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篇 延安歲月

我的紅軍母親:蒲文清 作者:何麗 著


看護排長、售貨員、洗衣工

1936年12月底,母親所在的部隊到達延安后,駐軍在離延安十五里的延店村。經(jīng)過整頓調(diào)整,經(jīng)歷了過雪山、草地幸存的戰(zhàn)友們,將按照組織的安排奔赴延安各個新的工作崗位。這對于母親來說,既興奮又激動,但要與共同經(jīng)歷過艱難困苦和生死危險的戰(zhàn)友分開,心中又是那樣的戀戀不舍。而母親心中最盼望的,是能夠去學習文化,趕快摘掉文盲的帽子,做個有文化、懂得理論的革命戰(zhàn)士。

長征時,母親在紅四方面軍88師醫(yī)院擔任護士排長,長征一路上都是和傷員相伴。她想,這次可能會分配她到延安的醫(yī)院去當看護。但是春節(jié)過后,她接到的卻是去延安婦女商店賣鞋的工作通知。母親心里一驚:怎么把她這個看護分配到商店去賣鞋子呢?但她又想到領(lǐng)導和老同志們的教導:“革命工作就是需要,工作崗位就是責任?!奔热环峙渥约喝ド痰?,那肯定是商店的工作需要她。盡管她根本不知道做買賣是怎么回事,也從來沒有叫賣過東西,甚至都不認識錢幣,但還是很痛快地服從了組織 分配。

要走上一個陌生的崗位,她的心里既緊張又著急,生怕自己做不了這份工作。老同志開導她說:“著急、緊張有什么用?不會就學唄!誰從娘肚子里出來都不是圣人??纯茨切┍任覀兇蟛涣藥讱q的團長、軍長,再看看紅軍婦女獨立團喊操的女娃子們,有幾個不是在干活中跌打出來的!”母親想想也是:沒有革命,自己逃不出火坑,也到不了隊伍上,到不了隊伍上,還不是什么都不懂都不會,到頭來,只能是受地主老財剝削和壓迫的奴隸。于是,母親主動找領(lǐng)導說,她一個睜眼瞎能學會當看護,就也能學會賣鞋子。還說是革命解救了她,革命需要她做的工作,她都熱愛,都會努力去做。經(jīng)領(lǐng)導批準,母親非常自信地打起背包到延安市場溝的鞋店報到。

母親去了才知道,商店賣東西可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簡單。商店很小,只有一間房大。店里除了有限的一些鞋子,再沒有其他的東西。雖然前來買鞋的人不多,但幾天一次的什么對賬、盤貨,實在叫母親頭痛。再說,母親豈止是不認識錢,從小根本就沒有見到過錢。賣鞋子既收錢又找錢,她怎么做得來呢?母親覺得當看護學學就可以,而在商店賣貨可不是看看就會的。于是,她第一次懂得和體會到什么是“難”。

然而,她并沒有打退堂鼓,因為她親眼見過自己身邊的好多女戰(zhàn)士,她們中沒有幾個識字的,可是她們在隊伍里喊操、做思想工作、發(fā)動群眾、作報告、帶兵打仗等等,樣樣都學會了,尤其是婦女獨立團的干部戰(zhàn)士們,好多地方都比男同志還強。母親又想起動員她參軍的那些女娃子和李元發(fā)大姐,相信她們能干的,自己也一定能行!于是,她就先從認錢開始,不厭其煩地向先來的、有經(jīng)驗的同志求教。學習中,她知道了識數(shù)兒和收錢找錢根本不是一回事,這當中又有加又有減。當母親學會賣鞋子收錢找錢后,她對其他與商店有關(guān)的事也關(guān)心起來了,什么搬東西、整理鞋子、打掃衛(wèi)生等等,她都搶著干,慢慢地對商店也有了感情。母親曾對同事說,這會兒真要調(diào)她去干別的,她還有點舍不得呢!

哪知好事不長。因為商店鞋不多,而且當時的延安人民幾乎就沒有錢買鞋,所以商店總是很冷清,那么多人都閑呆著沒事干,都看著別人忙忙碌碌,心中也很不是滋味。正巧領(lǐng)導要對人員進行調(diào)整,準備留下幾個調(diào)走幾個。母親雖然表現(xiàn)不錯,但因年齡比較小,就又成為再次被分配工作的對象。

幾天后,母親被通知到延安北門內(nèi)的中央二局當洗衣工,給那些學習無線電和報務的學員們洗衣服。這個調(diào)動讓母親感到有點意外。她以為會調(diào)她去醫(yī)院,沒想到又調(diào)她去做洗衣工。

起初,母親對這個工作有點想不通。她覺得到延安來的人,都是來革命的,怎么學員還要有專門給洗衣服的人呢?那不是又出現(xiàn)人剝削人了嗎?后經(jīng)領(lǐng)導介紹,知道這些學員中許多人都經(jīng)歷過斗爭考驗;不少人有知識文化,放棄城市優(yōu)越生活到延安參加革命;還有些陜北當?shù)氐哪贻p人,也沖破種種阻力積極要求參加革命工作??傊?,他們都是些革命好同志,而學校將根據(jù)工作需要,準備把他們培養(yǎng)成無線電和報務方面的專門人才。為了讓他們更集中精力學習,所以在生活方面就關(guān)照得多了一些。領(lǐng)導還特別講明,學員和洗衣工都是革命戰(zhàn)士,學習和洗衣都是革命工作,只是革命工作的分工和崗位不同;并且鼓勵調(diào)到新崗位的同志努力學習、積極工作,爭取更大的進步。

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領(lǐng)導講的這番道理她聽明白了。她認為自己這個經(jīng)歷過長征的戰(zhàn)士,應該帶頭做好為他們洗衣服及其他服務工作。而且這時母親也懂得了一個道理,即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分配你做的,就肯定是革命最需要的。母親二話沒說,愉快地服從工作的需要,去當了一名快樂的洗衣工。

陜北的2月可冷著呢,你要在窯洞外站一小會兒,就能凍得透心涼。在母親看來,這些都算不得什么,比過雪山草地沒吃沒穿強得太多了。所以,母親一天出來進去多少趟,洗了曬,曬了洗。當年的延河有水,河面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她舍不得使用缸里的水,總是抱上一堆臟衣服拿著盆,去延河鑿冰洗。手雖然凍得又紅又腫,但看到窯洞前晾曬的干凈衣服,心中也是高興得很。這樣,她也就越發(fā)起勁工作了。她希望學員們不為洗衣等一些雜事情分心,能全心全意學習得更好,好早早奔赴工作崗位。

雖然母親是洗衣工,但凡是為大家服務的事,她都搶著去做。她認為服務是為大家,所以無論什么事情、什么工作,自己多做一點都是應該的。有時要是聽到領(lǐng)導表揚,她還總是顯得很不好意思。

和母親一起分配來的其他小女娃,不但羨慕她的能干,還都挺佩服母親做事積極、主動、利落和能吃苦。她們說,走過兩萬五千里的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母親卻覺得這些都沒什么。因為她不會說謙虛的話,就很真心地對她們說,自己是受苦人出身,從小當過地主家丫頭也做過童養(yǎng)媳,就是在苦累和貧困中長起來的。再說,洗衣工作有什么累的!跟在地主家受的苦和累簡直沒法兒比。那時是受地主的壓迫和剝削,現(xiàn)在做的是革命工作,感覺和心情根本不一樣。母親還對她們說,自己過去沒有學習認字的機會,現(xiàn)在,雖然不是專門學習,但能為集中學習的戰(zhàn)友們洗衣服,這也是組織的信任,感到很光榮。她常對小姐妹們說,是紅軍、是革命解救了她,所以革命需要她干啥,她就干啥。而且她覺得,革命工作是沒有分內(nèi)與分外之分的。母親的真誠、樸實和熱情,贏得了大家的喜歡。七十多年過去了,每當母親回憶起當年洗衣工的生活,她依然充滿深情和快樂。

1937年4月,中央決定在延長縣辦女工廠。組織上又考慮調(diào)母親離開中央二局,和100多個單位推薦的幾百個女戰(zhàn)士,集中到延長縣去參加辦工廠。去的這些女同志,都是經(jīng)過組織挑選的精兵強將。她們中多半是經(jīng)過長征的紅軍戰(zhàn)士,覺悟高,組織紀律強,個個能吃苦打硬仗。因辦廠所需工人較多,又從云崖調(diào)集四個連的女戰(zhàn)士,也都集中到延長。

當領(lǐng)導找母親談話說明組織意圖后,母親心情很激動。她沒有想到,組織能調(diào)她去做這么重要的工作。雖然沒做過工,也沒有文化,更不知道工廠是怎么回事,但她還是滿懷信心地服從組織調(diào)動,離開延安的二局到延長女工廠。

延長雖然不是個大地方,但在延安卻小有名氣。當時在延長駐軍的有中央衛(wèi)戍區(qū)、警衛(wèi)連,還有一所醫(yī)院和一個兵工廠。因為工作的性質(zhì),延長的單位、街巷,甚至老鄉(xiāng)的窯洞前后,沒有什么喧鬧聲。但女工廠籌備工作一開始,整個延長都熱鬧起來。雖經(jīng)過近十個多月的努力,但由于來自多方面的主要是國民黨的干擾、阻撓、封鎖和破壞,無法開展工作,而且生活秩序也都被打亂了,致使整個籌備工作無法正常進行。在這種情況下,為避免不必要的損失,只好停止工廠的籌備工作,設(shè)法將這些集中起來的上千女戰(zhàn)士,另行分配到延安其他的地方和單位。這樣,沒等母親看到工廠是什么樣子,更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個做什么的工人,就又面臨著新的工作分配了。

就在這時,經(jīng)楊金秀、于光銀兩位紅軍戰(zhàn)士的介紹,母親在這里,也就是在延長,于1937年7月4日,由共青團員轉(zhuǎn)為沒有預備期的中共正式黨員。這就意味著從今以后,她要更嚴格地要求自己。母親在心里牢牢地記住了:從這天起,自己不再是一個普通群眾,要以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在各項工作中很好地發(fā)揮黨員的先進帶頭作用。

不識字的伙食管理員

1938年二三月份,組織突然通知母親去富縣的抗屬學校報到,說調(diào)她到那里去學習。這個消息真是讓她喜出望外!因為母親識字不多,自己的名字蒲文清三個字還是剛剛認識的,還不會寫呢。這時能去學習文化,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讓她高興的呢!

抗屬學校是軍委辦的,劉少浦、胡德蘭、魏公子等這些革命大姐,都是學校當時的負責人。學校有5個隊,有孩子的都集中在一個隊里。母親還不滿20歲,她去的三隊都是些年輕女娃娃。領(lǐng)導說她們的主要任務是學習文化。這些學員是幾個紅軍部隊選送的,也有陜北紅軍和地方政府選送的。盡管大家來自四面八方,但像是一個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相親相愛,團結(jié)互助。

學校每天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學習氣氛很濃。每天除學習開會以外,還有一些唱歌、隊列、出操等活動,大家覺得很新鮮也很充實。休息的時候,母親她們這些女娃就相約去五隊,逗逗那些隨母親來學習的孩子玩,在緊張的學習生活中充滿了快樂。因為他們這些學員入伍前都不識字,文化基礎(chǔ)很差,所以在教員的講授下,人人都非??炭嗯W習。母親記得何克春、鄭光明、鐘英桂等,都是她當時的校友。她們互相幫助、互相學習,誰有了一點兒進步,大家都為她高興。然而,讓母親倍感遺憾的是,這樣的日子太短,幾個月后她們就各奔前程了。

然而幾十年后,當她們在北京再相見時,都抑制不住戰(zhàn)友重逢的喜悅與激動,任熱淚盡流。她們能回憶起短暫學校生活的點點滴滴,甚至還能說出當年母親當伙食委員時,因為不識字也不認秤的好多趣事笑話。母親更是記憶猶新,她說,那時她文化水平低,斗大的字不識二升,買糧買菜不會記賬,讓別人記不放心;自己學,可又不是那么容易。有的時候,母親甚至想用圖畫記下所買東西的分量和錢數(shù),無奈自己不會畫。母親心想,組織既然讓她這個不太識字、不會寫字、不會記賬、更不認秤的人當伙食管理員,自己總不能辜負組織的信任呀。這怎么辦?現(xiàn)學現(xiàn)賣肯定是來不及的,母親想出自己的土辦法。

是什么辦法?她的戰(zhàn)友們會不約而同地告訴你:“文清為了把賬記清楚,居然能挑上一大擔柴,走十多里路,去找友鄰大隊的司務長幫助過秤、記賬?!泵糠赀@時,戰(zhàn)友們看她累得太狠,心疼地幫她端水擦汗。有的戰(zhàn)友笑話她太傻:過個秤、記個菜錢有什么了不起,還至于挑著擔子跑幾十里?真是有勁兒沒地方用了。而大多數(shù)的戰(zhàn)友們夸她能干、能吃苦,夸她實誠、認真、負責;更有戰(zhàn)友夸她這個人忠厚老實。母親則不管聽到什么樣的話,都仍然好好當她的伙食委員。只要是外出買伙食必需品,她照舊使用她的笨辦法。雖然她不怕別人笑話,但心里已暗下決心努力學習文化。她鼓勵自己“不怕慢,只怕站”,只要行動起來,就沒有學不會的!

伙食委員雖然不是什么官兒,但管理好柴米油鹽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為了把伙食搞好,母親想方設(shè)法把飯菜做好。說實在的,她長那么大,除在地主家和她的惡大娘家煮過豬食,哪兒做過飯、哪兒吃過正經(jīng)糧食??!現(xiàn)在領(lǐng)導讓她管伙食,她自然把每一粒米、每一把面、每一顆豆、每一根菜、每一滴油,看得比什么都金貴。她要求自己不能有絲毫的大意和浪費。為了調(diào)劑伙食,把有限的幾樣菜和小米、粗面、雜豆等做得好吃一點,母親四處學習,到各隊征求意見。為了節(jié)約開支,也為了讓大家吃得順口一些,母親學習腌菜和泡泡菜。她不顧勞累,把蘿卜、豆角、茴子白、蔓菁等菜,洗凈晾干切細,腌成咸的、辣的、酸的各種味道。菜雖粗粗拉拉,但味道鮮美,開飯時大家都搶著吃。不管是四川的、甘肅的、江西的、貴州的、青海的,還是陜北的,都夸她的菜腌得好。每當此時,母親總是自謙地說,她從小受苦,沒吃過正經(jīng)飯菜,除了割豬草、煮豬食,她不會做飯。會腌菜,也是地主老財逼出來的。她還會傻傻地對大伙兒說:“只要你們吃得來,我還會腌得更好吃些!”

母親還發(fā)現(xiàn),腌咸菜、曬干菜、泡泡菜,都比炒菜節(jié)省伙食費。她想自己勞累些沒有關(guān)系,只要能讓大家吃好、能為公家節(jié)省就是最重要的。所以,學員一夸她,她可來勁了,恨不得讓伙房里外都是腌菜的缸和曬菜的繩子。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也有學員向領(lǐng)導反映,說母親做伙食委員太小氣,一天三頓飯,給大家吃得快成豬食了,除了腌菜就是泡菜,除了泡菜就是干菜,連煮洋芋都舍不得??深I(lǐng)導了解當時的條件,支持她這樣做。

冬天是比較難過的,糧食有些,可一片兒青菜也沒有。同志們也不能餓著肚子出操上課學習,更不能餓著肚子干活。母親到底是吃苦長大的孩子,她會弄干菜,就是一立秋,一邊腌咸菜、泡泡菜,一邊組織沒有課的學員晾曬干豆角、茄子片、長豇豆,甚至還曬些野菜。等冬天沒有青菜的時候,這些干菜可都成寶貝了,尤其趕上殺個豬,一大鍋豬肉燉干菜,可是讓大家都胃口大開,贊不絕口。

母親是伙食管理員,但她從來不分分內(nèi)和分外。她認為,只要是伙食班的需要就是她的工作。她常常利用自己休息的時間,相約些學友們?nèi)ネ谝安?,以調(diào)劑口味,改善大家的伙食。同學們都奇怪:這個蒲文清怎么不知道累呀?大家看她從早忙到晚,而且天天都是樂呵呵的。同學們喜歡她,更體貼她、支持她,也常向領(lǐng)導反映母親能吃苦、能干活,還夸獎她勤儉節(jié)約、伙食管得細管得好。學校領(lǐng)導劉筱圃同志也幾次夸獎母親說:“你咋咯弄得那么好嘛!”母親聽罷,表面傻傻地一笑,而心里卻覺得甜甜的。她對自己說:“蒲文清,這是革命工作,以后要做得更好些才是!”而她的心里明白,自己爭取的最大進步,是提高政治覺悟和文化水平,所以她一邊做管理員,一邊跟別的同志學習常用字。慢慢地,那些菜的名字她都能寫得來,也能認秤了,甚至還教其他姐妹認秤桿上的星星代表幾斤幾兩。

母親對自己在抗屬學校的每一點進步都看得很重。她認為參加紅軍是她革命的起點,抗屬學校所學到的東西,是她今后做好工作的基礎(chǔ)。她長征到延安以后,被組織分配去過好幾個單位,但她就感覺在這里收獲最大。收獲是什么?母親認為她懂得了全心全意為大家服務的意義和快樂;還懂得了她雖然是個普通的戰(zhàn)士,在革命隊伍里、在平凡的崗位上,也有自己的價值;她得到了領(lǐng)導的信任和戰(zhàn)友們的尊重。母親常常自勉的一句話是:只有在共產(chǎn)黨的隊伍里,才會有人的平等和尊重,這種平等和尊重,是她一輩子為群眾服務的動力。所以母親一生不為名、不求利,只要求自己的工作讓同志們、讓群眾滿意。

抗大的紅領(lǐng)章

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簡稱“抗大”。抗大的原校址在延安城內(nèi)二道街,1938年日寇空襲延安后,就搬到東關(guān)的黑龍溝。這可是一所名震四方的革命學校,是中國共產(chǎn)黨為中國革命培養(yǎng)干部的搖籃,是全中國革命青年無限向往的地方。母親這個文化基礎(chǔ)很差的人對抗大既充滿著敬仰又感到神秘,抗大對她更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當然,母親的內(nèi)心也充滿矛盾:萬一能去抗大學習,自己文化水平這么低,聽不懂老師講課怎么辦?

母親在抗屬學校學習半年時間還沒有到,傳來了延安抗大招生并且可以自愿報名的消息,這實在是又一次讓母親喜出望外。盡管她參加革命整整五年了,也跟戰(zhàn)友們學習認了些字,有了一點點文化基礎(chǔ),但她知道自己文化水平太低,轉(zhuǎn)黨的申請和支部會上的發(fā)言,是支部幾個同志幫助才寫好的。要是靠自己那一點水平,肯定是說不明白也寫不清楚的。所以,她看到學校那些能看書寫字、寫板報、抄歌詞、編節(jié)目的戰(zhàn)友,羨慕得不得了,總恨自己太笨,進步太慢?,F(xiàn)在真要是有機會到抗大學習,這是她這個苦娃子、童養(yǎng)媳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母親想:上抗大學習政治文化苦,還能苦過地主老財?shù)膲浩葎兿??能苦過兩萬五千里的長征嗎?所以,母親做好思想準備,也下定決心,她一定爭取到抗大去學習。

可是,領(lǐng)導會支持她并給她這個機會嗎?

母親萬萬沒有想到,她剛剛向領(lǐng)導表明想去抗大學習的想法,領(lǐng)導就給了她一個最大的驚喜和意外:立刻給她開了介紹信,讓她馬上到延安去找抗大招生委員會報名,還囑咐她千萬不要錯過機會。

富縣離延安好幾十里。母親不顧路遠,更不顧當時有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延安的危險,說走就走。她背上背包,和其他幾個女戰(zhàn)士一起,向延安出發(fā)。

等她們風塵仆仆趕到延安,卻沒有找到抗大招生委員會。因為防止敵機轟炸,機關(guān)單位人員紛紛疏散,她們問不到一個準確的情況。后聽說招生委員會在安塞,母親她們又急匆匆趕到離延安七十多里的安塞。到安塞才知道,抗大招生委員會沒有疏散出去,就在延安東關(guān)清涼山的半山坡上。于是,母親她們幾個又馬不停蹄地返回延安,終于在東關(guān)外清涼山半山坡上的窯洞里,找到了抗日軍政大學招生委員會。

當時與母親同去的潘家珍、賀玲、鐘玉萍、王克(王子鳴)、何玉蘭等十幾個女娃,高興得大喊大叫。她們爭相擠進屋里去報名。雖然她們不會填寫報名表,但是她們都如愿以償?shù)爻蔀?938年抗大的學員。母親被分在八大隊二區(qū)隊。八大隊的主任,是赫赫有名的紅軍女將張琴秋同志。

母親入學后最興奮的,是領(lǐng)到一副嶄新的紅領(lǐng)章。她拿在手里覺得沉甸甸的,左看右看愛不釋手。因為母親心里明白這副領(lǐng)章所代表的意義,所以往領(lǐng)子上縫的時候十分小心。但因從小沒有學過針線活兒,她怎么也縫不好釘不正,最后還是一個大姐幫助縫好的。以后每當換洗衣服的時候,母親都不把紅領(lǐng)章拆下來,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領(lǐng)子臟的地方,一點一點刷干凈。生怕稍有閃失會弄壞她心愛的紅領(lǐng)章。

母親參加紅軍長征前,曾領(lǐng)到一套半新不舊的灰軍裝,衣領(lǐng)子上還綴著一副紅領(lǐng)章。雖然領(lǐng)章已褪色,而且四角沖上翹起,但母親仍然格外珍惜。她總感覺這是哪個犧牲的烈士留下來的,所以穿在身上也總是小心翼翼。尤其是為了領(lǐng)子上的紅領(lǐng)章,她總是把風紀扣扣得嚴嚴整整。母親回憶說,當時認為愛惜紅領(lǐng)章,就是對那個同志的敬愛,不管他是不是犧牲了,我們都要把革命紅旗高高舉起來。所以,只要軍裝穿在母親身上,領(lǐng)子上的紅領(lǐng)章,永遠是干干凈凈、平平展展的。

但是,這件灰軍裝和紅色領(lǐng)章,卻沒有能伴母親走過長征。因為,為掩埋犧牲在黨嶺山的紅軍營長宋益民同志,母親脫下它蓋在了這位烈士的身上,而被永遠地留在了雪山,成為母親永生的懷念。在以后相當長一段時間,母親腦海里時時出現(xiàn)這副紅領(lǐng)章。她說自己的眼前,總是有雪山上閃現(xiàn)的紅光。

自此以后,母親只要看到戰(zhàn)友佩戴著紅領(lǐng)章,心中總是不由自主地充滿羨慕,而且也會常?;貞浧馉奚膽?zhàn)友,和那留在雪山的軍裝以及她珍愛的紅領(lǐng)章。她也時時盼著,自己什么時候能再領(lǐng)到一副真正屬于自己的紅領(lǐng)章?。∷M约涸诩t領(lǐng)章的引領(lǐng)下,在革命隊伍里好好服務,替那些犧牲的英雄們、烈士們多多地做些工作。

到抗日軍政大學學習,實現(xiàn)了母親想學習的愿望,同時隨著發(fā)新軍裝,她又得到一副紅領(lǐng)章。她心中那個歡喜和滿足就別提了!

母親發(fā)現(xiàn),當時有的學員不滿足只發(fā)一副紅領(lǐng)章,總希望有兩副替換佩戴。母親很耐心地對他們說:“一副都來得不容易,還想要幾副呀。我在延安好幾個單位工作過,只有抗大才發(fā)。我們好生愛惜吧。我有個紅軍戰(zhàn)友,過草地時陷到泥潭里,他不顧自己死活,硬是把有紅領(lǐng)章的衣服高高舉在頭頂,直到自己慢慢被淹沒。當時救他的戰(zhàn)友沒有不落淚的。”

母親是怎樣珍惜她的紅領(lǐng)章的呢?她的上衣永遠整齊,衣領(lǐng)永遠平整,風紀扣永遠扣緊。在她的心目中,紅領(lǐng)章是軍人精神和作風的標志。所以,當她有了一副屬于自己的紅領(lǐng)章以后,她更是注意自己的軍容風紀。直到母親90多歲高齡的時候,她依然始終保持衣領(lǐng)嚴整,走有走姿,坐有坐像的儀表姿態(tài)。即使唱歌的時候,也是一本正經(jīng)地抬頭挺胸,擺動著雙臂,踏著有節(jié)奏的步子。所有這些,無不顯現(xiàn)出一個紅軍戰(zhàn)士、巾幗兒女的颯爽英姿和感人氣派。母親說,紅領(lǐng)章代表革命??勾蟮倪@副紅領(lǐng)章,給自己留下的不僅是回憶,還有刻在心中的革命信念、永不動搖的意志和不懈的人生追求。

母親在抗大學習最引以為豪的,是曾經(jīng)親耳聆聽過毛主席的時事報告。當時人很多。一人坐一個小板凳,排列很整齊。大家都把手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聚精會神地聽。雖然不能全部聽得懂毛主席的湖南話,但號召我們中國人民團結(jié)起來,共同抗擊日本軍國主義,最后的勝利必定屬于我們,以及要求抗大的學員不怕困難,一邊學文化,一邊學軍事,隨時準備上前線抗戰(zhàn)的講話,還是聽懂并記在了心里。母親很遺憾自己當時不會記錄,否則,她會將記錄本保存到現(xiàn)在。要真是這樣的話,那這個本子就會成為一個寶貴的革命歷史文物,母親也定會將它捐贈給博物館,以供后人參觀學習。

母親對抗大最感到留戀和難忘的,是“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的校風和學習生活,以及她在這所革命的大學校里,學會的許多紅軍和抗戰(zhàn)時期的革命歌曲,如《當兵就要當紅軍》《過黨嶺山》《八月桂花遍地開》《革命的友愛最深深》《打靶歌》《戰(zhàn)斗學習歌》《紅旗在飄揚》《抗日軍政大學校歌》等幾十首。直到她離世之前,母親不但能哼唱出這些歌的曲調(diào),還能將歌詞背個八九不離十。母親非常自豪:這是她一輩子最為珍貴的財富。只要有老同志聚會或者參加青少年聯(lián)誼活動,母親都會激動地、忘情地唱上一首,往往還是昂首挺胸、擺動雙臂并踏著有力的步子。在許多聯(lián)誼活動中,母親每次都要唱歌,常常一首《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總感動和帶動了全場好幾百人。一次記者現(xiàn)場采訪母親,她沒有多講別的,只是很自豪地告訴記者:“抗大出來的,沒有不會唱歌子的!比我唱得好的有的是!”

母親還記得抗大那嘹亮的軍號聲,起床、集合、出操,以及八個人端著小米飯圍成一圈,蹲在地下吃著一小盆子菜的情形。每當回憶起這些,母親就神采飛揚、激動無比。用她的話說,那就是過電影,一切都歷歷在目。尤其令母親亢奮的是,開大會或聽報告前,各班各隊在文藝委員帶領(lǐng)和指揮下,此起彼伏的拉歌聲。母親說她不會形容,她只覺得這拉歌聲震撼著她的生命和靈魂。而且,“革命歌曲大家唱”也深深地植入她的心底,所以不管什么時間、不管什么場合,只要允許,她都會放開嗓子高聲唱一唱。幾十年來,高唱革命歌曲,已然成為母親參加活動的保留節(jié)目,也成為她參與活動的一大亮點。在2009年9月27日,由革命后代們組織的“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活動中,母親雖然沒有佩戴紅領(lǐng)章,但頭上灰色八角帽的紅五角星卻在閃閃發(fā)亮。她腰不彎、背不駝,不用攙扶走上臺,整整衣領(lǐng),精神飽滿、聲音有力地高歌《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在她的激情感染下,全場300多人起立,和著拍子共同唱起大家心中的這支歌。事后記者和幾個小青年向她伸出大拇指,母親不無自豪地回復他們:“我是一個老軍人、老戰(zhàn)士,無論我90歲還是100歲,都要保持軍人的姿態(tài)?!蹦赣H還用她的四川調(diào)唱道:“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比缓?,一陣哈哈哈地爽朗大笑。

幾十年來,母親心中的紅領(lǐng)章,總是和她熱情、高亢的歌聲連在一起,她認為這是抗大人的標志和自豪。

母親在抗大八大隊,經(jīng)過近半年的學習后,思想政治覺悟和文化知識水平都有了一定的提高。學校決定分配她到延安清涼山中央印刷廠,也就是原來的邊區(qū)印刷廠當工人。可以說,這個決定,是母親的又一大驚喜和幸運,因為組織居然把她這個剛剛摘掉文盲帽子的人,分配到知識分子才能去的印刷廠。她對自己說:“蒲文清,這一回可能真的當上工人了?!彼謱ψ约赫f:“管它怎么樣,分配哪樣工作都光榮,都要好好干才是?!?/p>

清涼山的不了情

清涼山在延安城東,它擁有豐富的歷史文物古跡。據(jù)史書記載,清涼山因其獨有的佛洞、奇景和摩崖石刻而被稱為“金仙勝境”,聞名于世。山上18個洞中的萬佛洞、三世佛洞、彌勒佛洞、釋迦佛洞等更為有名。尤其是萬佛洞,又高又寬又深,洞內(nèi)四壁雕刻的萬余座佛像,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母親曾多次笑著說:“延安印刷廠建在清涼山上的佛洞里,能得到這么多菩薩、佛爺?shù)谋S?,又安全又保密。其實呢,共產(chǎn)黨不信神,不信鬼。只信革命、信槍桿子。因為靠佛爺、菩薩顯靈,革命是取得不了政權(quán)的。”

每當說起這些,母親總是想起小時候被大娘趕出來住在破廟里,向四面的菩薩磕頭作揖求保佑的情景。那時,任憑她哭死或把嗓子喊啞,菩薩也好、佛爺也好,誰也救不了她,還是紅軍把她拉出火坑,走進革命隊伍她才真正得救了。所以,她常常告訴那些比她年紀小、參加革命比她晚一些的戰(zhàn)友說,洞里的佛爺、菩薩有千萬,都是人打造的,哪里能顯什么靈啊。還是《國際歌》里面說得對,要靠革命斗爭,要靠自己救自己,才能把舊社會打個落花流水。

但母親也倍感遺憾,因為那時年紀輕、文化水平低,不了解清涼山的悠久歷史和名字的由來,不知道清涼山是座天下有名的歷史名山,更不知道它所蘊含著的深厚佛教文化。所以,母親雖然在那里工作近一年時間,卻從來沒有在清涼山上轉(zhuǎn)一轉(zhuǎn),更沒有去那么多佛洞和寺廟里看過。那些老百姓敬神拜佛和歷史傳說的有趣故事,她也沒有聽到過。也就是說,在這偌大而令人神往的清涼山上,除了印刷廠,其余的母親幾乎什么都不知道。

清涼山雖然由于佛洞、奇景和石刻而有名,但真正的名氣,卻是因為它曾經(jīng)是我黨新華通訊社、延安新華廣播電臺、解放日報社、邊區(qū)群眾報社、新華書店等的所在地而享譽中外。許多重要的刊物,都是由清涼山印刷廠印刷完成的。而清涼山印刷廠,就是大家常說的延安中央印刷廠。

這個印刷廠除了擔負《解放日報》《共產(chǎn)黨人》《新中華報》等這些重要的黨政文件、政治、文藝讀物等的印刷,同時還擔負著保密文件,以及近乎絕密品的邊區(qū)票印刷,所以印刷廠又分為普通廠和保密印鈔廠兩個部分。

母親被分配去的是折頁、裝訂、打包的普通廠,她鄭重地服從組織分配。于是,她佩戴著紅領(lǐng)章,穿戴整齊,精神飽滿地去印刷廠報到當了一名工人。

原本人煙稀少而安靜的清涼山,因為增加了許多青年工人而變得熱鬧起來。嘹亮的軍號聲、機器的轟隆聲、工人的出操喊號聲、動人的歌唱聲、馱送印刷品牲口的吆喝聲等等,充滿整個清涼山。母親就整日工作、生活在這緊張的快樂之中。

印刷廠的同事們,老干部、老同志多,參加過長征的紅軍戰(zhàn)士和陜北紅軍不少,還有許多有文化、有知識、懂技術(shù)的知識分子。母親說,這些同志都是自己非常敬仰和羨慕的人,個個是學習的榜樣。母親雖然也走過了長征,但畢竟文化水平很低。所以,她把自己能在中央印刷廠和這些人在一起學習工作,看作是自己這個窮娃娃最大的幸運和幸福。因此,她時時刻刻努力學習,珍惜每一分鐘的時間拼命工作。

因為印刷廠的各個部門都在一個大石窯里,盡管各個程序都有分工,但重要的是各部門有條不紊地協(xié)作互助。像母親這樣的新工人,就是大家?guī)椭闹饕獙ο蟆R驗樗麄儎倎?,對各方面的情況、程序和要求都不熟悉,干什么都感覺手忙腳亂。可母親不甘心在別人的幫助下工作,她希望自己能盡快獨立地挑起重擔。所以她積極、努力、主動了解和學習各種技術(shù)。她總覺得自己笨,就要求自己“笨鳥先飛”。還因為她的左手殘疾,就覺得自己只有花費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和努力,勤學苦練各種技術(shù),才能夠?qū)W會和熟悉疊紙、裁紙、對號折頁子、裝訂、包裝、打捆等各道工序。所以,無論工作時間多么長、工作多么緊張,母親從來都不知道勞累,而且還總是樂呵呵的。

但是,母親卻時常為她殘疾的左手擔心。擔心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怕被組織和戰(zhàn)友發(fā)現(xiàn)后,對她特殊照顧,甚至調(diào)換工作。

雷達天是當年印刷廠的副廠長。據(jù)母親回憶,他那時30多歲,對工人非常關(guān)心,尤其對新進廠的年輕工人更是關(guān)懷備至。因為他很隨和,所以和大家關(guān)系特別和諧。無論新老同志,對他很尊重也很信任,還時常跟這個老同志開開玩笑,母親也不例外。但是干活的時候,母親卻總是躲著他。

漸漸地,雷廠長發(fā)現(xiàn)母親個子雖然矮,身體比較瘦弱也比較單薄,但工作肯賣力氣。她是折頁工,可不管是裝訂、扛紙、打包,只要有需要,只要是重活、累活,她都會搶著去干。他還發(fā)現(xiàn),母親的手在做對號折頁子、理紙或打包這些活的時候,總有點不太得勁,可是又說不上來是怎么個不得勁。他還發(fā)現(xiàn)母親的左手上總是纏著布條條,布條條上還常有滲出的血跡。

終于有一天,他問起了母親手的事。

殘疾的左手是母親心頭的痛,所以聽到廠長問她的手就嚇了一跳,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過去。當廠長看到母親伸出無名指關(guān)節(jié)變形、中指完全不能伸開的左手時,也嚇了一跳。他把母親的手翻過來手心向上一看:天呢!這女娃子有著怎樣的一只殘疾的手啊!“文清,講講你的手?!蹦赣H簡單地對廠長講了她左手傷殘的故事。

這只手是她4歲時,三姐抱著她在地主家門口熬鹽剩下的余火旁烤火,被地主踢倒在火塘燒傷的。當雷廠長聽完母親小手被燒傷的經(jīng)過,在他憤怒的眼光中充滿了對母親的同情和愛憐,似乎有好多話想對母親說。但是,他撫摸著母親的左手只簡單說了這么幾句:“文清,你很堅強,也很不容易,以后好好干,但別逞強。記住,千萬要愛護手,莫再讓它受傷了?!蹦赣H牢牢地記住了廠長的話,同時也把廠長對她的關(guān)心和溫暖,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這以后,盡管廠長和其他領(lǐng)導都沒有再問過和提起母親傷殘手的事,但母親發(fā)現(xiàn),這以后無論在工作、生活和其他方面,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是領(lǐng)導還是班組工友,關(guān)心、幫助她的人多了。母親明白,這是組織和戰(zhàn)友們對她的愛護和鼓勵,所以母親就加倍努力工作。由于沒有了對殘疾左手的顧慮,母親不管干什么,都是甩開了膀子大干,她想用這種做法,來報答領(lǐng)導和同志們的關(guān)心與幫助。

平時,母親還是比較注意保護她的左手,可干起活兒來,就什么也顧不上了。那時拼命工作可不是為爭先進得表揚,而是人人都在努力為革命多出力多干活。誰出色完成生產(chǎn)、工作任務,都是大家的成績和光榮。因為他們都把自己融入了戰(zhàn)斗的集體之中,所以她們團結(jié)奮斗,心甘情愿地為完成工作任務吃苦受累。母親當然更不例外,但是,她的那只殘疾的左手,就總是傷痕累累的,包手的布也總是血跡斑斑。尤其在對印好的文件、書報進行切割、包裝和打捆的時候,這些雖然不是母親的主要工作,但她總是會主動過去幫忙。說是幫忙,其實她每次都是把吃奶的勁兒都毫不含糊地使出來,所以她的那個中指和無名指,就幾乎永遠布滿干裂的血口子。難怪母親在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在自豪中又充滿感慨。她說,自己常偷偷地把這只手暖在心口上,多次對著左手自言自語:你跟著我蒲文清受了多少苦和累呀!沒得辦法,誰讓你是我的手嘛!母親也會常常這樣勉勵自己:人嘛,手可殘,身可殘,但心不能殘,意志不能殘。長在我身上的手,就要聽從我的指揮才是噢。

因為折頁子、排版、印刷、校對等都集中在萬佛洞,所以在老遠的地方,就能聞到油墨散發(fā)出來的味道,這種味道,母親過去從來沒有聞到過。用她的話來說,這是能浸入到人心里的一種香味,而且,這種香味能一直圍在你的鼻子周圍,久久不會散去。還真是的,母親離開印刷廠多年后,只要提起清涼山三個字,她立馬會說,那油墨的香味,一股一股地飄到她的鼻子前了。當年戰(zhàn)友們工作和生活的情景,也就會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閃過,她覺得好幸福,好懷念。

母親不光愛聞油墨的味道,而且她還從不忌諱自己腿腳、手、臉面,甚至衣褲沾染上黑色、紅色或其他顏色的油墨,所以,她的身上經(jīng)常留有各種斑點。有戰(zhàn)友讓她用汽油、煤油或者肥皂洗洗,她總是說沒得事兒,慢慢自己就會掉下去的。其實,母親是舍不得使用那些很稀少、很珍貴的東西。當然,母親也是從心眼兒里不在意油墨的斑跡,但是,她慢慢地學會了愛護、珍惜油墨。因為她知道,哪怕缺了一點點油墨,就會影響印刷任務的完成。重要的是會影響黨中央的決策、政府政令或其他重要信息、消息等,及時、準時發(fā)布和傳達出去,如果發(fā)生這種情況,那可就是嚴重的政治責任。這責任,是任何人即使天王老子、地王爺都無法擔當?shù)昧说摹?/p>

當年印刷使用的是平板印刷機,印一頁翻一頁,再翻一頁再印一頁。機器就是這樣在一頁頁的翻動中,發(fā)出噠噠噠的、均勻的節(jié)奏聲。母親剛來的時候,對這種聲音感到很新鮮,但也很不習慣。因為不管你干什么,它總在你耳邊響。即使睡覺或者特別困倦的時候,這噠噠噠的聲音也跑不走散不開。但慢慢地,她又覺得離不開這種噠噠的聲音了。母親說這聲音總是不緊不慢的,聽起來,叫人覺得那么踏實;它又不高不低,不管任務多急多重,你心里都會有數(shù):保證準時完成。母親還覺得這聲音挺神的,有時心里有什么不舒服或不痛快了,還沒有被領(lǐng)導或別人發(fā)現(xiàn),這噠噠噠的翻頁聲就幫你解決了,你說怪不怪。

然而,1939年五六月份,組織的一紙調(diào)令不僅使母親離開了延安印刷廠,而且也徹底改變了她以后的命運。母親在印刷廠工作期間和副廠長雷達天同志結(jié)下了很深的友情,一直延續(xù)到“文化大革命”浩劫。

20世紀60年代初,當年的雷達天同志擔任陜西省寶雞市市長,他得知我父母已轉(zhuǎn)業(yè)到國家交通部工作,竟不遠千里專程到北京來看望他們。在我家短短的幾天時間里,我知道了他與我母親及我父親的革命友情。那時雖然他是廠領(lǐng)導,他說他很喜歡母親豁達、爽朗的性格;佩服母親肯學習、不服輸、吃苦耐勞的精神;贊賞母親潑辣、果敢、說干就干的勁頭。但他印象最深的,是母親對人的真實、直率、熱情,與那份死心眼的執(zhí)著。后來他聽說母親放棄不少同志給她介紹的對象,而選擇與一條腿的何炳文結(jié)了婚。于是雷廠長就在父親調(diào)到南泥灣軍委第四生產(chǎn)辦公室任副主任的時候,去看他們,并在那里與我的父親何炳文結(jié)下的革命友情,直至“文化大革命”浩劫我父親被迫害致死。父親過世后,母親對雷達天這個延安印刷廠老領(lǐng)導、老兄長、老戰(zhàn)友,始終是感激至深,懷念至深。然而這這份友情,也因他的被迫害致死而中斷了。

曾經(jīng)在印刷廠當過總務科長、“文化大革命”前任石油部副部長的焦立人同志,與我家住得很近。他的夫人快人快語,和母親很投脾氣,非常喜歡母親去他們家串門。母親也就時常去他們家坐坐,三個人天南地北地聊上一陣兒。焦部長和母親聊著聊著,話題就回到清涼山印刷廠。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當年的工作和生活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他們的心里,而且他們每次聊起來都滿含深情。焦部長尤其贊賞抗大去的這些女學員嚴整的軍風,和永遠平平展展的紅領(lǐng)章。他夸這些青年女娃子們能吃苦耐勞,愛學習,肯鉆研。他還曾詼諧地說:“那時,心里雖然很喜歡,但總找不到個合適的詞兒來說這些女娃娃,現(xiàn)在有了,就叫颯爽英姿。那些能干的四川紅軍女娃子們,個個都了不起得很呢!?!?/p>

母親每次去他家串門,焦部長還時不時地稱呼母親為“四川娃子”。旁人聽起來可能覺得別扭,可他們之間,卻充滿了友情和樂趣。他們還盼望有機會再到清涼山看看,來個往事回憶大會餐呢??上О?,那時焦部長工作特別忙碌,加之經(jīng)常去大慶、長慶、勝利等油田視察,沒有能抽出時間回延安上清涼山看看,他一直抱著這種遺憾離世。我的母親,雖然在1987年有機會回延安,并重訪當年的故地,但是沒能夠重上清涼山,重溫戰(zhàn)友情,重進千佛洞,重摸印刷機,重聞油墨香。所有這些,對于一個已經(jīng)93歲高齡且腿腳不太方便的老同志——我的母親來說,無疑是終身的遺憾。

我了解母親的心思,所以2009年我回延安的時候,在依清涼山而建的延安革命紀念館里,細細地看、靜靜地聽霍靜廉副館長、王英、董玉梅等同志的相關(guān)介紹,特別進入新聞館按時況復制的印刷廠排字間里,看看那排字架,摸摸那印刷機,還在那既當睡覺的通鋪、又是折頁理紙等多種用處的大石臺子上坐了又坐。我人雖是在參觀紀念館,但我滿眼、滿心呈現(xiàn)的,都是母親講述給我的他們當年的工作情景,和他們感人肺腑的革命情誼。清涼山啊,印刷廠啊,我這才知道,為什么你給我敬愛的母親和她那一輩的伯伯、叔叔、阿姨們,留下了那么刻骨銘心的記憶!

當年的清涼山印刷廠,處處都叫母親感覺到溫暖。而留給母親的那深深的同志情、戰(zhàn)友愛,著實讓母親感動了幾十年,留戀了幾十年,感念了幾十年。短短的一句話,簡單的十幾個字,就能說清楚母親對清涼山的印象和感情,那就是:生命不止,回憶不斷,情誼不了。

選擇與殘疾人結(jié)婚

母親選擇的結(jié)婚對象是組織介紹的,這在當時的延安很普遍,但母親選擇對象卻引起不少人的關(guān)注、好奇與不解。主要是因為母親當年模樣不錯,風華正茂,又是長征過來的紅軍戰(zhàn)士,所以給她說媒的不少。但令眾人不解的是,她竟然在那么多健全的、優(yōu)秀的男同志中,偏偏選擇了與傷殘的、且是一條腿高位截肢的殘疾人何炳文結(jié)婚。誰問母親為什么,她都說是組織介紹的。是哪個組織?又是誰代表的組織?一個在離延安十五里的柳林軍委汽車站工作,一個在延安清涼山中央印刷廠上班,怎么聯(lián)絡上的?如此等等,都是那些熟悉和喜歡母親的人所關(guān)心和想知道的。但是當時也許沒有人清楚,而以后也沒有人清楚。當我想寫父母的婚姻,恰巧又看到陜西長安《文史資料》中的一篇文章中說,周總理是何炳文的媒人,女方是參加過長征的紅軍。可我又從來沒有聽父母講過,就想借機問問母親。還沒有等我把想問的話說完,她就很不高興地回答了我:“問,問,問什么!你還想調(diào)查組織?幾十年的事了,你們都這么大了,還有什么可問的!”這樣,直到母親93歲去世,我就再也沒有問過。

在我的感覺中,母親很回避這個問題。我想那么多延安娃父母的婚姻,什么樣兒的都有,可他們和他們的父母,不但不回避,反而對多年的一些趣事津津樂道。而我的父母對他們是怎么結(jié)婚的,卻諱莫如深。這多少激起我的好奇:他們的婚姻是哪個組織介紹的?誰出的面?怎么見的面?怎么結(jié)的婚?而且還是一次見面就結(jié)的婚呢?在我聽母親講述她的經(jīng)歷過程中,對這些她都是守口如瓶。我總感覺在父母之間信守著什么,因為父親在世時,也從未說起過他與母親的婚事。而且,根據(jù)這么多年我的了解,父母之間充滿了絕對的信任,堅守不打聽對方的人和事兒的承諾,即使誰有什么重大決定,互相服從就是了,特別默契。所以,我就特別想知道其中的緣由、故事。但是,直到今天把這本書敬獻給母親,仍然沒有解除我心中的疑問。但我確信,母親的選擇和父母的婚姻,是有故事的。

那時,在延安駐扎的機關(guān)部隊以及生產(chǎn)單位人數(shù)眾多,但女同志比較少。像母親這些正值青春年華、充滿朝氣、充滿活力、積極向上的紅軍女娃娃們,就成了男同志們,尤其是一些領(lǐng)導干部找對象的主要目標。

母親也不例外。所以,好多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給她介紹對象。介紹給她的那些人,大都是些領(lǐng)導干部,還有什么這長那長的。說實在的,母親沒有那么大的興趣。有些熟識的人把她說急了,她會跟人家嚷嚷:“急么思(什么)嘛!自己還是個娃兒,結(jié)的啥子婚嗎?”所以她在印刷廠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偶爾也和她對路的幾個戰(zhàn)友在一起耍,擺擺龍門陣。后來她感覺擺來擺去,就擺到誰誰誰找對象結(jié)婚了,一些人還對她說:“有人關(guān)心女娃娃婚姻是好事情,要在農(nóng)村,管你愿意不愿意,父母找人家就把你嫁出去了,誰還管你這個那個?!蹦赣H自己也想:要是還在四川老家,大娘可容不得她這么大還賴在家白吃飯,早給她說婆婆讓她滾了,就是不滾,爹在世也早把她給哥哥換親了。她又想起她那狠毒的大娘,7歲就把她賣給地主家做童養(yǎng)媳。要不是紅軍救她出火坑,自己怕早就被他們折磨死了。這里有那么多好心人關(guān)心自己,知足吧,說不定,還能遇上個好人。

所以,母親慢慢地也不太排斥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了。不過,她沒有選擇好心人的介紹,也沒有選擇什么長什么官的,而是在1939年底,經(jīng)過組織介紹,選擇了左腿高位截肢的傷殘科長,也就是后來我的父親何炳文同志,他們只見過一面就在南泥灣結(jié)婚成家了。母親從清涼山印刷廠調(diào)到父親身邊,隨他在南泥灣開荒種地。

母親與傷殘父親的婚姻,在延安印刷廠和母親工作過的地方,引起了很多人議論紛紛:“漂漂亮亮的、端端正正的、活潑熱情能干的蒲文清,什么人找不上,單單找上個一條腿的。圖什么嘛!兩個人都才20來歲,她蒲文清要照顧他多少年喲。好可惜!”也有人納悶:哪個組織給介紹的?一個在清涼山,一個在柳林,怎么見的面?見過幾回?互相有什么了解?如此等等。尤其是母親長征時期的戰(zhàn)友、熟人、四川老鄉(xiāng),都甚為不解,更為母親惋惜。還有人對母親風言風語,等等。這等婚姻大事,放在誰身上都得想一想,唯獨母親蒲文清,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與父親結(jié)婚。直到1968年父親被迫害致死,他們相濡以沫走過風風雨雨二十九年。

母親當年為什么頂著各種輿論壓力,在男多女少的延安,她放棄了領(lǐng)導、戰(zhàn)友給她介紹的不少年輕有為、有官位的干部?而選擇與左腿高位截肢的何炳文結(jié)婚呢?

用母親自己的話說,她從組織那里了解到,父親1918年8月17日,出生在陜西省西安市裴家埪村。13歲時經(jīng)過劉順明、樊銘樞介紹,到17路軍汽車修配廠當了一名學徒工人。1936年,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參加革命,不久被派往延安,組織安排他在延安紅軍總部交際處任司機助手、司機。

1937年4月下旬,作為司機助手,父親奉命執(zhí)行任務時,汽車在離延安不遠的甘泉縣勞山突然遭遇眾多敵人伏擊受傷致殘。負傷后再三向組織要求參加工作,他就被分配到延安七里鋪柳林鎮(zhèn)的軍委交通管理局汽車站當站長。

特別是母親還從組織那里了解到,一條腿的父親身殘志不殘,他積極加強一條腿適應生活和工作需要的鍛煉,在傷口還未痊愈時就回到原工作崗位。以后又聽從組織安排,在南泥灣軍委第四生產(chǎn)辦公室任副主任,組織軍委的人開荒、種地,搞大生產(chǎn)。這些對母親的觸動和影響特別大,她認為他的覺悟比自己高,他的意志比自己堅強,他對革命比自己堅定,等等。這些已經(jīng)足足打動了母親的心。何況,這個為革命負傷失去一條腿的年輕人,不但不怨不悔不依賴組織,還立志做一個殘而不廢的人,立志做一個對革命有用的人。自己應該向他好好學習,如果能在身邊照顧他也是應該的。所以,母親不顧眾人怎么看、怎么說,就果斷地選擇了與傷殘的何炳文結(jié)婚。

以后,有關(guān)心她的戰(zhàn)友問她:“你們見過幾次面?了解他有多少?你四川人,他陜西人,能弄到一塊嗎?”母親告訴他們:“我相信組織。見面就結(jié)婚,我是跟何炳文結(jié)婚,又不是跟別人?!倍夷赣H認為,既然組織介紹我們結(jié)婚,是組織覺得合適。大家都是革命隊伍里的,什么職位高低、權(quán)力大小、搞什么工作,殘不殘廢,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革命堅定不堅定,聽不聽黨的話,革命表現(xiàn)怎么樣。我相信組織介紹的何炳文。母親還覺得,她身體壯,能吃苦能干活,照顧殘疾是應該的。她愿意照顧何炳文一輩子。母親的決定,讓好些熟悉、了解她的人為她惋惜,而母親卻大主意一定,絕不改變。

結(jié)婚后,父親幾乎沒有向母親介紹過他自己什么,母親覺得自己也沒什么可問他的。但母親發(fā)現(xiàn)父親話少,也不愛擺龍門陣聊天,而母親是個快言快語的人,還是個急性子。白天勞動生產(chǎn)忙得顧不上說話,晚上吃完飯就閑著沒話呆著挺不習慣。起初,她認為剛認識就結(jié)婚太生了,不好意思、也不知道主動說什么。時間長了,母親發(fā)現(xiàn)父親就是話少,但是愛學習,沒事就在炕邊的小凳凳上學習。而學習,一直以來都是母親特別羨慕和向往的,她覺得應該向父親學習。同時,母親又發(fā)現(xiàn)父親干什么都細心、仔細,有條有理,而母親是個快性、粗粗拉拉的人。這點自己不如父親。最讓母親感到驚訝和震撼的,是父親什么事情都自己做,從不依賴母親,有時母親主動幫他都不接受。為此,母親還跟父親嚷嚷過:“組織上介紹我跟你結(jié)婚,就是讓我好生關(guān)心照顧你,你可好,啥子都自己干,要我還有什么用!”父親只簡單地對母親說:“哦,腿殘了,其他都好著呢,沒事。”簡單的一句話,贏得母親對父親一輩子的尊重與敬愛。

母親之所以選擇與傷殘父親結(jié)婚,就是因為何炳文在她的心目中,雖然是一條腿的殘疾人,但不是殘廢人。他很堅強,不離開革命,不怕工作和生活的艱難。他為革命負傷鋸了腿,可他不后悔,不依賴組織養(yǎng)活,要自食其力,還要繼續(xù)努力工作。他不像有的人,做了點好事就居功自傲。母親對父親最為佩服和感動的,是他對自己充滿自信,沒有任何自卑和虛榮。他雖然一條腿,可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顯得少點什么。在母親看來,何炳文這樣的同志不找,你還找什么樣的!母親還認為,何炳文這樣的人,應該像完整人一樣結(jié)婚成家,享受家人的關(guān)心與照顧。殘疾人怎么了?難道嫁給殘疾人就丟人、就矮別人一等嗎?!所以,母親從不后悔對婚姻的選擇。

這就是七十年前,我敬愛的母親的婚姻觀,也是一個紅軍女戰(zhàn)士崇高感人的革命情懷。而這種婚姻觀和高尚的情懷,正是當年許許多多革命女戰(zhàn)士的代表。他們從相識到結(jié)婚,沒有甜言蜜語,沒有山盟海誓,

這是我們一家六口

也沒有相互的承諾和浪漫。但是,他們的愛,他們的情,卻是那樣長久,那樣感人,直到他們的孩子漸漸長大,他們自己慢慢變老。無論誰向誰先行了一個告別的軍禮,他們的情依舊,他們的愛永在。這就是我們的父輩的戀愛和婚姻。我在書寫這段文字的時候,特別懷念已經(jīng)去世四十多年的父親,但我更為我的母親感動和驕傲。

從1939年和父親結(jié)婚,至父親1968年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父母這對革命伴侶,攜手走過了二十九年的婚姻歷程。其間雖然歷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南北、戰(zhàn)火硝煙、物質(zhì)貧乏、艱難困苦、社會動蕩等等,但他們始終樂觀堅強,互相鼓勵,互相支持,互相理解。

在母親的心中,父親是她的丈夫,更是她極為尊重和信賴的革命同志和良師益友??梢赃@樣說,身體雖然殘疾的父親,在母親的心里卻是無比完美的,他更有著完美的品行、情操和人格魅力。

一輩子好夫妻

父母結(jié)婚后,1941年8月,在延安下寺灣生下了我。當時,正值國民黨對陜甘寧邊區(qū)實施政治和經(jīng)濟封鎖的困難時期。而邊區(qū)在毛主席領(lǐng)導下,正開展轟轟烈烈的自力更生、豐衣足食、艱苦奮斗的大生產(chǎn)運動。

對于父母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工作和生產(chǎn)勞動的家庭,對于一對結(jié)婚不久、又沒有家庭生活經(jīng)驗的年輕夫婦,又有了孩子,其困難是不可言喻的。但他們卻比榮校其他干部干得更歡實。尤其是父親,以他的殘疾之軀活躍在延安大生產(chǎn)運動中,事事身體力行都走在前頭,既要做好總務科長的本職工作,又要組織好傷殘榮軍的學習和勞動生產(chǎn),還要管理好家屬和大小娃娃,談何容易。整個榮校,榮軍休養(yǎng)員近千人,加上家屬、娃娃就有一千好幾百人。而且居住分散在下寺灣、劉峁溝、田家溝、閻家溝等,好多條溝溝坎坎山梁子上的一眼眼窯里。而一條腿的父親在母親的陪伴下,幾乎走遍所有有傷殘榮軍及家屬娃娃的地方??梢哉f,父親對每家的情況都非常了解,甚至對一些情況特殊、個性特殊、經(jīng)歷特殊的人,去了解且親近。而父親從不把自己當成殘疾人或什么特殊人,事事身體力行、親力親為,也得到休養(yǎng)員們的稱贊、好感和尊重。

對母親而言,父親以其殘疾之軀忠于職守,堅強、樂觀、不畏極其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困苦,出色完成本職工作,對黨的忠誠、堅強的意志、高尚的品質(zhì)、生活的簡樸等,都對母親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使母親更認定她選擇與父親結(jié)婚的正確性。她佩服父親,敬重父親。她感覺自己一輩子都要向父親學習。

2009年9月,當我第一次在延安革命紀念館、清涼山印刷廠館及勞動模范墻上,看到當年的印刷機、土炕兼工作臺,開荒生產(chǎn)、紡線線、鬧秧歌的圖片等等,百感交集。我看著勞動模范名單墻上父親何炳文的名字,淚如雨下。想起父母親,尤其是父親——一條腿的傷殘人,他為榮校、為榮校傷殘榮軍、為榮校的家屬娃娃、為榮校的生產(chǎn)勞動,付出了多少辛勞、汗水,那“勞動模范”稱號的背后有多少感人的故事啊!然而,他和母親卻從不向任何人講述他們自己的點點滴滴。你要想知道為什么,他們會很簡單地告訴你,做好自己應該做的就對了,有什么可說的呢。

我從延安回來,欣喜地、迫不及待地告訴母親我看到的一切。哪知母親淡淡地說:“早就知道。好幾千榮軍就選了你爸爸他們兩個。你爸爸還去延安開了三天勞模會呢。他去的時候騎了兩天牲口,在甘泉住了一晚上。開會休息時,他還去看了周副主席。”“媽,怎么沒聽你和我爸說過呀?”“有什么可說的。你爸當模范都不說,我叫喚啥嘛!做好工作是應該的。沒有誰爭當英雄模范。虧你還是共產(chǎn)黨員!”

以后,在1947年的延安保衛(wèi)戰(zhàn)疏散、轉(zhuǎn)移、轉(zhuǎn)戰(zhàn)陜北、東渡黃河挺進大別山,兩千多里的行軍路上,母親都樣樣帶頭,照顧好幾十個榮軍、家屬和孩子。1948年1月,父親受命負責組建晉冀魯豫炮兵旅供給處,并走上戰(zhàn)地后勤供給艱難、危險的領(lǐng)導崗位,他不顧安危親臨各個炮點、物資補充供應點、民工傷員轉(zhuǎn)換點等,率領(lǐng)炮兵旅供給處的同志們,在旅黨委領(lǐng)導下出色完成戰(zhàn)時后勤保障供給任務,獲得軍區(qū)的肯定和表彰。而身為炮兵旅家屬隊長的母親,始終是父親的左膀右臂,帶領(lǐng)家屬娃娃完成轉(zhuǎn)移任務。父親,則以他殘疾之軀的實際行動,創(chuàng)造了戰(zhàn)場上沒有殘疾人的奇跡。而母親,就是父親最可靠、最給力的家屬大隊當家人。

1947年3月,我們從延安轉(zhuǎn)移出發(fā)前,經(jīng)過組織批準,我就從保育費改為戰(zhàn)士待遇了。而且在以后的一路上,就因為我是戰(zhàn)士待遇,所以我就不能像家屬隊的孩子和保育院的孩子們那樣,能夠騎毛驢或是可以坐架窩子(牲口背上的馱筐),我只能跟著隊伍里的叔叔們徒步行軍。但我畢竟是個只有6歲大的小孩子。這么大的事情,因父親在延安工作,母親就自己做了主。父親知道后非但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說母親黨性強,顧全大局,給榮校的家屬們帶了頭。他只對母親說:“孩子是小了些。不過沒有啥了不起?!彼€想跟母親商量把小弟弟寄養(yǎng)在老鄉(xiāng)家的事。聽母親說背著我的弟弟宗兒走,父親平靜地對母親說:“你要背著娃走,好嘛。那咱就這么辦嘛?!?/p>

就這樣,在以后行軍隊伍里,有個既不能騎馬,也不能坐架窩子,誰也不能抱不能背的只有6歲的戰(zhàn)士何賢鐘(本書作者何麗)。還有個背著孩子的女隊長——我的母親。在轉(zhuǎn)戰(zhàn)陜北兩千里行軍中,我和母親就這樣跟著隊伍走啊走。

至于父母為什么要這樣做,當時我不知道,但走著走著就明白了:戰(zhàn)爭年代,隊伍上多一個人、多一匹牲口,就多一份戰(zhàn)斗力。當時榮校健全人員少,牲口配備特別緊張。組織為了父親執(zhí)行任務的方便,也只給他這個率隊的派了一個馬夫,分配了一匹馬。父母都是這樣講:“能多騰出一個人,多勻出一匹牲口,哪怕多出一個架窩子,都是極大地減輕了組織的負擔,也就為轉(zhuǎn)移任務的完成多提供一點可能性?!彼裕腋犖椴叫?,母親自己背著小弟弟宗兒走,就是最好的、最正確的選擇與決定。

這就使我又想起父母1953年轉(zhuǎn)業(yè)的事。他們當時轉(zhuǎn)業(yè)不是組織上的決定,而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們的考慮是:第一,當時抗美援朝雖已停戰(zhàn),但他們所在的炮兵部隊將南下廣西,父親感覺自己殘疾和傷痛會給組織和部隊帶來很大影響和麻煩。第二,1953年國家正處在國民經(jīng)濟恢復發(fā)展時期,地方也需要大批人員。第三,國家在恢復時期各方面條件都很困難,抗美援朝增加了經(jīng)濟上的很大壓力,要求中央部委帶頭精簡人員。

鑒于此,當組織上征求他們的意見是留在部隊,還是轉(zhuǎn)業(yè),或是去榮軍休養(yǎng)院時,父母連想都沒想就選擇了轉(zhuǎn)業(yè)。父親還曾對我解釋說:“我們的實際考慮是為了減輕部隊負擔,到地方是薪金制,養(yǎng)活你們幾個應該沒有問題。這樣,部隊給我配的警衛(wèi)員、通訊員、炊事員,以及弟弟妹妹們的保姆等都可以取消,可以節(jié)省許多人力和軍費。我按地方的規(guī)定,也不必再享受這些待遇了?!彼麄兙瓦@樣決定而且義無反顧地這樣做了。

對于組織想安排他們?nèi)s軍休養(yǎng)院的考慮,父母連想都沒有想。父親說,他們都能工作,為什么要組織養(yǎng)起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應該是最適合他們的,所以父母就明確給組織表了態(tài)。

當時華北軍區(qū)首長、軍區(qū)后勤領(lǐng)導,以及炮三師、炮兵基地父母的戰(zhàn)友們,上上下下都勸他們慎重。說部隊與地方的待遇相差比較大,甚至級別都要低一級,警衛(wèi)員、炊事員、保姆、車等等都沒有了。而父母不為所動,迅速辦理好相關(guān)手續(xù),就從石家莊來交通部報到上班了。

轉(zhuǎn)業(yè)后,父母的確經(jīng)歷了一段適應地方工作、生活、人際關(guān)系等的生疏而且比較困難過程,遇到了因工資低而生活出現(xiàn)的種種困難。當父親在交通部行政處一上任,就擔負辦公大樓的督建及后勤等從未接觸過的工作,他們夫妻互相支持、鼓勵,一如既往,無怨無悔。在母親的工作、級別、工資的問題上,因父親是辦公廳黨總支書記,就沒有跟母親商量,也沒有向組織提什么,自己給母親報了科員,每月70元的工資待遇。母親呢,都欣然接受,還感覺特別滿意。

父母在轉(zhuǎn)業(yè)交通部前,先經(jīng)華北軍區(qū)后勤干管部批準安排我和兩個弟弟入八一學校。我的戰(zhàn)士供給關(guān)系轉(zhuǎn)到學校??筛改竻s向組織提出,取消我的戰(zhàn)士供給制和兩個弟弟的保育費,改由他們的工資交付。這樣三個住校孩子的費用,增加了父母很大的經(jīng)濟負擔。當1955年我小學畢業(yè)的時候,父母也沒有再向華北軍區(qū)后勤部提出恢復我的供給制關(guān)系要求。這就等于父母自動取消我1947年以來的軍齡。后來我上中學、上大學,都是家里供的。就這樣,我退休工齡就以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開始計算。這就是我的父母。

他們這對夫妻,在革命的道路上、在對待個人與革命大局以及在對待利益、權(quán)力、責任和義務的問題上,都是出奇地一致、默契!這充分印證了,母親當年的婚姻選擇何炳文是多么的正確。他們,是真正的一對有著共同革命信念、意志、原則的革命好夫妻!

在“文化大革命”動亂初期,父親曾幾次跟我談到我的供給待遇和軍齡問題,他說:“戰(zhàn)爭年代,你年歲雖小,還是做了些工作,像幫助家屬大隊照看娃子;在湖北、山西教士兵認字,參加憶苦、斗爭地主大會;在三橋參加兒童團站崗放哨查路條,幫農(nóng)會收軍鞋。尤其在解放太原戰(zhàn)役中,在紅房子過兒童節(jié)時幫了不少忙,在戰(zhàn)斗勝利后,又與戰(zhàn)士們一塊打掃戰(zhàn)場等等,這都是革命工作。就是在石家莊永壁鎮(zhèn)上學時,戴上紅領(lǐng)巾還參加不少活動??墒沁M入八一學校就不同了,就只有一個念書的任務。中學也是這樣,沒有為公家做任何工作,公家為什么還要供你,你也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了嘛。將來,你也沒有理由、沒有資格再向組織提出什么待遇和軍齡問題?!?/p>

我記住了父親的話。沒有向組織,甚至工作中的同事、朋友,談起過自己的經(jīng)歷。

1956年,國務院通知精簡機構(gòu),動員中央機關(guān)黨員干部帶頭支援地方。身為交通部辦公廳黨總支書記的父親,帶頭向組織提出母親提前退休的申請。父親在替母親填申請表時,跟母親說了通知精神,又說了自己的想法。不想,母親只說年齡不到,當時只有37歲,怕上級不批。父親又填寫了“因勞成疾”。父親主管該工作,在表上大筆一揮,就直接退休到所管地區(qū)的交道口辦事處。母親就高高興興地到街道報到去了。

母親,這個“因勞成疾”而提前退休的病號,在二十三年的街道居委會工作中,竟然沒有請過一天病假!

二十三年后,中組部批準母親重回交通部。對于組織不認可她那二十三年街道工作的工齡,她只是淡然一笑。父親如果還健在的話,必然和母親一樣的態(tài)度。因為他們的心,他們的所思所想,他們的靈魂,都是一致的,一體的。應該說,母親選擇父親,是姻緣所定。所以他們的婚姻,是天生地造的。

他們忘我、無私、艱苦樸素、艱苦奮斗和完全徹底地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和行動,他們對待名利地位、金錢待遇,子女上學、參軍、就業(yè)、婚姻,以及對待親情、友情和同事、戰(zhàn)友之情等等,一貫恪守原則,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他們清正廉潔從不假公濟私。一句話:他們沒有任何一點私欲、貪欲和占有欲。所有的這些,不但對我們子女的成長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而且也成為教育我們的家風。即使在父親逝世后,母親不但扛起了這個家,而且繼續(xù)保持并延續(xù)了這種家風,使我們的孩子們繼續(xù)受益而健康成長。這不但證明了母親當年對父親的選擇是思想上的高度一致,也證明了他們革命幸福的婚姻生活。父母婚姻最為可貴的是,他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是殘疾夫妻;他們的日子,從來也沒有過成殘疾家庭的日子。他們就是一個正常的家庭,正常地走過戰(zhàn)爭,走過歲月,走過他們二十九年的革命夫妻生活。給我們留下的,就是我們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在殘疾人家庭出生和長大的孩子。相反,我們比正常家庭孩子,在心靈、人格、意志、追求和做人做事方面受到了更多良好的影響與教育。

榮?!靶′撆凇?/p>

1941年的五一節(jié)前,因為榮校剛剛經(jīng)過千里大搬遷,從看花宮到下寺灣落戶,一切還都在千頭萬緒的安置之中。挺著大肚子的母親,起居干活已經(jīng)明顯不方便。但她卻不管這些。所以不管是校部安排的生產(chǎn)勞動,還是自家的種菜、養(yǎng)豬、養(yǎng)雞啥的,一點都不含糊,誰勸都不聽,并且照常溝上溝下地走東家、串西家,沒有個停閑。好多人都說這文清厲害。

到8月我都出生了,母親還不知道怎么坐月子。剛生下我?guī)滋炀臀堇镂萃獾教幣?,更是不顧什么受風不受風的。別看陜北窮,女人坐月子可講究。窯門上掛著簾子,簾子上頭還拴著紅繩繩不是什么人都能進去的。不管家里啥條件,對月母子(產(chǎn)婦)還是細致入微地照看著,尤其不能落下受風的病,因為坐月子受風會落下一輩子的病。母親可不管這些,她的理由就是長征路上啥避風條件都沒有,一些娃娃不是也活下來了。說也怪,母親還真是沒有落下什么病,從沒聽說她這兒疼那兒難受。

榮校的阿姨們犟不過母親,對這個四川小蠻子也沒得辦法。后來不知道誰開玩笑說,干脆給她起上個綽號叫“小鋼炮”算了。于是乎,母親由此就得名——“小鋼炮”,這個名,差不多一直被叫到1948年的晉冀魯豫炮兵旅婦女大隊。

父親很喜歡母親“小鋼炮”這個綽號,他覺得它很能代表母親的性格、個性和表現(xiàn)。所以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雖然沒有其他夫妻間的那種溫馨恩愛,沒有也不懂得什么浪漫,但“小鋼炮”這個綽號,卻帶給了這對革命夫妻特有的默契與快樂。父親高興時叫著母親“小鋼炮”的聲調(diào)和神態(tài),早早就印在了我的心里。因為父親從不愛開玩笑,他能常叫母親外號,就必然讓我印象很深很深。但年輕時我不懂得這個綽號的意思,也不懂得父親喜歡它的含義。長大了慢慢知道,這是父親對母親的欣賞與贊賞,也是對母親表現(xiàn)出的一種情誼。這可能就是他們夫妻間最深最深的情和愛。

別看母親有“小鋼炮”這個綽號,也別看母親火爆脾氣急性子,可在她與父親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卻從來沒有與父親吵過架拌過嘴,他們之間也從來沒有過相互的數(shù)落和埋怨。所以,母親“小鋼炮”這個綽號,在家里家外的含義和表現(xiàn),完全不是一個樣兒。

母親與父親性格不同。她待人處世沒有父親的含蓄與深沉,她有的是不同于父親的坦率、外向、熱情與快性。當她第一次聽到別人叫她“小鋼炮”的時候,她并沒有意識到是在叫她,還在想這是在叫誰呢?當意識到這是在叫她自己的時候,居然表現(xiàn)出了特別的熱情,連連一邊拍著手叫好,一邊認真地說自己可沒有小鋼炮那么快性、那么利索。

話是這么說,可她心里不服輸,心想,你們不是喊我“小鋼炮”嗎,好嘞,我就是要跟小鋼炮比一比。這可好,母親這么一比,從部隊比到地方,從年輕比到年老,一直比到93歲了還在比。但是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母親嘴雖硬但已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她還是一步不停歇地做著自己能夠做的事情。因為她還是不服輸,更不想服老呀!

父親這個總務科長除了總務后勤工作,還要組織傷勢輕一些的休養(yǎng)員勞動生產(chǎn)。校部領(lǐng)導中健全的人少,幾乎都是不同等級的傷殘人。父親這個二等甲級殘廢不算最重的,起碼他拄著拐還能行動。所以父親要求自己特別嚴格,幾乎啥事情都親力親為,很受休養(yǎng)員的好評。

母親和機關(guān)工作人員及一些能參加勞動的休養(yǎng)員開荒種地,整地種菜,伐樹燒炭,捻毛線紡棉花,養(yǎng)豬養(yǎng)雞,或者打窯洞平院子,也有時領(lǐng)著大些的孩子上山挖野菜、割豬草??傊赣H什么雜活都干。她的觀點是:人就是要做活。什么活一到她手里,風風火火幾下子就干完了,哪一樣都難不倒母親。不過,還真有件讓母親作難的事,這件事看起來很簡單。

那時,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紡車,而且你走到哪兒都能聽到紡車的響聲。我們家也不例外,窯里就有一架紡車,所以我三四歲時就學會搖紡車了。可就這連小孩子都能學會的輕巧的紡棉花、捻毛線的事,把能人“小鋼炮”卻給難為壞了。為什么?

因為母親小的時候,曾被地主推倒在火塘燒傷了左手,中指筋燒斷彎曲成殘,其他手指關(guān)節(jié)變形,活動不靈活。所以她左手握拳拿東西都比較費勁,要把細細的棉花卷兒握在手心里,還要抻出細線,那是貴賤干不成的。不管母親多么努力、怎樣使勁兒,也總是顧了左手顧不了右手。看著她著急的人就說:“小鋼炮,你能干的事多著呢。咋就是死這個心眼!”后來就連父親都勸她:“算啦。弄不了就不弄了吧?!蹦赣H可不這么看!她說:“我不比別人缺心少肺,也不比別人缺胳膊少腿,哪個不行嘛!憑啥別人都能會就我蒲文清不行?”

這樣,母親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力氣和時間,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大代價,終于學會紡線并成為捻毛線的能手。這一學會就來勁啦,勞動回來不管孩子,不燒灶做飯,非先要在紡車上搗鼓一陣紡幾條棉卷兒不可,紡成的線倒是越來越細了。每當這時,她都要在父親面前顯擺顯擺,父親呢不吭聲,只看著那線笑笑。有時,母親也故意晃晃她曾經(jīng)燒殘的手,表示手殘志不殘,我學會紡線了!

王群校長是江西人,但特別喜歡母親這個四川人,還給母親起了“蠻娃子”的外號,后來看大家都喊母親“小鋼炮”,他起的那個外號也就自己消失了。于是每當他看到母親扛著工具,頭發(fā)貼在臉上急匆匆小跑的樣子,雖然知道她很勞累了,還總是要開個玩笑或夸上幾句:“你這個四川蠻娃子好威風呀!”“你這個小鋼炮,可不要累啞了啊!家里大人娃兒還要靠你嗷!”他還特別欣賞母親的潑辣和能干,常愛說:“別看文清個子小,可力氣大能干啊!什么活兒到她手里都是嘁哩喀喳、干凈利落,從不拖泥帶水地就干完了。這就是革命的好作風嘛!哪個那么聰明鬼,給小蠻子起了個小鋼炮的雅號,好嘛!”

母親這個“小鋼炮”,實在是特別能干,特別能吃苦。那時大家的生活很艱苦,又趕上天氣大旱,糧食幾乎沒有收成。人沒有吃的,連養(yǎng)的豬、雞都難尋食。母親就組織一些能行動的家屬和輕傷休養(yǎng)員上山挖野菜。家家本來都住在山梁子上,走出十幾二十里路才能見到那放羊、放牛的。在這禿山荒嶺上,哪里能尋到豬草呢!

“小鋼炮”蒲文清就不信這個邪!她能把幾個月大的我扔下、強行斷奶(我差點餓死,據(jù)說吃過好幾個阿姨的奶。大人都吃不上飯,哪來的奶),前山后山到處尋找能喂豬的草。有時發(fā)現(xiàn)了還自己先嘗嘗:萬一要能吃,還得人先吃。為這,母親曾多次中毒,衛(wèi)生所的人都說她命大。她說,她是在長征草地上練出來的,嘗毒草多了,就能抵抗毒了。

母親就憑著這股勁頭,跑遍下寺灣周圍幾十個山溝,終于找到好幾種野菜,其中灰條、灰灰菜等好幾種人都能吃。人能吃,豬就更能吃了。在“小鋼炮”的帶領(lǐng)下,父親這總務科長、生產(chǎn)科長,組織周邊老鄉(xiāng)和休養(yǎng)員把挖野菜喂豬也搞起來了。榮校的人都稱贊母親:“小鋼炮干事、干活沖得很,過日子,可細得很!”

就說養(yǎng)豬。為了不讓豬跟人爭糧,母親把她在大娘和地主家當幫工、做丫頭時,被逼出來割豬草、剁豬草、煮豬食的本事,都拿出來了。所以,她喂的幾頭豬增膘快、個頭大。榮校喂豬的一些阿姨笑談母親說:“文清喂的豬都是急性子,喂不久,就通通通地長起來了?!币驗榉昴赀^節(jié),哪頭豬都能殺個一二百斤肉好讓人羨慕喲!可母親舍不得吃一口肉,她把那些肉和骨頭都分出來。最好的,送給一些不養(yǎng)豬的,或身體殘疾不能勞動的休養(yǎng)員。其次的,送給娃娃多的困難戶兒。大部分豬骨頭,就留給要生娃的月婆子,下奶。最后剩下那些皮皮拉拉的就腌起來,留著自己慢慢吃。說一句實話,不怕大家笑話,在我的記憶中,我連豬尾巴都沒有吃到過,只是我的弟弟過生日的時候,才兩個人分著吃過一根豬尾巴。除此,我們沒有別的盼頭了。

母親后來給我講下寺灣勞動生產(chǎn)的經(jīng)歷時曾說:“閨女,媽也是人,怎么能不知道苦和累呀!我有時也累得喊爹叫娘,有時也苦到想掉淚的時候??墒牵敖泻脱蹨I能給我什么?誰也靠不了,不能靠天,不能靠地,只能靠自己堅持、奮斗和剛強!小鋼炮好聽,小鋼炮可不好當喲!要說難,你爸爸才是最難的,他一條腿,他干得可比我這小鋼炮強得多的多喲!”

母親喂的雞也是又肥又大。母雞一天下一個蛋,還有很多雙黃蛋,看著可讓人喜歡啦!誰家有生孩子坐月子或其他什么喜事的,母親都會送些去。為讓月母子高興,她還會挑選個兒大、皮薄的雞蛋,事先用紅色涂好煮熟??墒菍ξ液偷艿芸删托饬?,家里的雞蛋輕易不會給我們吃。小孩子不懂事,也有為想吃雞蛋哭鬧的時候,可母親不是給個雞蛋吃,而是哄來哄去,哄到你忘了了事。母親跟我講這些的時候,我心里總是酸酸的,有時也說:“媽,你對我們真夠摳門兒的?!蹦赣H卻不以為然,她會反問你:“摳?你問問榮校的人,誰說我摳!”是啊,榮校當然不會有人說她摳,因為母親所有的一切都是榮校這個大家庭的。孩子們雖然是她生的,但必然排在后面。就是有些破碎的雞蛋,母親也會炒炒留起來待客。

母親開荒地種的西紅柿、豆角、土豆、蔓菁、茴子白(洋白菜)等好多青菜,自己吃不完,送人送不完。同一排窯洞的焉秀英、唐照國阿姨家孩子多勞動力少,母親一直幫助他們。她看著大家共同分享這些勞動果實,心里簡直高興極了,但是從來不允許我們摘著吃。母親有時也大方,就是把掉在地上的西紅柿會分給我們吃。

別看母親從小受盡苦難,特別勤儉,但她一點都不小氣。她最討厭和最不喜歡的就是“把家虎”和小氣鬼。她最高興、最開心的事和最大的心愿,就是大家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因為分享是人生最大的快樂。她最反對吃獨食!在母親眼里,她的就是大家的,而大家的可不是她個人的。東西無論大小好壞,什么都不能隨便往自己跟前摟,更不能往自己家里拿。母親一貫不自私、助人為樂的言傳與身教,早已形成了我們家的家風,對我們以及我們的子女后代,都有著良好的影響。

榮校好多叔叔阿姨都知道母親的個性和脾氣,他們說,文清就是有“小鋼炮”的那個勁頭:直來直去,一是一二是二,弄得不好了,就給你炸一下子,痛快得很!還有的叔叔阿姨說,母親就是文化低點。要不就她這個聰明、能干、能吃苦,關(guān)心幫助群眾,帶頭作用又好,為大家的事和利益自己什么都拿得出舍得下,早該當大干部了!

母親“小鋼炮”的作風和性格,還表現(xiàn)在她不管做什么事、干什么活,一定要堅持天天一個樣,尤其是種地。她常愛說:“人能哄人,人可哄不了地,你不老老實實地種糧食搞生產(chǎn),偷奸?;綍r候顆粒不收,哭都找不到地方。種地講究季節(jié),就像打炮把握準星一樣,一個疏忽就全完蛋了。遲一個時辰,就會耽誤一年收成。你不快,不抓緊,就是等死,這樣死了沒人疼你,活該!”所以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是這樣快快地搶時間、搶季節(jié)。

延安的春天來得晚,天氣冷,風沙大,四月天才見樹上的小芽芽。而母親和勞動的人們,卻早早地走到了春天的前頭。每日天放亮的時候,那開荒的山地頭和伐木林里,早已是人聲鼎沸,而我和弟弟則還在炕上睡覺。母親每天是什么時候走的,我們?nèi)徊恢?。只是春天很短,你會感到夏天怎么一下子就來了呢?/p>

延安的夏天,是站在太陽底下就干熱干熱,躲在樹陰下就感覺涼絲絲的。而母親和她的戰(zhàn)友們,每天都是冒著酷暑炎熱奮戰(zhàn)在荒山禿嶺上,一天又一天地開荒種地。母親走時,總是把弟弟放在早已挖好的土窩子里。土窩子挖在窯洞邊自家菜地的地頭,這兒離家近,一有喊叫聲,旁邊窯里的叔叔阿姨或者哥哥姐姐們,就會過來。母親怕給別人添麻煩,就在土窩子邊上放點吃的喝的。吃的,無非是剩饃和燒土豆、蔓菁;喝的,就是從缸里舀上一瓢水。母親倒是從來不忘記往坑里鋪點干草,弟弟的尿就漏到草下面去了。這樣,母親就能放心地一走一天。而我當時也是個小孩子,曾經(jīng)因為弟弟太不聽話,而把他推進糞坑里,弄得滿身滿臉都是臭大糞,差點被淹死。而母親全然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以后的每天,她仍然這般如此。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母親他們一年最忙碌的時候。所以,顧及我和弟弟們的時間就更少了。我們只知道,母親每天都特別忙特別累。她忙完了公家的勞動,還要管理自己家的生產(chǎn)。我和弟弟,幾乎是在窯洞外的院子里或菜地里,從春天過到秋末。

冬天,是一年最冷,也是天最短、黑得最早的時候。別的人家,會早早把炕燒得熱熱的,孩子們在炕上玩,大人們主要是媽媽們,抓緊時間做針線活兒。母親勞動生產(chǎn)是一把好手,可她的針線活兒卻差點勁。不過要說快,我們那一排窯洞的阿姨們誰也比不了,就是全榮校的,也沒有幾個能比過她的。她要是說給我們誰做雙鞋,用她的話說是:粗針大麻線、結(jié)實、不露腳指頭就行。從剪鞋樣、納鞋底、做鞋幫、搓麻繩、绱好穿在腳上,你還真是看不出她費了多少時間。母親做鞋子縫衣服能快到什么份兒上?那就是你可以穿著這只等她做那只,穿著衣服等她釘紐扣。誰都知道“小鋼炮”的這個能耐和本事。好多阿姨都說,文清這個“小蠻子”,干什么都是速戰(zhàn)速決。

母親,并不因為冬冷天寒就閑下來,因為她有很多很多活兒都是要在冬天不能出門的時候干的。即使是這種時候,母親也不會因為不出門,就給我們更多的關(guān)愛、親熱和溫暖。她對孩子的想法特別簡單,那就是渴不著、餓不著、凍不著、摔不著。因為,母親似乎就不懂得什么嬌慣溺愛。

母親一年四季從早忙到晚。白天,她要跟大家一起參加生產(chǎn)勞動。晚上,她要弄好自己家的菜地,要喂好餓了一天的雞和豬,還要摸著黑去菜地里收拾雞下的蛋。母親在干這些活兒的時候,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就坐在昏暗的油燈下學習,或看著躺在炕上熟睡的我們,或縫補我們破損的衣物。父母都是特別勤快的人,也特別關(guān)心愛護我們。我們家與別家最大的不同,就是父親手很巧很內(nèi)秀,他替母親做了很多活計。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似乎對家中的拆洗縫補沒操過心。即使后來在長途行軍、轉(zhuǎn)移、打仗、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間隙,只要父親在我們身邊,你就會看到他在微弱的馬燈燈光下,在我們破舊的衣褲中穿針走線。此時的“小鋼炮”可沒閑著,她會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好明天的工作準備,甚至必要的具體安排。

母親不但吃苦耐勞,而且還是個有本事的女人。當時的延安盡管條件差,生活很艱苦,但是對婦女兒童的健康成長還是很重視的。然而延安的婦女,卻有著別樣風采。她們最厲害的不是吃苦受累,而是自己生孩子、自己剪臍帶、自己收拾月娃娃。長大后,曾問過我許多在延安出生的同學,他們中大都有自己母親接生的經(jīng)歷??上裎夷赣H這樣,不去醫(yī)院檢查,不向別人請教,不找鄰居幫忙,竟然一連為自己的孩子接生的,實在是太少見了,也實在是太大膽了!而且,母親每次都是感覺孩子馬上就要生出來了,這才去燒一鍋熱水,把要用的東西準備好后,然后爬上炕等待小生命的來臨。你要是聽母親講她怎么給孩子剝衣胞、剪臍帶、摳小嘴里的臟東西,以及怎么放在盆子里洗,都會驚出一身冷汗。尤其是生二弟弟,12月下旬正是特別冷的時候,雖說炕是燒熱了的,窯里不太冷,但畢竟是冬天哪!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母親噼里啪啦幾下子,就將被凍得渾身發(fā)紫的弟弟收拾干凈、包好,放在炕上。你不能不佩服母親的干凈利落,同時你不能不為我和兩個弟弟的命大而感慨。母親曾經(jīng)對采訪的記者說:“我自己接生的孩子挺好,都結(jié)實著呢。我生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像小炮彈,通通通就滾出來了。”說完,就是一陣哈哈哈地朗聲大笑。你不能不奇怪,在我母親“小鋼炮”手里,如此脆弱的生命,竟會變得如此堅強;如此艱難并令許多婦女喊爹叫娘的生孩子過程,到母親這兒,竟是如此簡單而痛快!你不能不承認母親的奇特,不能不佩服母親超人的膽識和巨大的承受力。大凡聽過母親這般講述的,無不為她的豪爽、樂觀和浪漫所感動,無不為她“小鋼炮”的精神所震撼和折服。

在榮校的學習和生產(chǎn)勞動中,母親從不以自己參加過長征的經(jīng)歷區(qū)別于人,也從不以紅軍戰(zhàn)士自居,她總是以照顧和幫助他人為快樂。她寧可放下自己的家事和孩子不管,也要盡心盡力幫助那些紅軍家屬,種好地收好糧食,像苗玉香、唐照國、焉秀英等阿姨家,都是母親幫助的對象。母親把幫助他人,看作是自己分內(nèi)的工作,是應盡的義務。當受到組織表揚或同志感謝時,母親反倒覺得不好意思。在母親的心里,她認為共產(chǎn)黨員就應該無私地幫助別人,就應該完全徹底地為群眾服務;在大家共同的勞動和工作中,應該很好地發(fā)揮黨員的先鋒模范作用。所以,母親在延安的十年,無論在哪個單位,她都始終是這樣地工作和勞動。戰(zhàn)友們夸獎她說:“文清啊,實實地沒有辜負‘小鋼炮’這個名號。”可實際上,母親要比“小鋼炮”厲害多了。

一排窯洞的親密鄰居

父母到榮校沒有去住為他們準備好的窯洞,而是選擇了在下寺灣閻家溝一個山坡上,并且已住有四家的一排窯洞的一眼舊窯。這四家都是經(jīng)歷過長征的紅軍夫婦。他們是陳成矩、焉秀英一家,周萬成、唐照國一家,賀惠恩、苗玉香一家,馬云峰、譚新華一家,這樣,加上父母親一家總共五家。大人孩子加起來二十五六口。人口雖然多,各家習慣也不同,但相處得特別和睦,大家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其樂融融。戰(zhàn)爭時期的延安人就是這樣生活的。從各個家庭反映出來的,是延安人緊張中的從容,是艱苦中的樂觀。

榮校政治部主任陳成矩、焉秀英夫婦,是父母窯挨窯的鄰居。陳叔叔腿有點瘸,勞動卻是一把好手,父親與他一塊工作配合得挺好。焉阿姨走過長征,湖南人,特能干,可她打孩子太狠,她與母親的關(guān)系不錯。她的女兒云香、云珍,跟母親和我們挺親。

母親和她不一樣,不到萬不得已,她是輕易不會打自己孩子一巴掌的。他們對孩子的愛不在嘴上,全在心里,全在他們的行動上。因為父母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無論他們多么勞累,無論冬天還是夏日,總是讓我們睡在一個大炕上。夜里不是給我們蓋被,就是給扇涼風。別看他們在工作和勞動特別忙碌的時候,扔下孩子們不管,但決不會讓我們渴著餓著。兩家人在對待孩子的問題上,態(tài)度和做法截然不同,但這一點兒也沒有影響兩家的關(guān)系。在1947年疏散轉(zhuǎn)移時,因不同的路線我們兩家分開了。新中國成立后,陳叔叔還專程代表全家到北京來看望過我父母。遺憾的是,他們夫婦被分配到湖南工作以后就失去了聯(lián)系。這也是至今為止,我還沒有聯(lián)系上的、一排窯洞鄰居中唯一的一家了。

周萬成叔叔和唐照國阿姨是一對紅軍夫婦,他們也是父母的鄰居。他們家里的孩子也比我們家多得多,大女兒周榮比我大兩歲,下面還有告華、明華等好幾個。唐阿姨主要在家照顧孩子們,生產(chǎn)勞動只能靠周叔叔一個人,所以他家的條件不太好,生活也比較困難些。

但周叔叔是個非常要強的人,他左臂負傷后被截肢,只有一只胳膊,是榮校管理人員中的殘疾人。母親對他的印象是:不愛說話,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干活。他最過硬的工夫,是只用一只胳膊完成兩只胳膊的工作。比如扛樹上山去燒炭,他的肩上總是扛著兩根木頭,有時是一肩扛兩根,有時一肩一根。當他扛兩根的時候,他不用別人幫助就能將兩根樹干扛上肩膀,而且還讓背后的部分交叉著。這樣,他不用手扶,低著頭就可以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咴谏铰飞?。對此,別說是我們一排窯洞的鄰居,就是榮校認識的或者哪怕不認識的,只要提起周萬成,沒有人不贊嘆,沒有人不佩服的,就連黑老金那樣的大力士,都連連夸好。而周叔叔卻不管別人說些什么,也不管是怎么夸贊他,他都是一個樣地干活。父母親很佩服他,總是愛說:“咱這鄰居好啊??纯蠢现苊刻斓膭趧樱劬筒荒艿÷?,就要好好學習他喲?!庇绕涫歉赣H,還常常與晚上到窯里來拉話的人說起他:“好人扛木頭,一根上肩還要別人幫助。周萬成一條胳膊扛兩根都不用別人幫一下,咋那么能嘛?!彼麄兊慕Y(jié)論是:越是有殘疾的人,性子就越強。其實,父親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周叔叔和唐阿姨除了忙公家的勞動生產(chǎn),也同榮校其他的家庭一樣,還要開荒種菜種糧,養(yǎng)雞養(yǎng)豬,因為只有生產(chǎn)搞好了才能吃穿不用愁。而他們家有四個未成年的娃娃,不管他們怎么能干,養(yǎng)活孩子可不是個輕松的工作。盡管如此,當年這個一條胳膊的殘疾人,始終是拼命、實干加苦干。這樣,他家的日子不但過得紅紅火火,還向公家交售了許多勞動成果。

父母親敬重周叔叔,并佩服他踏踏實實、吃苦耐勞、不計名利的革命精神??上?,他在祖國剛剛解放的50年代初,就生病去世了。他是個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的老革命!雖然他去世了,唐阿姨也去世了,但父母親和他們結(jié)下的友情,以及他們的革命精神,卻對我們后一代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F(xiàn)珍藏的當年我家和周叔叔家?guī)讉€孩子的照片,會時時喚起父母對這個老鄰居的不盡思念,也同時讓他們得到一些安慰。

第一排中間為何麗

值得慶幸的是,1947年春節(jié)后拍攝的這張照片中的七個孩子,都在解放戰(zhàn)爭的炮火與硝煙中成長起來。如今,我們都有了孫男娣女,父輩的精神和情誼也都傳承至今。

戰(zhàn)友親,戰(zhàn)友加鄰居更親。我母親長征時,盡管和唐阿姨不是一個部隊,但她們總歸都有著共同的長征經(jīng)歷。所以,當1953年我和弟弟在八一學校,和他們的女兒周榮、兒子告華成為學友之后,又延續(xù)了這種革命的友情。以后雖然往來不是很多,但他們每每叫起我母親“蒲姨”“蒲姨”的時候,感覺可親了。我似乎感覺周榮就像我的親姐姐。現(xiàn)在她年齡大了,身體多病,很少出門。但我母親對她,以及我們相互的惦記和關(guān)切卻越來越多。有時候,在電話里互致問候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聊起記憶中的童年,當然也少不了我們的頑皮和惡作劇。因為我們的童年,無論多么艱苦、多么單調(diào)、多么清貧,但那個歲月留給我們的,卻是艱苦中的快樂,是單調(diào)中的充實,是清貧中的富有。這不單純是我們的感受,是我們一排窯洞孩子們的共同感受,也是在延安出生的延安娃們的共同感受。

我們一排窯洞的兩家,雖然父母都已經(jīng)先后去世,但幸運的是,兩家的孩子都聯(lián)系上了。不但聯(lián)系上,而且還增加了母親長征戰(zhàn)友郭長春阿姨的孩子,因為周萬成、唐照國和郭長春、白志文是兒女親家。也就是,榮校又多了幾個孩子。

至今,我們都非常珍惜這份延續(xù)下來的革命情誼。

苗玉香和賀惠恩也是一對紅軍夫婦。苗阿姨長征時,曾照顧過鄧穎超同志,雖然那時她還是個入伍不久的小姑娘,但卻很好地完成了照顧生病的鄧穎超的任務。紅軍長征到達延安后,她并沒有以這段經(jīng)歷為榮,而是服從組織分配,到延安被服廠當了一名普通的工人,以后因出色的工作被提任廠長。1946年,她和丈夫賀惠恩調(diào)到榮校,在轟轟烈烈的大生產(chǎn)運動中,表現(xiàn)得甚為突出。父母對這對紅軍夫妻也是充滿了好感和尊敬。

當母親和他們成為鄰居后(父親已到延安撫恤委員會任職),慢慢知道苗玉香阿姨原來的丈夫叫管士全,是延安總工會主任。他們離婚后女兒小林跟苗阿姨生活,而管叔叔上了前線。當苗阿姨帶著小林和賀叔叔結(jié)婚后,最怕小林受委屈。不料,賀叔叔對這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非常好,好過對他和苗阿姨所生的任何一個孩子,這使父母十分感動。

好像是1946年底,小林大概有6歲多了,突然有一天,聽母親說小林要去找爸爸,以后可能不回來了。我們聽了很奇怪,其他的小伙伴也很納悶:小林姐姐不是有爸爸了嘛,怎么還要去找爸爸呢?沒有人給我們解釋,大人們甚至還嫌我們問。我、周榮、大弟弟、還有幾個小孩,就跟在小林姐姐屁股后面,生怕她走了再也見不到她了。記得她還有個弟弟叫小牛兒,好像和大弟弟差不多大,他看我們總跟著小林轉(zhuǎn),也膩膩歪歪地纏著小林。

母親常說苗阿姨脾氣好,性情溫和。那天苗阿姨已經(jīng)難受得不行了,給小林邊收拾東西邊流淚,去她窯里告別,人都哽噎得說不成話了。母親和那些阿姨們就默默地幫她弄這弄那。母親還安慰苗阿姨說:“玉香,莫難過。孩子是去找她爸爸了。”不等母親說完,苗阿姨的一聲“我舍不得”,把滿屋子的人都惹流淚了。可我們這些孩子并不懂得此時大人們的心情。

我還記得,小林走的那天,穿著苗阿姨給她改得合體的衣服,原本就很整齊的短發(fā)被梳理得服服帖帖。尤其當小林戴上灰色的小軍帽時,儼然一個小女兵。雖然山上的路不好走,但是來接她的叔叔和小毛驢早已等候在窯洞前了。當騎在驢背上的小林向送別她的媽媽、賀爸爸及阿姨叔叔和小朋友揮手告別時,大家都流了淚。苗阿姨哭得她胖胖的身體都有些發(fā)抖,賀叔叔拉著小林的手舍不得松開。他對即將遠去的愛女千叮嚀萬囑咐,還不時地給她正正帽子、理理衣服,又往小挎包塞了些吃的東西。在場的許多人,都被他們的深情所感動。小林已經(jīng)走遠了,我還站在送別的土包包上,還能看到毛驢背上灰色馬褡子上繡的紅五角星。我雖然比小林小一歲多,但也知道難受了。

等我稍大些的時候,聽說賀叔叔并不是小林的親爸爸,我不相信是真的。我想,要是后爸爸,他會對小林那么好嗎?盡管我并不懂得親媽媽后爸爸是怎么回事。但事實是,賀爸爸對小林要比她的親爸爸好得多、親得多。聽母親說,當時苗阿姨與管叔叔離婚后,又與這位姓賀的叔叔結(jié)了婚,他們又有了一個女兒和兒子??少R叔叔對小林依然特別好。在他的影響下,兩個孩子對他們的小林姐姐,也是充滿愛和親情。盡管苗阿姨50年代初就去世了,賀叔叔“文化大革命”前也因病去世,但每當他們留下的兒女聚會時,心中不僅充滿對父母的深情,也對她們的小林姐姐充滿無限思念。我聽他們的兒子小牛說,多年來,他們始終沒有放棄過對小林姐姐的尋找。他們甚至去中央檔案館查閱,但也沒有查到管叔叔的相關(guān)資料和下落,自然也就沒有小林的消息。小林,你在哪里呢?

小林你可知道,你的媽媽和充滿仁愛之心的賀爸爸雖然早已離開人世,但他們的在天之靈,卻一直在期待著你的消息。而那幾個妹妹和弟弟,也一直在期待你的消息。

父母親對賀叔叔的胸懷、善良、仁愛甚為佩服。父親在世時,每當與母親回憶起這些往事都是感慨良多。父親去世后,母親依然如此。多年來,母親在期待小林下落的同時,也一直讓我們尋找苗阿姨賀叔叔的孩子們。當我們聯(lián)系上后,知道他們都已成家立業(yè),大人孩子都好,母親那顆思念之心才稍稍得到一點安慰。而每當小牛有機會到北京來家里時,他的一聲“蒲阿姨”,就又把母親帶進思念和回憶的滔滔大海。

總務科的老紅軍馬云峰叔叔是安徽人,他的夫人譚新華阿姨是四川人。母親后來回憶說,他們在到榮校之前,馬叔叔是在駐地劉峁溝的一個休養(yǎng)院,譚阿姨是那里的護士。他們從劉峁溝搬過來后,住在我們一排窯洞的左邊。他們的大兒子在是在保安生的,取名就叫保安。他們還有個女兒叫春林。保安比我大弟弟大一歲,可沒有我弟弟那么淘氣。所以,馬叔叔和譚阿姨就比我母親省心得多。無論他們是工作、種地、養(yǎng)豬、養(yǎng)雞、上山伐木燒炭,都比我母親踏實多了。所以,母親總是很羨慕他們。

我們兩家,是1947年3月一塊兒離開下寺灣過黃河的。在向晉察冀邊區(qū)太行山轉(zhuǎn)移的路上,不管是集中還是分散行軍,都沒有長時間地分開過。1947年10月左右進入河北后,馬叔叔和我父親還同在一個黨小組,參加了冶陶為時三個月的整黨。

1948年1月整黨即將結(jié)束時,父親接到晉冀魯豫軍區(qū)成立炮兵旅的命令,任命他為旅供給處處長,主要負責供給處的籌備工作。父親接到命令就火速赴任。馬叔叔也接到分配工作的通知。這樣,兩家的大人和孩子們也就分開了。此后,由于打仗的關(guān)系,直到五年之后,因為我和弟弟被送到八一學校讀書,才與當年的保安見面,又才使兩家聯(lián)系上,而且知道我們同住在北京。雖然父母和馬叔叔、譚阿姨工作都很忙,走動不是很多,譚阿姨沒有母親那么活躍,但延安時期同住一排窯洞的鄰居和戰(zhàn)友之情,總是帶給母親許多激動、許多幸福和許多思念。20世紀80年代初,已離休的譚阿姨和在科學院工作的馬叔叔,到家里來看望母親,老戰(zhàn)友見面的親熱和興奮,全然沉浸在對延安歲月的深情回憶之中。他們共同的遺憾是父親的逝世。

前幾年,保安的弟弟立國,帶著父輩對延安歲月和往事的深情,去探訪了延安,走訪了下寺灣,參觀了楊家?guī)X、棗園,瞻仰了紀念館等等,所到之處都拍照留念。盡管因為歲月久遠,原先熟悉的一切都已不見蹤影,更無法找到當年的老鄉(xiāng)或見證人,但是他說,在他十多天的行程中,時時處處都感覺到了當年父母生活、工作、戰(zhàn)斗的強烈氣息。他也感覺到延安精神無處不在。當年的延安燈火,幾十年來似乎一直是日夜通明。因為延安燈火、延安精神,不僅是父輩永遠的思念、永遠的回憶,也是延安兒女和紅軍后代永遠的追求!立國雖然不是在延安出生,但對延安、延安人和延安娃,卻有著濃濃深情。他對他的紅軍父母也充滿敬仰與感恩。我非常喜歡這個弟弟。

如今60多年過去,當年一排窯洞的老鄰居,譚阿姨也因病于2014年初離世。但我相信,當延安恢復榮校的歷史地位、還原榮校的革命遺址、給榮校立碑的時候,我們榮校的孩子一定回家去祝賀,去緬懷榮校的革命前輩。

當年兒時的我,如今已74歲,并有了14歲的外孫女。但每當看到在1947年3月,我們住一排窯洞的幾個孩子分別時的照片,無數(shù)往事便涌上心頭。因為我們不但住在同一排的窯洞,而且在一起度過艱苦而快樂的童年時光。

難忘“魯藝”情結(jié)

延安魯迅藝術(shù)學院簡稱“魯藝”,是革命藝術(shù)家的搖籃。無論根據(jù)地的還是敵占區(qū)的革命文藝工作者,無不向往這里。雖然它在離榮校200里的延安橋兒溝,但這并沒有影響它在父母心目中的向往、吸引力和別樣的情懷。尤其是這種情懷,不但感動著他們自己,也感染和影響著我們這些后輩娃娃。

“魯藝”人,這是當時的延安人對在“魯藝”工作和學習的藝術(shù)家們的通稱,也是對他們的喜愛和尊重,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不僅是畫家、知名作家、音樂家等,而且是革命者。他們向往革命,他們向往延安。當他們不畏艱辛、沖破危險、冒著敵人的炮火到達延安后,即在黨中央的領(lǐng)導、愛護、支持、培養(yǎng)下,接受革命,積極、熱情地投入到革命文藝的創(chuàng)作之中。人民音樂家冼星海,就是他們中最杰出的代表,他創(chuàng)作的《黃河大合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靈魂。它唱響了中國,也唱響了世界。

父母熱愛“魯藝”,因為這些住土窯,穿著灰色軍裝,吃著與大家一樣的小米、土豆、腌酸菜、蔓菁疙瘩等粗茶淡飯的知識分子,喝著與大家一樣的延河水。他們每天出操、開會、上課,他們的生活、學習、工作,充滿著無限活力,散發(fā)出濃郁的革命氣息,展現(xiàn)出動人的風采。父親把這些稱為“延安的代表”“延安符號”。雖然“魯藝”在橋兒溝,離著甘泉的榮??衫线h,可它在母親的心里卻近著呢。

父親和母親最為贊賞的,是“魯藝”的革命文藝帶給邊區(qū)人民全新的認識和感受,喚醒了塵封在祖祖輩輩百姓心中的希望和期盼。這就是當年提起“魯藝”,人們的心中自然涌動起熱情和激情的原因。就連下寺灣、閻家溝、劉昂溝、田家溝的老鄉(xiāng),都知道“魯藝”并能說出他們演出過的歌舞、快板、活報劇的名稱及劇中人物的名字,這似乎就是當時人們的一種光榮和自豪。當時我年歲太小,完全不懂得父母為什么會放心,讓我去百十里外的延安“魯藝”玩耍或看演出。在我逐漸成年后,慢慢懂得了父母的用心,并為他們的做法而對他們感激之至。

父母喜歡“魯藝”,更愛看他們的宣傳演出。但因為下寺灣離延安150多里,離橋兒溝更遠,他們工作搞生產(chǎn)勞動又特別忙,家里又有孩子,即使有好的演出,他們也很難去看看。但他們卻從不輕易放過這樣的機會。即使他們?nèi)ゲ涣?,也會托特別熟悉的人帶著我去。于是,我成了榮校那么多孩子中最幸福的人。因為我不但看過“魯藝”的很多演出,而且還認識那里的好多叔叔阿姨。

我記得,只要我前一天去了“魯藝”,第二天,總有好多孩子圍著我問東問西。我呢,就很得意地一邊給他們說,一邊把零散的記憶比劃給他們看。我也時常比劃給父母看。我記得當年,父母特別愛看我揮動小胳膊、扭動小屁股跳的秧歌,愛聽我唱的那些不成調(diào)的歌。

母親愛唱歌,每當她唱起像《夫妻識字》《兄妹開荒》里的一些歌曲的時候,總是特別投入。而且只要唱起來,她就興奮得剎不住。要是有“魯藝”到榮校慰問,母親就會拉著大的、抱著小的,早早去戲臺占地方。因為那里地方很小,看的人又多,去晚了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更別想坐著了。其實,母親帶我們?nèi)タ囱莩霾皇撬闹饕康?,主要的是借這種機會,母親可以痛痛快快宣泄自己的情緒。演出時,她會跟著演員哼唱,會隨著大伙盡情地鼓掌叫好,有時也會隨著劇情流淚或喊口號。所以,母親由衷地熱愛、感激“魯藝”,她愿意讓我去“魯藝”玩。說我在那里,可以學到很多很多的好東西。慢慢地,我在幼小的心里,對“魯藝”也有了一種特別親切和向往的感覺。

“魯藝”有個從榮校劇團調(diào)去的阿姨叫趙桂蘭。她是從西安來的,來時叫趙桂蘭,后改名叫李莎。她和父親是陜西老鄉(xiāng),她秦腔唱得好。她特別喜歡我,在榮校劇團時,她經(jīng)常接我去玩,有時還留我住。我記得,有一回還把她的炕給尿濕了,當時我嚇壞了,可趙阿姨卻沒事一樣,以后照常接我去玩、去住。要不是以后我自己跟父母講了,家里都沒有人會知道。

她調(diào)往魯藝后,我們隔著80多公里,接我去的機會少了。兒時的我,只要聽到《兄妹開荒》《十二把鐮刀》《延安頌》《太行山上》《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以及《黃河大合唱》《夫妻識字》等歌曲的旋律響起來(所謂的旋律,其實就是榮校的叔叔阿姨們平常嘴邊上哼唱歌兒、小調(diào)和戲),小小的我就活蹦亂跳隨口跟著瞎唱。這種情懷,來自父母,來自延安,來自“魯藝”,當然,也來自趙桂蘭阿姨。

很遺憾,從1947年分開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與趙阿姨見過面,也沒有聽到過有關(guān)她的任何消息。父母不止一次說起過她:不知道是否活著,在什么地方;結(jié)婚了沒有,有幾個娃娃。父親逝世后,母親心中依然對趙阿姨充滿懷念,雖曾托人四處打聽,但都沒有得到什么具體消息。有一年在一次朋友聚會上,偶然得知李阿姨在新中國成立后一直在陜西省工作,還曾在西安市文化局任職,20世紀80年代調(diào)到北京故宮博物院工作。但遺憾的是,她去了美國,這多少讓我感到有些失落。之所以有失落感,是因為我感覺我們在有生之年,怕是難有見面的機會了。不過,冥冥之中我又感覺到她老人家的健在。我替我的父母,祝愿遠在大洋彼岸的趙阿姨快樂、幸福、健康。趙阿姨,祖國期待著你歸來,延安的寶塔山眺望著你,榮校的友人和我——你曾經(jīng)最愛的賢鐘呼喚著你!

當時,父母還認識了《兄妹開荒》中演哥哥的王大化叔叔和演妹妹的李波阿姨。母親對李阿姨特別有好感,說她唱得好演得更好,只要有機會去延安,就總會和李阿姨親親熱熱地拉上一陣子話。在解放戰(zhàn)爭中,聽說王叔叔在東北遇車禍意外犧牲,父母著實難受了好一陣子。新中國成立后,李阿姨演了電影。她在《白毛女》中扮演的地主婆黃世仁母親,因為演得太像,好多人就把她當成地主婆,受苦群眾和革命人民都恨死她了。父母聽到這種說法很為她擔心。母親甚至還說出這樣的話來:演那么像干什么?豈不知,正是因為她演得太像、太好了,才會有這樣的教育效果呢!父親總是比母親水平高一些,他當時就說過,李波、寫《白毛女》的賀敬之等作家演員,是真的按照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指示精神辦事了。人民群眾就是歡迎這樣的文藝工作者。父親的這種認識和說法對母親影響很大。加之,母親原本就對李波阿姨印象好,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總是關(guān)心和念叨黃世仁他“媽”。進北京后,聽說李波阿姨分配到中國歌劇院工作。雖然都在一個城市,但父母卻從來沒有機會去看看她,而且也沒有機會再看到她的精彩演出。這給父母都留下了極大的遺憾。直到“文化大革命”黑風肆虐,文藝界人士首當其沖地慘遭迫害,父親這個所謂的資產(chǎn)階級當權(quán)派,也橫遭不測的時候,父母心中還深深地掛牽著李阿姨。這種牽掛,恐怕只有同為“延安人”、同懷“魯藝”情的人才有??!

《二月里來》這首歌曲的作者塞克叔叔,是我小時候在“魯藝”玩兒時知道這個名字和這個人的。因為歌的曲子不好唱,小小的我沒有學會,但是,我的母親卻學會了。其中“種瓜的得瓜,種豆的得豆,誰種下仇恨他自己遭殃”這幾句,母親一直唱了幾十年。而且,這20個字,還成為她做人和教育我們的“法典”,深深地印在了我們的心里,同時也成為我們兄弟姐妹教育自己孩子學會做人,努力學習科學文化知識、以真才實學報效祖國和人民的“金科玉律”。

1953年,我在華北軍區(qū)八一學校讀書時,我們班有個胖乎乎的女同學叫陳延鷹。聊天時,無意間知道她的父親是音樂家塞克。當時,我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怎么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一連問她好幾遍:“塞克真的是你爸?”我甚至還很奇怪地問她:“他姓塞,你怎么姓陳?他是你親爸嗎?”當陳延鷹確切地告訴我,她就是塞克的女兒時,我巴不得立刻回家去告訴父母。盡管他們和塞克叔叔并不太熟悉,但聽說他是魯藝的音樂家,是《二月里來》的歌詞作者,熱情有余的母親就叫我領(lǐng)她到家里來玩兒。后來,她雖然沒來過我家,但我和延鷹成為了好朋友。我們的學友之情,從那時一直保持至今。這友情所以如此長久,因為有我們和父輩兩代人“魯藝”情懷的呵護與滋潤。

2009年9月,我一踏上延安的熱土,滿腦子都是延安時期那些老歌的旋律,心情的激動溢于言表,甚至和老伴你一句我一句、東一句西一句地哼唱起來。這其中,不光是我這個延安娃到出生地尋史的興奮與快樂,更多的,應該是延安魯藝的名字、魯藝的成就、魯藝革命文藝的巨大魅力的影響。童年時被植入心靈深處的影響和情結(jié),是永遠揮之不去,也永遠不會消失的。就像我的父母和許許多多的老延安一樣,他們的心中,永遠燃燒著不滅的延安燈火;他們最愛哼唱的,也是從魯藝傳唱出去的延安時期的革命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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