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年
1924-1936
長大
我漸漸長大,步入新生活。1922年我十歲的時候已經(jīng)覺得自己長大了。我已經(jīng)更成熟的一個標志便是諾瓦克林斯佩雷斯7號的浴缸。我和弗吉尼亞再也不會擠在那個小小的馬口鐵浴缸里一起洗澡了。
我們搬家后,父親可以花更多時間陪我了。他扎了一只風(fēng)箏,在摩根莊園教我如何放風(fēng)箏。他為我買了一副拳擊手套,試圖教會我拳擊這種彰顯男子漢氣概的技能。手套能遮擋住我的小手,打拳的時候也不會受傷,而我一如既往地笨手笨腳。他還會帶我去市中心的諾瓦克時刻看大型拳擊比賽。在那里,我們能聽到比賽解說員從二樓窗口探出身子向樓下的觀眾報告一輪又一輪的賽事新聞。我總是支持杰克·登普西,因為他是愛爾蘭人。德蘭尼對戰(zhàn)博蘭巴赫的幾場比賽中,我和父親一起支持德蘭尼。我永遠忘不了1923年的世界職業(yè)棒球大賽,我心目中的英雄貝比·魯斯和紐約洋基隊在頭兩季比賽失利的情況下最終還是取得了勝利。我也勝了我父親,他是紐約巨人隊的鐵桿粉絲。但那一年在登普西擊敗菲爾普的比賽中我們還是精誠團結(jié)的愛爾蘭父子,即便在那個阿根廷人野蠻地將登普西打出賽場圍欄之后亦是如此。我們的英雄瀟灑地爬回賽場,擊敗了對手。
20世紀20年代,我們在鄰居家的收音機里收聽拳擊比賽和世界職業(yè)棒球大賽,收音機這裝置改變了我的世界。在“靚子”的幫助下,我成為鎮(zhèn)上第一個組裝晶體管收音機的少年,接著我又幫“靚子”組裝了一臺電子管收音機。收音機配了耳機,我花幾個小時搜索紐約市之外的電臺。我還記得自己在記錄本上寫下“今天搜到了匹茲堡的KDKA臺”時的激動。我終于接觸到了外面的廣闊世界。
收音機也給父親帶來巨大的機遇。西奧多·羅斯福家族中的艾米莉·羅斯福(一個聲音像青蛙的富婆)和父親一起唱二重唱,她為父親和紐約一家好像叫WEAF的電臺安排了一次訪談,這家電臺當時在招聘一個音樂編導(dǎo)。我父母帶著我開著福特轎車去了紐約。半路上,我一如既往地下車嘔吐。到城里后,我父母走進一幢大樓,我則留在車里,搜索金融城堡臺。一小時后我父母再次出現(xiàn)了,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進到車里以后,我父親咒罵了一會兒,然后說:“我他娘的為什么這么大嘴巴!”我后來才知道,一開始電臺的頭兒對我父親印象非常好,已經(jīng)開始和他談如何在廣告中插入經(jīng)典音樂片段的想法了,這時我父親脫口而出:“您這是在胡說八道!您怎么能用貝多芬的音樂來賣肥皂?”
作為男孩子,我無法不痛恨父親對待我外祖父的態(tài)度。姥爺來東部看望我們的時候,我父親完全不掩飾他的鄙夷之色。他打趣姥爺有跟上到市長、下到冰激凌小販交朋友的能力。第一個星期姥爺要去和很多人見面,這些人的數(shù)量比我們認識的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多。我每天早上都陪他步行到鎮(zhèn)上。姥爺只是展示出他平易近人的性格,卻不知怎的惹惱了我父親。我盡力和父親解釋,姥爺是真心對他的新朋友的喜怒哀樂感興趣,他并不是我父親口中的“饒舌的人”,因為大部分時候他都在聽別人說。如今回過頭來看,姥爺身上的這種我所傾慕的特點,對我后來成功地為自己的書收集材料起到了決定性作用。我看到姥爺在兩個星期里所了解到的諾瓦克和當?shù)厝说纳畋任腋赣H一輩子所了解的都要多。姥爺教會我如何傾聽。
1924年6月29日,我十二歲了?;叵肫饋恚@是我通往成年的不平坦之路上第二個重要日子,第一個重要日子是我剪頭發(fā)那次。我長大了,從穿短褲的稚童變?yōu)榇╅L褲的少年。這天拍的照片讓人稍感遺憾,我當時穿的褲子太長太寬大,臉上的微笑也不夠自然,就像穿了父親的褲子。或許在內(nèi)心深處我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身裝束。顯然,我的自信也沒能阻止弗吉尼亞不住地唱:“小男孩以為自己是個小男子漢!”另外,同等重要的一件事是我得到允許買一把5.56毫米口徑的來復(fù)槍,以此替換掉那把早已不適合我年齡的空氣槍。為了賺錢應(yīng)付類似的開銷,我開始出售《文學(xué)文摘》(Literary Digest)雜志。我只有十幾個老顧客,于是我決定賣掉“靚子”寫的一首歌《讓我們給小伙子們發(fā)津貼》。作為一名退伍老兵,當“靚子”得知自己以及其他在軍隊服過役的人將拿不到津貼后非常憤慨。一大批沒有工作的退伍軍人正在策劃一次在華盛頓的示威游行。我設(shè)法賣掉了三本雜志,銷售數(shù)量比其他人都多。即使我們在銷售時打著將銷售款的十分之一贈給軍隊的旗號,也壓根兒不起作用。于是,我生出了向主婦們兜售園藝小鏟子的主意。結(jié)果,小鏟子也不好銷售。當我總算攢夠錢買槍時,我發(fā)誓再也不會挨家挨戶上門推銷了。
慢慢地,我的《文學(xué)文摘》顧客增加到了二十人。這時,我看到了《翅膀》(Wings)上的一則廣告:“孩子們!買一臺放映機放電影賺大錢吧!”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主意,但我首先得賺夠買放映機的錢。這時我想起海倫經(jīng)常抱怨很難買到那種能把衣服洗得又白又鮮亮的靛青漂白粉。就算在皮格利·偉格利這種新開的店里,靛青漂白粉也常常售罄。于是,我寫信給生產(chǎn)廠商,說我是個銷售員,想從他們那兒批發(fā)五十袋靛青漂白粉。盡管收到我信的那個人從我的用詞和筆跡中能猜到我是個孩子,他或她顯然很欣賞我的這種精神,給我寄來了靛青漂白粉。我對方圓半英里以內(nèi)的鄰居和我家的一些特殊朋友軟磨硬泡,用了一周時間就把這五十袋靛青漂白粉賣光了。幾個星期后我攢夠了錢,訂購了一臺放映機。
放映機的到貨給我年輕的生命帶來了一個高潮,未來就在這兒了。我在父親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在地下室里安裝好機器,順帶用床單做了一個屏幕。發(fā)來的貨中包括三盤西部片和兩盤喜劇片的錄像帶。我一開始放映錄像帶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哥倫布一般的英雄。屏幕上閃爍的影像很奇妙。我在附近電話亭里貼我的電影廣告:“電影放映:星期六,西部片和喜劇片!只要三分錢!托蘭家地下室,林斯佩雷斯7號,下午兩點。”
我的電影在一個雨天的下午首次放映,約莫二十個小孩擠滿了我家的地下室。第一部西部片放得很成功。第二部放到中途屏幕突然閃了起來,然后中斷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這時我父親出現(xiàn)了,他熟練地修好了放映機。這就是我為什么會默默地崇拜我父親。他無所不能!
我和弗吉尼亞的關(guān)系仍舊很好。我忘不了她是如何打倒我的敵人,為我討回公道的。但1923年秋天她做了一件讓我覺得丟臉的事。她在希爾賽德學(xué)校打入了網(wǎng)球比賽的決賽,我們?yōu)榱诉@個重要比賽都守在賽場。頭一局比賽很振奮人心,但這局是弗吉尼亞的對手贏了。第二局一開場,弗吉尼亞就跌倒了,傷了腿。我父親沖上去把她抱走了,她露出痛苦的表情??晌铱吹剿哪樉椭浪耐纯嗍羌傺b的。我知道她非要做那個每時每刻都最好、最聰明的人,但我還是無法理解她的行為。對我而言,第二名也足夠讓人高興了。此刻,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而我的父母尚不知曉這個秘密———弗吉尼亞并不坦誠。不過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留給了自己,他們是不會明白的。
讓我父親的音樂事業(yè)走上頂點的契機是一場音樂會,一個由本地闊太太經(jīng)營的人民合唱團說服了大都會歌劇公司舉辦一場以合唱為主的“浮士德音樂會”。由一個著名的男高音領(lǐng)唱,瑪麗·桑德麗烏斯飾演瑪格麗特,威爾弗萊德·佩萊蒂埃任指揮,我父親飾演魔鬼梅菲斯托弗里。這是當?shù)刈钍⒋蟮囊粓鲆魳肥?,屆時會在攝政大劇院上演。
我母親去攝政大劇院看了兩次彩排。第一次彩排的時候佩萊蒂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拉爾夫已經(jīng)按照他最初的指示學(xué)會用意大利語來唱歌,而另外三個獨唱演員正在用法語唱歌。
“不要慌?!蔽腋赣H沉穩(wěn)地說,他只有在別人都平靜的時候才會失去理智,“我今晚就學(xué)法語唱法?!北M管拉爾夫一門外語都不會,但他花幾個小時用蠟筒唱片錄下幾首音樂,再用心聽,最后對比自己的演唱和外國男中音的演唱之后,他就能用純正的俄語、意大利語、法語或德語唱歌了。他是個完美主義者。
一周后在佩萊蒂埃安排的大都會試唱中我父親發(fā)脾氣了。另外幾個歌手,想盡辦法阻礙新天才的出現(xiàn),在臺下明顯故意地弄出噪聲來干擾他唱歌。然后高潮來了,據(jù)我母親講,當父親的鋼琴伴奏彈錯了好多音符時,父親氣憤地邀請他“站出來”。鋼琴師聰明地拒絕了。這是我父親無法對付音樂界卑鄙手段的另一個例子。在傷心的回家路上,拉爾夫宣稱他并沒有太失望,因為他不喜歡歌劇。他說唯一把歌劇唱對了的人是偉大的俄羅斯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亞平。我多次聽他們唱同一首歌,我父親和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亞平的聲音有些相似,但不如男低音夏里亞平那么深沉宏大。
我父親聽說男低音夏里亞平將在紐約舉辦音樂會后,動用了家資,買了音樂會的包廂座位。事后,母親告訴我整場音樂會他都處于狂喜之中,但他只是安靜地坐著。當節(jié)目結(jié)束,表演者返場加演時,我父親站了起來,兩手放進口中,打了個呼哨。這聲呼哨讓每個人都大吃一驚,包括男低音夏里亞平,他抬頭對父親怒目而視,在歐洲對人打呼哨是一種侮辱。但當我父親用俄語喊出一個他最喜歡的歌曲名字時,男低音夏里亞平笑了,他揮了揮手,移步走到鋼琴前,一邊唱歌一邊用左手有力地彈奏起來。我母親說她從未聽過這樣的演唱,而我父親則高興得整個人都泛出異樣的光彩。
雖然我們沒什么錢,在城里卻很受尊重。銀礦社區(qū)的一個由大批魅力四射的藝術(shù)家組成的團體把我父親視為同行。這些藝術(shù)家理解他天性中的放蕩不羈和強烈情感。雖然他們的付出只是提供自助晚餐、奉獻自己的表演和展示由衷的熱情,但他們讓父親的藝術(shù)火花在十五年的貧困生活中一直熊熊燃燒。
有一年冬天,我們眼看就要沒錢買煤過冬了。當局決定把西大道(波士頓郵路中的一段)鋪的木地板拆掉重鋪。這些木板因經(jīng)年累月地鋪在地上,木頭里都浸了油,如今被摞在街邊。看到一名男子正在往自己的小推車里碼拆掉的木板,我便問他為什么這么干,他答道:“當柴燒,孩子?!?/p>
我立刻跑回家,一把抓住推車就往外推。這天剩余的時間我都在一車一車地往家里運木板,把木板倒進我們家的空煤箱。接下來的一周,我都在西大道上來來回回地轉(zhuǎn)悠,撿木板,直到家里的煤箱裝滿為止。盡管后來我母親花了很大功夫清洗我們家被木板熏黑的蕾絲窗簾,我父母對我的此舉還是感到非常欣慰。
1925年秋天,我和弗吉尼亞看了我們?nèi)松械谝粓霭倮蠀R演出。這場《音樂盒滑稽劇》(Music Box Revue)由哥倫布和斯諾二人組主演。海倫的堂兄尼爾森·斯諾成為舞蹈演員時,他的家人萬分錯愕,如今他成名了,被家人引以為傲。我很喜歡看尼爾森在一個宏大的水下場景里和查理·哥倫布像扔籃球一樣把一個女孩子拋來拋去的表演,而我最喜歡的劇目是羅伯特·本奇立的喜劇獨白,那一幕里他假裝自己在為一個俱樂部活動做報道。我從沒有聽到過這么逗趣的獨白,此人不需任何道具就能讓觀眾歡喜一整天?;刂Z瓦克時,我一路都很興奮。對!有一天我也要寫這樣的東西!
那時我在中心初中念書,讀書期間我開始寫一篇長得沒有結(jié)尾的搞笑刺激故事。如今我已意識到,我的八年級、九年級老師其實知道我在上課時寫故事,他們用自己的緘默幫助了我。
“靚子”堅持要火速返回拉克羅斯。最近他的情事終于開花結(jié)果了,他下決心要結(jié)婚。不過他沒錢買火車票。我父親也身無分文,我母親在象牙色衛(wèi)生間飾品上畫花卉掙來的錢也花光了。我成了家中唯一有錢的人?!办n子”知道我為了修我的自行車正在攢錢,那輛車在我沿著醫(yī)院山路倒騎的時候摔壞了。我愛“靚子”,他像我的兄長一樣,愿意為我做任何事。于是,我把錢給了他,讓他買火車票。
“靚子”走后,母親很不好意思地要我陪她去向一個屬于我們教會的富有的工廠主借錢。拉爾夫最近正試圖賣點別的東西,但都沒成功,而海倫需要五十塊錢買生活用品和日常雜貨來維持生活,直到拉爾夫領(lǐng)到他在教堂唱歌的薪水。我們從中心初中開著福特車穿過街道到了一個小工廠。我正準備下車時,海倫說讓我待在后座上。她說,她應(yīng)該沒問題,施瓦茨先生是個好人。
十五分鐘的等待無比漫長。當母親最終返回車里的時候,我看到她正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我想,這意味著,施瓦茨先生拒絕她了,她得多難過啊!她上了車,我下來搖手柄發(fā)動車。我父親每次靈巧地搖一圈就能把車發(fā)動起來,我卻要試上五六次才行。每次我都怕手柄會彈出來碰斷我的胳膊,諾瓦克橄欖球隊隊長的胳膊就是這樣折斷的。搖到第七次的時候我終于成功了。我盡力安慰沒借到錢的母親,可她卻遞給我五十塊錢。我意識到她是覺得丟臉才哭的。她哽咽著說:“他太善良了,太善良……”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她整理好情緒,我們這才開車離開。
為什么拉爾夫讓她去求人借錢?這是不對的!一點也不像男子漢!我什么都沒說,但晚飯時我無法直視我父親的臉。那天晚上,我沒和他談施瓦茨先生。后來,我母親透露說從那天起我父親在教會就一直躲著施瓦茨先生。他可能也覺得讓我母親受委屈是件丟人的事。我認為從那一刻起我的童年就結(jié)束了。我暗下決心,要憑借自己的能力去做些什么,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這樣的事再次發(fā)生在母親身上。
創(chuàng)作劇本才是正事
1927年,我在中心初中讀到第二年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對我的生活影響巨大的事,我們的編劇朋友波特·艾默生·布朗來與我們同住了。自打他摯愛的妻子過世后,他就開始大量酗酒,以致后來竟無法寫作。當我父親發(fā)現(xiàn)波特的境況非常糟糕之后,便不由分說地要求波特搬來與我們同住。在幫人戒酒方面,愛爾蘭人無人能比。我父親立下了規(guī)矩:波特必須保證不碰一滴酒,包括我父親地窖里自釀的啤酒?!澳阋悄懜遗鲆黄烤?,酒瓶就會在你臉上開花!”
波特崇拜我父親,不管我父親有什么要求他都會保證做到。于是,他每個星期天,甚至每個星期三的晚上都會去教堂。然后,他試著寫作,而且保持整潔。一周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跟我講他的經(jīng)歷:到墨西哥和中國做調(diào)查研究;為泰迪·羅斯??偨y(tǒng)寫演講稿;他的作品《有個傻瓜》(A Fool There Was)在百老匯首演即大獲成功,落幕時聽到觀眾著了魔般地呼喊:“作者!作者!”他還教我如何從一摞紙牌底部發(fā)牌,“萬一你打牌的時候碰到一幫騙子,這招就用得上了”。
我央求波特教我創(chuàng)作劇本。他答應(yīng)了。此后這便成為我生活的目標。接下來的一年,他向我詳細講述戲劇創(chuàng)作的種種技巧。他的教學(xué)是從回憶七年前將我?guī)У剿麡巧蠒康哪羌麻_始的:“還記得我當時如何俯瞰那個小舞臺,告訴你得讓那些人物做他們該做的事嗎?你必須讓你的戲劇鮮活生動,真實地反映生活?!彼钣忻膭∽鳌洞髩牡啊?The Bad Man)之所以能大獲成功,原因就在于這部戲劇是基于真實原型墨西哥革命者潘丘·維拉寫的,而波特本人給維拉做過兩年秘書。
聽了這些我驚得目瞪口呆,因為我聽說維拉是個恐怖的殺人犯?!八械拿绹耍辈祭收f,“都推斷維拉是個惡棍。真相卻是,維拉是墨西哥的一名愛國人士。正因為如此,我才寫了這部戲劇,在讓觀眾發(fā)笑的同時,也讓他們知道那個所謂的壞人其實是個好人?!?/p>
我那時剛滿十五歲,波特卻像對待成年人一樣教我一部優(yōu)秀的戲劇應(yīng)遵循哪些原則:敘事,劇情結(jié)構(gòu),人物塑造,能夠概述劇情的必要場景。后來他告訴我該讓我接受一些實用訓(xùn)練了,于是帶我去攝政大劇院看一部下午場的電影。電影放到一半,他拉著我的袖子說:“我們走!”我蒙了。走出劇院后他說,我們先回家去續(xù)寫電影的后半段,兩天后再來劇院,看看這部電影的實際劇情是如何發(fā)展的。
我們一起這么干了五六次,每一次我們續(xù)寫的故事都比電影實際的故事要精彩,然后他就向我解釋為什么會這樣。比如有一部電影,演到男主人公最后拔槍朝自己的妻子射擊時,波特大叫:“荒謬!”把旁邊幾個成年人嚇了一跳?!斑@把槍在劇中沒有做過交代。對觀眾來說,槍出現(xiàn)得太突然了。應(yīng)該在第一幕中對這把槍有個交代。不管劇中出現(xiàn)什么———一把槍也好,人物的瑕疵也好,美德也好,都應(yīng)該在該劇的前面做好鋪墊?!?/p>
這樣的教育一直持續(xù)著,中間穿插著打牌、零碎的實用建議、小玩笑,和很好的陪伴。一天我們正在打牌,波特思考的時候開始無意識地用舌頭轉(zhuǎn)動自己的假牙。海倫此時正好走進屋,看到這一幕她驚呆了。波特趕緊把假牙歸位,向海倫道歉。
時至今日,波特都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即便他戴著假牙。我一心想要成為他那樣的人,絲毫沒考慮過實現(xiàn)這愿望需要具備哪些條件。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父親正在穿他去教堂的正式服裝,突然樓下傳來嘭的一聲悶響,接著又連著響了幾聲?!吧系垩?”拉爾夫叫道,“波特找到了鮮啤酒!”
我們沖到餐廳時,波特正站在地窖門口。他被啤酒噴得渾身濕透,散發(fā)出糟糕的味道?!霸撍赖模ㄌ?,我告訴過你酒瓶子會爆炸的!”
波特羞愧地低下頭?!拔乙舶l(fā)現(xiàn)了。”他想了半天,才蹦出這么一個恰如其分的回應(yīng)。那時候,我父親雖在氣頭上,但也被逗樂了,他說:“你要是以為弄成這樣就可以不去教堂,那你就錯了!現(xiàn)在趕快上樓,讓我們幫你弄干凈!”
我父母和波特進了浴室,我和弗吉尼亞則在外面偷聽。在被男女主人又洗又刷的痛苦屈辱的過程中,波特一聲不吭。我母親低聲說著安慰的話,而我父親則一會兒嚷出褻瀆神明的話,一會兒又發(fā)出爆笑。最后,波特穿著我父親的長秋褲出現(xiàn)了。秋褲長了一英尺,而且腰圍太小,波特被勒得連呼吸都有點困難。他踱進我父親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我母親則在她的房間里匆匆改一條我父親的褲子。她用安全別針把我父親的褲子改短,然后叫波特過來試穿。波特愁眉苦臉地站著,一副慘相。我寧愿自己替他,他仍然是我的英雄和恩人。
“他永遠也扣不上這扣子。”我母親說。但幾秒鐘后她就解決了這個問題,她將一塊深色的寬布縫在了敞開的褲襠上。幸好波特沒有穿著僅有的那件夾克衫去地下室。
盡管我們離教堂只有兩個街區(qū),母親堅持讓我們開著福特車去。我父親一路笑著回了家,他對波特說:“波特,下次你再去別人家做客,看在上帝的分上記得多帶一條褲子?!?/p>
我母親唯一的評論是:“拉爾夫,我覺得你唱歌從沒像今天唱得這么美過?!?/p>
“沒有哪個男人能唱得‘美’?!备赣H反駁道,但他聽了這話顯然很高興。
在中心初中時我曾因得了最高分贏得過2.5美元的金幣,我發(fā)現(xiàn)高中的學(xué)業(yè)比中心初中更具挑戰(zhàn)性。也許改變最大的是教師。我第一次同時有了兩個男教師。那時我的閱讀興趣發(fā)生巨大變化。盡管我討厭《織工馬南》(Silas Marner)的每一頁,我們在英語課上被迫讀的大部分書我還是很喜歡的,而且私下里我也在如饑似渴地閱讀。我曾一度喜歡看關(guān)于巴黎藝術(shù)家和作家生活的浪漫故事。后來我在當?shù)貓D書館發(fā)現(xiàn)了一部叫《少年》(A Raw Youth)的書,作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名字我既拼不出,也讀不來。盡管這書的語言有些難懂,我還是很快就對這個描寫一個敏感男孩的奇異而真實的故事著迷了,我會想象自己就是這個少年。
我記得自己曾經(jīng)希望拉爾夫和我之間能發(fā)生一次類似書中那種父子之間冰釋前嫌的情景,這段情景以父親的第一人稱敘述。我一遍又一遍地翻閱書中的那一段,讀著阿爾卡迪在運河邊上與父親告別時他們最后的對話:
“當孩子親吻自己的父親時,您永遠不能給我一個真正溫暖的親吻嗎?”阿爾卡迪說,聲音中帶著一種奇怪的顫抖。我狂熱地親吻了他:“親愛的孩子……希望你能永遠像現(xiàn)在一樣保持純潔的心靈。”我以前從未親吻過他,我也從未覺察到他希望我吻他。
我也從未親吻過我父親,這在我的家里是不可能發(fā)生的,親吻是女人的專利。不過,俄國人和美國人不一樣,這事對他們來說并無不可。我最渴望的是能消除我和父親之間的隔閡,而我自己那種懷著愛又帶著厭惡的奇特感覺也能消失。要是我們也能像阿爾卡迪和他父親那樣敞開心扉地談一次就好了!
我還喜歡書中對圣彼得堡的描述,這些描述生動得讓我覺得自己就生活在那兒。我認為書中最引人入勝的描寫是關(guān)于主人公阿爾卡迪的一些念頭。像我一樣,他也發(fā)誓要做某些事,不做某些事。在貧乏的生活中,他總是被一種“念頭”驅(qū)使著。“我的念頭,”他向讀者坦白道,“就是要像羅斯柴爾德一樣富———不是一般的富,是要像羅斯柴爾德一樣富。不管我看到什么東西,不管為什么,有什么目的,這些東西最終都能歸我所有。首先我要簡單地展示為什么我能理所當然地達成目標,這其實并不難,全部秘訣在于兩個詞:堅持與執(zhí)著。”我在這兩個關(guān)鍵詞下面畫了線。有了這兩個詞,我相信自己必然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編劇。
但是,首先我得掙點錢才能成為一名編劇。我需要在美國最好的中學(xué)和大學(xué)接受教育。盡管我在班上已經(jīng)是最優(yōu)秀的男生,我還是清楚自己不可能從諾瓦克高中直接考上大學(xué)。聽我家的一個朋友說新罕布什爾州的菲利普·??巳貙W(xué)院是最好的預(yù)科學(xué)院,我又下了一個決心:我要去那兒。不過我需要些錢。
弗吉尼亞從希爾賽德畢業(yè)后,我母親就從親戚路德維克夫婦那借了一筆錢,送她到紐約的阿爾貝蒂娜·拉什的舞蹈工作室學(xué)跳舞。她因舞跳得出色還被安排進了拉什專業(yè)舞蹈團。我們?nèi)业焦馗5聞≡河^看她在《窈窕淑女》(Lovely Lady)中的表演。演出結(jié)束之后,她請了兩位劇中的明星來我家做客,這兩人是個著名的二人舞蹈組合。我高興極了,她已實現(xiàn)了夢想,開始掙錢養(yǎng)家了。
下定決心要在來年夏天多掙些錢以后,我就成了建筑商查理·邁耶的雜工。查理·邁耶也是基督教科學(xué)派的成員。他當時正在威爾頓興建一所語法學(xué)校。我忘不了第一天干活的苦惱。我的主要工作是幫忙抬木材。下午還沒干完一半我的雙手就鮮血淋漓了。我哭了起來,可只有我的搭檔注意到了,于是他把自己的手套借給我用。第二天我的工作是搬一袋袋的水泥。我搖搖晃晃地搬了第一袋,感覺這袋水泥似乎有千斤重。那個借我手套的人把我拉到一邊,說:“孩子,用肩膀扛?!蔽艺罩?,發(fā)現(xiàn)這樣自己就可以撐上一上午了。
樓房開始建造的時候,我雜活兒干得還挺起勁。不久,水泥地基打好了,我就被分配了一份只有我才能干的工作,因為我是工地上個頭最小的。我被送到下面的水泥地基上刷潤滑油,防止水泥和木頭粘在一起。這是一項艱難且氣悶的工作,每隔半小時我就得被拉上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第一天我就遭到工友們的粗俗戲弄,可當這天結(jié)束時,我便已經(jīng)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雖然他們常說下流話,我卻很快就喜歡上了他們,而且尊重他們。我的家庭所結(jié)交的所有朋友幾乎都是畫家、音樂家、作家或成功商人,我從未和工人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和他們相處是非常自在的。他們雖粗魯,但心地善良,在很多方面比我家的那些朋友都聰明,而且他們知道如何搭建校舍。
在諾瓦克高中我被分到高級班,1930年2月我從諾瓦克高中畢業(yè)。畢業(yè)后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上埃克塞特學(xué)院。而最終我被這個學(xué)院接收,要歸功于校友克里夫·派克為我寫的一封熱情洋溢的推薦信,他是我母親在蘇福爾斯最好的朋友。那時我只攢了四百多塊錢,可去??巳貙W(xué)院讀書至少需要一千塊錢,而且前提是我能找到一間租金便宜的住所,并立即找到一份兼職。
學(xué)校給我寄了一本小筆記本大小的書,這本書被稱為《E之書》(The EBook) ,是專門介紹??巳貙W(xué)院的。我常常翻看這本書,到后來里面的內(nèi)容幾乎都能背出來了。書的開頭是一個聲明,說埃克塞特學(xué)院很民主,人們見面都會互相打招呼問好。書中還提到一年前該校的一場棒球賽,與之對陣的是勁敵安多瓦隊。書中描寫了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球:外野手沒能接住連“真正的菜鳥(veriest tyro)”都能接住的飛球。這兩個新鮮字眼深深刻入我的腦海,我決心以后寫作時一定要用到它們??芍钡浆F(xiàn)在我也沒找到機會用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