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積善成德

一個關(guān)鍵的人對家族的影響是十分重要的。這個人也許沒有文化，沒有地位，但只要有遠(yuǎn)見和膽識，以及寬厚，以及仁愛，便可以改變整個家族的命運。

李儀祉的祖母無疑便是這樣重要的人。

儀祉聽祖母說，他們原先同對門本家沒有分家的時候，祖父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祖父名智盛，伯祖父名智成，叔祖父名智信。伯、叔祖父，他都沒有見過。兄弟三人本來處得很好，家業(yè)在村中也算最盛，大家都很羨慕。然而自從伯祖母去世，伯祖父續(xù)娶了渭南郭氏，家中從此便進(jìn)入了多事之秋。

儀祉的祖母系出堯堡王氏，她雖未進(jìn)過學(xué)堂，卻才藝兼?zhèn)?，通情達(dá)理，寬厚仁慈，做事公允，處事果斷。在儀祉的心目中，祖母集中國婦女的優(yōu)秀品德于一身，是中國婦女傳統(tǒng)美德的杰出典范，也是他所見到的中國女性中最好的了。祖父性情敦厚，為人善良，富有孝心，得儀祉祖母內(nèi)助，家業(yè)乃得興旺，實為三生有幸！

那時候，儀祉的伯祖父有一個前房兒子，即大伯父。伯祖父續(xù)娶的渭南郭氏生一子，即四叔父。大伯父生了兩個兒子，一家人都到他家來了。

自從郭氏來到李家，儀祉的伯祖父性情大變，待兩個兄弟，再不念以前的手足之情，而是一味的刁鉆刻薄。儀祉祖父每天只知道在地里做苦，祖母胸襟坦蕩，與人和善，更是能夠容忍。那時候，儀祉的大伯父、伯父及父親都跟著一個先生讀書。大伯父生性木訥，比較笨，人又懶惰，不求上進(jìn)。伯父及父親勤奮好學(xué)，刻苦用功，與大伯父形成鮮明的對比。先生常說大伯父沒出息，不如兩個兄弟好。伯祖父知道之后，一怒之下立即便停了兒子的學(xué)，不讓他讀書了。

伯祖父不讓自己的孩子上學(xué)罷了，他還大吵大鬧，趕走了先生，令儀祉的伯父和父親也無法上學(xué)了。祖母什么樣的冤屈都可以忍受，唯獨孩子讀書一事，決不屈服。無論如何，她也要讓自己的兩個兒子上學(xué)的。然而先生被伯祖父趕走了，祖母沒有辦法，只好送儀祉的伯父和父親到堯堡王吉庵先生那里去上學(xué)。王先生博學(xué)多才，為人和藹，見儀祉祖母非常熱誠，兩個孩子又勤奮好學(xué)，特別高興。伯祖父知道后，勃然大怒，認(rèn)為祖母違抗了他的意旨，聲言誰也上不成學(xué)。王先生知道后，念在儀祉祖母及兩個勤學(xué)好問的孩子份上，情愿不收伯祖父家孩子的學(xué)費。即便這樣，他還是罵罵咧咧，摔盤子摔碗，令一家人不得安寧。后來，三個孩子的學(xué)費祖父不但都出了，并且每日推車子賣甕，供給他們伙食。

儀祉祖母原以為這樣可以相安幾日了，誰料伯祖父在后妻的挑撥下，無風(fēng)興浪，不斷尋找事端。家里的雞被后妻偷偷吃了，伯祖父前來找儀祉祖母興師問罪，祖母就賠他一只雞；后妻和面不小心把瓦盆掉在地上摔了，說是祖母在院子咳嗽了一聲，讓她受驚了——前來鬧事，祖母于是就賠他一個盆子；后妻感冒臥床，說是祖母詛咒的結(jié)果，于是惡言穢語，整整罵了好幾天！祖母常說：吃虧是福，愛占便宜的人，往往吃的都是大虧——人在做，天在看呢！所以她不愿與那樣的人一般見識，任憑伯祖父無理取鬧，泰然處之。儀祉知道，這樣的氣量在當(dāng)時是非常罕見的，何況她還是個女流之輩??！后來他還發(fā)現(xiàn)，吃虧的人活得輕松，活得灑脫，心態(tài)平和。他們實際上用樂觀和誠信贏得了眾人的敬佩和信任，極端自私的人則只會使人避而遠(yuǎn)之，不屑一顧。后來，李儀祉悟出了一個道理：經(jīng)常吃虧的人既非軟弱可欺，也非膽小怕事，因為他們具有寬厚的人品，禮讓的美德。吃虧，雖然意味著舍棄與犧牲，但也不失為一種胸懷、一種品質(zhì)、一種風(fēng)度。

——祖母便是這樣豁達(dá)大度，胸懷寬廣的女人。

然而，大荒年來了！

那是一個要命的荒年。關(guān)中地帶三年沒下一場透雨，田地干旱皸裂，莊稼成片枯死，顆粒無收。各村餓死的人有一大半，許多地方甚至發(fā)生了人吃人的悲劇！到了光緒三年，地里索性連草也不長了，樹都沒皮了，全被人扒光了……走在大路上，到處是餓死的尸體，屢見不鮮，一村一村完全死絕的，也不知有多少……

由于祖父祖母勤儉持家，胼手胝足，櫛風(fēng)沐雨，辛勤耕耘，李家一大戶在正常的年月還是可以豐衣足食的?；哪陙砼R之際，儀祉家里還有存糧七八十石！這些糧食可以救活多少人的性命?。∪欢蟛娓覆坏辉试S周濟(jì)別人，連自己兄弟也不管了。他們一家自己吃飽，每天分給祖母一茶碗麩面，做些面湯，一家六口人分著吃。由于連日饑餓，儀祉的祖父身體極度虛弱，以致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儀祉的父親餓得走路跌倒，爬不起來。伯父眼看一家人將要餓死，央求伯祖父均給他們一點糧食，誰知大伯祖父非但不給，掂起鐵箸劈頭蓋臉便是一頓打，伯父一時頭破血流，差點回不到家……

祖母知道大伯祖父是不可能給他們糧食的，即是一家人都餓死了，他也不會管。祖父躺在炕上有氣無力地說：“早知這樣，我們應(yīng)該給自己藏點糧食啊！現(xiàn)在咋辦，難道一家人就這樣眼睜睜都餓死嗎？”祖母說暫時還不要緊，窯里還有一些棗子，能夠救命的。

接下來的日子，祖母每天分給兩個兒子幾顆棗充饑，自己和祖父每人只吃一顆，再喝一些清得能照見人的面湯維持生命。誰料有一天，儀祉伯父或父親吐的棗核讓大伯祖父看見了，他立即打發(fā)大伯父拿著口袋來搶。儀祉祖父那些天已餓得人事不省，祖母一邊侍病一邊流淚，見大伯父氣勢洶洶而來，什么話也不敢說。情急之下，她用力將儀祉祖父搖醒，說：“窯里就這點棗子，都給他們拿去，兩個兒子都要餓死了?！弊娓赣袣鉄o力地說：“你……把我扶……起來，給我手里一條棍！”祖父手握著棍，對侄子說：“丁亥，你敢進(jìn)來……我就與你拼命……不然，你就把我打死吧！”大伯父見儀祉祖父怒目圓睜，奮不顧身要與他拼命，悻悻地離開了。

一家人的性命，就這樣被那些棗子救了下來。

儀祉祖父祖母覺得兄弟們在一起實在過不成了，祖母提議不如另過為好，結(jié)果被掃地出門，每人僅帶了一雙筷子一只碗，從本戶逃出，搬在對門的馬房住。后來，荒年終于熬到頭了，天下了雨，親戚們主持公道，給他家分了些薄地，都是離家五六里遠(yuǎn)的山坡溝沿。沒有牲口耕種，祖母于是在村里借了些糧種，帶領(lǐng)一家老小齊上陣，拿著镢頭去刨種，歷盡艱辛，萬般不易。

即使在最困難的時期，祖母也沒有忘記督促兩個兒子讀書，一伺情況好轉(zhuǎn)，便令兩個兒子重拾學(xué)業(yè)，走進(jìn)學(xué)堂。后來儀祉的伯父李仲特及父親李桐軒同時中了秀才，大伯祖父因妒成仇，決定伺機(jī)報復(fù)。

忽一日，儀祉的叔祖父因病而亡。他沒有子嗣，大伯祖父硬說是儀祉的伯父及父親將他叔父害死的，并告到了官府，督促官府將兩個侄子抓了起來，刑事拘留。后來，官府將儀祉的父親放回，伯父坐了多天監(jiān)獄后，也被釋放了。縣官說這么兩個文弱的書生，哪會殺人??！何況又沒有證據(jù)，原告口說無憑，于是將案子批駁不準(zhǔn)，將人放了回來。

大伯祖父見栽贓不成，心中仇恨的火焰愈燒愈烈，他把一腔憤怒都傾注在儀祉祖母的身上，幾次前來尋釁鬧事，甚至對儀祉祖母大打出手。

伯祖父多次無理取鬧，猶覺不解恨。特別是一想到儀祉的伯父和父親雙雙考上秀才，自己的孩子一點也不成器，他認(rèn)為這些都是儀祉的祖母造成的，因此對她耿耿于懷，銘心鏤骨。

一天上午，伯祖父發(fā)現(xiàn)儀祉家里人都出去了，于是便藏在他們家門外，看見儀祉祖母出來喂豬，突然竄出來，從后面雙手扼住儀祉祖母的脖項，想把她掐死。儀祉祖母拼命掙扎，大聲喊叫，正好鄰家有人經(jīng)過，大伯祖父一溜煙便跑了。

常言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大伯祖父沒想到，自己的苦日子很快便到來了！

那是幾年后的一個冬日，大伯祖父出門時不小心跌了一跤，于是便癱在了炕上，生活無法自理。那個續(xù)妻郭氏伺候了幾天便失去耐心，索性將他抬到牲口圈旁的破房里，每天令大伯父給端一碗飯，夠不夠也不管。大伯祖父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屋里污穢不堪，不能靠近。郭氏被薰得吃不下飯，于是令大伯父將自己的父親扔在了村邊的一間破房里，記得了給吃上一口飯，記不得了幾天也沒人管。大伯祖父生不如死，夜里發(fā)出瘆人的叫聲，令村人不安。這樣挨到春天，人已瘦得失了形，樣子十分可怕。

那個郭氏自從把大伯祖父轉(zhuǎn)移到外面以后，更是不聞不問，每天只顧自己吃喝玩樂，快活得不得了。后來儀祉的祖母實在看不慣，于是帶去了吃的，并把屋子收拾了一遍。誰知這件事讓郭氏知道了，指著儀祉祖母的鼻子罵她狗咬耗子多管閑事，純屬喪揚她的名聲！儀祉祖母聽了雖有些冤枉，但仔細(xì)想她就那樣的人了，何必認(rèn)真計較？那時候儀祉的伯父和父親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祖母于是就乘著夜色偷偷地帶上兩個兒媳婦去收拾屋子，并帶去吃的東西。屋里臭氣沖天，人很難進(jìn)去，但見大伯祖父赤身裸體，渾身都是蛆兒……兩個年輕的媳婦捂著嘴跑了出來，不愿再進(jìn)去。祖母強(qiáng)忍著惡臭給大伯祖父清洗了身體，換上祖父的干凈衣服，然后安頓他吃飯……大伯祖父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熱淚盈眶。他大罵郭氏及自己的兒子不是東西，后悔自己聽了女人的讒言，恩將仇報，錯怪了儀祉的祖母……

幾天后，他便死了，死的恓恓惶惶，慘狀不堪。

儀祉的祖父和祖母買了一口棺材，安葬了大伯祖父。郭氏帶著自己的兒子遠(yuǎn)走高飛，改嫁他鄉(xiāng)了。

此后，儀祉的家里終于回歸太平，生活步入了正常的軌道。

在李儀祉的記憶里，還有一位曾祖母，是祖父的繼母。因為大伯祖父不愿意養(yǎng)活她，隨著祖父祖母生活。雖然是繼母，祖父和祖母對待老人孝順極了，每天家里有好吃的先孝敬老人，即使在最苦難的日子，寧愿自己餓肚子，也不讓老人受罪，把她當(dāng)做自己的親娘一樣對待。每天晚上，祖父都會親自來問安，看老人渴不渴，身上舒服不舒服。如果炕不熱，添些柴禾才去睡覺。祖母更是經(jīng)常給老人洗衣服，梳頭，洗澡。老人在炕上不能動，祖母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一點異味也沒有。記憶中曾祖母喜歡一只灰色的貓，儀祉沒事的時候便同那只貓坐在曾祖母的左右，她撫撫貓，又撫撫他，樣子很慈祥。

曾祖母去世的時候儀祉剛?cè)龤q，哭得悲悲切切，涕淚橫流……