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者與死者
所以我回到了我想歸去的地方。想當年這些在戰(zhàn)爭廢墟中的人,他們身居高位卻又那么殘忍、野蠻。而今,我這個自由的美國兵能來到這里,不禁深感自豪與幸福。
——1944年11月,基辛格寫給父母的家書
這就是20世紀的人類。人們蒙受了深重的苦難,生死難辨,動靜不分。那么,誰是死者,誰是活人?是木床上一臉痛苦地盯著我的那個人,還是佛樂克·撒瑪,抑或瘦骨嶙峋垂首站立的那個人?誰是幸運的?是那個在沙地里畫圈圈、喃喃自語著“我自由了”的人,還是埋葬在山腰之上的一堆堆白骨?
——1945年四五月間,基辛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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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11月1日至2日,美軍第84步兵師從南安普敦橫渡英吉利海峽,在奧馬哈海灘登陸。達到投票年齡的士兵在皇家海軍“惠靈頓公爵號”上為新一輪總統(tǒng)選舉投了缺席選票,羅斯福再度獲勝,第四次當選美國總統(tǒng)?;粮耠m然到了投票年齡,卻沒有投票。這次棄選不免令人驚奇,因為他和戰(zhàn)友老早就聽人說他們是為宗教自由與政治自由而戰(zhàn)。年輕的美國兵從登陸艇上爬下來,發(fā)現(xiàn)海灘和周圍一片狼藉,諾曼底登陸戰(zhàn)的殘跡歷歷在目,他們不禁驚呆了。身背輜重行軍10英里,再看到被焚毀的德國坦克時,他們也見怪不怪了。一時間大雨滂沱,士兵們20人一組登上一輛輛兩噸半重的卡車。車隊穿過圣洛,眼前的情景又讓他們目瞪口呆:好端端的城市淪為一堆瓦礫。他們匆匆看了一眼巴黎就向北進發(fā),經(jīng)過比利時,繼續(xù)前進,抵達荷德邊境。
1944年11月25日,就在基辛格一家逃離納粹迫害6年之后,基辛格再次踏上了德國土地。前面就是齊格菲防線,那是納粹沿德國西部邊境修筑的一道銅墻鐵壁,有防御工事、坦克陷阱和碉堡。他感覺此刻像打了一場勝仗。那天深夜,基辛格給父母寫了封信,信雖然寫得倉促,卻透出歡欣的情緒:
夜深了,手頭時間不寬裕,但我必須寫封信,這樣才能說明我已神奇地“到了德國”。我真的成功了。屋外的黑暗包裹著這座城市,道路兩旁坐落著一排排破敗的房屋。人們在廢墟中游蕩。戰(zhàn)爭打到德國了。
所以我回到了我想歸去的地方。想當年這些在戰(zhàn)爭廢墟中的人,他們身居高位卻又那么殘忍、野蠻。而今,我這個自由的美國兵能來到這里,不禁深感自豪與幸福。
事實上,自從先頭部隊突破德國邊境,于21日攻陷亞琛以后,盟軍在齊格菲防線前可謂一籌莫展。德軍補給線非常緊湊,而盟軍補給線卻拉得太長。入夏以來,盟軍斗志喪失殆盡,德軍乘機重整旗鼓,50個新步兵師和12個裝甲師已整裝待發(fā),準備抵御盟軍新一輪的進攻。基辛格所在的第84師是威廉·辛普森中將率領(lǐng)的第9集團軍第13軍的一支先遣隊。德軍用令人聞風喪膽的88毫米火炮(原來是高射炮,到1944年改裝成坦克炮)對新來的盟軍一陣猛轟。G連官兵在亞琛西北黑措根拉特鎮(zhèn)附近的山坡上露營。一名士兵回憶:“我們?nèi)紘槈牧耍杂袆屿o立馬臥倒?!?/p>
德軍88毫米火炮尚未開火,美軍便又遭遇了第二個敵人:泥濘。據(jù)第84師書記員回憶,天氣“寒冷、潮濕、灰蒙蒙的,路上都是爛泥,甜菜地成了泥潭……一連幾個星期不停地轟炸,重型機槍不停地掃射,卡車和坦克在路上碾軋,路面的泥坑越發(fā)深陷,除了士兵之外見不到一個人影,一切都糟糕透了”:
我們時不時會和敵人交火,有時幾個小時就解決戰(zhàn)斗,有時一打好幾天。但我們一直都要和泥濘作戰(zhàn),每分每秒,苦不堪言。泥濘就是德國兵。不該沾泥的地方要是沾了一丁點兒泥,哼,就有你好看的!步槍進了泥就成了廢物,你想開槍都開不了。泥水滲進鞋子、襪子,弄得你滿腳都是泥。因為這些泥巴和臟水,戰(zhàn)壕變成黏糊糊、滑膩膩、臭烘烘的牢房。泥水爬進你的頭發(fā)、食物、牙齒、衣服,甚至你的腦海中。德軍在齊格菲防線最大的盟友就是戰(zhàn)壕足病。
有時候戰(zhàn)壕足和凍瘡的危害很大,嚴重的話甚至要截肢。此外,饑餓也是個問題。在他從“德國某處”寄出的第一封家書中,基辛格乞求父母不但要給他寄一條更換的圍巾,還要寄“一些肉罐頭、曲奇餅干和糖果”,還說:“你們知道吧,我實在餓得慌?!?/p>
11月10日夜,在基辛格和戰(zhàn)友抵達德國之前,第335步兵團已被派往亞琛附近的前線,臨時被分配給第30步兵師。當晚,一支德國巡邏隊靠近了基辛格所在連隊的戰(zhàn)壕,雙方首次交戰(zhàn)。然而,這還不是大戰(zhàn)。11月12日,陸軍3號令下達,派遣第84步兵師到亞琛以北執(zhí)行任務(wù),試圖突破齊格菲防線,殲滅蓋爾森基辛的德軍(“剪刀行動”)。這項任務(wù)非常艱巨。烏姆河與魯爾河之間是開闊、平坦的田野,完全暴露在德軍視線之內(nèi),盡在德軍火力控制范圍之中。盟軍前進要克服重重障礙:有一座座隱蔽性強的大碉堡,碉堡圍墻高達6英尺,外面帶有戰(zhàn)壕;有一個個雷區(qū),要用沉重的鎖鏈掃雷;還有一個個被稱為“龍齒”的反坦克錐,每個錐又包括三四排三角形的鋼筋混凝土障礙物。不錯,盟軍有空軍作戰(zhàn)的優(yōu)勢,因為德國空軍已經(jīng)奄奄一息、不堪一擊了。但是這種優(yōu)勢有時根本發(fā)揮不了作用,因為天氣老是陰沉沉的,加之前線和后方之間的無線電通信經(jīng)常中斷。第84師的步槍兵艱難地穿過甜菜地,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向普魯曼進發(fā),沿途不僅遭到機槍手和狙擊手射擊,而且成為德軍榴彈炮、迫擊炮和坦克攻擊的目標。
“老美”打仗很勇猛。11月19日黎明,第334團第3營成功擊退德軍第10裝甲擲彈團,準備一舉殲滅駐守蓋爾森基辛的殘余德軍。但是這一仗打得很激烈。11月22日,G連官兵抵達格雷恩斯韋勒郊外,進入德軍大炮射程,“每個人都以為第二天一早身邊的人會死光”。G連官兵頭兩次在戰(zhàn)斗中犧牲就是在此地。后來他們對由附近三個村莊(烏姆——林登——比克)構(gòu)成的三角地帶發(fā)起正面進攻,但沒有拿下來,又有新的傷亡。第84師各個擊破,這才推進到萊發(fā)斯,美國兵也就進入了德軍在魯爾河的打擊范圍。在一次進攻當中,第2營前線部隊損失了一半兵力。
有一次,G連官兵被敵軍機槍火力壓制,機槍一秒鐘射出25發(fā)子彈,發(fā)出像“撕窗簾”一樣的聲音。連隊有幾名士兵掛彩,一名軍士陣亡,其他人只好挖戰(zhàn)壕防守,但已是四面受敵。29日夜,“一輛德國坦克從右翼包抄,從背后打過來。幾個德國兵從坦克上下來對我們喊話要我們投降。但誰都不理”。查爾斯·麥卡斯基少尉被狙擊手擊斃。“水很稀缺,士兵們常常從泥坑或坦克碾過留下的水坑里取水喝。很快他們就要吃雪了?!?2月2日夜,G連已經(jīng)連續(xù)作戰(zhàn)4天,受命撤到帕倫堡稍事休整。第一次進攻后的星期天,幾乎人人都要做禮拜。然而沒過幾天,他們又回到前線作戰(zhàn)。很快美國兵就逐漸悟出這樣的戰(zhàn)爭有一種新的危險:個別德國兵紀律渙散甚至假投降,這對未來的俘虜是致命打擊。時間一周周地過去,那些“去喝啤酒”(掛彩)或“去酒吧”(喪命)的人越來越多。一名疲憊不堪的步兵嘀咕道:“離開戰(zhàn)場只有兩種辦法,要么受傷被送去醫(yī)院,要么被打死?!?/p>
美國步兵自然傷亡慘重。“二戰(zhàn)”期間,在歐洲西北部,有將近110 000名美國士兵犧牲,超過356 000人受傷,56 000多人被俘。平均而言,美國步兵師的犧牲人數(shù)占總數(shù)的17%,受傷人數(shù)占總數(shù)的61%?;粮袼诘牡?35團第2營有近9%的士兵陣亡或受傷后不治身亡。但是基辛格所在的連隊傷亡率特別高。連隊原有182人,21人陣亡,40人受傷,1人被俘,損失超過1/3。所以,基辛格二等兵算是命大的,到歐洲后不久就從G連調(diào)到步兵師總部的情報處。根據(jù)基辛格的戰(zhàn)爭記錄,從那時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他是“負責團反諜隊的特工,任務(wù)是保障戰(zhàn)略部隊的安全,阻止破壞活動,保障補給線的安全”。
現(xiàn)在基辛格有機會整理思緒了。11月29日夜,他又給父母寫信,對周邊環(huán)境依然不勝慨嘆。
夜幕降臨。蒼白的月光照著這座德國小鎮(zhèn)。泥濘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遠處依稀傳來炮聲……
我就這樣來到了德國。造孽者遭到了更大的報應(yīng)。鎮(zhèn)上沒有一座房子是完好無損的。商店的門面被炸開,商品七零八落,扔得滿街都是。房屋坍塌,瓦礫遍地,一片狼藉。大家住的房子沒有窗戶,只好用紙板替代,看不到街道,到處是泥坑。極不協(xié)調(diào)的是,扶手椅、沙發(fā)、圖畫、圖書等私人物品也散落在街角、花園和屋子的過道。我們的總部設(shè)在一個廢棄的火車站里。指揮塔成了廢墟,一切都面目全非;欄桿被毀,只留下些許殘跡,偶爾能見到和這種環(huán)境不協(xié)調(diào)的物件,如標著“開往……的慢車”和“開往……的快車”的指示牌。
基辛格的新工作是梳理盟軍截獲的德軍信件以搜集情報,還有“疏散那些不可靠的德國公民”。起初他碰到那些要走的德國人時還會有一些想法,這一點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即便是對那些他協(xié)助清除的“不可靠的公民”(即頑固的納粹分子),基辛格也不無惻隱之心:“德國人現(xiàn)在嘗到流亡、被迫離開心愛的地方的滋味了。我要協(xié)助部隊把那些不可靠的公民撤走。你再怎么恨德國人也會覺得他們很可憐。一手拎著行李箱,一手握著手絹,與親友分離。不過他們不會走遠,很快就會回來。不會被人虐待。我們不是蓋世太保?!彼x了一封德國女孩的信,有一絲共鳴。
這封信飽含哀傷之情,表現(xiàn)了這場戰(zhàn)爭的特點。字寫得很大,很孩子氣,它們直愣愣地盯著我。一位少女給她犧牲的男友的戰(zhàn)友寫信。“……你了解他,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我無法相信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怎么可能呢!請相信我,這是一種巨大的痛苦,我想不明白,思來想去最后還得回到這一點,真是一場噩夢,全都是謊言,就是謊言。在這個瘋狂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瘋癲的。我知道自己傻,我會等待我的漢斯。有一天他必須回來?!?/p>
但是基辛格有一個基本想法,毫不含糊:“說起來,是他們先動手的。”現(xiàn)在他們失敗了。
基辛格和1944年年底的許多美國人一樣,錯誤地認為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他告訴父母:“德國被干掉了??匆谎鄯斁颓宄?,誰都認為他們贏不了……他們不再傲慢,不再趾高氣揚。他們一臉茫然,蓬頭垢面,慢吞吞地走進來?!彼麖慕孬@的信件中也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
每封信中都透著一絲無可避免的悲觀和絕望。請看這一段:“科隆成為廢墟。沒有煤氣,沒有水,沒有電,兩個星期沒報紙了。最后會怎么收場?”再看這一段:“波恩遭到一場大規(guī)模恐怖襲擊,12分鐘之內(nèi)被夷為平地。我們還活著。能活多久?”另一段:“你怎么不向美國人投降?目前這還是一條最佳出路。”諸如此類。有的建議裝病,有的說想家人,全都是失敗主義的口吻,希特勒主義竟把德國害到這般田地。
基辛格顯然很喜歡他的新工作。他給家里寫信說:“我每天要工作很長時間,7點起床,很少在凌晨1點前睡覺。我已經(jīng)忘記放假是什么感覺了,不過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喜歡我的工作,這就夠了。”然而,如果你以為他的新工作是個徹徹底底的閑差的話,那就錯了。的確,他不用再蹲散兵坑了,而他那些G連的戰(zhàn)友可是在那里度過了一生中最難受、最危險的冬天。但是,由于在戰(zhàn)爭的這個關(guān)頭,戰(zhàn)斗具有很大的變動性,一個步兵回憶:“很難描述真正的前線是什么樣的,時而激烈,時而平靜,變動不居?!碑?shù)聡憫?yīng)元首號召,發(fā)起垂死反撲,妄圖奪回西線主動權(quán)時,基辛格特工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險境,一不小心就會送命。
2
“秋霧行動”于1944年12月16日發(fā)起。希特勒癡心妄想,以為德國裝甲兵會再現(xiàn)1940年5月的勝利,不費吹灰之力就沖破敵軍阿登高地防線,直搗英吉利海岸。但是這場閃電戰(zhàn)落空了。率先發(fā)起攻擊的1 800輛坦克都僅有一箱汽油,只有截獲盟軍的油料管才能有機會按計劃抵達安特衛(wèi)普。然而,這次德軍遭遇的抵抗非常頑強,遠遠超過4年前。在這次閃電戰(zhàn)中,德軍發(fā)起兩次突擊,塞普·迪特里希率領(lǐng)的第6裝甲師準備攻打馬爾梅迪和列日,不料漸行漸緩,止步不前。南部,哈索·馮·曼托菲爾將軍的第5裝甲師進展比較順利。第84師擔負起阻擊該部的艱巨任務(wù),但德國裝甲兵還是打到了默茲河。
德軍攻勢并非僅限于阿登高地,在北部亞琛地區(qū)也有小規(guī)模進攻。然而,早在12月19日,第84師就準備向南急行軍75英里。盟軍在古老的瓦隆地區(qū)的巴斯托涅一帶活動不大安全。附近的拉羅什和圣維斯即將被攻陷。如果盟軍不能守住那慕爾與巴斯托涅之間的馬爾什昂法梅訥,那么“德國人的坦克很有可能開到默茲河”。博林將軍喜歡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12月20日上午9點,他和高級軍官從司令部分坐兩輛汽車前往阿登高地。此時戰(zhàn)爭的煙霧正濃;他們到達馬爾什,天已黑了下來,路上擠滿了逃難的百姓。城郊的德軍坦克離市區(qū)不遠,完全可以炮擊市中心。第334團只好繞道避開敵控區(qū)。當時的局面一片混亂,有一次,博林不得不親自指揮交通。
攻打馬爾什的是德軍第2裝甲師和第116裝甲師。據(jù)第84師書記員記載:“我們的左翼,在霍頓以北,毫無屏障,我們的右翼,在馬爾什以南,也毫無屏障……第84師成為一座抵抗的孤島,力圖阻擋……德軍裝甲師匯成的一道洪流?!逼渲羞€包括配備88毫米火炮的虎式坦克。部隊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馬爾什到霍頓的防線。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德軍要求被困于巴斯托涅的盟軍投降。傳單上宣稱:“戰(zhàn)爭的命運在改變。這次美國部隊……被強大的德國裝甲兵包圍。”(指揮第101空軍師的安東尼·麥考利夫?qū)④姷拇饛?fù)無人不知:“都是些瘋子。”)馬爾什的美軍防線非常稀疏,有時連隊與連隊之間竟有1英里多的間隙無人防守。美國部隊英勇抗擊德軍裝甲師,E連的一名士兵用反坦克火箭炮打掉了領(lǐng)頭的德國坦克,制止了一次進攻?;粮裨?jīng)所在的連隊也有非常典型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他的戰(zhàn)友們躲在散兵坑里瑟瑟發(fā)抖,暗自思忖:“德國裝甲師鋪天蓋地而來,一眼望不到頭……我們連鞋子都不敢脫,稍有不備就有可能被德國巡邏兵發(fā)現(xiàn)打死?!绷_什福爾的戰(zhàn)斗尤為慘烈,第3營死傷慘重,只好撤退。戰(zhàn)后,媒體對此有生動細致的報道。
敵軍的首次進攻在坦克和大炮的掩護下咄咄逼人,部隊只好用手榴彈和其他近戰(zhàn)武器把敵軍從大街上趕走。敵兵尸體隨處可見……整整一天,我們部隊的人數(shù)雖然在逐漸減少,但我們奮力突圍,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進攻。下午3點,營長命令撤退,但I連報告車輛被敵軍炮火摧毀。這時,營長派人向團里報告,沒有退路了,所有道路被堵,補給也無法送達。(由4輛坦克組成的護衛(wèi)隊無法通行。)敵軍火力很猛,街道成了活生生的地獄,營指揮部周圍的房屋全都被敵人攻占了。
即便是在美軍成功守住防線的地方,掃蕩行動也十分麻煩:“每一座房子、每一座倉庫都要進去搜查。”
閱讀這些報道就能理解為什么基辛格認為自己的活兒很輕松。如果拿一名普通步兵的處境比較一下,他當時的工作其實是相當安全的。他在馬爾什防御戰(zhàn)一個月后給弟弟寫信說道:
我說我現(xiàn)在不危險并不只是說說而已,的確是這么回事。一位風趣的戰(zhàn)友前兩天給妻子寫信時就說:“我這里一點兒都不危險,不過打完仗我可不會這么說。”
我是在……師總部工作,很自然只有在極為特殊的情況下這里的人才會有危險。至少任何前線都是這樣,敵方空軍和遠程大炮幾乎根本不存在?,F(xiàn)在,毫無疑問,仗打了這么久,敵方的空軍和炮兵已經(jīng)完全不行了。因此,可以預(yù)見你這位心不在焉又輕微近視的哥哥哪怕會有朝一日上街被車軋死,也不會在戰(zhàn)斗中被人打死。
這就是基辛格到美國后一直在磨煉的自嘲式幽默(無疑,一個高智商的德國猶太移民要贏得朋友,這一招最高明)。其實,他在馬爾什的處境極度危險。誠然,美國有P–47“雷電”戰(zhàn)斗機,還有第84師自帶的能征善戰(zhàn)的機動炮,但是這卻不能阻止德國炮彈(有88毫米火炮、迫擊炮,有一次還用上了V–1火箭炮)重創(chuàng)市中心狹窄街道上的師總部。
基辛格對自身所處的危險境地不抱任何幻想。第84師抵達馬爾什之前,他看過“一份軍事報告”,“報告以一種完全客觀的口吻說,正在談?wù)摰倪@個鎮(zhèn),也就是我們要去的這個地方,已經(jīng)落入敵軍之手……我們驅(qū)車直奔虎口……路上空蕩蕩的,似乎隨時都會遭到伏擊”。的確,美軍在馬爾什的地位風雨飄搖,1945年1月10日出版的《星條旗報》還表明此地仍然屬于德國?;粮褚郧笆堑聡?,現(xiàn)在是美國兵,當然他還是猶太人,一旦被俘,必死無疑。另一位逃難到美國又返回德國作戰(zhàn)的士兵回憶:“無疑你會想到有可能被捕……一個曾經(jīng)信猶太教的德國人。再見了,查理!”畢竟,士兵的宗教信仰在身份識別牌的右下角是有標記的,猶太人的標記不是代表猶太人的J就是代表希伯來人的H。1945年年初,一整隊德國猶太教出身的美國審訊官被德軍俘虜,被當場擊斃。美軍書記員沃納·安格里斯在諾曼底登陸后的第9天被俘,幸虧他有所防備,事先把身份識別牌上的H換成代表新教徒的P,才算逃過一劫。
基辛格不僅能說德語,還會一點兒簡單的法語,而克雷默的法語則很流利。因此,當碰到那些擔驚受怕的比利時百姓時,基辛格只好出面安慰他們,“沒有人會打到這里來的”。他寫信給弟弟:
肩披黑圍巾的女人立即把我的話傳給圍觀的人,一下子就圍上來一大群人。拉丁語本來就在任何情況中都帶有一種夸張性,在表述我這句話的時候越發(fā)夸張。你也許記得,“一戰(zhàn)”期間法國的一位將軍看到凡爾登堡壘烈焰熊熊的場面時曾經(jīng)說過這句話?!岸?zhàn)”期間法國將軍們對裝備不足、領(lǐng)導(dǎo)無方的法國部隊也說過同樣的話,然而,凡爾登依然阻擋不了洶涌而至的德軍洪流,很快便淪陷了。顯然,語言的魔力是有限的。盡管我說了一些安撫民心的話,盡管我也知道德軍實力有限,但心中仍感焦慮……看得出來,老百姓很絕望,他們顯然不相信我們有能力保護他們,這對部隊的士氣不無影響。
為了給自己和比利時人民打氣,美國士兵就給路過的孩子扔糖果,只要看見一個姑娘就上去搭訕。
護送的隊伍停了下來。我從卡車上跳下來,攔住一個騎自行車的姑娘,問她這個城市有多大,有多美。跟往常一樣,一名男子用英語問我能否找個姑娘陪他上床。我正準備像以前那樣回答:“先生們,勾引是一種極為個性化的藝術(shù),你想勾引姑娘請自便?!边@時姑娘羞答答地說,她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雖然其他的英語她根本不懂。
這種輕松的場面對精神緊張的士兵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當時流言四起,“德國兵穿著美軍的制服,人們看見傘兵從天而降”。師總部派基辛格找個鎖匠把市法院的門打開。美國哨兵“總會躍躍欲試”,所以這項任務(wù)并不困難。
我摸黑朝指定給我們的學(xué)校住處走去,三分鐘內(nèi)路上的衛(wèi)兵就攔了我三次,每次都問我密碼,口氣聽起來很不禮貌。(基辛格的德國口音也著實讓人感到不大放心。)如果當時我知道了后來才知道的情況,即我們的左翼右翼都沒有任何友軍部隊,我就不會那么開心,那么興奮了。換句話說,我們孤零零地被“懸置”在那里,后面很遠的地方才有部隊,很容易被敵人堵截,他們神出鬼沒,而我們的左右兩翼毫無防備。我們駐守的城市根本就不是前線,不過是路中心的一個據(jù)點,我們的任務(wù)是保衛(wèi)這條路,不讓敵人通行……后來,形勢越來越危險,只是聽聽槍炮聲就知道有多危險。
基辛格在馬爾什的難忘經(jīng)歷帶有某種不切實際的成分。這一方面生動地說明美國士兵在被解放的國家很受歡迎,另一方面也突出表明了他的處境有多危險。當時他們奉命住在學(xué)校,一天晚上他下了床,發(fā)現(xiàn)地窖里有燈光:“只聽見一個老式留聲機播放的樂曲聲和窸窸窣窣的舞步聲。幾個士兵高喊我的名字,就像中學(xué)生在酒吧喝酒時無意間見到一個朋友。其實誰都沒有喝酒,但是只要有姑娘在,他們就已經(jīng)微醺了,來勁兒了。”
這些士兵大多是部隊報紙的記者,招待他們的是一戶比利時人家:“媽媽心寬體胖,滿臉笑容,非常友好。爸爸也笑嘻嘻的,是學(xué)校的門房。他們的幾個風格各異的女兒、女婿以及女兒們的女性朋友也在場?!焙芸?,這些年輕的男男女女就跳起舞來。
廚房的爐火很旺,整個房間暖融融的。跳舞的時候經(jīng)常是我們撞到別人,別人也撞到我們,額頭開始冒汗了。有個女孩是“外地的”,家住大城市,性情溫柔,舞跳得好極了,她本來是來看朋友的,沒想到現(xiàn)在回不去了……大伙都上來拉我去跳舞,我的步槍、頭盔和刺刀只好都扔到角落里。姑娘們發(fā)現(xiàn)我居然能用法語開玩笑、講笑話,不禁開心地低聲尖叫起來。我一時興起,跳了幾段蘇聯(lián)舞,大家玩得更歡了。戰(zhàn)友們開始握住姑娘們的手跳舞,一名會講法語的上尉坐在角落的沙發(fā)上和幾個比較成熟的姑娘談一些正經(jīng)的話題。一個穿黑衣服的姑娘告訴我們,她丈夫被德國人打死了,因為他做的是地下工作。她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丈夫的照片給我們看,一時黯然神傷。這家的父母兩人連比帶畫跟我們講述被占領(lǐng)期間他們遭的罪,說到后來總要問到那個問題:你們看他們會再打回來嗎?我們只好繼續(xù)撒謊安慰他們,其實我們知道,就在小鎮(zhèn)南部和西南部6英里的地方,戰(zhàn)斗依然在進行。
第二天晚上大家又聚在一起,跳舞跳得更親密了。
我們又到廚房跳舞,廚房里好熱。我們玩游戲(要開展一些不那么微妙的活動,應(yīng)該用微妙的談話藝術(shù)來開場,但有些人就是不信,總喜歡一上來就玩游戲):游戲的結(jié)果無一例外都是某個小伙子一個勁兒地親吻一個姑娘,其他小伙子則摟著姑娘又像跳舞又像散步似的在房里轉(zhuǎn)圈圈。我撿了個大便宜,選中那個性情溫柔、長相好的大城市來的姑娘當我的舞伴。
這時炮彈開始轟炸。窗戶玻璃震碎了。守衛(wèi)這座房子的士兵噔噔噔地跑下樓梯躲起來。炮彈很近,似乎就落在學(xué)校后面的院子里。有人嘀咕道:“該死,這一炮太近了,離我們也就不到20碼?!碧璧哪贻p人發(fā)愁了,要是德國人占領(lǐng)了馬爾什,可能會抓他們當勞工。其他的人又開始問懂法語的美國士兵:“我們該離開這里吧?最早明天上午就走吧?”基辛格差一點兒脫口而出:“趕緊離開這個陷阱,尤其是小伙子!”但還是忍住沒有說出來。與此同時,“那個戰(zhàn)前出過一本書的男人”文學(xué)氣十足地“問那個大城市來的性情溫柔的姑娘,她最希望男人有什么氣質(zhì)。姑娘臉色蒼白地說,‘溫柔’”。炮彈還在不停地發(fā)射。
每過半分鐘左右,地窖都會痛苦地顫抖。那群人中沒有一個人尖叫,甚至連小孩子也不叫喊。女人開始祈禱。士兵們壓低嗓門談?wù)撝笈诘目趶酱笮?、離地窖多遠、炮彈是什么類型的。氣氛很快緊張起來。地窖似乎變成了一艘長期潛伏在水下的潛水艇。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基辛格(和克雷默)做了一件大蠢事。
基辛格感到“很無助,很煩躁”,焦慮不安,“腦子里一次次地閃過這樣一幕:這些人面色蒼白,突然倍感疲乏,身體斜靠在磚墻上,這時一發(fā)炮彈落到他們中間”,想到這里不覺“神情沮喪……就這么白白地、毫無掙扎地去送死,多么可笑,辛辛苦苦奮斗了這么多年,堅持了這么多年,就這么不加反抗地在地窖里被打死,沒有絲毫作為,甚至連是誰射出炮彈也一無所知”。他不愿意,或者說也不能夠在這個像是事先備好的棺材里待下去,于是他問有沒有人敢和他一起“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他是虛張聲勢地笑著說的。其實,基辛格對弟弟承認他這么做不是因為勇敢而是他有幽閉恐懼癥。另一個當兵的知識分子(曾經(jīng)的數(shù)學(xué)家)自告奮勇地跟他走了,“他的想法在某些方面跟我的一樣抽象”。有人響應(yīng)了,馬上就產(chǎn)生了心理作用:兩人“被自己的冒險精神打動了,很興奮”,爬上樓梯,沖上街頭,“很緊張,但不怎么害怕”。當然這是很不理性的行為。的確,學(xué)校地窖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之地,但是在炮火這么密集的情況下在外面走動,死亡或重傷的風險自然會大大增加?;粮窈屯橐蚕氩怀瞿茏鳇c兒什么,只好去法院,即他們的辦公地點。他們很驚訝:“軍官們衣著相當整潔……照常工作,沒有任何受干擾的跡象”,“工作人員照常用打字機打著命令”。密集的炮火似乎已經(jīng)停了,盡管基辛格當時心情焦慮,想不起來從地窖里出來以后炮彈是否還在發(fā)射。他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便回到學(xué)校三樓的臥室睡覺。他偶爾“想到會被正好擊中三樓的88毫米炮彈炸飛到街上”,因此他沒有睡在天花板上一根大梁的正下方,他很快就睡著了,“偶爾會被吵醒,因為(天知道是我方還是敵方的)大炮聲有時特別響”。
“二戰(zhàn)”期間盟軍犧牲的士兵中約有3/4死于大炮、迫擊炮、手榴彈和從飛機上投下的炸彈。如果那天晚上基辛格二等兵遭遇不幸,那么在敵軍炮火下因魯莽而送命的長長的美國兵名單上就會增加一個名字。這次蠻干有三點很突出(且不計克雷默刻意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對那封信的影響)。第一是我們的主人公感到“辛辛苦苦奮斗了這么多年,堅持了這么多年”,因此不愿在擁擠的地窖里坐以待斃。第二是他有冒險精神。第三是他雖然內(nèi)心恐懼,卻能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這些特征將在基辛格戰(zhàn)后的歲月中多次重現(xiàn)。
3
據(jù)說第84師大部隊撤離馬爾什以后,依然有一小部分士兵留守,基辛格就在留守士兵之列。此言差矣!就在他把自己暴露在敵軍炮火下的那一天,他已撤走了,因為師總部轉(zhuǎn)移到了離前線幾英里的一座城堡里。離開馬爾什,基辛格并不難過;他“感覺德軍已經(jīng)很近了”,也不羨慕以前的那些戰(zhàn)友:“他們既是英雄,又是被拋棄、要犧牲的人”,現(xiàn)在他們要留在這座可怕的空城里。他們以為要打一場“硬仗”。仗沒有打起來。據(jù)第84師書記員記載,攻打馬爾什是“曼托菲爾的最后喘息。德軍進攻默茲河的腳步到此為止”。
僅僅過了幾個星期,基辛格就接到上校的命令,去買些“上好的比利時煙斗”,他便又去了趟馬爾什。他完成任務(wù)后拜訪了幾個人:首先是去了“我曾經(jīng)平安無事地住過一晚的那戶人家,那戶人家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兒”,他“吻了那個女孩的手,她見基辛格來訪還有點兒驚訝”,還畫了幅蘇聯(lián)軍隊東進的草圖給那位父親看。此后基辛格探訪了那座老校舍,只見到那家的母親和以前沒見過的祖父?;粮癯晒ΡPl(wèi)過馬爾什,這次回訪受到熱情接待:“他們不停地給我們倒咖啡,要我們吃美味的面包,黃油很地道,李子果醬是自己做的,吃了一個嫌太少,他們一定要我們吃兩個、三個、四個才罷休?!蹦菚r城市已經(jīng)由英軍第53師接手,他們以一種帶著優(yōu)越感的口吻對美國兵說他們來救援了,“我們是來支援你們的”。
“二戰(zhàn)”仍在進行,現(xiàn)在到了突出部戰(zhàn)役階段。1945年1月3日,盟軍兵分三路進攻德軍在發(fā)起阿登攻勢后建成的陣地。巴頓將軍的第3軍從巴斯托涅向北進攻,蒙哥馬利的第30軍團及他指揮的美國第1軍,包括第84步兵師,從馬爾什向南進攻。盟軍進攻本來主要是采取坦克戰(zhàn),但是將軍們對天氣估計不足。突降大暴雪,氣溫從13攝氏度陡降至零度以下。路上結(jié)的冰很厚,坦克直打滑。因此只好改由步兵打頭陣。
亞琛的泥濘土地讓狀況很糟糕,而阿登地區(qū)(“比利時的西伯利亞”)的冰更糟糕。據(jù)撰寫G連歷史的老兵回憶:“我們總以為地獄是個很熱的、火熱的地方,但是在阿登地區(qū),我們發(fā)現(xiàn)地獄是一個極寒冷的、冰凍的地方……部隊官兵的情緒極為低落……天氣糟糕得很,士兵們只好靠挖地來取暖,都不敢睡覺,一睡覺就會被凍死?!?/p>
盟軍也不只是與嚴寒作戰(zhàn)。德軍雖然開始撤退,沒有任何再次反攻的希望,但絲毫未失去斗志。他們的坦克和大炮依然能夠?qū)従復(fù)七M的美軍施以重創(chuàng)。突出部戰(zhàn)役中的一個尤為致命的危險是炮彈落到林區(qū)而引起的“樹木斷裂”,這讓部隊飽受樹木斷枝和碎片之苦。盟軍指揮官決意不讓德軍有序地撤退到齊格菲防線,所以官兵們只能窮追猛打,很難有喘息的機會。
基辛格不再是步兵了,但他和師總部其他人員離發(fā)起攻勢的美軍后部并不遠。他們自然不像G連官兵那樣暴露于敵軍的輕型武器火力之下,但在應(yīng)對寒冷、炮彈和疲憊上也強不了多少?;粮駨奈聪脒^讓自己表現(xiàn)出戰(zhàn)斗英雄的姿態(tài),而是恰恰相反。但是他的戰(zhàn)友戴維·萊恩1986年出版回憶錄確認,突出部戰(zhàn)役結(jié)束后,第84師到達古維時,基辛格也跟普通步兵一樣經(jīng)歷了很多危險和艱辛。從第84師和G連的歷史我們可以追溯他那漫長而艱苦的旅程:從都尚到薩姆雷,從貝里斯梅尼爾到奧洛蒙,從比龍城堡到拉羅什,最后再到胡法利茲。胡法利茲淪陷標志著這場戰(zhàn)役的結(jié)束。這是整個戰(zhàn)役中最艱難的一仗,第84師獲準在克索里好好休整的時候已經(jīng)傷亡慘重。
突出部戰(zhàn)役結(jié)束了,但“二戰(zhàn)”并未結(jié)束。說實話,2月7日,第84師官兵發(fā)現(xiàn)他們又回到了齊格菲防線前面,也就是德軍發(fā)動阿登攻勢前夕他們所在的大概位置,一切又得從頭開始,這些人不免郁郁寡歡。師總部現(xiàn)在設(shè)在林登,正是在這里部隊謹慎制訂了“手雷行動”計劃:橫渡魯爾河,但德軍炸毀堤壩,淹沒了周邊鄉(xiāng)村的大部地區(qū),給行動實施造成了更大困難。2月23日,經(jīng)過一陣猛烈炮轟,第1營率先渡河,迅速挺進科倫齊格、魯黎世和巴爾,德軍發(fā)起反攻。兩天內(nèi)第84師奪取了德國的胡弗拉特、黑策拉特和格蘭特拉特。寒冷、天氣晴朗、地勢更加開闊,這些意味著盟軍可以充分利用空中優(yōu)勢。盡管一開始德軍出動了一些新型飛機,G連官兵卻不怕德國空軍,他們害怕的是德國狙擊手。他們還首次遭遇非正規(guī)編制的民兵:幾乎未經(jīng)訓(xùn)練、裝備很差的一群群少年和老人,這清楚地表明第三帝國已經(jīng)沒有能打仗的軍人了。就在這個時刻,1945年2月最后一個星期,美軍開始抓獲大批大批的德國國防軍俘虜,這明確表明德國已無力抵抗。
天氣好了,德軍抵抗能力就差了,這意味著美軍終于可以加速前進,因為這時候坦克兵可以代替步兵打頭陣。第84師官兵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自己作為“教堂特遣隊”的一部分打的這場戰(zhàn)爭跟以前很不一樣。部隊經(jīng)過在阿登高地的艱難跋涉后,在德國行軍完全是“長驅(qū)直入”,“剛才還在這個城市,轉(zhuǎn)眼又到了下一個城市”。博林將軍再次于前線指揮作戰(zhàn),機動化先遣部隊開道,步兵掃尾。胡弗拉特、哈貝克、戈爾克拉特、霍芬、根霍夫、格尼肯,所經(jīng)地點的名字像走馬燈一般掠過,一般士兵很快就記不清了。美軍從敘希特爾恩往北掃蕩,僅遭遇了幾次頑強抵抗,德軍措手不及,還以為美軍會朝正東方向挺進,攻打德國重工業(yè)腹地魯爾地區(qū)。在拿下博伊斯海姆之后,美軍才揮師東進,進軍克雷菲爾德。3月4日,第84師首批官兵在莫斯村度過“一個狂歡之夜、一個瘋狂的射擊派對”,“就像是黑幫混戰(zhàn)”之后抵達萊茵河??死追茽柕路炊鴽]怎么抵抗就投降了。雖然柏林早有計劃要將克雷菲爾德變成“西方的斯大林格勒”,或者如果必須放棄這座城市的話,就只留下一片焦土,但負責防御的指揮官認為在裝備不足、防守不嚴的情況下與美軍做殊死一搏毫無意義。無論如何,德國需要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兵力阻止美軍占領(lǐng)烏丁根的跨河大橋。
美軍在比利時被人們奉為救星,到了德國,民眾的態(tài)度則大相徑庭。馬策拉特是第84師攻下的第一座德國城市,人們沒有受到什么傷害。美國士兵很驚訝,德國民眾怎么都憂心忡忡的。據(jù)第84師書記員記載:“顯然有人跟他們說我們會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殺掉。”相反,克雷菲爾德的“整體氛圍是順從的,很多民眾甚至是很配合的”。美軍進城時有些人手揮白手絹和白紙,但是白手絹也好,白紙也好,都是表示投降,而不是歡迎。美軍在克雷菲爾德休整了近一個月,逐漸意識到“他們肯定不需要我們。我們到過很多地方,德國人是最不友好的”。
有傳言說“基辛格這時已被任命為克雷菲爾德行政長官……他命令每一個市政項目的負責人,無論是管燃氣、管水、管電的,還是管交通、管垃圾的,都要向他匯報……8天之內(nèi)就建立了一個平民政府”,此前已“取締了納粹政府”。在盟軍占領(lǐng)德國早期,如果這樣一個德國裔的士兵被授予如此高位,那么必然是盡人皆知的。然而,除了一封克雷默于1949年為他寫的推薦信外,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書面證據(jù)支持基辛格曾擔任上述職務(wù)的說法。的確,有件事很明顯,涉及美軍占領(lǐng)時期的克雷菲爾德的學(xué)術(shù)文獻全都沒提到基辛格的名字,盡管他確確實實在那里住過三個星期。
克雷菲爾德是英國皇家空軍進行戰(zhàn)略轟炸的德國工業(yè)中心之一,1943年6月和1945年的1月到2月都是主要空襲目標,到1945年3月,這里已是千瘡百孔。約60%的房屋遭到破壞,27%已蕩然無存。1939年這里的人口為172 000人,美軍進駐時僅剩下110 000人。留下來的這些人實際上已轉(zhuǎn)移到巨大的混凝土防空洞里,過著地下生活?!睹咳湛靾蟆酚浾甙瑐悺つ聽柡诘潞汀睹咳针娪崍蟆酚浾呖死锼雇懈ァぐ涂死诌_克雷菲爾德時發(fā)現(xiàn)數(shù)以萬計的德國民眾生活在城市主火車站下面的地堡里,生存條件極為惡劣。對那里的人們來說,“戰(zhàn)爭結(jié)束時,幾乎所有正常的生活都被毀了”。烏丁根也有一個類似的7層地堡,美軍發(fā)現(xiàn)里面既沒水也沒電。此外,納粹政府直到最后還在優(yōu)先考慮維持魯爾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盡管郵電、電話、交通、供電、供氣、供水等主要公共設(shè)施有時遭到破壞,但其仍然在繼續(xù)運行。食物和煤也一直維持著供應(yīng)。美軍占領(lǐng)克雷菲爾德時缺少的是地方政府。幾乎所有官員,包括市長、警察局局長、政黨首領(lǐng)都和所有正規(guī)武裝部隊一道在3月1日前橫渡萊茵河逃跑了。這座城市連投降代表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