,身世迥異矣。然立功立言,各有千秋,此又異中之同也。遺山與耶律楚材父子,頗有微妙之關系,前人尚鮮有論及者。爰綜述之,以資博聞。

遺山家居秀容(今山西忻縣),楚材以貴公子少官中朝,金章宗南渡以前,遺山與楚材殆未嘗識。貞祐二年(1214)宣宗徙都汴京,丞相完顏承暉留守燕都,行尚書省事,辟楚材為左右司員外郎。次年(1215)五月,燕都破,楚材留于元,后事太祖、太宗為中書令。貞祐四年(1216)五月,遺山南渡,后舉進士第,為縣令,仕至尚書省左司員外郎。十馀年間,兩人分處異國,無由相聞。而《遺山集》卷三十九有癸巳歲《寄中書耶律公書》,請收養(yǎng)天下名士,書曰“四月二十有二日,門下士太原元某謹齋沐獻書中書相公閣下”云云。按癸巳為金哀宗天興二年,即元太宗五年(1233),自上年三月,元兵圍汴京,冬十二月,哀宗出奔。是年正月,汴京西面元帥崔立作亂,以城降元。遺山居汴京城中,四月二十九日始出京(《遺山集》卷八有《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詩),何以四月二十二日遺山已有書上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頗不可解。趙翼《甌北詩話》卷八更疑而釋之曰:“時楚材為蒙古中書令,遺山在金,由縣令累遷郎曹,平日料無一面,而遽干以書,已不免未同而言。即楚材慕其名,素有聲氣之雅,然遺山仕金,正當危亂,尤不當先有境外之交。此二者,皆名節(jié)所關,有不能為之諱者。豈蒙古曾指名取索,如趙秉文之類耶?抑汴城之降在正月,至四月,則已百馀日,此百馀日中,楚材早慕其名,先寄聲物色,因有感恩知己之誼耶?”又曰:“又按楚材奉蒙古主命,親至汴,來索其弟思忠等,遺山蓋即是時與楚材投契故也。”甌北之推論,固頗近情理,而遺山與楚材所以相識之故,尚有可研尋者,耶律楚材有兩兄,長曰辯才,次曰善才(善才又名思忠,乃楚材次兄,甌北誤以思忠為楚材之弟),后隨金宣宗南渡。辯才仕至武廟署令,善才仕至都水監(jiān)使。哀宗天興元年壬辰(1232),元兵圍汴京,楚材奉元太宗旨意索其二兄北歸。辯才、善才皆忠于金,見哀宗,固乞愿留死汴京。哀宗幸和議可成,贈金幣固遣之,君臣相視泣下。善才投水死。辯才北歸后居真定,卒于元太宗九年丁酉(見《遺山集》卷二十六耶律善才墓志銘、卷二十七耶律辯才墓志銘)。遺山撰善才墓志銘,自謂“好問于公有一日之雅”,遺山與辯才、善才兄弟,同官金朝,早已相識,遺山之識楚材,蓋出于辯才或善才之介紹,其時間或在壬辰春,或在癸巳春,或不可知矣。

金亡之后,遺山于癸巳年五月三日北渡(《遺山集》卷十二有《癸巳五月三日北渡》詩),羈管聊城,此后數年之中,遺山居聊城、冠氏。元太宗十年(1238),遺山攜家還太原,事后來往燕趙齊魯之間。癸卯年(1243)八月,遺山始至燕京,而楚材已于是年五月逝世。十年之中,遺山和楚材鮮有往還之跡。遺山自金亡后,唯以故國史事為念。楚材在元初大臣中,是最為留意文教者。太宗八年六月,楚材請立編修所于燕京,經籍所于平陽,編集經史(《元史·太宗紀》)。不知遺山□□未以選史之意請于楚材。蓋不愿以故國史事助于新朝宰輔歟?《遺山集》中無贈楚材之詩,楚材《湛然居士集》卷十四有一詩,題為《和太原元大舉韻》,頗費解,疑有誤字。

而以題推之,殆贈一元姓者之作。詩曰:“魏帝兒孫氣似龍,而今漂泊困塵中。君游泉石初無悶,我秉鈞衡未有功。元氏從來多慨慷,并門自古出英雄。李唐名相沙堤在,好與微之繼舊風?!庇^詩中所言,此元姓者,蓋晉人,隱居泉石而工于詩,其情形頗與遺山相近,唯因詩題意晦,亦未能確定,姑留之以后更考,遺山與楚材之關系頗疏淡也。

楚材卒于癸卯年夏五月,其子鑄嗣為中書令,年甫二十三。耶律鑄亦仰慕遺山。癸卯秋八月,鑄還燕京葬母,請遺山撰祭文(《遺山集》卷十四)。又請遺山為其祖耶律履撰神道碑銘(遺山所作《故金尚書右丞耶律公神道碑》,《遺山集》中無此篇,見《元文類》卷五十七),云:“癸卯八月,中書君使謂好問言,先公神道碑……今屬筆于子,幸而論次之,以俟百世之下?!保ò础哆z山集》卷三十九《答中書令成仲(耶律鑄字成仲)書》:“癸卯之冬,蓋嘗從來使一到燕中,承命作先相公碑?!迸c《神道碑》所謂“癸卯八月”者不合。豈癸卯秋遺山在燕京時,耶律鑄已有此請,未及為而遺山南下,故是年冬又遣使往迎歟?抑答耶律鑄書所謂“癸卯之冬”,本應作“癸卯之秋”,遺山作書時,追憶前事,偶爾疏誤歟)遺山自國亡后篤定遺民之節(jié),不仕新朝,所念念不忘者,唯故國文獻,不忍使之泯沒。耶律鑄慕遺山文名,以先人墓碑為請,而耶律履又金之名臣,則遺山應其所請,固無損名節(jié)。唯耶律氏父子相繼為相,聲勢煊赫,于是宵小輩多方揣測,以為遺山有夤緣干進之意,謗罵嬉笑,無所不至。故其后耶律鑄復遣使請遺山,遺山遂謝不往,覆以書曰(此書作于何年不可考):“張子敬處備悉盛意。未幾張伯寧來,招致殷重,甚非衰謬之所堪任。其還也,不得不以書通。癸卯之冬,蓋嘗從來使一到燕中,承命作先相公碑。初不敢少有所望,又不敢假借聲勢。悠悠者若謂鳳池被奪,百謗百罵,嬉笑姍侮,上累祖禰,下辱子孫。與渠輩無血仇、無骨恨,而乃樹立黨羽,撰造事端,欲使之即日灰滅。固知有神理在,然亦何苦以不資之軀蹈覆車之轍,而試不測之淵乎?……復有來命,斷不敢往。孤奉恩禮,死罪死罪?!薄哆z山集》卷九又有《感事》詩,施國祁注謂即感此事而作。詩云:“富貴何曾潤骷髏,直須淅米向矛頭。血仇此日逢三怨,風鑒生平備九流。瓢飲不甘顏巷樂,市鉗真有楚人憂。世間安得如川酒,力士鐺頭醉死休?!笨梢娖浔瘧嵵狻_z山撰耶律履碑文,既招物議,□□□其稿,故遺山卒后,友人張德輝類次其詩文為四十卷,獨無此篇。蘇天爵編《元文類》,始從他處收入也。遺山雖避嫌,不復應耶律鑄之聘,然耶律鑄固仍禮敬遺山。鑄之《雙溪醉隱集》,仍乞遺山作序,見《遺山集》卷三十六?!峨p溪醉隱集》卷三有《送元遺山行》詩云:“燕北秋風起,幽花滿地開。既邀今日別,合到幾時來。白玉煙沉閣,黃金草暗臺。不須傷老大,珍重掌中杯?!鄙w即癸卯秋作。耶律鑄之重遺山,似勝于其父也。

7月25日,先生往訪竺可楨于其寓所?!捌唿c國文系學生韋廷光、孟醒人、周永康、宋祚胤、傅軼群、熊嘉駿、周本淳諸生來挽留王駕吾,因聞其將去中大。又繆彥威來談。八點赴舊府中辦公室。王駕吾來談。駕吾、酈衡叔與繆彥威意見不合。繆主張讀國文應中外文學并重,駕吾則主張中西各有專長,不能兩全。繆主辭章,而王主義理。學生多信服駕吾,故有排繆之議。中央(大學)胡肖堂、張世祿、王玉章約駕吾往,余囑其俟明年”

7月26日,致函劉永濟:

弘度長兄史席:

四月中奉惠示及大作五古一首,稽遲未覆,至歉。頃又奉手畢并大詞,三復浣誦,快同覿面。尊詞蕃艷其外,醇至其內,極往復低徊、掩抑零亂之致,而其苦衷之萬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常與洽兄譚論,自彊村、夔笙諸老輩凋謝,并世詞人,惟吾兄沈健深摯,獨樹一幟,遠非雕繪滿眼者所能及。此乃稱心而言,非阿好之語也。尊論考訂文人行年一事,弟亦舊有此意??箲?zhàn)前一二年,弟曾立一志愿,凡古之詩人已有年譜者,其詳覈者采用之,不詳覈者補正之。無年譜者為之撰年譜。事跡簡略不能成譜者,為之撰年表。然后擇其精要,依年寫錄,為歷代詩人系年。系年等于各譜表之目錄,每條皆精覈有據,大可為讀詩考史之助。惟茲事體大,非一人之力所能為,望能有同志數人,通力合作。弟意先致力唐宋兩代,故作《元遺山年譜匯纂》,又撰《杜牧之年譜》?!抖抛V》甫寫定,而抗戰(zhàn)軍興,數載以還,流離萬里,求書亟難,文史考訂之業(yè),遂無從致力矣。石帚是否白石?弟久蓄疑,吾兄就吳履齋詞中與白石及夢窗往還之跡,證明姜、吳二人年代相及,可謂撥云霧而見青天。弟嗣后讀書,如有可以證成尊說者,當即奉告。弟近讀《詩經·小雅》“采綠”、“白華”、“苕之華”、“何草不黃”諸短篇,其體極似《國風》,而何以列于《小雅》,古人似尚未有恰當之解釋。竊以為《南》、《風》、《雅》、《頌》諸詩之區(qū)別,不重在歌辭本身之體制與內容,而重在歌時所用之腔調,因樂調不同,施用不同,其歌辭體制亦隨之而異(如《頌》為歌功祀神之樂,故《頌》詩多莊嚴肅穆,其內容則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然亦有同一歌詩可譜入數種樂調者,如《七月》一篇,兼稱《豳風》、《豳雅》、《豳頌》(《周禮·籥章》曾云“龡豳詩”、“龡豳雅”、“龡豳頌”云云。鄭氏三分《七月》之詩以當之。朱子則謂《七月》全篇,隨事而變,其音節(jié)或以為《風》,或以為《雅》,或以為《頌》)。又如《魯頌》諸詩,頗似《國風》與《小雅》,不似《周頌》,而所以稱為“頌”者,殆以《頌》之樂調歌之(周賜魯公伯禽以天子之禮樂,故魯有《頌》,以為廟樂)?!赌稀放c《風》皆地方音樂(《南》為南國之音,見《呂氏春秋·音初篇》,鄭音、宋音、衛(wèi)音、齊音之名,亦見于《樂記》),各國民歌(民歌非必盡庶民所作,亦有士大夫仿民歌體裁而作者)皆用其本國音樂歌之,故稱《周南》、《召南》、《衛(wèi)風》、《鄭風》等等,《雅》為西周王畿之樂(本章太炎《大疋小疋說》),其初亦一種地方音樂,與鄭音、宋音等相似。周人發(fā)跡豳岐,建都豐鎬,故用其本地音樂為朝會宴饗之樂(亦如漢高祖楚人,樂楚聲,故漢房中樂用楚聲),蓋又經音樂專家(太師)加以修正改善,其地位特尊,號為正樂。朝會宴饗之詩,及西周王朝士大夫傷時感事之作,太師均譜入這種樂調,故稱為《雅》詩。至如《采綠》、《苕之華》、《何草不黃》等乃西周王畿之民歌(東周王畿有民歌,如《王風》,則西周王畿亦應有民歌),自應以其本地音樂(即《雅》)歌之,故不必稱為某《風》,而即可以列于《小雅》之中矣。愚見如此,尚乞高明正之。此間已放暑假,可有三月閑暇,安靜讀書。近作數首,附呈教正。肅覆,敬承

撰祺。

弟鉞頓首 七月廿六日

11月14日,任銘善(心叔)從夏承燾處取得先生寄夏的《〈詩〉三百篇纂輯考》,閱后寫一長函與先生商榷,15日由夏承燾轉寄先生。其后,先生覆信與任銘善討論。

12月31日,致函陳槃、勞榦:

槃庵、貞一尊兄史席:

接奉惠簡,拜誦佩慰。拙著辱蒙獎飾,愧不敢承。槃庵兄指示,《王制》所載“天子五年一巡狩”,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為西周盛時之制?!豆颉泛巫ⅰ昂顕I詩”,乃后王之制,補衰之法。推勘精密,俟拙稿改訂時,當遵照補入?!丁慈碎g詞話〉序》,弟終疑為靜安自撰,托名于樊志厚者,因其見解及文筆皆極似靜安也,未審槃庵兄以為如何?槃庵兄題晁公武石刻古文《尚書》殘字詩風骨遒健。貞一兄西北之行獲得古物多否?敘行役,記風土,諒多佳什也?!端枷肱c時代》第廿三期,弟處已無馀冊,當詢之社中,如有馀冊,當補寄一本。近作小詩二首,短序一篇,附呈郢正。肅覆,敬承

吟祉。

弟鉞拜上 十二月三十日

之屏弟乞代候,來函已收到,蒙錄《野客叢書》李翱事見示,謝謝。

發(fā)表文章

耶律楚材父子與元遺山(《益世報》《文史副刊》第34期,1943年6月3日。河北教育出版社版《繆鉞全集》失收)

論辛稼軒詞(《思想與時代》第23期,1943年6月)

《詩》三百篇纂輯考(《國立浙江大學文學院集刊》第3集,1943年8月)

論李義山詩(《思想與時代》第25期,1943年8月)

王靜安與叔本華(《思想與時代》第26期,1943年9月)

李冶李治釋疑(《東方雜志》第39卷第16號,1943年10月)

評郭沫若著《屈原研究》(《思想與時代》第29期,1943年12月)

出版專書

中國史上之民族詞人(重慶:青年出版社,1943年)

編年詩

《得梁鶴銓自榮成來書賦此報之》 

《蕭仲圭囑題所藏溥心畬山水卷》 

《郭洽周生子彌月詩以賀之》 

《夜讀》 

《王樹椒寄示所作詠史詩賦此答之》 

《贈茅于美卒業(yè)》 

《劉弘度自樂山寄示近作長短句賦此答之》 

《題胡厚宣甲骨學商史論叢》 

《十二月六日病中擬有所作未就后三日補成之》 

《十二月廿五日病起訪蕭仲圭》

編年詞

《好事近》(款語似平時) 

《浣溪沙》(煙雨秋心冷自知)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甲申(1944年) 先生四十歲

本年先生在浙江大學中文系任教。

1月15日,致函楊聯陞:蓮生弟如晤:

去年十一月三十日寄二十三號函(二十二號函亦到否),附致張曉峰兄一札并宛妹札及小照,諒已遞到。近接宛妹函,言家計漸窘,頗望弟早日歸國作事,可以負擔家庭經濟,不知弟何時可以取得博士學位也?鉞近來頗讀西洋哲學書,哲學史已讀過兩種,秋間讀叔本華之書,近讀斯賓諾莎之書(均英譯本)。讀西洋哲學書,能訓練思想靈活清晰透徹。以前讀宋元明學案等書,僅能識其源流風氣,與諸大師思想之本身,未能有透徹而有統(tǒng)系之了解。今再讀學案,參以程朱之書,頗能見其理趣脈絡,與向時不同矣。近作七律兩首,錄寄一閱。近來深悟黃晦聞先生詩之妙處,肺腑之言,自然流露,簡淡深雋,毫無火氣,如唱老生中之余叔巖,此亦一種極高之境界也。母親近來體衰,思得西洋參補養(yǎng),此間難得佳者,暑中曉峰兄如歸國時,請弟購參少許,托曉峰兄帶來,至所感盼。宛妹札附上,此詢

近祉。

鉞拜上 第二十四號函一月十五日

3月12日,致函陳槃:槃庵吾兄史席:

二月廿一日曾寄一函,諒塵玄覽。頃奉惠簡并貞一兄大詩,拜誦佩慰。尊論古者實有遒人采詩之制,并謂何休所言,適為班《志》作注腳,推勘精密,啟牖良深。惟尚需進而研求者,即此采詩之制,為侯國自置采詩之官,采其本國之詩而獻于王朝耶?抑王朝遣采詩之官直至各侯國采詩耶?鄙意則傾向于前說,以為侯國自采其詩(《王制》疏亦如此說)。王朝亦有采詩之官,則僅采王畿之詩(如《小雅》中之《黃鳥》、《我行其野》、《采綠》等,乃西周王畿內所采得者,《王風》乃東周王畿內所采得者)。蓋古時王朝與各侯國之關系并不能如秦漢以后朝廷之與郡縣也。至如漢武帝立樂府采歌謠,自是漢制,不能謂周代亦即如此?!秶Z》所謂“公卿至于列士獻詩”,乃別為一事,與采詩無涉。采詩者采他人之作,獻詩者獻自己之詩?!蹲蟆氛咽陚髦^周穆王欲周行天下,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即獻詩之例。《大、小雅》中亦有可征者?!缎⊙拧す?jié)南山》云“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大雅·民勞》云“王欲玉女,是用大諫”,是諸詩之作皆獻之時王,以為諷諫之用也(《國語》所謂“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又“王者德政既成,又聽于民,于是乎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詩”。乃王者表示政治開明之態(tài)度,而公卿列士有詩則獻,無詩則否,并非如采詩之事,乃一定之制)。略貢梼昧,不審有當于萬一否?先秦載籍,十傳一二,古制黯晦,考信為難,望能奉手細論,面相違覆,庶幾愚妄之見,更得高明之裁正也。肅覆,敬承

著祉。

弟鉞拜上 三月十二日

附致貞一兄一札,乞轉致。

3月,《真理雜志》第1卷第2期發(fā)表先生文章《唐代文人小記》,《繆鉞全集》失收,抄錄如下:

近讀唐代諸家集,偶有考證,僻居乏書,不知古人或今人已有先我言之者否,姑記于此,以俟異日刪正焉。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繆鉞自記于遵義。

唐有兩岑參兩韋應物兩李翱

同時代而兩人同姓名之事,古時往往有之,辨析不清,易滋岐惑。岑參、韋應物、李翱,皆唐代著名文人,而同時皆有另一人與同姓名。宋沈作喆作《韋應物補傳》已誤以兩韋應物為一人,《四庫提要》沿襲其謬,是不可以不辨也。

參證諸書,條述于下。

岑參為開元天寶間著名詩人,后世與高適并稱“高岑”,人人知之。新、舊《唐書》均無岑參傳。杜確《岑嘉州詩集序》云:“出為嘉州刺史,副元帥相國杜公鴻漸表公職方郎中,兼侍御史,列于幕府。無幾使罷,寓居于蜀?!F有日,犯轪俟時,吉往兇歸,嗚呼不祿?!笔嵌砒櫇u帥蜀時,岑參曾居幕府,使罷,寓居于蜀,不久即卒于蜀。按杜鴻漸于代宗大歷元年二月出為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旋讓于崔旰,大歷二年,復還長安(《舊唐書》卷一〇八《杜鴻漸傳》)。則岑參之卒于蜀,當在大歷初年。而《封氏聞見記》卷九云:“崔祐甫為中書舍人,時宰相常袞當國,百僚仰止。祐甫每見執(zhí)政論事,未嘗降屈。舍人岑參初掌綸誥,屢稱疾不入宿直承旨?!蕺氁娮桑浴崛寺氃跇忻?,不宜讓事于人’?!卑闯P枮橄?,在大歷十二年至十四年(《新唐書·宰相表》等),距嘉州刺史岑參之卒已將十年,是時為中書舍人之岑參,決為另一岑參無疑。是唐代同時有兩岑參也。

《四庫提要·集部·別集類二》:“《韋蘇州集》十卷,唐韋應物撰。應物,京兆人,新、舊《唐書》俱無傳。宋姚寬《西溪叢話》載吳興沈作喆為作《補傳》,稱應物少游太學,當開元天寶間充宿衛(wèi),扈從游幸,頗任俠負氣,兵亂后流落失職,乃更折節(jié)讀書,由京兆功曹,累官至蘇州刺史、太仆少卿,兼御史中丞,為諸道鹽鐵轉運江淮留后。年九十馀,不知其所終。先是嘉祐中,王欽臣校定其集,有序一首,述應物事跡,與《補傳》皆合,惟云:以集中及時人所稱,推其仕官本末,疑止于蘇州刺史??肌秳⒂礤a集》,有《蘇州舉韋中丞自代狀》,則欽臣為疏略矣。”按王欽臣謂韋應物官止于蘇州刺史甚是。沈作喆作《韋應物補傳》,謂應物仕至太仆少卿,兼御史中丞,為諸道鹽鐵轉運江淮留后,蓋即本于《劉禹錫集》中《蘇州舉韋中丞自代狀》。不知劉禹錫舉以自代之韋應物乃另一韋應物,非以詩著稱而曾為蘇州刺史者。沈氏即偶失之,四庫館臣未加考嚴,反謂王欽臣為疏略,誤矣。何以明之?《劉禹錫集》卷一七《蘇州舉韋中丞自代狀》云:“蘇州狀上中書門下:諸道鹽鐵轉運江淮留后、朝議郎、守太仆少卿兼御史中丞、上柱國、賜紫金魚袋韋應物……今具聞奏。大和六年十二月九日?!庇礤a舉韋中丞自代在大和六年(八三二),上距天寶元年(七四二)凡九十年。工詩之韋應物,開元天寶年間已充宿衛(wèi),扈從游幸,至少亦當在二十歲左右,如至大和六年猶存,已壽逾百齡,而仍能任鹽鐵轉運繁劇之務,劉禹錫且舉以自代,此必不可能之事。其證一也。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二八《與元九書》曰,“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后,人始貴之?!保ò础端牟繀部肪坝∪毡痉未笞煮w《白氏集》此句作“然人貴之”,義不可通?!短圃娂o事》卷三八引居易此書作“然后人貴之”,《舊唐書》卷一六六《白居易傳》亦載此書,作“人始貴之”,語較簡明,今從之)白居易《與元九書》作于元和十年(八一五)貶為江州司馬之時,其論韋應物詩既云:“必待身后,人始貴之?!笨梢娛菚r工詩之韋應物已前卒,決不能于十七年之后大和六年時復為御史中丞。其證二也。有此二證,則劉禹錫大和六年舉以自代之韋應物,與工詩而官蘇州刺史之韋應物非一人明矣。

李翱,字習之,受古文于韓愈,文宗時,仕至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卒于武宗會昌中,《舊唐書》卷一六○有傳。按《舊唐書》卷一六《憲宗紀》,元和十五年六月庚辰,以考功員外郎、史館修撰李翱為朗州刺史,坐與李景儉相善故也。此字“習之”之李翱也。而同年十一月辛亥,以宗正卿李翱為華州刺史、潼關防御鎮(zhèn)國軍使。此則同時同姓名之另一李翱?!杜f唐書·敬宗紀》:寶歷二年三月己亥,右散騎常侍李翱卒,蓋即此李翱。字“習之”之李翱卒于會昌中,且未嘗為右散騎常侍。是同時有兩李翱也?!端膸焯嵋ぜ俊e集類三》“李文公集”條云:“劉頒《中山詩話》云:唐李習之不能詩,鄭州掘石刻,有鄭州刺史李翱詩云云。此別一李翱,非習之,《唐書》習之傳不記為鄭州。王深甫編習之集,乃收此詩,為不可曉?!盾嫦獫O隱叢話》所論亦同。惟王楙《野客叢書》獨據《僧錄》敘翱仕履,斷其實嘗知鄭州,諸人未考?!睋拔乃加?,同時實有兩李翱,而據《唐書·李翱傳》及《李文公文集》,字“習之”之李翱未嘗官鄭州刺史,鄭州石刻所載刺史李翱詩,或即卒于寶歷二年官終右散騎常侍之李翱,而非習之歟。俟得王楙《野客叢書》,當更考之。

李賀事考二則

(一)李賀年歲

李賀年歲,新、舊《唐書》所載不同?!杜f唐書》卷一三七《李賀傳》謂賀年二十四,蓋本李商隱《李賀小傳》(《樊南文集》卷八),《新唐書》卷二○三《李賀傳》謂賀年二十七,蓋本杜牧《李賀集序》(《樊川集》卷十)。杜牧、李商隱同時人,且距賀卒不久,而于賀年歲所記參差,二者孰是,固難臆斷。惟細覈之,似以李商隱所記二十四歲者為是,請列二證以明之。李商隱《李賀小傳》云:“長吉姊嫁王氏者,語長吉之事尤備?!眲t傳中資料,多得自長吉之姊,所記二十四歲,自較可信。《小傳》又曰:“京兆杜牧為《李長吉集序》,狀長吉之奇甚盡?!眲t李商隱為賀作傳,在杜牧作集序之后,且曾見序文,序中已言賀年二十七,商隱茍非別有更確切之根據,決不至與杜牧異撰。此一證也?!短妻浴肪硎骸袄钯R字長吉,唐諸王孫也。父瑨肅,邊上從事。賀年七歲,以長短之制,名動京華。時韓文公與皇甫湜覽賀所業(yè),奇之,而未知其人,因相謂曰:若是古人,吾曹不知者;若是今人,豈有不知之理。會有以瑨肅行止言者,二公因連騎造門,請見其子。既而總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賀就試一篇,承命欣然,操觚染翰,旁若無人,仍目為《高軒過》?!篌@,以所乘馬連鑣而還所居,親為束發(fā)。年未弱冠,丁內艱。他日,舉進士,或謗賀不避家諱,文公特著《諱辯》一篇。不幸未登壯室而卒?!瘪T浩《樊南文集詳注》卷八《李賀小傳》注,辨此文所記“七歲”之非實,其言曰:“《新書·傳》云,賀七歲能辭章,韓愈、皇甫湜始聞未信,過其家,使賦詩,賀援筆輒就,自目為《高軒過》。此蓋采自《唐摭言》也。然詩云‘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其非七歲明矣?!嘁浴陡哕庍^》題下原注‘韓員外愈、皇甫侍御見過’考之,韓于元和四年六月改都官員外郎,守東都?。晃迥?,為河南令;六年,行職方員外郎,至京師;七年,兼國子博士;八年,改郎中矣。皇甫之稱侍御,未可細考何時,《新書》所敘甚略且錯亂,然有云‘愈令河南,厚遇之’,而賀集有《河南府試樂詞》,則并轡訪李,必元和四五年事,故詩曰‘東京才子,文章巨公’也。其為賀非七歲尤明?!瘪T氏論《高軒過》詩應作于元和五年時,其說甚是?!短妻浴匪涃R七歲賦《高軒過》,或系傳聞之誤。要之,賀賦此詩定在早年,故為韓愈、皇甫湜所激賞,觀《唐摭言》于記李賀賦《高軒過》詩之后,有“年未弱冠,丁內艱”之語,則賀賦《高軒過》,必在弱冠之前可知也。賀卒于元和十一年(杜牧《李賀集序》作于大和五年,而云“賀死凡后十有五年,京兆杜牧為其敘”,由大和五年(八三一)上溯十五年為元和十一年(八一六),故知賀卒于是年)。假使賀年二十七歲,則元和四五年時已及弱冠矣,與《唐摭言》不合。若賀年二十四歲,則元和四五年時方十七八歲,在弱冠之前,與《唐摭言》所記吻合。此二證也。有此二證,故賀年似應以二十四歲為是。蓋生于德宗貞元九年,卒于憲宗元和十一年(七九三—八一六)。姜亮夫《歷代名人年里碑傳表》,據田北湖《昌谷別傳》,定李賀年二十七,不知田氏論據如何,俟得田文,當更考之。

(二)李賀與元稹

《舊唐書·李賀傳》:“父名晉肅,以是不應進士,韓愈為之作《諱辯》,賀竟不就試。”《新唐書·李賀傳》同。據韓愈《諱辯》云:“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笔抢钯R初亦應進士舉,后為爭名者所毀,以為不避其父之嫌名,故賀遂不再應試。所謂“與賀爭名者”,蓋當時同舉進士之人,故《唐摭言》卷十亦言:“舉進士,或謗賀不避家諱。”未言謗者為何人,蓋已不可知也。

自康駢《劇談錄》載元稹因宿憤而譏李賀不合應進士舉之事,后人多信之者?!秳≌勪洝吩疲骸霸椭校M士李賀善為歌篇,韓文公深所知重,于搢紳之間每加延譽,由是聲華籍甚。時元相國稹年少,以明經擢第,亦工篇什,常愿結交賀。一日,執(zhí)贄造門,賀覽刺不答,遂令仆者謂曰:‘明經及第,何事來看李賀?’相國無復致情,慚憤而退。其后自左拾遺制策登科,日當要路,及為禮部郎中,因議賀祖禰諱晉,不合應進士舉,賀亦以輕薄為時輩所排,遂成軻。文公惜其才,為著《諱辯》,錄以明之,然竟不成事。”明胡震亨據此所記加以推論,并謂韓愈之作《諱辯》乃為元稹而發(fā),其中且含有黨爭之意味,其言曰:“李賀之見格進士舉,元稹修怨也。韓愈之為賀作《諱辯》,雖才賀,實與稹素分徑,激而為之說也。稹黨李逢吉,與裴度左;愈受裴度知,與稹及逢吉左。愈集有刺逢吉詩可考,道固不同?!保ā短埔艄锖灐肪矶濉墩剠惨弧罚┣迩J定《舊唐書·李賀傳》末宗萬考證亦引《劇談錄》,并云:“據此,則賀當舉進士,而元稹謗之,史云竟不就試非也?!?/p>

按《劇談》所載,出于附會,非盡事實,不可以不辨。據《舊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稹年十五,兩經擢第;二十八,制策登科,長慶初為祠部郎中。按稹生于代宗大歷十四年(七七九),十五歲明經擢第,當德宗貞元九年(七九三),二十八制策登科,當憲宗元和八年(八○六),為祠部郎中則在元和十五年(八二○)夏五月穆宗即位之初(據《資治通鑒》)。據上文所考定,李賀生于貞元九年,卒于元和十一年,則元稹明經擢第時,李賀始生,稹制策登科時,李賀十四歲,及稹為祠部郎中時,賀卒已四年矣。元稹少時思以詩納交于李賀之事,即使容或有之(《劇談錄》謂,元和中,李賀聲華籍甚,時元稹以明經擢第,常愿交賀云云,細勘之,亦與事實不盡合,蓋稹于元和元年制策登科,而為明經及第,乃元和元年以前事也)。而為祠部郎中時,因修怨之故,而倡犯諱事沮賀舉進士之說,證以年代,其為虛妄甚明。此事既非實,則胡震亨所推論者亦不待辨矣。

8月2日,致函陳槃、勞榦:槃庵、貞一兩兄史席:

四月杪手示及大詩均拜讀。弟近為賃房事所擾,三月之中移居兩次,心緒不寧,故久稽裁覆,至以為歉。拙撰《評郭著〈屈原研究〉》,陳義谫陋,辱蒙槃庵兄獎飾,并啟示數端,至感。關于屈原生年問題,弟尚有一疑義,前撰拙文時未著于篇。愿奉質于高明?!峨x騷》:“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蓖跻輷稜栄拧方狻皵z提”為太歲在寅,后人因此更進而推算屈原所生之寅年,而結果不同。若據《史記·天官書》,攝提格乃星名,在大角兩旁,《離騷》之攝提可能指星,與寅年無涉。此義朱子已發(fā)之,晚近學者或謂攝提格乃木星,非大角兩旁之星。因中國星宿之名多與印度有關,印度名木星為Cartica,與攝提格音近也。然攝提無論為木星或大角兩旁之星,總之乃星名,則古今人之據太歲在寅推算屈原生年者,皆失去根據也。惟屈原自敘其降生之年,何為舉此攝提星,此又一需要解釋之問題。兩兄于此有何卓見?槃庵兄茶花詩秾麗似飛卿,贈梁方仲詩氣骨清奇。貞一兄諸作清拔沈至,浣誦至佩。弟半年未作詩,近得五古一首,附呈諟正,專覆,敬頌

著祉。

弟鉞拜上 八月二日

之屏弟均此致候。

7、8月間,始與陳寅恪通函請益,以《繆鉞文論甲集》與詩稿寄呈請教

9月30日,吳宓自昆明西南聯大至遵義,小住十馀日,10月13日赴重慶,轉往成都。在此期間,先生得以與吳宓從容讌談,并聽吳宓在浙大講“《紅樓夢》人物分析”專題。

10月7日,先生與張志岳、田德望、張君川合請宴吳宓于大眾餐廳。

10月12日,上午與張志岳訪吳宓,談詩及古文,下午四時始去。

夏秋,湘桂戰(zhàn)事緊張。

11月,日寇自湘入桂,局勢嚴峻。月底浙大實際停課。

12月2日,貴州獨山失守,都勻大火。

12月3日,學校在何家巷十二號教室為教育系黃翼(羽儀)舉行追悼會,先生撰獻挽聯:奇疾隕中年未竟德璉著書志;忍饑存舊義可憐愍度過江來。

12月5日,貴陽戒嚴,局勢危急。

12月8日,先生攜家眷隨蕭璋(仲圭),與浙大川籍部分學生一道,步行入川。翻越婁山關,經桐梓、松坎,最終到綦江。竺可楨1944年12月9日記:“故昨日離校者有川籍學生約六十人,又教員陶天珍、蕭仲圭、繆彥威等三人?!?sup>由川籍學生組織的這一返川團隊,租用鹽務局自四川運鹽到遵義后空載返川的馬車,載運行李(老弱也乘馬車,如先生母親及蕭夫人),其他人均步行。每日緩行數十里,夜宿當地小學教室或機關、民間空房。在黔川交界處,棄車登木舟,經過一段荒僻少人跡、兩岸均為巖石峭壁的峽谷水道,后又棄舟登岸,最后到達綦江。

后不久,重返遵義。

發(fā)表文章

論李易安詞(《真理雜志》第1卷第1期,1944年1月)

汪容甫誕生二百年紀念(《思想與時代》第30期,1944年1月)

評賀麟譯斯賓諾沙《致知論》——兼論翻譯(《思想與時代》第1期,1944年2月)

姜白石之文學批評及其作品(《思想與時代》第32期,1944年3月)

唐代文人小記(《真理雜志》第1卷第2期,1944年3月。河北教育出版社版《繆鉞全集》失收)

讀《二程全書》(《思想與時代》第33期,1944年4月)

六朝人之言談(《思想與時代》第34期,1944年5月)

與錢賓四書——論戰(zhàn)國秦漢間新儒家(《思想與時代》第35期,1944年6月)

論荀學(《思想與時代》第36期,1944年7月)

《文選六臣注訂訛》序(《國立浙江大學文學院集刊》第4集,1944年8月)

顏之推年譜(《真理雜志》第1卷第4期,1944年10月)

《夜珠詞》序(《夜珠詞》,自刻朱印本,1944年)

出版專書

繆鉞文論甲集(成都:路明書店,1944年7月)

編年詩

《桃溪寺探梅》 《余以詩寄潘伯鷹中有挽章俊之詩伯鷹思舊有作余亦同賦》 

《夏夜望月有寄》 

《贈吳雨僧并序》 

《題陳弼猷詩稿》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乙酉(1945年) 先生四十一歲

本年先生在浙江大學中文系任教。

2月20日,致函陳槃:

槃庵吾兄史席:

手書、大詩及尊著《讖緯釋名》、《讖緯溯原(上)》兩篇,均奉悉。尊著謂讖緯異名同實,讖先于緯,讖本于鄒衍書所謂“驗”,其后方士化之。儒生以讖附經,因名之為“緯”。又推論讖緯中迷妄怪誕之思想,皆原于鄒衍及燕齊海上之方士。探賾索隱,義據通深,三復浣誦,曠若發(fā)矇。敬佩敬佩。弟嘗謂鄒衍乃吾國古代學術思想史上極值得注意之人物。蓋先秦諸子雖立說各殊,然大多崇理智,破迷信。惟墨子明鬼,鄒衍言陰陽五行,天人征應,保存初民迷信之觀念。然后期墨家又受辯者影響,注重邏輯之思辯,自歸于理智;而鄒衍之徒,則流為燕齊方士,于迷信之思,變本加厲。西漢號為尊儒,而實則鄒衍一派迷妄之思想附托經義,彌漫當世,與先秦儒家相違(戰(zhàn)國末,儒家大師如荀卿,深惡巫祝禨祥,作《天論篇》,破除迷信,最足見儒家重理智之態(tài)度)。后人研讀經書,多假資于漢人之說,習而不察,受其錮蔽。故與其謂漢以后孔子之學統(tǒng)為劉歆所篡,毋寧謂孔子之學統(tǒng)為鄒衍所篡。尊著論證精詳,誠研治兩漢學術之杰作也。浙大一切如恒,寒假期滿,明日開課。寇軍犯粵,貴鄉(xiāng)多風鶴之警,極可憂念。惟望美軍早日在中國海岸登陸,救吾民于倒懸也。拙著《顏之推年譜》近在《真理雜志》第四期中刊出,貴所諒有此期刊,乞賜覽觀,并加指正為禱。小詩二首,錄奉清娛。肅覆,敬承

著祉。

弟鉞拜上 二月二十日

附致貞一兄一札,乞費神轉交。

之屏弟均此致候,日前奉覆一函,諒早達矣。

2月19日(農歷正月初七日),張爾田卒于北平,年72歲。

3月31日,先生獲教育部學術獎三等獎金。獲獎項目為《杜牧之年譜》。

5月18日,因費鞏失蹤案,美國心理學家Mr.Schreibe及重慶衛(wèi)戍司令部所派沈醉、潘景翔來校調查有關情況,應校長竺可楨之約,先生與張君川、謝幼偉與其晤談。

5月21日,先生以“屈原”為題,在湘江大劇園作總理紀念周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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